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02.com)的用户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男主他声名狼藉了   作者:马马达   文案: 姜敏还是皇女的时候,在姐姐的大宴上遇到一个声名狼藉的男人。数九寒天,男人穿着薄薄的中单,佝偻着背,两只手抱着胳膊,湿淋淋的头发上还滴着奇怪的汤汁,与一众门阀显贵们擦肩而过。姜敏后来知道他是刚刚抄了家的虞家公子虞青臣,来求长公主,被撵出来。   这夜过去,京城里风传虞青臣寡廉鲜耻,为自家脱罪竟然向长公主自荐枕席,简直没脸没皮。   五年后姜敏登基称帝,当日声名狼藉的虞公子非但重入京城,甚至入主内阁,此事奇葩至极,叫人不能不浮想联翩——朝中人必定是不敢议论皇帝的,便都辱骂虞青臣无耻之尤。一时间虞青臣声名之臭,远胜当年。弹劾虞青臣的折子在姜敏御案上堆积成山。可惜姜敏天生反骨,索性竟聘虞青臣为夫。   旨意下时,虞青臣跪在皇帝寝殿清亮的金砖地上,“陛下为何聘臣?”   姜敏想一想道,“我只是好奇——当年你为什么去求阿姐,不来求我?”   皮埃斯:非典型古言,男男女女们一起上班儿的古言。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失忆 救赎   主角:姜敏,虞青臣   一句话简介:女帝VS男相   立意:双向奔赴    第1章 画像   昨日一夜雨,御城外初露头的柳芽沾了水,原是娇嫩的黄又浸出鲜灵的绿来,悬悬欲滴的,把御城衬得春意浓郁,叫人喜不自胜。   姜敏心里有事,醒得早。内侍总管徐萃在外听见动静,隔着帐子极轻声地向内探问,“今日是休沐日,不上朝,陛下不如多睡一会?”   “怎么是你在这里守着?外头有人来?”   “是。”徐萃回道,“御林军昨天半夜过来回话,因为陛下已经歇下,奴婢便没敢惊动。”   “是谁来了?”   “御林军枢密吴蓁大人。”徐萃道,“还在内御城宫门值房等着呢——等陛下用过早膳便传她进来?”   “不用等了,让她来。”   “是。”徐萃走出去吩咐一回,不一时便带着侍人鱼贯入内。寝殿并无人在——姜敏自潜邸时便习惯晨起沐浴。徐萃指挥侍人把吃食排布好,自己用托盘捧着衣裳巾帕等物往里走。   内御城从北御城山引泉,借的是北御城山天然地热,用这个水沐浴,传说中能养肤健体,容颜如玉——数百年来只供皇家独享。姜敏浸在池中,面容隐在蒸腾的白雾里,正自琢磨着心事,听见脚步声响便问,“吴蓁几时来的?”   “寅时,来时天都要亮了。”徐萃走到近前,跪坐在一旁伺候汤水,“恐怕陛下起身便要问话,吴枢密留在外头一直没敢走。”   “虞青臣怎么样?”   “虞郎中昨日受了惊吓,竟病倒了。”徐萃道,“奴婢命太医院打发人去看过。”   “这么着就病倒了?”姜敏哼一声,“终究是读书人,不中用。”便站起来。徐萃捧着大巾子给她擦身,又伺候着换过衣裳。姜敏踩一双木屐子出去,往案前坐下,清晨的阳光恰恰透窗而入,映在皇帝年轻的面庞上,明艳动人。   徐萃走去盛一碗虾须龙骨汤炖的鲜嫩的馄饨儿奉上。姜敏接在手里,用匙舀着吃。徐萃立在一旁伺候巾帕,想一想谨慎道,“陛下当着虞郎中可不好再说方才那些话。”   “怎么?”   “上个月北禁卫有个不晓事的说一句‘无用的文人’,人家说的还不是虞郎中呢,叫虞郎中路过听见,命把那厮押在太阳底下抄库书,那个禁卫听说只要抄完第一卷便满口答应——”   “上月的事?”姜敏忍不住笑,“那想必到如今还没抄完吧?”   “那必然是没有的。”徐萃便也笑,“说好了抄不完不能离开么,如今只得搭个草棚子,每日就在棚子里抄书——都抄成西御街一景了。”   姜敏笑一时,摇头,“自己都泥菩萨过河,倒有空闲替旁人争闲气,不怪有人看他不顺眼。”   二人正说着话,宫人走来回话,“陛下,吴枢密到了。”   徐萃听见,转过头道,“没眼色——看不见陛下正在用膳吗?”   姜敏道,“罢了,让她进来。”   不一时殿门方向日光闪动,一个人走来停在门上磕头,“叩见陛下。”是一名中年女子,皮肤白皙眉目舒朗,略微显有些富态模样,因为是文臣,着青衫乌冠,看着倒是法度严明的模样。   “来得正好。”姜敏道,“陪朕用膳。”   吴蓁是先朝老臣,同皇帝极熟稔,起身笑道,“臣正饿得慌,多谢陛下赏饭。”   徐萃走上前打帘子,引着吴蓁到案边下手处坐了,另外盛馄饨。徐萃是皇帝跟前一等一的亲信,吴蓁有眼色,站起来双手接在手中,殷勤道谢,才又坐下。   吴蓁偷眼见皇帝吃饭,便也默默吃馄饨,看着皇帝放下碗便也立刻放下。侍人走过来伺候漱了口。刚斟过茶时,吴蓁估摸着可以回事,便道,“虞郎中遇袭的事,臣已经查到些眉目。”   姜敏点一下头,示意继续。   “是冀州黑虎山落草的一伙山匪,受人唆使,以为中京城遍地财宝,便寻到中京发财,谁知不长眼竟叫他们摸到虞郎中家里——万幸人无事,钱财也没损失,贼人已经尽数拿下。这案子不算复杂,依臣的见识,可以结案了。”   姜敏停一下,“结案?”   “是。”吴蓁道,“闯进去的山匪已经尽数缉拿,连外头望风接应的都一个没跑。臣命人给北禁卫和冀州府都拟了协办的官条子,只等跟陛下讨个旨,便派发过去——”吴蓁越说越觉皇帝脸色不妙,谨慎道,“臣再从中京御林军打发得力的都统出京,往冀州府组建剿匪的卫队,等剿了这支山匪便永绝后患,如此应是可以……结案了?”   姜敏无声冷笑,随手将盖碗一掷,当地一声脆响。   吴蓁腾地站起来,垂手躬身在旁侍立。   姜敏撂下茶碗,“冀州的山匪跑到中京城来发财?冀州城那么大不够他们发财的,定要冒着杀头的风险到天子脚下?既然是受人唆使,受的什么人唆使?山匪怎么进的京,中京府尹为什么全然不知?中京城并不算小,怎么就刚好寻上风口浪尖里的虞青臣?还有——山匪既是来求财,进门不先闯库房,倒直奔虞青臣寝房里去?怎么,他寝房里有金山?”   吴蓁被皇帝连珠炮一顿骂唬得心下冰凉,扑地跪倒,“臣愚钝,竟被山匪蒙蔽,臣这便下令彻查。”又问,“那……冀州剿匪——”   “剿。”姜敏道,“敢来京城来犯事,便是不打算再活着喘气,剿了——首恶押解进京,附庸打发去北境做苦役。”说着站起来,鞋尖堪堪停在吴蓁鼻子尖儿跟前,“御林军是皇家禁卫,你是御前的人,你存着私心——旁人看着御前的人断案糊涂至此,当如何看待当今朝廷?又如何看朕?”   “是。”吴蓁连连磕头,“臣蠢笨,臣无能,臣糊涂,陛下明鉴,臣断断不敢有存私心。”   “不敢?”姜敏冷笑,“敢拿两个山匪糊弄朕,朕看你胆子大得很。”   吴蓁被她骂出一头热汗,“陛下训斥臣不敢不领,但臣委实有苦衷。”   “你有什么苦衷?”姜敏冷笑,“就因虞青臣是废帝留下的,你便想借机折辱人家?糊涂东西,即便曾为废帝所用,如今他也做着朕的臣子,他在中京城里被山匪欺到卧榻前头,朕就有脸面了?”   吴蓁一滞,“臣蠢笨,臣糊涂。”   姜敏发作一时渐渐气平,“朕看你是太精明,精明不用在正处。”   “是。”吴蓁忍气吞声承认,“臣心里是有想头——虞青臣毕竟是废帝留下的,朝中对他不满的人多,他同陛下也不能贴心。”他看姜敏没有不高兴的意思,乍着胆子续道,“臣是陛下家臣,必定替陛下着想——要撵他,这回实在是天赐的良机。”   “你也这么想……”姜敏沉吟,“所以昨日的事其实就是朝里有人动了心思,闹一回山匪入中京劫持大臣的丑事羞辱虞青臣?如若御林军再去得晚些,他们是不是还想把虞青臣带去深山里落草啊?”   吴蓁不敢说话。   姜敏冷笑,“蠢材——撵人要有撵人的章法。好好一个吏部郎官,若因为被山匪滋扰丢了脸面被朕罢免,朕成什么?”   吴蓁一听这话有活动——虞青臣定然是不得圣心的,只是这次的由头不足以让皇帝名正言顺地免了他。便将心一横,“臣有一事,原想着烂在肚里,日后带去棺材,今日斗胆求陛下恕臣大不敬之罪——臣想私禀陛下。”   姜敏心生疑惑,“你说。”   “是。”吴蓁四体扑地状趴在地上,“臣昨夜带队入虞府搜查山匪时发现——虞青臣有间屋子,装……装满了……”   姜敏皱眉,“你结巴什么?装了什么?龙袍?兵器?虞青臣t难道还要想造反么?”   真要是龙袍兵器我就不结巴了。吴蓁暗恨,豁出去道,“都是画像——满屋子的画像,画的同一个人。”   姜敏等了一会,没等来下文,不高兴道,“你这是在等朕请教你?”   “臣不敢。”吴蓁乍着胆子往下说,“画的……是——是陛下。”她埋着头不敢看皇帝,又没等来皇帝斥骂,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臣确实厌恶虞青臣,却并不是因为他是废帝留下来的人——此人狗胆包天,竟然对陛下心存非分之想,即便当真有些能耐,可这天底下有能耐的人也太多了,谁能似此人为天下人戳脊梁骨?依臣的见识——此人陛下不应再留。”   吴蓁趴在地上,好半日过去,终于听到皇帝的声音,“画像在哪里?”她忍不住抬头,皇帝云淡风清地吃茶,半点看不出恼怒模样。吴蓁疑惑自己没说清楚,“陛下,臣方才回禀虞青臣胆大包天,在自家府上私藏——”   “朕问你画像现在哪里?”   “仍在虞府书房。”吴蓁紧赶着分辩,“事关圣颜,臣未得陛下准允,不敢擅自处置。”   “还有谁看见?”   “就只臣一个人。”吴蓁道,“山匪冲着虞青臣去的,直接冲去卧房。臣拿了贼人,恐怕还有漏网之鱼,便命人阖府搜检——臣刚好去的书房,便叫臣发现。”   什么刚好?如此千载难逢明正言顺搜检虞府的机会,吴蓁作为皇帝心腹,怎么可能错过——可不得直奔书房么?姜敏心知肚明,“虞青臣就这么看着你进去?”    第2章 艳姬   “他不在跟前。”吴蓁道,“臣闻讯赶到时山匪已经逼到虞青臣榻前,他受惊过度昏厥过去,府里乱作一团——搜府时便只有臣的人在。”   姜敏听得摇头,“虞青臣若知道你在外搜他老巢,只怕走到奈何桥也能转回来阻拦你。”   吴蓁以为皇帝必定恼怒至极,谁知竟是和颜悦色模样,“陛下打算如何处置?”   姜敏仍旧坐着,低头扒拉茶盅子,“依你当如何?”   吴蓁在宫门上等了半夜,早已经琢磨出一篇奏对,“此事传出去,虽是虞青臣没脸,陛下声名亦牵累其中。如今吏部忙着辅政院遴选,正是要紧时候,依臣见识——倒不宜声张,由臣出面私下悄悄训斥,命他收敛。等辅政院遴选了结,过上一二个月,拿个由头打发他外放,寻个偏僻州府做个地方官。那厮离了中京便远离陛下,再也升发不了的。即便有什么想头也是枉然,一则陛下省了碍眼,二则全了近臣们的心思,还能不叫废帝旧臣过于心寒,正是三面齐活。”   朝廷内阁和辅政院并立,两家的魁首都是宰相,分左右二相,内阁居左,掌前朝事务,辅政院居右,掌管枢密和皇帝家事。按道理说,内阁地位要远高于辅政院,但是因为当今是女皇陛下,辅政院宰辅按祖制应当由女皇王君出任,王君另外加封秦王,尊相王殿下。   如此论来,哪一边更加尊贵,其实不好说——皇帝若喜爱王君则相王权重,帝君不合则内阁左相权重。吴蓁口里说辅政院宰辅遴选,其实暗戳戳指的是女皇选夫。   “确是不宜声张。”姜敏点头,“训斥倒也不必。此事到此为止。日后中京城里叫朕听见一个字,你这御林军枢密便别做了,朕看着你父亲的脸面,赏你一个执戈甲士,去内御城守门去。”   “给陛下守门那是陛下信得过臣,是臣做梦都求不来的好差使,臣正巴不得呢。”吴蓁一顿马屁拍完,“可是那厮胆大包天描摹天子——”   “你不会当作没看见么?”姜敏嗤一声,便站起来,“你随朕出宫,微服。”   吴蓁险险过关,擦一把汗,“是,未知陛下往何处去?”   姜敏已经转入内殿,不见人影,只声音远远送过来,“去看望受了惊吓的虞郎中。”   吴蓁一句“什么”堪堪咽回去,急匆匆赶出去安排皇帝出宫的车马安防。好半日等到姜敏出来,皇帝穿着身骑装,朱红斗篷,踩着双黑漆漆的鹿皮小靴——这打扮看上去不像一国之君,倒像是哪家公府骄纵小姐。   二人一道出内御城,因为微服,等着的车马侍从都打扮得极其不起眼。姜敏登上一辆黑漆漆的马车。吴蓁亲自带易了装的御林军小队跟随,往虞府去。   虞青臣在废帝一朝时很得信任,府邸设在御街东北最繁华处,同当今皇帝龙潜时的住所燕王府遥遥相对,传言虞青臣立在卧房窗边便能遥望燕王府满院灯火——外臣极是尊贵所在。姜敏登基后不知道是不是忘了,居然仍然任由他住在那里,故尔区区一个吏部郎中,住处起居竟比寻常王公贵族还要富贵。   虞府大门洞开,一个管家打扮的中年男子带着一队管事在府门外跪迎。姜敏虽不认识,却猜到来人是谁,掀起帘子问,“你是虞诚?”   虞诚想不到皇帝认识自己,“草民虞诚,府中管事。”惶恐道,“我们家大人不知陛下今日驾临,竟不在家。”   姜敏没看见虞青臣迎驾便已经知道他不在家,“不是说他病了么,怎么不在家?”   虞诚第一回君前奏对,简直知无不言,“我们大人确实是病了,原是躺着的,外府三爷过来,说不过三句话我们大人便命人伺候衣裳,急急忙忙同三爷一处走了。”   姜敏道,“走了?竟是大安了?”   虞诚一颗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如何大安?我们大人昏晕一夜,天明时才勉强醒转——原想着今日休沐将养一日,外府三爷亲自来请,又不得不去。”   吴蓁忍不住问,“外府三爷是谁?”   “就是——”虞诚一滞,“外府三爷啊。”   “什么二爷三爷?”吴蓁皱眉,“你只说姓甚名谁?”   “三爷自是姓虞——”虞诚不敢说,又不敢不说,好半日挤出一句,“……名岭臣。”   虞岭臣,虞府三公子,虞青臣的亲弟弟。   姜敏以为虞青臣生病必定在家,出宫时不曾命人通禀,如今遇个空门,倒踌躇起来。吴蓁揣摩圣意,“既然是虞岭臣来寻,臣便知道虞郎中的去处了。”   姜敏瞟他一眼。   吴蓁道,“妙音坊。陛下暂且回宫,臣这便去妙音坊寻虞青臣入宫陛见。”   “那倒不必。”姜妙道,“去妙音坊。”随手撂了帘子。   吴蓁以为皇帝特意找虞青臣是为寻他晦气,隔窗道,“妙音坊是什么地方?如何值得陛下亲自前往——臣去传他便是。”   妙音坊是中京瓦市,取乐的地方,远在中京城西近城郊。姜敏不耐烦,“怎地如此多话!”   吴蓁唬得连连告罪,一个字不敢再说。马车掉转方向,御驾往西去。很快到城西妙音坊外街上。姜敏道,“停。”   马车停下。皇帝俯身出来。立刻便有御林军士扑到御驾前趴下伺候,姜敏在那军士身上虚虚一踩,便立在车前。   吴蓁紧赶着上前,“里头已经命人提前布置,求陛……求您带微臣同去。”   姜敏半点不给她脸面,“不必,你带人在此处等候。”转头叫,“徐萃来。”   徐萃忍住笑上前,宽慰吴蓁,“外间防卫极要紧的,还要辛苦吴枢密。”另外招呼内禁卫魏钟一同跟上。   吴蓁晾在原地,眼睁睁看着皇帝带着两个人入坊,不一时便消失在妙音坊青石板路尽头。打心底里长叹一声——想要做皇帝心腹,前路漫漫。   妙音坊规模极大,攒金河穿坊而过,河两岸亭台林立,有三院六舍十八居的说法。当今天下各式玩法只有想不到,没有妙音坊没有的。中京城别处入夜宵禁,唯独坊门以内不禁,每到夜里人潮汹涌,摩肩接踵热闹非凡。   眼下尚是白日,夜市的楼坊诸人都在高卧,只贩卖吃食杂货的商铺做着开门生意。姜敏踩在河堤青石板路上漫步前行,“看着比前些时候凋敝许多。”   徐萃四顾无人,“御下入京时此处激战,损毁极大。却不必愁——在您治下至多三年,必能恢复往日气象。”   “哪里要三年之久?”侍卫魏钟跟在后头,闻言捧场道,“不过去岁末时此处还是处处断壁残垣,人烟罕见,现在不是已经已经焕然一新了?”   姜敏自登基马屁早听得疲了,全作耳旁风一掠即过,“虞青臣在哪个楼子?”   “千秀万春楼。”   姜敏止步,“钱杏儿回来了?”   “是。”徐萃道,“奴婢方才打听了,今日是钱杏儿重回千秀万春楼的开堂大舞,要不然虞岭臣能急得那样——不顾死活拉虞郎中赶过去。”   姜敏冷笑,“若自己不乐意,谁能拉得动他?”   “毕竟血脉之亲。”徐萃观察皇帝脸色,小心翼翼道,“全然不管说不过去。”   姜敏不答,三人便投千秀万春楼t去。果然隔很远便听见丝竹声——千秀万春楼以歌舞乐伎闻名,如此即便是白日仍然宾客盈门,喝彩声如潮奔泉涌。徐萃唯恐挤着皇帝,命魏钟原地陪伴皇帝,自己先进去布置雅间理清通路,安排妥当才出来引姜敏入内。   三人直上二楼,魏钟留在雅间门外护卫。姜敏走到窗边探身,千秀万春楼是个四方楼子,楼中心天井花园里堆锦积秀搭出一个高高的戏台,两侧设着丝竹班子,下头是看客座席。戏台中心一个身姿窈窕的年轻女子正随着胡琴和急促的鼓点旋转起舞。女子没有穿鞋也不着袜,雪白一点足尖轻巧移动,身姿轻盈一如飘絮,又如神女踏渡天河,浑不似人间气象。   姜敏脱口赞,“好舞技。”   徐萃正忙着布置茶点,“钱杏儿是中京第一歌舞伎,诨号艳姬,这一年躲着不肯露面,必定沉淀苦修的,再回来果然不同寻常。”   这边话音方落,外间鼓点立停,女子一个定势,慢慢仰起脸——朱红的薄纱从女子面上缓缓坠落,一直被轻纱遮蔽的面容呈于众人之前,便见女子肤如凝脂,目似点漆,因为乌发高束,婉转曼妙的一片肩臂大大方方示与众人,白玉凝脂一样的皮肤上用丹朱绘着大朵盛放的牡丹——   雪肤朱花,堪称绝色。   戏台下一众人等还在沉溺在歌舞音律的目炫神迷中,哪里经得起如此直白的美貌冲击?便情不自禁发出一片不知是喜是悲又或是迷醉的叹息。   徐萃走过来,奉茶给姜敏,“今日牡丹一舞,明日必定门庭若市——不愧艳姬,出手不凡。”   “还需明日么?”姜敏看一眼底下乌压压的人头,“这还没入夜呢,此处便如此热闹,今日之后,只怕千秀万春楼门槛都要踏破。”   一语未毕,高台下一个男人的声音叫道,“久闻绿腰才是艳姬的看家本事,今日如何不见?”    第3章 故意   便见一个穿杏黄织锦圆领袍,腰束白玉蹀躞带的青年男子越众而出,“今日既然是艳姬重回千秀万春楼的开堂乐舞,不拿出看家的本事如何说得过去?又如何对得起我等不远路程特意赶来?”   姜敏看见,“此人怎的看着眼熟?”   徐萃打量一时,“这是陇西李氏的长公子李越,李氏族人长居关外,陛下见得少,难免不认识他。”   “他进京做甚?”   “眼下这个节骨眼儿——”徐萃迟疑道,“说不得就是为着辅政院遴选进京的。”   “辅政院?”姜敏无语,“他?”   “陛下自是瞧不上他。”徐萃忍住笑,“自来辅政院遴选论才论德,只要未曾婚配都使得,各大世家但有好子弟,没有不来的——话虽这么说,百里挑一,选谁还不是由着陛下的心意?”她说了半日见皇帝脸色仍然不佳,又道,“这李越入京倒未必为自己遴选,应是陪着他家三公子来。”   姜敏皱眉,“又是哪一个?”   “李徙。”徐萃道,“去岁辛简氏趁中原内乱,携部袭扰玉岭关,其时镇守内乱,诸门世家为守家财都安居不出,唯独三公子一人带府丁固守玉岭关一月,一直等到榆州援兵到来,才未叫玉岭关破。”   “是他……朕知道。”姜敏点头,“榆州城守备写的述功折子洋洋洒洒数千字,听闻守城之战精彩至极,连说书也比不上他……听闻李徙初初二十有余,当真少年英雄——”   话音未落,底下一片声吵嚷。李越竟已走到高台之上,众人正是意犹未尽时候,看见有人出头便齐齐鼓噪,一同吵嚷着要艳姬再来一曲绿腰,一时间沸反盈天,吵闹不堪。   便有一名肥胖的妇人从里头出来,阻在艳姬身前。妇人满面是笑,殷勤道,“今日是艳姬重回楼里开堂舞——大喜的日子,故尔诸位贵客的入楼金都不曾收。咱家毕竟是生意人,若是连绿腰都白白送与诸位,叫小妇人如何糊口?好歹留些想头,明日再来,容让小妇人赚些盘缠?”   原来今天不要钱——难怪大白天来这许多人。   人群嘈杂一时,便有人问,“如此何时才能得见绿腰?”   “明日,明日晚间,仍在此处,诸位贵客赏脸过来,我们艳姬主堂,拿出看家本事与诸位舞至天明尽兴。”那妇人打一个哈哈,又团团拜一圈,“容我们姑娘先去歇一歇,楼里另安排了耍百戏和口技,便连幻术也有,贵客们安坐吃茶,慢慢取乐。”说完推着钱杏儿往里去。   “且站着——”李越阻拦道,“择日不如撞日,大爷我难得来一次,如何等得到明晚?你这妇人想要银钱,容易——大爷有的是。”便从袖中摸一只铮亮的银锭子,“可足够?”   妇人目中精光一闪,又飞速敛,“贵客明晚再来不好吗?”   “不好。”那男子微一抬头,倨然道,“就是今日,就是现时——大爷我要看绿腰。”手臂一展将那银锭一掷,银锭子落在地上,又骨碌碌滚到妇人足边。   妇人渴望地看一眼,咽一口干沫,试探地询问钱杏儿,“姑娘不如再来一曲?”   “没空。”钱杏儿早已经拢上面纱,冷冰冰道,“我今日另有客人。”   “我不是客人?”李越听她说话,只觉如鹂音婉转,越发动了兴致,“这许多人不远路程来看姑娘,姑娘忍心让大家失望吗?银钱身外物耳,你说个价,李越今日请在座诸君共赏绿腰。”   钱杏儿无动于衷,“再多银钱也不能够,楼里已经放了告示,后头等着登台的伎人们早安排好了,我今日只此一曲,明日请再来吧。”   “让他们回去便是——”李越转头盯那妇人,“你们不答应?”   那妇人一滞,但艳姬的脾气她心里有数得很,说不跳是绝计不肯跳的——只能硬着头皮道,“不是银钱的事,公子原谅则个。”   “艳姬是你们的人,听你的话——”李越脾气冲上来,冷笑道,“我赎了她——她不是你们楼里的人,便不用守你们的规矩了吧。”   妇人面皮一紧,“李公子,钱姑娘不曾卖身,楼里只是请姑娘在此歌舞,我们是合契之约。”   “那不是更简单?”李越眼珠子一转,“你与她解契,我请钱姑娘献舞,不论你出多少——我都翻倍。”   “我已有合契。”钱杏儿冷笑一声,“不另谛约。”   妇人赔笑着圆场,“做生意讲究你情我愿,李公子何必强人所难呀?”反手暗暗推钱杏儿走,“公子喜爱楼中歌舞,小妇人另有技艺精湛的伎人——哎……哎,公子这是做什么?”   李越抢一步阻在钱杏儿身前,堪堪拦住去处。   姜敏看得皱眉,正待说话,耳听一人道,“这厮在此公然违律,坊令何在,如何不管?”   一众人循声望去,便见西侧楼影深处湖石边上斜斜倚着一个男人,穿暗紫圆领缺胯袍,鸦色幞头,束着乌黑的革带,因为衣色暗沉,男人几乎要同暗影融在一处,只有一张脸如霜雪皎洁,浑似明珠暗室生光——分明是一个男人,竟然半点不比高台上的艳姬逊色,二人一上一下,大有日月争辉之趣。   众人暗暗称奇。   姜敏冷笑,“惯会多管闲事。”   徐萃也看见,小声圆场,“可是这种事……也不能当真不管呀。”   外间那男人说完话不见坊令现身,又道,“坊令既然不肯管事,朝廷何需坊令一职?不如裁撤也罢。”   妙音坊是个大坊,坊令是个九品官儿,其实早在闹事时便已经赶到,先时还躲着闷声发财,眼下只得走出来。   男人瞟他一眼,“报名。”   坊令不知此人是什么来头,倒不敢得罪,“妙音坊令曹朴。”   “曹朴。”男人点头,指一指高台上立着的李越,“那厮藐视皇律,你当速命皂吏拿下,送有司问罪。”   李越转头,此时日影西移暗影退后,照亮男人面貌——堪堪二十出头的青年,容貌极其秀丽,举手投足不似凡品。   钱杏儿看清来人面色骤变,拂袖便走。李越刚要阻拦,男人高声叫,“那厮还不收手?”   李越大怒,“你是何人?敢问我李家事?”他这一下子没顾上,钱杏儿早走得不知踪影。   “甚么家事?你有违律法,是官家事。”男人转向坊令,“曹朴还不命人缉拿?”   曹朴还不及说话,李越道,“我违反了哪一条官律?”衣袖一摆高声叫道,“艳姬区区一个歌舞伎,原就是跳舞的,本公子命她跳个舞违的哪门子的律?我难道没有把她钱?”   众人都觉有理,便齐刷刷望向多管闲事的男人。   “你这狂徒不知律法也不稀奇。”男人嗤笑,“官律第二百三十九条,合契之约当属双方你情我愿,若胁迫成约,其契作废,违律者当杖三十。”说完问曹朴,“狂徒t不懂律法,你为朝廷官吏也不懂?”   曹朴左看一回右看一回,自觉两边都惹不起,“做生意讲究和气生财,钱姑娘然既已经回去,李公子不如请先回——明儿再来?”   李越站着,眼见今日不得满意,正犹豫要不要咽下这口恶气,谁知那男人竟然比他还不依不饶,点着名训斥,“曹朴——律法第几条有同狂徒和气生财之说?姓李这厮违律,你身负朝廷职守,缉拿此人是你职责所在,竟然要和稀泥吗?”   李越气得头发昏,忍不住笑起来,“缉拿我?”便重重点头,“我李越今日哪也不去,我就在此处看看——谁敢缉拿陇西李家子!”   一语出口满座哗然,陇西李氏当今四大门阀之首,立朝以来出过公卿无数,第一位相王殿下便是李家子,与当今皇帝是妥妥的血脉之亲。   曹朴面上精彩纷呈,好半日堆出笑来,“公子这是在说什么话?哪里有什么缉拿的事?公子好不容易来一次,坊里真是招待不周。”便叫,“秋娘——还不请李公子进去坐?”   秋娘便是妙音坊的掌事妇人——直看得目瞪口呆,心中知道惹到了不得的客人,“李公子请随我来……里头吃茶,咱们楼里有好玩艺,公子赏脸品鉴一回?”   李越总算满意,却刻意不走,眼睛向下,挑衅地盯住湖石边的男人,故意高声道,“如此——今日可一观绿腰否?”   秋娘一滞,曹朴暗暗掐她。秋娘只得咬一咬牙,“容小妇人入内同艳姬商量。”便要簇拥着李越往里走。   “站着!”   三人齐齐转身,仍然是那个男人——他甚至连倚在那里的姿态都没动过半点,因为消瘦,男人看上去既懒散又超逸,有如出世隐者,飘然欲仙。曹朴已经不耐烦,“这位公子又要如何呀?”   “我命你缉拿这厮,你非但不应,还同这厮勾肩搭背,视官律如无物。”男人语气平平,“你这坊令不必做了。”   曹朴一滞。   李越世家出身,原本不欲在天子脚下闹事,今日被人三番五次欺到脸上,勃然发作,“来人——与我打这狂徒——叫他知道甚么是律令!”   门外一片声吵嚷,便见五六名灰衣仆从气势汹汹闯进来,向男人涌去,一个个挽袖整衣,要大打出手的样子。   徐萃见势不妙,“陛下?”   “人家特意要挨打——”姜敏哼一声,“你急什么?”    第4章 狂徒   说话间李氏仆从恶虎扑食一样上前,将男人团团围在正中间。当先一人稍一探手,攥在男人心口处,便将他搡在地上。   围观众人早先见男人有恃无恐模样,都猜测此人要么本事不小,要么后台极硬——谁知一下子就叫人撂在地上,忍不住哄堂大笑。一片哄笑声中男人慢慢坐起,一只手支着身体,已是遍身泥尘,虽是狼狈至此,却连神色都没什么改变。男人仰起脸,要笑不笑望着李越,日色下面容如冰雪皎洁。   李越被他挑衅,越发暴怒,“与我打!”   倒是曹朴心下不安,赶上前阻拦,“公子何必同这闲人计较——大好春光,不如罢手。”拉住李越又催促那男人,“还不快走,再若滋事,必定倒霉。”   男人居然能笑出声,“我看要倒霉的是你。”   曹朴一滞,正待发作,被身后皂吏暗暗扯一把。皂吏附耳过去悄悄说一段话,曹朴立时面白如雪,脱口道,“当真?”   皂吏点头。   那边李越还在催促,“你们还在等什么——还不打?”   家丁齐声应喝,瞬间便拳脚齐出。曹朴阻拦不及,只觉脑瓜子嗡地一声响,口里大叫着“使不得”,扑过去张臂拦在前头,一瞬间拳脚如雨点砸下来,昏头涨脑中不知挨了多少。总算皂吏们见自家坊令挨打,一拥而上相帮,才勉强解围。   两边打过,曹朴喘着气爬起来,眼见男人摔在地上,面上指痕宛然——混乱中仍然叫他挨了巴掌。曹朴恐怕今日要倒大霉,便站起来,僵着脸向李越道,“这位李公子,中京天子脚下,你竟然纵容恶仆当众行凶,属实狂妄——与我拿下这狂徒!”   李越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谁?”   “还有谁——”曹朴一摆手,外间值守皂吏倾巢而出,一边扑过去制住李越,一边拿下一众家仆。李越被强按着跪在地上,目瞪口呆道,“你这小令疯了?”   曹朴跟没听见一样,向那男人殷勤问候,“大人安好?狂徒已然拿下,求问大人当如何处置?”   “律法你不知?”男人抬袖擦拭颊边泥尘,轻飘飘道,“按律杖三十,写悔过书,以观后效——打。”   曹朴其实不敢动手,眼下却也不敢违命,只能硬着头皮回道,“是。”   李越还在分辩,腿弯处一下巨痛便被掀翻在地,两边棍棒便砸下来,虽是小吏们心中有数没敢使狠劲,可这当众挨打的屈辱要如何承受?李越只挨了三棒,便觉心口气血上涌,眼前一黑竟昏晕过去。   男人已经站起来,见状冷笑一声,转身便走。这几乎是他现身后第一次自己动作,便见脚步虚浮,悬悬欲坠模样——许是刚才挨打不轻。   等他身影消失,楼里死寂的人群终于生出一丝活气,“何方狂徒,居然连陇西李氏公子都敢打?”   姜敏看得清白,瞟一眼徐萃,“你又多管闲事?”   “不是我。”徐萃忙摆手,“陛下在此,吴蓁大人命御林军在此布防,有御林军在,怎么肯叫李越惊动圣驾?”   “朕惊不了。”姜敏道,“虞青臣他自己都不怕挨打,你们却多碍事。”便命,“去传他来。”   徐萃一滞,“来此处?”说完顿觉失言,便往外走。   “且慢。”姜敏又改了主意,“钱杏儿入京,他们一家难得一处说话,命人在外等,让他们说完再传。”   “……是。”   彼时曹朴已拘走李越一众人——苦主走了,他当然不肯得罪李氏,剩下没打的板子自然就罢了。楼中丝竹乐起,又有乐伶演奏歌舞,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姜敏倚在窗边看一时,“钱杏儿回来,在何处落脚?”   徐萃道,“在妙音坊赁的宅子。”   “不与虞岭臣同住?”   “未曾。”徐萃道,“若同虞三郎同住,只怕今日闹不了这一出——在家里就要闹得不可开交。”   姜敏冷笑,“当日家中无粮米下锅如何不闹?如今嫌弃伶人不体面,只怕是迟了。”   “话虽如此——”徐萃斟酌道,“妙音坊毕竟不是个长久营生,今日虞家两位哥儿都在此间尚且吃亏,天长日久,此类事说不得还有——虞家如今有起色,不怪虞三郎他不乐意。”   此时外间换了个杂耍,手里七八个轮圈舞得眼花缭乱,引得堂下彩声阵阵。姜敏不爱这个,“虞青臣怎的还不见?”   徐萃暗道不是你让等人家说完话?口里道,“奴婢这便去传。”说着往外走,不一刻又回来。   姜敏回头。   “陛下。”徐萃面露难色,“李国公来了。”见皇帝没什么反应,“……李国公最是护短。”   姜敏瞟她一眼,撂下茶盅子站起来。守在外头的魏钟急忙跟上。主仆三人穿过千秀万春楼汹涌的人潮,御林军赵冲在外守备,看见皇帝出来,忙着行礼。   姜敏道,“李玉何在?”   “外八巷。”   “带路。”   “是。”   一行人绕到后巷,又过一处街口,到一处白墙黑瓦的院墙外,远远便听见里头老者叫骂,“老夫从龙之时,你等还未生出来,拦我——你们也配?”   无人相应。   “吴蓁小儿何在?她躲了远了,命你等在此阻拦老夫,好厚的面皮!”   徐萃一滞,“李国公倒是越发矍铄了。”   姜敏带人走近,屋舍院门洞开,须发皆白一名紫衣老者带着一众家丁挤在院里——这是致休在京养老的前礼部尚书,如今吃襄国公俸禄的李玉,李越的亲爷爷。   同李氏一众人对峙的是一队佩刀御林军,默默立着,拦着不叫老头打进去。御林军身后护着个男人,正是方才在千秀万春楼撺掇着打了李越的那位——虞青臣。虞青臣脊背抵在屋舍白墙上,扭打时幞头散了,乌黑的发落下来垂在身前,男人寂静地垂着头,看不清楚面貌,他也没有声音。   李玉骂得兴起,“你一介废帝旧臣,今上仁德治下才容你至今,怎敢辱我李氏门楣?我族镇守玉岭关时,你姓虞的还在同废帝倒行逆施!”   姜敏皱眉,“吴蓁怎么不见?”   赵冲道,“吴大人去给李国公传轿了,命我等守在此处不叫李国公闯进去。”   姜敏无语,“她倒跑得快——李玉想做甚么?”   “陛下,李国公……应是来拿人的。”   “拿谁?”   “李国公有言——谁对李公子无礼,便……便拿谁。”   徐萃一滞,“再如何虞t大人也是吏部郎中,李国公此举也太过孟浪了。”   赵冲忙解释,“国公应是气急了——他原是来坊里接李公子的,见李公子挨打,心中不忿,便寻坊令晦气,如今坊令早已叫国公爷拿下,又说罪魁祸首也不能放过。吴大人恐怕生事端,命我等在此阻拦。”   姜敏冷笑,“阻拦就行了?”   “与我拿下!”那边李玉骂得上头,张臂高呼,“不用怕他御林军,吴蓁见了老夫也只有磕头的份,擒下姓虞的——有罪老夫自去领!”   家丁还有什么顾忌,鼓噪一声便往上冲。御林军拔刀,堪堪阻住,两边又是对峙形状。李玉卷起袖子走上前,歪着脑袋指着自家脖颈,混不吝道,“老夫头颅在此,你有能耐往此处招呼——”便逼上去。   御林军哪里敢伤他?稍一迟疑,居然叫三五人闯过去。当先一个直接欺到虞青臣身前,抬手便抓。   魏钟一跃上前,拔刀高叫,“陛下在此——还不放下兵刃?”   这一声石破天惊。便听兵刃落地声四起,御林军风吹麦浪一样,齐整整跪倒在地。   李玉吃一惊,回头见姜敏立在身后,枯树皮一样的老脸上飞速变过几次神气,双膝一屈,伏跪在地,便放声大哭,“陛下您可算来了,陛下您要给老臣做主——”   李氏家丁听见家主这一声如梦初醒,便也跪下去。场中寂静下来,一直勾着头的男人终于动了,慢慢仰起脸,日色中便见面色雪白,唇若涂朱。   姜敏隐秘地皱一下眉。   男人双手撑住院墙,应当是想要站直,谁料只一动膝头重重一沉,半边身体如被拉扯,摔倒下去。姜敏尚不及说话,男人已经掐住墙砖,挣扎着跪在原地。   “陛下为老臣做主——”李玉老泪纵横,一头哭一头膝行过来,扑在姜敏足前,砰砰磕头。   姜敏站住,却不言语。李玉一个人哭了好半日终于自己抹着眼泪收手,“陛下怎么来了?”   “朕不能来?国公不是也在此处么?”姜敏哼一声,“这是在闹哪一出?”   李玉眼见皇帝神气不对,暗暗收敛,“回陛下,孙儿李越第一回入京,今日来妙音坊听戏,不知被何方狂徒欺侮,无端挨了无数板子,被人打得血肉模糊……亦不知会不会落下个残疾,若有个好歹,叫老臣怎么活……”老头越说越觉心伤,又哭起来。   “国公来此缉拿狂徒?”   李玉终于反应过来皇帝仿佛对此不大热情,“是。”   姜敏目光远远落在男人消瘦的脊背上,“谁呀?”    第5章 做主   李玉纠结半日,终于咬牙,“此间坊令曹朴。”   “哦?”姜敏道,“曹朴在此?”   李玉一滞。   “此处是何人居所?”   鸦雀无声。只徐萃小声回话,“回陛下,此处乃民宅,家主姓钱。”   “国公闯此民宅做甚?”   皇帝这个“闯”字叫李玉脊背生寒,迅速便有决断,“回陛下——老臣跟随虞青臣来此。坊令虽恶,却不敢自专,实是受虞青臣指使。”李玉越说越激愤,“陛下,虞青臣纵容恶吏行凶,无端将我孙儿打成重伤。我李氏一族不能受此大辱,求陛下为老臣做主。”   姜敏站着,一眼便见虞青臣立身方向隐约可见屋舍门内日色暗影中深青色一点靴子边角——屋里还有人。便道,“怎么能叫国公平白受辱——来人,送国公回府。”   李玉一滞,仰面叫,“陛下?”   “嗯?”   “那虞青臣——”   “不如国公亲自处置?”   李玉一张脸刷白,半日挤出一句,“臣不敢,臣叩谢陛下圣恩。”便有两名御林军上前,分两边扶起来送到院外。二人行动如此仓促,一时间竟看不出这位国公到底是被送出去还是押出去。   姜敏仿佛突然记起,“此间坊令何在,命他过来。”   “是。”   李玉被一群人送着刚到门口,皇帝的话听得清白,连忙悄悄吩咐家仆把押着的曹坊令放了,好生送来。里间一众仆众见主家走了,瞬间作鸟兽散。徐萃便看魏钟,二人一道引着御林军退到院外。   便只剩下立着的姜敏和跪着的虞青臣。人都走尽了,才显出院中一个简陋的草亭,零落地撂着数两只草墩子,姜敏走过去,一掀斗篷坐下,“起来。”   跪着的男人不安地动一下,“陛下。”   “朕到你家里,茶也没有吗?”   虞青臣尚不及说话,门帘从里打开,一个人走出来,满面春风道,“有,怎能没有?”一边吩咐“杏儿倒茶”,一边走过来行礼,“草民虞岭臣,请陛下圣安。”   “方才闹得那样不见人——”姜敏点头,“原来你竟也在这里。”   “是。”虞岭臣半点没听出讥讽,“杏儿今日回千绣万春楼,恐怕她被人欺侮,草民特意赶过来。”   姜敏“哦”一声,“你倒是个有心的。”   “杏儿一个弱女子,生得极好,妙音坊这地方人来人往鱼龙混杂的,草民实在不能放心——杏儿,茶怎么还不来?”   钱杏儿低着头走出来,托盘上一盅热茶,奉与姜敏。姜敏瞟一眼桌案,钱杏儿便把茶放在案上,又跪下去行礼,“陛下圣安。”她已然换过衣衫,鹅黄的细布裙,杏色布带结出一个大辫儿,比起方才更添了三分颜色。   姜敏道,“你如何又回妙音坊来?”   “回陛下,小女总要有个营生——”   虞岭臣立时竖起眉毛骂,“家里哪里没有你的营生,定要去抛头露面,辱我门楣——”   “虞岭臣!”   说话的是虞青臣。那边男人已经站起来,面凝霜雪,冷冰冰地训斥,“陛下面前你怎敢放肆?出去——杏儿,带他走。”   “你——”虞岭臣想要发作,当着皇帝终究没敢,便被钱杏儿拉着走了。   姜敏伸手取茶。   “陛下。”   姜敏回头。   “陛下千金之体,怎可在外饮食。”   姜敏指尖正停在碗沿,闻言在茶盅上清泠泠叩一下,“那你来。”   虞青臣便往草亭方向过来。姜敏盯着他,男人走得极其缓慢,虽然极力隐藏,却分明可见步伐不稳——应有外伤。虞青臣走到案边跪下,四下里寻一回别无他物,只得道,“陛下稍候,容臣另取茶盅。”   姜敏道,“不用。”   虞青臣一滞,“如此陛下恕臣无礼。”捧起茶盅,将杯中热茶倾出一些在掌心,俯身把掌中水含在自己口中饮下,停一时道,“陛下用茶。”   姜敏仍然不接,“若有毒物涂抹在茶盅上,你这不是白白试过?”   虞青臣怔住。   “喝一口。”   “陛下?”   姜敏往茶盅方向偏一偏脸。   皇帝分明不是玩笑,虞青臣只能硬着头皮喝一口,又停一时才奉回去,“陛下用茶。”   姜敏接在手里,只在唇边虚虚沾一下,便放下,“赏你。”   君有赐,是必须用完的。虞青臣以为皇帝嫌弃茶不好,只得膝行上前双手捧起茶盅,自己默默喝完。   姜敏整一整衣摆,“虞岭臣常去寻你?”   虞青臣刚咽下最后一口,闻言立时血色上涌,白得可怜的面上倏忽漫出一层夺目的霞色。男人咬住唇,强忍难堪道,“臣家事纷扰,不敢烦扰圣听。陛下……求陛下别问了。”   姜敏又问,“听说昨夜山匪袭扰打到你榻前,叫你受了惊吓?”   虞青臣难堪之色更添十分,生硬道,“臣无事,昨夜歇得早,便叫外间传些昏话——臣虽然不中用,却也不会被山匪惊吓乃至晕厥。”   简直话不投机。姜敏耐心用尽,“无事便回吧,朕走了。”   “陛下!”   姜敏瞟他一眼。   “陛下惦念微臣,微臣感激不尽——”虞青臣道,“微臣不是不识好歹,陛下勿恼。”   姜敏略略气平,“那你说说——今日来妙音坊做什么?”   “三弟想劝杏儿回家,他二人脾气——”虞青臣道,“杏儿多少能听臣一句话,臣只得走一趟。”他强忍难堪,“再叫臣家中琐事烦扰陛下……臣不如一死。”   姜敏不答。   虞青臣又道,“至于山匪,不过撮尔小事,不值得陛下一问。”   “都打到你榻前了还是小事?”姜敏道,“若劫了你去匪寨,或是一刀杀了,还有你吗?”   “不会。”虞青臣道,“他们杀了臣倒成全了臣,闹这一出不过坏臣声名——臣难道还在乎声名吗?”   姜敏冷笑,“你都吓得昏晕还在这逞能?”   “绝无此事。”虞青臣断然道,“臣昏睡一日,山匪不来也是睡着的,同山匪没有干系。”   “昏睡一日——”姜敏皱眉,“你那毛病又犯了?”   “没有。”虞青臣立刻否认,“不过偶感风寒。”   “那虞大人好生留意风霜。”姜敏哼一声,便站起来。   “陛下——”   姜敏低头看他。   “陛下难得来妙音坊,不如臣伺候陛下去——”   “不去。”   虞青臣睁睁看着皇帝转身,仿佛再多一步就要消t失,脱口叫,“陛下!”   姜敏原地回头,男人仍然跪得笔直,因为消瘦,面庞只剩巴掌大,下颔尖得锋利,一双眼睛黑琛琛的,日色中透着渴望的光——   “你又怎么?”   “陛下,臣有事启奏。”   “什么事?”   虞青臣一心一意要留住皇帝,豁出去质问,“臣密折奏事陛下何故久久不理?”   姜敏不知多久没听见有人如此同自己说话,倒乐起来,故意漫不经心道,“你奏的什么事?”   皇帝这么说话已经是赤裸裸的威胁了。可惜虞青臣眼下的脑子比浆糊强不了许多,除了不让她走便没剩什么想头,“陛下新登大宝,天下初平,西北窦氏仍然自立门户,战事不可避免。北部辛简氏趁我朝内乱,屡屡入关劫掠——臣请入使辛简氏,以利游说辛简硅。”   姜敏道,“你一个五品郎中,又是废帝旧臣,朕便遣使也轮不到你。”   虞青臣涨得满面通红,又瞬间鬼一样白,“陛下!”   “虞暨。”   虞青臣不安地动一下。   “你可还记得你返朝时朕同你说过什么?”   虞青臣只觉脑子里嗡一声响,瞬间跟炸了烟花铺子一样,看似缤纷绚丽热闹非凡,其实一捧黄土满地荆棘。   姜敏冷冰冰收尾,“不是你的事——少管。”   “陛下——”虞青臣意气上涌,厉声道,“平窦氏之战不过转眼,若战事一起,辛简氏必定大举南下,眼下必当遣使游说辛简硅,以财帛动之。辛简氏诸部鼠目寸光,都是些见钱眼开的货色,许以财帛必能令之心动,北境无事陛下方可安心用兵——如何不允?臣自请入使辛简氏,一则为国事计,一则为陛下计,陛下如何不准?”   姜敏皱眉,“为朕计——你什么意思?”   “臣久为百官厌弃,若非陛下庇佑,臣如今坟头只怕碧草青青——臣无用之躯,此去北境成则为国效力,不成则身死罪销,满朝上下无不欢喜。”   姜敏气得笑起来,“很好——你倒有自知之明。”说完拔脚就走。   “陛下——陛下——”   姜敏原本不打算理他,听着叫声凄厉,便止步回头,便见男人扑在地上,满面惊恐万状,身处死地一样绝望又崩溃地望住自己。   姜敏道,“你这模样还想着入北境见辛简硅,我怕你先要下去见废帝吧。”   “臣仍是有用之躯,求陛下信臣。”   姜敏冷笑。   虞青臣眼见皇帝不为所动,拼死叫,“陛下——”言语锋利又狂乱,“我有用——我是有用的——”   姜敏终于有所觉,审视地打量他,“你怎么了?”   男人还在不住地叫喊,“我是有用的——”   “虞暨!”   男人如梦初醒,“陛下——”挣扎着直起身体,“陛下——”   姜敏便往回走。男人直勾勾盯住她,等她走近时急速膝行两步,张开手臂抱住皇帝双膝,面庞便尽数掩在皇帝衣袍内。    第6章 南书房   姜敏低头,视野里男人一片脊背瘦得可怜,两边蝶骨尖利地支楞着,锋利得好似下一刻便要戳破衣衫。眼前这个人的身体像是胡乱拼接成的偶人,碰一下都能支离破碎。   “陛下。”虞青臣还在叫着她,“陛下。”   姜敏探手扣在男人脑后用力将他分开。男人随着动作被动仰起脸,雪白的面上分明一道青紫的伤痕从唇角一直蔓延到耳后。姜敏隐秘地皱一下眉,抬手覆在他额上,烫得惊人——果然。   皇帝掌心微凉的温度让他只觉适意,虞青臣恍惚又费力地眨一下眼,“……陛下。”   “你起来。”   “陛下?”   姜敏撤开手,“起来,跟我走。”   虞青臣听懂了,用力撑住桌案站直,只这么一动便觉天旋地转,眼前一阵阵发黑。等他终于目能视物,早不见了皇帝身影。便惊慌大叫,“陛下——”   徐萃进来,含笑道,“虞大人——大人随奴婢来。”又伸手相扶。   虞青臣侧身躲避,自己走出去。   皇帝的车驾停在外间,有御林军随侍。徐萃引着虞青臣到车前,“请大人上车。”   虞青臣不动。   便听见皇帝的声音在内道,“上来。”   虞青臣垂着头,一言不发拾级登车。初一掀帘便被车内暖意迎面袭来,生生一个哆嗦。   姜敏正看折子,头也不抬道,“坐。”   外间徐萃道,“陛下,坊令送过来了——要见吗?”   “见什么见?让他回家。”   “……是。”   虞青臣往马车角落处坐下。皇帝微服出行,用的寻常车马,空间稍显逼仄。地方一小,便把皇帝翻动纸页的沙沙声放得极大。虞青臣缩在角落暗影里,借着黑暗的遮掩贪婪凝视眼前人——   日光透过雕花窗阁变作斑驳的光影,照亮皇帝年轻的面庞。   ……   马车忽一时又停住。“陛下——”徐萃在外道,“大理寺罗副卿来了。”   姜敏放下折本,抬手掀起一点车帘。马车刚出妙音坊,乌衣黑冠一名男子跪在车前,手里捧着一只金丝木匣,“臣大理寺副卿罗子明叩见陛下。”   “何事?”   罗子明道,“有一个急本,许正卿命臣面呈陛下。”便将木匣双手举过头顶。   “何不交有司转呈?”   罗子明重重磕一个头,“臣等不敢自专。”   徐萃走上前接过,朝着姜敏打开,里头一个乌黑镶金的折本——密折规格。姜敏拿起来,翻开赫然一行字——大理寺奏吏部虞青臣大不敬事。   姜敏转过头,被弹劾的男人隐在黑暗里,睁着眼,谨慎地盯着自己。见皇帝的视线过来,男人立刻低下头,身体紧紧蜷缩着,像一只误闯尘世的负了伤的兽,拼尽全力降低着自己的存在感——   不敬?   姜敏哼一声,随手将折子撂回匣子里,“今日休朝,许凛既等不得交辅政院转呈,怎不亲自来?”   “许正卿在衙里亲自讯问废帝罪臣——”   姜敏打断,“奏本当送内阁,密折当送辅政院,急本禀朕也要亲自来——许凛连规矩都不懂?命你特意过来现眼——想是怕朝里不知道他许正卿往朕跟前递了弹劾?”   这话已是极重,罗子明吓得直哆嗦,砰砰磕头,“臣等绝无此意。”   “绝无此意?”姜敏冷笑,“有没有你们心里清——”   车内极轻地的一声窸窣。姜敏回头,便见男人没有意识的躯体正在顺着车壁慢慢向下倾倒,细而瘦的一条手臂松脱,沉甸甸地坠在地上,苍白的指尖衬着乌黑的车板,活像枯死的枝上堆叠的一捧残雪。   姜敏忙撂下车帘,尚不及说话,男人倒过来,摔在姜敏怀里,烫得惊人的呼吸漫过轻薄的春衫打在姜敏皮肤上,瞬间激起一层寒栗。   姜敏一手拢住,向外道,“——你们自己心里清楚。许凛既是如此想叫人知晓,便不要走,安生跪在此处,叫来往人等看个尽兴。徐萃——你亲自去寻许凛,就说朕命他许正卿来此与罗子明同跪。”   徐萃没想到皇帝一句话就发落了正在昼夜忙碌清查百官的自家心腹,急忙求情,“陛下——”   一帘之隔皇帝的声音冷冰冰道,“还不走?”   无人再敢言语。   姜敏俯身,掌心贴住男人前额——果然更烫了。男人仿佛极寒冷,瑟瑟地打着哆嗦。姜敏除下斗篷,搭在他身上。男人极轻地吐一口气,慢慢昏睡过去。   马车过东御街口,左转便是平康坊。魏钟上前回道,“陛下,虞大人府上就在左近,微臣送虞大人回府?”   姜敏便叫,“虞暨。”   许久,男人在黑暗中撑起一点眼皮。   “你到家了,回吧。”   男人在她膝上仰起面庞,神色恍惚,动作迟缓。   魏钟催促,“卑职送虞大人。”   姜敏还不及说话,臂上一紧,低头便见苍白的一只手死死扣在那里。男人张着眼,定定地望住她,白得可怜的面上一双唇色泽如鲜血,犹在抖个不住,他仿佛在说话,却只能发出含混一点喉音。   姜敏皱眉,“你要说什么?”   男人攥着她,用力撑起身体。姜敏只觉肩上一沉,男人扑在那里,火盆一样的面庞贴在她颈畔,他攀着她,像深海中的人攀着救命绳索。   只这一下,姜敏便知道眼前这个人根本没有意识,吩咐魏钟,“不必了,回宫。”   魏钟一滞,“是。”   马车复又前行。姜敏抬手扣住男人发烫的脖颈,“行了。”   男人一言不发地攀住她,指尖掐着她臂上一点衣料,神经质地一蜷一缩。   姜敏只觉心浮气躁,“虞暨。”   “不。”   黑暗把感官的体验放得极大,姜敏只觉贴着自己的男人的皮肤烫得惊人,渐渐有微凉的水意打在她颈畔,又飞速冰凉。   “不。”男人说不出话,只是在墨汁一样浓稠的黑暗里艰难挣扎,固执地重复,“……不。”   ……   虞青臣在没有边际的漫天风雪中踽踽独行,不知道走了多久,终于行到尽头,便失去意识t。醒来时身畔有熏人的暖意和龙涎醇厚的木香,他用力睁眼,入目是头顶床帐繁复华丽的织锦——不是他的住处。虞青臣心下一惊,拼命坐起来。   帷幕外有人道,“大人醒了?”是徐萃,是皇帝近侍——   这是在宫里。   昨日发生的事好似断了章的乐谱,回忆一片一片,连不起来,记忆停留在皇帝立在自己家院外时的模样,她分明离他那么远——但是他如今竟在宫里。   帷幕从外头撩起,徐萃站着榻前,含笑拢着帐子,“大人可好些?”   “打扰姑姑了。”虞青臣道,“下官这便回去——还要早朝。”   “大人还有些发热,太医吩咐勿乱动,安生歇息。”徐萃又宽慰,“大人放心,今日不用上朝。”   虞青臣一惊,“为何?”   “昨日夜间又落雨,初春天气长雨入冬,竟冷得邪门。陛下便命今日不坐朝,南书房议事。”   南书房议事由内阁宰辅和相王殿下主领,朝臣只有六部尚书和辅政院三司都督有资格参与,其他人若无本奏是不能入内的——   此时南书房正烧着熏笼,暖意融融的。内阁首辅赵仲德左侧居首,自他以下六部尚书按序落座,右侧坐着辅政院三司都督。赵仲德看着右边空着的首座,“陛下,辅政院宰辅长久虚悬于朝廷无益。”   众臣皆不吭声——赵首辅说的是辅政院,其实是在催促皇帝大婚。皇帝登基这些时日,众臣早知皇帝对此事不热络,便不肯附和。   果然姜敏道,“赵相放心,吏部勤谨,正用心拟着。”便看吏部方向。尚书赵举站起来道,“名册已经拟得,共三十又二名,无一不是朝中才俊——”   “今日不议这个。”姜敏打断,“林奔。”   “是。”辅察司都督林奔应声站起,“臣奉旨清查废帝余孽已有三月,辅察司上下用命,至昨日缉拿贼众计九百二十三名,问讯过半,确认贼首三十六名,贼众一百二十三名,交大理寺定罪。”   赵仲德吃一惊,“有这么多?”   “只少不多。”林奔道,“还没审完。说不得拔着萝卜带出泥——”他停一停,目光从对面众人身上慢吞吞掠过,不冷不热道,“还有漏网之鱼呢。”   辅察司是辅政院辖属,掌管中京治安并监察百官——就是皇家暗探。都督林奔出身燕王府,跟着皇帝打江山过来的,虽然身居高位,年齿却极轻——刚刚二十五。此人除了皇帝六亲不认,最是冷血冷面的一个。他这段地狱发言结束,南书房跟大雪封了山一样,无一人言语。   姜敏道,“你那辅察司才几个人——分些出去由刑部一同审问也罢。”   林奔立刻跪下,“兹事体大,臣必当亲力亲为。”不等皇帝反对又道,“辅察司上下昼夜不停——陛下允臣三月,必定审理定结。”   姜敏一笑,“既如此,依你便是。”又道,“你只管忙你的案子,也不必上朝了,有事直接禀朕。”   林奔大喜,“臣必尽心竭力,绝不敢有辱圣命。”说着又道,“臣还想同赵相讨个宰相敕令。”   赵仲德心下一沉。   林奔道,“废帝余孽当日多身居要职,难免同六部同僚有所往来——求赵相准允,诸位同僚若被攀咬,屈尊往我辅察司衙走一趟,以作澄清。”   阎王开口,果然没好事。    第7章 名册   赵仲德便看皇帝,皇帝仿佛没留意,正自饮茶。赵仲德隐密地吐一口气,“肃清废帝党羽乃当今第一要务,林都督赤诚可嘉,哪有不允之礼?”便向六部尚书道,“尔等需通令六部上下全力配合。”   殿中七零八落一片声,“……是。”   林奔目的达成,心满意足地磕头,“陛下,臣这便去办差。”   姜敏摆手,“去吧。”   赵仲德看着林奔的背影,“林都督真是年轻心热。”   “心热倒罢了,难得的能臣。”姜敏道,“诸多繁扰,到了辅察司亦没有理不清白的。”   林奔行事酷烈,与内阁多有不合,赵仲德原打算给他上些眼药,见皇帝如此偏心只能忍耐——唯今之计,只能给辅政院选个同林奔不对付的相王才能彻底治他。   诸事议毕已然近午,姜敏道,“不留诸卿,忙吧。”便转去后殿。   徐萃等在后头,看见皇帝迎上前道,“陛下,虞郎中已经回去了。”   姜敏一滞,“又不上朝……他去哪里?”   “虞郎中说衙里事忙,去鸣台了。”   吏部掌管官员遴选升迁罢黜等诸多事宜,衙门设在外御城西北角鸣台。   姜敏无语,“他倒勤谨。”   “陛下。”赵仲德急匆匆地跟过来。   姜敏回头,“赵相怎么来了?”   赵仲德抬手施礼,“陛下,臣原不当说,但如鲠在喉不吐不快——今日辅察司之事林奔如何斗胆烦扰圣躬?实是三司无辅相主事才致如此,臣请陛下尽快遴选辅相。”   又来——赵仲德出身四大族,自己又是三朝元老,定海神针一样的存在,今日说的话道理占尽。姜敏不能不领情,“赵举拟了名册,等钦天监定个时日便快了。”   你皇帝不点头钦天监下辈子也不敢定时日。赵仲德一步不让,“臣同钦天监议过——上巳日就是极好的日子。”   怎么说也是宰辅遴选——定在女儿节,生怕旁人不知道选的什么。姜敏无语,“只怕急了些?”   “不急。”赵仲德道,“陛下若能定下来,便是明日就办臣也必定操持妥当。”   人家这把年纪都老骥伏枥不辞辛苦了,姜敏无法,“有赵相操持,必是万无一失。”   赵仲德立刻来劲,“辅政院第一要紧忠于陛下,需得极其可靠才行,最好出身四姓三疆大族。如今李谢王赵四姓族中青年翘楚众多,三疆大族也是人才辈出。”   姜敏“嗯”一声。   赵仲德见皇帝兴致不高,“当然陛下看得入眼才是第一要紧的,朝中诸臣,臣看薛将军实在是人中龙凤——只是门第略微次些。”   这说的是御林军都督薛焱。   姜敏道,“门第有什么打紧?”   皇帝的话听着随意,但其实已经断了李谢王赵四姓和三疆郡守的指望。赵仲德出身河间赵氏,不能不为自家说话,“自太祖起相王皆出名门——”   “什么名门?”姜敏打断,“天下门第有尊贵于朕吗?朕抬举便是名门,朕不抬举——”说着极轻地笑一声,“兹事体大,门第无需顾虑,务必广选。”   “是。”   “赵相陪朕用膳吧。”   “是。”   姜敏说着往里走。徐萃早在二人说事时便避在一旁,此时才跟上来,“今日天冷,陛下乏了,奴婢命厨下安排一品炊锅和五品热菜,泠台观雨最是一绝,不如摆在泠台?”   “朕另有事——回凤台。”姜敏仍同赵仲德说闲话,“眼下西北未平,废帝余党亦未肃清——遴选的事朕着实没什么心肠——冷落许久,赵相勿怪。”   “臣知道。”赵仲德谨慎道,“辅政院职责重大,若无宰辅坐镇——任由三司各行其事,万一生出嫌隙,倒辜负陛下苦心。”   “赵相虑得是。”姜敏便命徐萃,“去,让赵举把拟的名册即刻送呈御览。”又道,“赵相与朕一同看看。”   “是。”徐萃安排了,又排布了吃食走回来。皇帝还在同赵仲德说话,“许凛竟求到赵相跟前?”   “可不是?”赵仲德含笑道,“那厮自作聪明耍心思惹陛下恼怒,不得寻门路求情吗?”话锋一转道,“许凛是燕王府旧人,跟随陛下多年,陛下便不看旧情,今日看着老臣,饶他一回吧。”   “昨夜落雨不就命他回去了,还饶什么?”   “陛下若肯理他,便叫他冒雨跪一夜也是愿意——陛下晾着他,比打他板子还叫他难受。”   姜敏道,“改日吧——朕今日懒怠见他。”   赵仲德不好再劝。   徐萃引侍人一样一样送膳入内——当间一只铜锅,锅子里汤汁如雪,各样食材咕嘟咕嘟煮得热闹,六品炭炉温着的热菜依序摆上来。   君臣二人分上下手坐了,各自拾箸吃饭,皇家用膳讲究食不言,殿内静悄悄的,偶尔一两下杯碟碰撞的碎响。徐萃忽一时走进来,“陛下。”却不说话。   姜敏侧首,“怎么?”   “……吏部来人。”   姜敏心中一动,放下箸,“让他进来。”   区区一个吏部来人徐萃居然打断皇帝用膳,而皇帝居然并不恼怒——赵仲德稍觉异样,便也停箸。徐萃走去打帘子,光影晃动间,一个人携着遍身雨幕湿寒入内。   靛衣乌冠,这是三品以下部吏着装。满殿柔和灯火映在来人雪白的面庞上——   赵仲德吃一惊,“怎么是你来?”   “微臣叩见陛下。”虞青臣行了礼才回道,“赵尚书同二位主事往左武侯将军营公干——臣奉命将名册送呈御览。”将折本举过头顶。   赵仲t德皱眉,“即便是赵举不在家,其他人都死绝了?怎么叫你来——”   姜敏看他一眼。   赵仲德心知失言,立刻收声。徐萃走过去接了折本,含笑宽慰,“今日天寒,道路湿滑,劳动大人冒雨走来。”   赵仲德难得见这位皇帝亲信如此和气地同臣下说话,立刻生出警惕,找补道,“老夫原想着你前日被匪徒侵扰必定受惊不小,论理应在家中好生将养,竟不知赵举如此不晓事,催着你上值。”   姜敏从徐萃手中接过本子,“起来。”   “是。”虞青臣垂着头应一声,却不动弹。   姜敏瞟他一眼,随意翻动手中折本,“赵相说得是——你既然受惊,如何不歇两日?”   “区区山匪,臣不曾受惊。”虞青臣道,“鸣台事繁,臣为吏部职守,敢不尽心用命?”   姜敏不说话,不一时看完,递给赵仲德,“赵相也一同看看。”便问,“依你,这名册拟得如何?”   “回陛下——”赵仲德才说了三个字,转眼见皇帝身体微微前倾,竟是朝向跪着的虞青臣——根本没在问自己。赵仲德一滞,全当无事发生,闷着头看折子。   殿内足足静了一刻。虞青臣终于道,“宰辅遴选,臣不敢妄加评断。”   姜敏道,“恕你无罪。”   虞青臣伏身跪倒,自始至终一言不发。   殿内静下来。赵仲德偷眼看皇帝,皇帝重又拾箸用膳,倒看不出恼怒。名册他根本不用看——事实上每个名字都是他亲自带着精心挑过的——故意翻看一时,“陛下,依臣所见,尚算妥当。”   姜敏瞟他一眼,“妥当?”   赵仲德深吸一口气,“册中文臣武将俱全,无一不是我朝青年俊杰,出身尽皆不错,依臣的见识——尚可。”   “尚可?”   赵仲德听着不对,立刻站起来垂手道,“臣愚钝。”   “愚钝?”姜敏不冷不热道,“赵相是糊涂了——内阁领六部,容不得愚钝之人。”   赵仲德一张老脸憋得通红,扑地跪倒,“臣万死。”   姜敏抬臂,一扬手,折本摔在地上,纸页拉出一条长长的白练,直拖到赵仲德额前。赵仲德脊背瞬间涌出一层热汗,“臣万死。”   “回去想清白。”姜敏道,“想不清白便换人来拟。”   换人——搞不好最后连内阁宰辅一同换了。赵仲德擦一把汗,“臣即刻命赵举重新拟过。”   “出去。”   赵仲德如逢大赦,连折本也不敢去拾,掩面落荒而逃。上官走了,再留在此处没道理——虞青臣不安地动一下,终于忍不住,“陛下何必生气?”   姜敏不答,仍然吃饭。不一时收了箸,徐萃过来奉茶,姜敏漱过,拿帕子擦着手,“让你起来没听见?”   虞青臣不答。   “你连自己爬起来的本事都没有,处处出头,胡乱逞能,想做什么?”   徐萃如梦初醒,便要上前相扶。姜敏便骂,“这里有你什么事?赵仲德这么大年纪,冷雨地里,你不去送吗?”   徐萃莫名挨骂,默默走了。   姜敏又道,“过来。”   “陛下有何吩咐?”   “你过来。”   虞青臣抿一抿唇,“臣昨夜未归,身上腌臜得紧……不敢滋扰陛下。”说着伏身跪倒,前额抵在凤台一平如镜的清砖地上。   “我叫你过来。”   虞青臣不动。姜敏看着他,男人趴在地上,革带勒出的一段腰线仿佛一只手就能握住,可怜巴巴的。   “虞暨。”   虞青臣隐秘地打一个哆嗦。   “过来。”    第8章 结冰了   虞青臣齿关紧咬,指尖掐住清砖缝,用力撑起身体。姜敏眼睁睁看着男人的身体同牵线偶人一模样,以一个奇怪的姿态勉强站直,下一时如被拉扯,又跪下去。虞青臣低着头喘一口气,不再尝试站起,四脚着地,奴仆一般爬行上前。   姜敏如被针刺,瞳孔瞬时收紧。   凤台内殿不算阔大,虞青臣停在皇帝膝前,笔直跪着,沉默地垂着头,“陛下。”   姜敏站着,视野里是男人姜敏细瘦的一段脖颈,暗青的血管毒蛇一样盘踞在那里。领口空落落的,分明可见昨日衣袍暗紫色的领边——他确实没换衣裳,官服裹在外头。   姜敏冷笑,“你不要脸面,在朕跟前做这等周张,是在讥讽朕吗?”   “臣如何不要脸面?”虞青臣极缓慢地仰起脸,“臣是陛下家奴,死生皆由陛下一人做主——陛下面前,臣还要留什么体面——怎样都是应当。”   眼前人瘦得可怜——不似活物,倒像地狱流窜出来的一只孤鬼。姜敏问,“吃过饭吗?”   虞青臣愣一下,苍白的面上泛出一点活气,“陛下,臣吃过了。”   “你可知欺君是什么罪过?”   “臣不敢。”   “是么?”姜敏瞟他一眼,“鸣台这么早便放饭?”   虞青臣忍不住,慢慢笑起来,“陛下,臣也不是定要在鸣台吃饭的。”   “行了。”姜敏哼一声,“起来吧。”伸手拉他。   虞青臣侧身躲避,口里轻声解释,“臣身上当真污脏,留心污了衣袍。”便自己攀住桌案一点一点爬起来。   姜敏点一点案上兀自热气腾腾的御膳,“吃饭。”   “是。”虞青臣应了,自己拾箸。   姜敏看着他,眼前人身形秀丽,举止舒展,行动间自生一派韵味,仿佛世家高门长成的天之骄子,不见人间苦楚——   “陛下?”   姜敏心知失态,刻意转了话头,“名册你已经看过了?”   “是。”虞青臣放下碗箸,“陛下恕臣无罪。”   “恕你。”   “是。”虞青臣道,“虽洋洋三十二众,却尽皆土鸡瓦犬之流,不堪一议。”   姜敏扑哧一笑,又敛住,“好一个口是心非。”   虞青臣抬头。   “你昨日故意闹得挨一顿打,不就是想阻拦陇西李氏一族入册吗?哪里的土鸡瓦犬值得你费这么大工夫?”   虞青臣瞳孔震颤。   “李越一介纨绔不足为惧,你打他一顿招得李玉闹事,拼死坏他李氏名声——为的是李徙吧。”   虞青臣面容雪白,连嘴唇都哆嗦起来,撑住桌案想要起身谢罪。姜敏一只手按住,“吃饭,吃完进来,有话问你。”自己转去后头。   内侍从里间迎上,伺候换了家常衣裳,姜敏转头见内阁理过的折本匣子堆在案上,便吩咐,“都出去。”自己倚在熏笼边上翻阅折本,不时批复,忙碌中渐渐入了定,等她终于有所觉,窗外暮色四面涌起——已是近晚。   凤台殿一片寂静——皇帝看折子的时候,连徐萃也是不能入内的——可是帷幕之外明明还有个活人。姜敏走出去。外间仍然同先时一般模样,连案上的膳食都没怎么动——只是炭火凉透,汤汁凝固。   虞青臣还在,身体前倾,悄无声息伏在案上,一颗黑发的头露着。姜敏走近,木屐踩在清砖上喀喀有声。   虞青臣全无反应。   姜敏在他身畔停住,抬手搭住男人消瘦的肩——隔着衣衫只觉热意熏人。姜敏掌心用力,扣住肩际往后带一下,男人随着她的动作向后仰倒,仰面摔在她怀里。   男人面色惨白,消瘦的颧上飞着两片诡异的红晕。姜敏一只手拢住他,腾出一只手贴住男人前额——滚烫。男人神志尽失,失去控制的身体不住向下滑跌,姜敏挽住,他没有意识的身体便跟着烂面口袋一样抵在她襟前,只有口唇处滚烫的吐息昭示着活物的气息。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0 2 . c o m   姜敏叫,“来人。”   徐萃早回来了,皇帝不叫进,她也不敢进,又不见虞青臣出来——不知里间君臣二人在闹什么。正等得心焦,终于听见皇帝呼唤,一进门又惊得站住。   皇帝站在案前,怀里拢着虞青臣,虞青臣半边身体沉在椅上,半边身体靠在皇帝怀里,两臂软垂坠在身畔,任由摆布的模样。   “虞大人这是——”   “去传孙勿。”   徐萃走出去安排,不一时带着两个内侍回来,“陛下交与奴婢。”   姜敏撤手,男人沉重的身体失去依恃,向侧边倾倒,又扑在徐萃怀里。他仍然没有醒,口唇张着,不住地喘。   姜敏用力掉转视线,自己走了。   “陛下。”徐萃试探道,“奴婢送虞大人回府——”   “等孙勿看过。”   “是。”徐萃又道,“外间仍在下雨,凰台还算近便,奴婢送虞——”话音未落已没了皇帝身影。徐萃隐秘地吐出一口浊气,命人,“去西暖阁。”   西暖阁就在凤台。内侍一滞,“姑姑可禀过陛下?若是自作主张,陛下知道岂不挨骂?”   徐萃忙着给昏迷的病人披斗篷,“陛下没答应去凰台,你还听不懂?”拢紧斗篷吩咐,“过来。”   内侍蹲下去,背起昏迷不醒的病人,一群人簇拥着往西暖阁去。徐萃等安置妥当回去,进门便见皇帝倚在熏笼边上,手里握着个折本子,却并没有在看,只盯着雨幕出神。   “陛下。”   姜敏抬头,掉转视线又去翻本子t,“孙勿怎么说?”   “陛下,”徐萃顶着挨骂道,“孙大人不在——三日前往玉都行宫去了。”   姜敏眉峰一蹙,慢吞吞翻过一页,“谁许他去的?”   “是赵贵妃——”   姜敏便骂,“废帝早死透了——贵什么妃?”   “奴婢一时失言,”徐萃匆忙改口,“是赵县君。”   “她又怎么了?”   “赵县君入冬以来就闹心口疼,疼得一宿宿睡不着,太医院去三四回人,只不见效——才特意请孙大人。”徐萃紧张地看她一眼,“孙大人府上人说——说前回来禀,陛下……也答允的。”   前回议事时孙勿走来,仿佛有这么个事,当时没留意随他去了。姜敏无语,“让太医院再派人。”   “是。”徐萃应一声去了。   姜敏仍去批折子。直到暮色销尽,夜雨声急,殿外隐约的人声依然源源不绝,姜敏渐觉烦躁,“来人。”   内侍进来。   姜敏看一眼,“徐萃呢?”   内侍道,“徐姑姑煮酒去了。”他眼见皇帝神色不善,急忙解释,“虞大人发了寒症,冷得厉害,姑姑说这个酒不一般,需得她亲自看着煮。”   姜敏站起来便往外走。殿门一开扑面湿寒,凤台殿橘色的灯笼在墨汁一样的雨幕里不住摇晃,勉强撑起一方天地。内侍提着斗篷追上来,姜敏接过,随手披上便往西侧灯火通明中去。   西暖阁的内侍看见皇帝走过来,忙开门跪迎,顺着围廊跪一地。姜敏刚走近,耳听内里极微弱一声惊叫,有如哭泣——   “义父。”   姜敏止步。   内侍以为皇帝生气,急忙解释,“大人病糊涂了,陛下恕罪。”   姜敏进去。西暖阁烧了地龙,扑面热浪滚滚。这是宫中最精巧的一处,清砖白墙,陈设雅洁,绘着蓑衣烟雨行路的白纱帐子悬在隔断处,其后整面墙一般大的一引圆窗,晴朗时分对月而卧,此间便如九天上仙子行宫。   木榻在圆窗下,夜雨中窗格紧闭,雨水在檐上凝作丝线坠下,在窗外织出一匹流光锦缎,源源不绝。虞青臣笼着一身阔大的白色中单,四肢蜷起,寒蝉一样缩在榻上,勾着头,眼皮垂着。   伺候的内侍跪下去,“陛下。”   姜敏看一眼糊涂的男人,“一直这样?”   “倒不是。”内侍轻声道,“初时只是昏着,后来服过药醒转……就这样了。”   姜敏俯身,掌心贴一贴男人前额——半点没退。便道,“都出去——让徐萃快些。”   “是。”   他二人说话的声音原本不低,虞青臣却一无所觉。他的神志陷在冰原雪海,睁着眼,胡乱地叫,“……义父。”   姜敏在旁坐下。   “义父。”男人有所觉,叫声渐渐急切,“义父——”   姜敏抬手,五指搭在男人颈畔,发烫的皮肤下是急跳的血脉,战鼓一样急促——姜敏用力握住,男人发出一声微弱的惊叫,终于转向姜敏。   “虞暨,睁开眼睛看看周围——”姜敏沉声道,“你已经回来了。”   男人费力地眨一下眼。   “你回来了,你已经没事了。”姜敏掌心上移,覆在他烧得枯涩的额上,送去一丝凉意,“你已经回来了。”   男人黑得发沉的瞳孔掠过一点微弱波动,“殿下。”   徐萃捧着酒注子刚走到纱帐处,听见这一声唬得站住。如今新皇登基,诸功臣无一封赏,天下无一人封王——哪里有什么殿下?   若一定要说有,当今皇帝登基前是皇帝封的燕王殿下。   里间许久传来皇帝的声音,“是我。”   “殿下……”男人的声音如同梦呓一样,“都结冰了……”    第9章 罢官   姜敏指尖一颤,许久才能说出话,“等拾些柴生个火就暖和了。”   男人仰着脸,艰难地抬手,指尖勉强勾住她一点衣襟,“殿下……你不要走。”   姜敏不答。   “你不要留我一个人。”男人道,“你不要走。”   姜敏仍不言语。   男人等不来她的回答,用力眨一下眼,“结冰了……都结冰了,我好冷……我好冷啊……”   姜敏回头看见徐萃,“拿熏笼来。”   西暖阁入春时已经停了地龙,因为病人在这里又特意烧起来,已是极暖,再烧个熏笼——徐萃也不敢说话,应一声“是”便放下东西出去提熏笼。   这么片刻工夫,男人已经抖得筛糠一样,口里不住地说些听不懂的胡话。姜敏用棉被将他裹着,男人只一点眉眼露在外头,看上去滑稽又可怜。   姜敏斥道,“怎么才来?”   徐萃不敢说话,放下熏笼,净了手,又把酒注子里烫的酒壶提过来。姜敏提壶倾些在口中,试过滋味,又还给徐萃。自己扣住男人下颔,“喂他。”   “是。”徐萃屏住呼吸,握住瓷壶提手,稍稍倾斜,滚热的酒液涌出来,落入男人口中。男人仓皇吞咽,烈酒火蛇一样漫过唇齿,心腹处立时燃起一团烈焰,驱走刻骨的寒意。男人生生一个激灵,如同久旱甘霖,乱七八糟地叫起来,“有火了……再……再添些柴……”   徐萃紧张地看皇帝。姜敏点头。徐萃再喂,姜敏感觉怀中人哆嗦得好些,便摇头制止。男人没了热酒又闹起来,“再添些柴……别走——”   姜敏抬手掩在男人口上,制止他的胡言乱语。男人只挣扎了几下便如飘絮一样坠下,抵在她肩上。他饮过药酒,暖阁里又热得七月流火一样,便不怎么喊冷,喃喃地说一时胡话,熬一时终于头颅沉倒,昏死在姜敏怀里。   姜敏目光落在男人烧得飞红的面上,“命孙勿回京。”   “是,已经打发人去了。”   姜敏将男人移回枕上,“太医院是谁来看的脉?”   “是沈副院。”徐萃道,“也是好国手,开的药方子只服下一剂就醒转——谁知醒转闹起来。”   “沈矩不知道虞暨旧疾——”姜敏说着又皱眉,“孙勿不是说半年之期必定见效,怎的如今还这样?”   徐萃一句“这才三月”生生忍下,“这一阵其实犯病不算多——必是昨日山匪袭城受了惊吓。陛下放心,孙大人乃当今第一国手,必定能成的。”又道,“虞府里就那几个老奴,看顾病人不能仔细,奴婢打发人去虞府招呼——陛下留虞大人养病吧。”   姜敏许久道,“犯病成这样……这样没个十天半月醒不了,你留在这。”   “是。”徐萃又问,“鸣台那边——奴婢打发人去同赵尚书告个病——”   “不用。”姜敏站起来往外走,“以后也不用去了,吏部的差事另换人做吧。”   “那虞大人去——”徐萃没等来后续的任命,茫然道,“陛下竟要罢虞大人官职吗?”   皇帝早走得没影了。   徐萃留在西暖阁,看着虞青臣辗转卧榻,苦苦挣扎着熬过三日,第四日天近明时终于醒了。   其时徐萃旁边守夜,听见声响走来,便见虞大人黑琛琛的眸子正一瞬不瞬凝视自己,欢喜道,“大人可算是醒了,喝口热茶润润——”   “……殿下。”   徐萃倒茶的手停住。   男人厌倦地移开视线,只顾大叫,“殿下。”   徐萃一颗心急跳,“虞大人,是我,奴婢徐萃。”   男人跟没听见一样,不住地呼唤,“殿下——”   徐萃不敢耽搁,夺门而出直奔内殿。正是迟明时分,只有东天尽处隐约泛出一抹亮色。内殿守夜内侍迎面阻住,举刀喝斥,“止步!”看清徐萃又忙收刀,“姑姑怎么这时候过来?”   “急事求见陛下。”   “等天明。”内侍道,“陛下尚未起身。”   徐萃懒怠同他解释,一把搡开他往便里闯。内侍退一步又阻住,“陛下未起,姑姑不可无礼!”   “赶紧让——耽误工夫闹出事来,你有几个脑袋?”徐萃气得顿足。正待声辩,帷幕内皇帝的声音道,“外面闹什么?”   徐萃便叫,“陛下——”   帷幕从内掀开,皇帝散着头发,披着件中单坐在榻边,“你怎么来了?”   “陛下往西暖阁看看。”   姜敏整理衣衫的手顿住,站起来往外走,刚走到殿门口站住——便见旁侧西暖阁灯火通明,两名内侍堵在门口,张臂阻拦里头只有一身薄薄中单的虞青臣。   男人出不来,便抻着颈子,尖利地叫,“殿下——殿下——”   西暖阁内侍看见皇帝在殿门处,抬手就去捂男人的嘴,“还不收声?”男人发不出声音,疯狂摇头,拼死叫喊,却只发出些稀碎的音节。   姜敏道,“让他过来。”   内侍如梦初醒,下意识退后,男人的身体失去依恃便向下软倒,烂面口袋一样堆在墙角。徐萃疾步到近前,“虞大人。”   男人一言不发,只顾呼唤,“殿下。”   徐萃不敢再言语,喝命内侍,“还不来扶?”便指挥内侍架他起来,男人已经筋疲力竭,垂着头,任由两个人一左一右撑起来。   姜敏站在内殿灯火之中,看着男t人的身体被内侍架着在黑暗的廊下拖行,赤着的足悬悬垂着,不时撞在青砖地上——他仍是醒着,他还在挣扎,那一点细微的反抗却像狂流中一尾渺小虚弱的鱼,注定随波逐流。   姜敏不等他近前,自己走入内殿。不一时男人由着内侍搀扶进来。内侍不知如何处置,只能仍架着他立在殿中。姜敏走到他身前立住,“都出去。”   内侍只得放手,男人站不住,立时向下坠落。姜敏抬手握在男人臂上。徐萃眼睁睁看着男人直挺挺地扑在皇帝肩上,黑发的头向下沉倒,被皇帝伸手拢在自己颈畔——仿佛安顿一片飘零的絮。   男人道,“殿下,你怎么走了……”   还没尽数出去的内侍尽皆听在耳内,无人敢应声,聋了一样低着头匆匆退走。   姜敏掌心覆在男人额上——热度没有再上来。便吩咐,“送些热汤。”   “是。”徐萃转过帷幕时忍不住回头,视野中男人软弱的头颅被皇帝托着,身体慢慢向后倾倒在御榻上。男人大睁的双目凝视着皇帝,“殿下……你不要留我一个人。”   殿门在徐萃眼前合上,徐萃稍觉懊悔——再慢一点点,就能听见皇帝的回答了。去小膳房安排值夜的人炖汤,等收拾妥当回去,徐萃刻意加重脚步,“陛下。”   “进来。”   徐萃捧着汤食入内。皇帝坐在榻边。男人仍醒着,他看着还算明白,说出来的话却惊世骇俗,“殿下此番回来……不能久留,速速回去……皇帝要杀你——”   姜敏瞟一眼徐萃。徐萃装作没听见,“沈副院说暂且勿食荤腥,奴婢炖的山药四神羹。”   “给我。”   “是。”徐萃奉上羹汤便飞速退走。   姜敏道,“起来吃东西。”   男人撑住榻沿爬起来,他虚得厉害,这么简单的动作都岌岌可危模样,凌乱的黑发随着动作胡乱裹缠在身上,绳索一样——姜敏看一眼,强忍住给他拂开的冲动。   男人靠在枕上,细瘦的脖颈拉出锋利的弧度,汗湿乌黑的发粘在白得可怜的面上——像一片稀薄的冰,下一时就要悄无声息消融。   男人喘一时,抬手去抓碗。他目光凌乱视物不准,指尖直挺挺往羹汤中插去,姜敏推一把才没叫他烫着。“罢了。”自己用银匙舀热羹喂他。   男人原就极虚,热食入腹越发困倦,用力撑着眼皮,“殿下回来了。”   姜敏“嗯”一声。   “殿下回来……”男人轻声道,“可太好了。”   “嗯。”   “殿下不能久留……殿下快走……”男人道,“皇帝对你起了杀心,再不走,就来不及——”   姜敏道,“不会。”   “都埋伏下了。”男人道,“刀斧手……都结冰了……快走,殿下快走吧……”   姜敏指尖发颤,又用力掐住,仍喂他吃羹,“不会的,他杀不了我。”   “真的?”   “是。”姜敏道,“燕王军收复关中,天下第一胜战之师,慢说皇帝,便辛简氏来也有来无回。”   “关中……”男人向往地叹一口气,又慢慢地笑起来,这个笑极轻,无声的,微薄的,这样可怜的笑意浮在男人白得跟鬼一样的面上,不见欢欣,只觉心酸。   姜敏用力扭过头,好半日才心绪平复,回头见男人偏着脑袋歪在枕上,不知何时已经昏睡过去。姜敏看着他,终于忍不住伸手,指尖撩开毒藤一样粘在湿漉漉的惨白皮肤上的乌黑的发。   殿门声响,徐萃进来,停在帷幕外才道,“陛下,徐坚将军已经奉旨入京了。”   “命他去南书房等。”姜敏起身,“更衣。”   此时天光大亮,小队内侍捧着朝服巾帕等物依次入内,徐萃亲自伺候皇帝洗漱。姜敏换过衣裳往外走,徐萃忙道,“陛下好歹吃一口。”   “去南书房与众王将同吃。”   南书房重臣齐聚,左手第一个柱国将军徐坚,右手第一个内阁赵仲德,六部尚书、内阁三辅相和辅政院三司都督都到了,连御林军都督薛焱也在。一众人看见皇帝,风吹麦浪一样跪下去,“臣请陛下圣安。”   “起来吧。”姜敏往正当间坐下,“到哪了?”   徐坚站起来回道,“辛简硅二十万众一路急行,一应城镇俱不沾染,昨夜已突破喜峰郡——喜峰以内千里平川,不日便到曲水。”    第10章 失宠   赵仲德拍案大怒,“辛简氏狼子野心——去岁趁中原不稳入关劫掠多次,还未寻他晦气,他倒自己来送死。”   姜敏冷笑,“辛欺朕立朝不稳,想以急战打朕一个措手不及。”便问徐坚,“辛简硅二十万众如何?”   “不过乌合之众。”徐坚道,“今冬北境白灾,已是穷困,辛简硅初承王位,不能不率众军出来抢一波续命,这二十万众集各部之力,各部各有心思,劫掠顺利也罢,稍有受阻,必作鸟兽散。”说着一撩斗篷单膝跪地,“辛简硅如此嚣张,臣请亲领一军,北出燕岭,击贼于曲水。”   诸王将同声道,“臣等请陛下旨意——北出燕岭,击贼于曲水。”   姜敏在诸王将殷殷期待的目光中缓缓道,“传旨——”   自徐坚以下诸王将拱手以待,众文官俯首垂手静听。   姜敏道,“宇文敬带路州驻军往氐州增五万兵,氐州都督刘据由宇文敬节制,固守氐州。命常斯明领关外军沿涂水打辛简硅一回。”   徐坚不解,“打一回?”   “告诉常斯明只管守住涂水一线,不许辛简氏过涂水。”   徐坚问,“辛简氏既然已经放弃城镇,必定为的是直插中原腹地,他是来夺中京的,陛下增兵氐州——”徐坚道,“陛下打算放其入关吗?”   姜敏道,“喜峰以内千里平川,想守也难——让他来,朕在曲水亲自会他。”   徐坚虽然心有疑虑,但他是跟着皇帝打江山过来的,正经的皇帝铁杆,“是——臣跟随陛下。”   “不必了,朕自领军,魏昭随朕。”姜敏又道,“命薛利川带燕甲军往阳山驻军,待辛简氏向北逃窜,薛利川领燕甲军从左翼插上,宇文据领关外军在北夹击,常斯明带关内军右翼围堵,叫这二十万众有来无回。”   众王将大声道,“是!”   徐坚半日没听到自己名字,心生疑虑,“陛下,臣往何处?”   姜敏不答,“军马一动粮草所需源源不绝,户部——”   户部尚书郭明玉是个四十有余的女子,起身道,“臣愿立军令状——大军粮草一日有所短缺,陛下帐前斩臣。”   “陛下宽心。”赵仲德也站起来,“老臣以同赵氏一族百年声誉担保,如有错漏,提头来见。”   郭明玉是姜敏心腹,没有不放心的。姜敏却道,“辛苦赵相。”又叫,“林奔。”   林奔早站得笔直,不等皇帝吩咐抢在头里道,“陛下,辅察司在京,中京城万无一失。废帝余孽敢生事,臣必将之断骨扒皮。”   姜敏道,“弄反了。”   林奔愣住。   “辛简硅此时前来,看准了朕初入中京根基不稳。眼下强敌在外,当以安稳为第一要务。”姜敏点着他道,“记着,即便废帝手中为恶之旧臣,如今若没有勾连外敌的证据,也不许你动——廷狱一众旧犯缓审,不许你再以废帝余孽罪名缉拿任何新犯。”   “陛下——”林奔梗着脖子道,“都是废帝爪牙,当日对陛下痛下杀手就是他们——陛下怎可放过?”   “你照办便是。”姜敏摆一摆手,便往后走。   林奔紧赶数步要追过去,姜敏回头,“徐坚随朕来。”   徐坚一颗心落肚,拉住林奔,自己急急赶上。姜敏一直走到后殿才道,“你亲自带领关中军西行,秘密往贵山郡驻军。”   “贵山——”徐坚问,“陛下怕窦氏借机生事吗?”   “不是怕。”姜敏哼一声,“是笃定。辛简氏与朕只要打得缠绵,窦氏必定来夺中京。”   徐坚冷笑,“只怕他来不了——”又问,“如此关中军往西,关外军和关内军在北伏击,各王将俱有调谴。陛下带谁去曲水迎敌?”   姜敏沉吟一时,“朕带燕骑军,薛焱同朕去。”   “如何使得?”徐坚急叫,“燕骑军虽然悍勇,数量却少。薛焱御林军都督,守城之将,如何有野战之能——万万不可,命东滨李伺或南郡慕容山随陛下去曲水。”   “不能动。”姜敏道,“这些地方不过初定,窦氏名望极深,窦氏生乱这些地方没有靠得住的人,万一再生出异心反了朝廷——辛简氏还没收拾妥当,又多生事端。”   “可是——”   “不必劝。”姜敏道,“好叫你知道,朕此番不欲与辛简硅拼命。辛简硅这次是遭了灾,不能不来。朕初平天下,西北还有窦氏,朝中诸事不平,此时不宜大动干戈,不如加以震慑,以待来日——朕不欲战,辛简硅只想图财帛,拼不了命。”   徐坚t想一想,“依陛下之布阵,拿下辛简硅这二十万众不难,何不一举围歼?”   姜敏摇头,“打完此二十万众又如何?辛简硅身死,咱们同北境便是死敌,新帝不论是谁,都要入关复仇。朕定天下尚需三年太平,同辛简氏多作纠缠于朕无益。”又道,“此一战一则示威,二则谋和——待朕整顿朝纲再与他决战,到那时就由不得他了。”   徐坚赞道,“知战之日,知战之地,可千里会战——陛下圣明。”   姜敏急着走,勉励道,“立功的时候还在后头,勋臣阁朕给你留着位置。”   “臣绝不敢有辱圣命!”徐坚心悦诚服,跪地道,“徐坚愿为陛下犬马!”   皇帝走了。徐坚一个人原地站了一刻才心潮平复,转到外殿见林奔仍然没走,赵仲德也没走——犹在安排户部整治军需。   徐坚同林奔是燕王府同僚,恐他生事,走去劝道,“陛下只说暂时不许你动,又没说你以后也不动——你急什么?等打退辛简氏再说。”   林奔咬牙半日,“道理如何不懂——只是这口恶气要如何忍耐?”   徐坚想一想,贴在他耳畔说了一段话。林奔双目大睁,“将军必是哄我。”   “我哄你做什么?”徐坚四顾一回,悄声道,“燕王府诸将留守中京的只有你一个了。中京城是什么地方,陛下交给你维持——还不懂?”   林奔面上一红,半日没挤出一个字,一顿足走了。   赵仲德一直留意这边动静,见状过来,刻意说一句,“如此相王遴选又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   徐坚道,“赵相这是过于操心了——相王第一要紧主领辅政院。如今有才能主领辅政院的人有几个?选不选的——还不是只有他?”   赵仲德是三朝元老,虽然在废帝朝上,却没人敢说他是废帝旧臣——但他也确实也同皇帝发迹的燕王府不大熟络。徐坚这句话其实已经同他交底,赵仲德实在不敢相信,“是谁?”   徐坚笑道,“同陛下年貌相仿的,深得陛下信赖的,年纪轻轻又身居高位的,还得有能耐掌辅政院的——赵相当真不知吗?”说着哈哈大笑,便自走了。   吏部尚书赵举走过来,“侄儿等叔父许久,叔父竟然还在这里,回吧。”   赵仲德问,“徐坚方才说——相王第一要紧陛下宠信,选不选的只有他一个——徐坚说的是谁?”   “燕王府的事侄儿所知不多——”赵举摇头,“如今失宠的虽然不多,年轻又得陛下宠信的重臣可不是一个二个——难猜。”   赵仲德点头,“御林军的薛焱,勤山道的许必,李家那个李徙——”久久叹一口气,“还有林奔。”   赵举沉默。   叔侄二人拾级而下,默默走一时。赵仲德忽道,“你说失宠的不多——有谁失宠了吗?”   赵举一直等走下御阶,四顾无人才道,“叔父想必认识废帝用的那个虞青臣?”   赵仲德点头,“废帝旧臣里唯一一个未入廷狱审过便遣往六部任职的——怎能不认识?前回不知是谁撺掇着闹的山匪袭府,就是冲他去的。”   “是他。”赵举一路走一路小声道,“虞青臣不知如何惹恼陛下,户部的官职已免了。”   “怎不见谕令?”   “陛下口谕。”赵举道,“因为还不知如何处置,鸣台倒不好急急拟诏,就这么暂且悬着——虞青臣已经多日不来上职了。”   赵仲德回忆前回陛见情形,怎么也不像失宠,“虞青臣吃着废帝的俸禄,做着谋害陛下的事,陛下入京问都不问便派往六部任职——已是盛宠。他如今没有过错,怎的突然免职,难道陛下竟然嫌弃他被山匪袭府吗?”   “不像。”   叔侄二人百般猜测,慢慢去了。   姜敏回来时徐萃正等在凤台殿外,望眼欲穿地等,看见皇帝紧赶着迎上去,“陛下忙碌一日好生辛苦。”   姜敏不答,入内殿便见男人歪在枕上,黑长的发散着,偏着头,眉目舒展沉沉睡着。姜敏盯着他看一时,“睡了一日?”   “过午时分醒过来一忽儿。”徐萃回道,“醒来便问陛下何在。奴婢只得说——”她谨慎地看皇帝,“只得说先……前头陛下召见。”   姜敏沉默半日,“朕明日往京郊大营,你带着魏钟看好内御城——眼下非常时期,有行迹可疑的一律押下。”   皇帝登基日浅,宫人只近宫十三台仔细筛过一回,远宫十三台还不曾清点,难免有隐患。徐萃心中一动,“又有战事吗?”    第11章 惺惺作态   姜敏点头。   徐萃跟着皇帝从燕王府过来的,久经风浪,淡定道,“陛下放心,有奴婢和魏钟在,内御城万无一失。”   “孙勿到了吗?”   “传了信——再三日。”   姜敏便解斗篷,“让他给虞青臣看病——行了,安置吧。”   徐萃看一眼被病人占着的御榻,踌躇道,“奴婢送虞大人回西暖阁——”   “不必麻烦。”姜敏掷去外裳,“朕明日去京郊大营,今夜在碧纱橱将就一夜,让他在这——省得夜半吵闹。命鸣台拟诏,虞青臣着任昭文馆学士,下月赴任——都出去吧。”她一路走一路说话,自去后头洗浴——连日军务只夜间有空,被迫改了晨间洗浴的习惯。   等姜敏洗浴出来时,徐萃已经把碧纱橱收拾妥当,另外铺了熏得香暖的枕褥。因为将就病人烧了地龙,姜敏怕热,便只悬了幅轻纱薄帐。姜敏瞟一眼便转过帷幕,抬头见虞青臣竟醒着,一个人坐着出神。   姜敏不留意,“徐萃特意给你煮的粥,既醒了,把粥吃完再睡。”自己坐在妆台前擦拭头发。   殿中悄寂无声。   姜敏许久才觉出异样,转头见男人竟然自己下榻,悄无声息地跪在御榻边的黑漆漆的清砖地上。   姜敏一滞,“虞暨?”   “陛下。”虞青臣伏身跪倒,“臣病中失态,竟不知高卧于御榻——求陛下置臣死罪。”   姜敏原以为自己走前这人必定是糊涂的,没想这么快就清醒,难免生出尴尬,但她久居高位,片刻恢复如常,“你也不是第一次睡我的床了,要杀早杀过十七八回,如今来说什么死罪——惺惺作态,好有意思吗?”   虞青臣羞耻难当,“臣万死。”   “废话少说。宫禁已落,你就在此处将就一夜。”姜敏仍然坐着擦拭头发,她的头发极长,这个姿势几乎就坠在地上。   虞青臣道,“臣伺候陛下。”   “你来。”姜敏隔着铜镜看着男人撑着榻沿撑起身体,一步一步走过来,立在自己身后。   姜敏抬手把巾子给他,虞青臣俯身接过,展开来拢住皇帝湿长的发。姜敏闭上眼,感觉男人微凉的指捋过自己发际,他的动作极轻,像春夜最隐秘的风——既怕惊扰了她,又怕不能为她知晓。   “什么时候犯病的?”   虞青臣一滞,“臣没有。”   姜敏闭着眼睛道,“你在朕御殿闹了五日——没有?欺君是什么罪过,你是当真不知道。”   虞青臣抿一抿唇,“臣不敢欺瞒君上。实在是……臣不能记得了。”   姜敏不答。虞青臣擦干头发,又去取牙梳慢慢梳通,“臣之旧疾,于性命无碍,陛下不必劳心。”   “朕倒是不想劳心。”姜敏道,“不是需得你虞大人多加保重,少到朕跟前来现眼?”   “……是。”   姜敏感觉男人动作停滞,便睁开眼。虞青臣握着牙梳,怔怔地望着镜中皇帝年轻的面庞出神,猝不及防同她对视,匆忙垂下眼睫。   姜敏装作没看见,往镜中看一回长发理顺,便站起来,“明日有事——你也还病着,早点安置吧。”踩着木屐走去碧纱橱往榻沿边坐下。   虞青臣双膝一屈原地跪下。   “起来。”姜敏抬手指向被他睡得乱糟糟的御榻,“那里让与你,去睡觉。”便反手灭了灯。   为皇帝夜寝安全,凤台内殿是要留一盏夜灯的,外间值夜侍卫见内殿黑透,心生警惕,隔窗问候,“陛下安好?”   “朕无事。”姜敏生硬道,“都安静些。”   “是。”   姜敏躺下,看着黑暗中男人又跪了一会才慢吞吞地走去御榻边坐下,却不躺下,坐着出神。她忍不住,“再多吵闹,便出去。”   虞青臣知道自己没有发出任何声响,便问,“陛下也睡不着吗?”   姜敏无语。   虞青臣站起来,绕过帷幕往碧纱橱边跪下,“臣陪陛下说说话吧。”   “说什么?”姜敏讥诮道,“你又活得不耐烦了?”   虞青臣“嗯”一声,又摇头,“有陛下在,臣死不了。”   姜敏不答。   虞青臣悄无声息地跪在黑暗里,肆无忌惮地凝视着轻纱后皇帝一点侧影,“陛下,臣心里很是欢喜。”   “何事欢喜?”   “臣自知病中讨人嫌,陛下不嫌弃臣,还对臣好——臣当真欢喜得紧。”   姜敏闭上眼,“你既t然知道病中讨嫌,以后便中用些,勿再犯病。”   “是。”虞青臣应一声,小声道,“臣恍惚记得陛下有话问臣,臣不中用,这一病耽搁许久——不知陛下要问何事?”   姜敏想了一会儿才记得是有这么个事——当时是想问他画像来着。眼下战事在即,自己明日就要去京郊大营,说这些无益处。胡乱道,“我忘了……等想起来再问你。”   “是。”虞青臣许久才道,“陛下——”   “行了,睡觉去。”   无人相应。姜敏睁开眼,男人仍然跪在榻前。她极轻地叹一口气,“你过来。”   他离床榻不过一臂之遥,男人便不站起,膝行上前。姜敏伸手撩起一点纱帐,虞青臣看着她,身不由主便倾身伏在皇帝榻沿,脸颊枕在臂上,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姜敏伸手搭在男人苍白的额上——不发热。便放下心,“你怎么还不去睡?”   虞青臣在她的碰触下恍惚地眨一下眼,“陛下……臣有一事,想请陛下准允。”   “什么事?”   “陛下……”男人许久才道,“臣想随侍陛下往曲水。”   姜敏立刻撤手。   “陛下?”   “你怎么知道我要去曲水?”   虞青臣摇一下头,“臣久居北境,深知辛简诸部恩怨,臣必能襄助陛下兵不血刃,逼退辛简硅。”   姜敏冷笑,“你怎知我不欲拿下辛简小儿?”   “陛下尚有大事未了——”虞青臣道,“辛简硅不过癣疥之患,不值得陛下与之纠缠。逼退辛简硅才是上策。陛下,臣说得对吗?”   “对又如何?”   “陛下允臣同去。”   “你去——又想做什么?”   虞青臣道,“辛简硅出征,必定带着胡刁儿,臣去见她一见,以计诈得辛简硅退走。”   “你还想去辛简硅大帐?”姜敏冷笑,“别想了,不准。”   “陛下——”   “行军奔波劳苦,你如今这样,别把小命葬送了。”姜敏语气放软,“留在中京养病。”   虞青臣两臂撑起身体,伏地哀求,“陛下带臣往曲水,臣仍是有用之躯。”   “你留在中京。”   “臣在中京做什么?”虞青臣怔怔道,“臣吏部的差使已经没了,臣在中京无所事——”   “江南大儒联名请朝廷修史。朕已经允了——你去昭文馆任大学士。”姜敏道,“留下修史。”   “修史?”虞青臣怔住,“臣为什么要去修史……”   “修史朝廷大事——”   虞青臣打断,“陛下若以为臣无用,罢了臣便是,何需再遣臣往昭文馆虚耗米粮?”   姜敏皱眉,“不要胡搅蛮缠。”   “陛下打发臣去故纸堆里消磨,碎刀子割臣,倒不如现在便赐臣一死,给臣个痛快。”   “昭文馆国之重地,故纸堆?”姜敏渐渐恼怒,“朕如今纵得你当真疯魔——你是不是以为朕不能处置你?”   “能……陛下有何不能?”虞青臣目光渐渐凌乱,失魂落魄道,“臣遍身罪过,陛下便杀臣也应当——陛下杀臣吧。”   姜敏翻身坐起来,“你以为朕不敢杀你?”   虞青臣一口顶回去,“陛下如此冷落臣,臣生无所恋,不如一死。”   姜敏不肯再理,便叫,“来人。”   内殿门开,守夜内侍进来垂手侍立。姜敏飞速道,“去传旨——虞青臣藐视朝廷不配为学士,着任昭文馆校书郎,三等校书郎。”   大学士的旨意已经送出去,这一晚上还没过完就变成校书郎,还是三等——皇帝当真生气了。   虞青臣还在叫,“陛下何不杀臣?”   “你要抗旨?”   “臣无治文事之能,往昭文馆不过是虚耗朝廷米粮,臣不去——”   “虞暨!”   虞青臣一个哆嗦,果然不再出声,耷拉着肩膀,失魂落魄跌坐在清砖地上,像一只丧家之犬。姜敏慢慢平定心绪,又向男人伸一只手,“过来。”   虞青臣原不想应,身体却如有自己的意识,依附过去,面颊贴住皇帝掌心。姜敏感觉掌下男人的身体抖个不住,“闹够了吗?”   虞青臣埋着头,心里隐藏的恶兽降临一样巨大的惊恐变作委屈和无措。他想要再去求她,却开不了口,嘴唇不受控制地抽动。   “你要听我的。”   虞青臣在皇帝掌中用力摇头。   “你去昭文馆,养好身体以后再说。”   “我不去……来不及了……陛下,再耽搁下去,什么都来不及。”虞青臣咬着牙不肯答应,“我这样还有什么可养的?到死也就是这样,好不了——我难道一事无成等到死吗?”   姜敏一手掀开,“来人,带他回去。”   虞青臣失去依恃,便摔在地上。内侍走上前拉他起来,“大人,随奴——”   “别碰我——”虞青臣厉声质问,“陛下如此厌弃臣,臣活着还有什么用?”   姜敏便骂内侍,“还不拖出去?”   内侍挨了骂,只能硬着头皮上前拉住,“求大人听奴才一句劝,先回吧。”   虞青臣还要说话,内侍见皇帝面色不善,忙一把掩住,强行拖出去。殿外值夜的侍卫内官无不好奇地悄悄打量这位半夜被皇帝赶出来的朝廷重臣。   徐萃闻讯赶来便见衣衫不整的虞大人委顿在地,一众人等虽然身在上值,眼睛却不住往这边瞟着看热闹。徐萃便骂,“不好生当差都在看什么?”   众人紧赶着调转视线。   “今日事,叫我在外间听见一个字,活剥了你们。”徐萃训完忙提着斗篷将他仔细裹紧,“这是怎么了?”   虞青臣不答,爬起来便往外走——他甚至连鞋都没有。徐萃用力拖住,“奴婢传了轿——大人且等等。”   虞青臣一把推开她。徐萃站直,便见男人消瘦的身体摇摇晃晃走远,没入内御城无边黑暗。    第12章 耀军   这一日曲州一众官员从日出等到日落,正等得颈子都抻长了时,驿路尽头总算有烟尘扬起。不一时一骑飞速过来,“肃静——预备迎驾。”   曲州牧许迎春疾走数步停在众人之前,垂手侍立一顿饭工夫,车马徐徐而至。当先一匹高头白马,马上骑着红衣黑甲青年将军。许迎春认识他——羽林军都督薛焱。   薛焱停在他跟前,“你是曲州牧?”   “正是。”许迎春道,“曲州牧许迎春率曲州众官在此恭迎圣驾。”   薛焱不答,只一提缰绳,拨转马头,招一招手——身后数十骑便往两边分开,当间黑衣青甲一人乘一匹通体黢黑的骏马出来。许迎春好歹是陛见过的,扑地便跪,“臣许迎春,恭请陛下圣安。”   姜敏居高临下看着他,“辛简硅到哪里了?”   “方才探马来报,辛简硅前军五千已至福平,在福平小郡驻扎,大军在后,想在等待汇合后扑向曲州——若快些,后日近午应至。”   “曲州驻军整顿如何?”   “回陛下,司军王愢不懈努力,已于今晨整军集合。”他不等皇帝相问又道,“曲州原有驻军三千,又召左近范州、平州、明州,棠州四地驻军,共计一万一千三百众。”   “兵械如何?”   “五州库不过八千军装备,中京兵部已经整车运来,臣探问行程,今夜必至。”   姜敏点头,“赵举同朕举荐你,说你见事明白,是难得的能臣,今日一见果然不同一般。”   许迎春激动得直哆嗦,“敌虏来犯,臣为天下,必当竭尽全力。”又道,“前头郊亭备了薄酒与陛下洗尘,陛下吃一盅再入城?”   “军务要紧。”姜敏道,“即刻起曲、范二州驻军连同燕骑军由骠骑将军崔喜领军,平、明、棠三州连同御林军由御林军都督薛焱领军——你二人听朕号令。”   众人齐声答允。姜敏转向二人,“去——崔喜居左,薛焱居右,按策布防。”   二人拱手应命,“是。”掉转马头领军驰远。   姜敏道,“你带路。”   许迎春翻身上马,陪在皇帝身侧入城。入城便见家家户户屋舍洞开俱各忙碌。姜敏秘密来曲州,除了朝中重臣,外臣无人知晓,众人不知马上是皇帝,也无人理会。   姜敏看一时,“是你命城中百姓准备物资的?”   “是。”许迎春道,“辛简硅来势汹汹,曲水乃中京第一城防,臣绝无叫曲州破城的可能,臣命城中百姓早预备吃食用物,以备万一围城鏖战。”   “物资何来?”   “曲州库原就物产丰沛,各州又有援助,户部亦有调拨。”   姜敏故意问,“你此番筹备,可堪多久围城?”   “回陛下——至少半年。”   姜敏忍不住笑,“不会叫你被困半年,宽心。”   皇帝来此,许迎春把州牧衙门拾掇干净供皇帝驻跸。姜敏洗去泥尘,刚换过衣服,内阁魏昭同内禁卫齐凌一同走进来。   齐凌道,“陛下,中京来人。”   “传。”   内禁卫慕容恭进来,“徐姑姑命下官面禀陛下——虞大人仍不见踪迹。”   姜敏皱眉,“他府里都搜过?”   “是。连虞府管事都一一t提来审过,不知所踪。”慕容恭道,“当日内外御城守备亲眼看着大人出城,必不在宫里。吴蓁枢密已经命九门布防,不叫出城。”   “不用找了。”姜敏冷笑,“那厮早出京了。”   “是。”   等慕容恭灰头土脸出去,魏昭终于忍不住相问,“阿兄因何事同陛下争执?”   姜敏不答。   魏昭想一想试探道,“可惜阿兄不在曲州。”他见皇帝没有不高兴的意思,“阿兄曾长居北境,北境诸部事宜没有人比他更了解——陛下若不欲同辛简硅纠缠,阿兄是游说辛简部最为合适的人选。”   “不必靠他。”姜敏冷笑,“如今纵得他——稍不如意便任性胡闹。再由他去,必定无法无天。”   魏昭不敢再说话。“阿兄说不得已至曲州,臣命人盯着。”   姜敏不答,“辛简硅这次带着胡刁儿?”   “是。”   姜敏一滞——竟叫虞青臣料得一丝不错。她心知虞青臣此时多半已经到了北军营帐,只能盼望那厮理智尚存不叫辛简硅察觉。   魏昭问,“陛下可是打算在胡刁儿身上做些文章?”   姜敏摆手道,“不必了,我军以战谋和,什么胡刁儿李刁儿,不必理会。”   “是。”魏昭便道,“陛下,臣方才沿曲水走一遭,观曲水情状,生出一计。”   话未说完薛焱同崔喜肩并肩走进来,“陛下,左右翼军布防完毕。”   “旌旗呢?”   薛焱道,“已经送到了,许州牧带人四处连夜插旗,明晨应能妥当。”不等姜敏问又道,“鼓也到了,布置在高处,许州牧征集城中力士,司军亲自带领击鼓。”   姜敏点头,“不错。”   “许迎春确是难得的能吏。”魏昭道,“臣追随陛下征战累年,实在第一回如此省心。”   姜敏问,“魏相方才所说的计策——”   魏昭打一个拱道,“眼下曲水气泽充沛,寒意四起,明日必定有大雾。大雾必定阻碍辛简部主力军行进,他那五千先行既然已经在福平小郡驻扎——此五千众倒是上天赐与陛下。”   薛焱站起来,“臣请亲领燕骑军,获此五千众。”   姜敏道,“你领燕骑军三千冲他阵脚,崔喜引军州驻军五千两侧掠阵——拿下这五千众。”   崔喜站起来,“遵旨!”又笑,“辛简硅若在前锋营,臣等擒他来与陛下献舞。”   第二日晨起曲州城下果然大雾弥漫,目视不过丈余。辛简硅的前锋将军屠狮峰还没看见曲水长什么样,甚至连敌人也没见着,便被冲得七零八落,大雾里黑甲骑兵手持长矛,仿佛死神降临。前锋营军士只闻其声,初见其人便被撂倒,军阵瞬间被七零八落——   浓雾中不知什么人在凄厉大叫,“燕骑军来了——燕骑军来了——有埋伏——跑——快跑——”叫也罢了,生怕众人听不懂用的还是胡语,初时一个人在叫,很快变作数十人同声高呼,“燕骑军——有埋伏——跑——”   这下除了被骑兵冲散的,其余军士俱各心慌,便有胆小的扭头就跑,这一下势起,众人你冲我撞,不等燕骑军来,自己先乱了阵脚。   屠狮峰闻讯从军帐里冲出来,听见勃然大怒,“什么人在胡言乱语——敢动摇军心,与我斩了。”   乱军中哪里还有人听见他说话,护卫见状不妙催促,“将军速速随我突围——”话音未落,黑甲骑士冲至身前,长矛一挺抵在屠狮峰脑门,薛焱在浓雾中哈哈大笑,“久闻屠将军大名,随我走吧。”   屠狮峰被捆作一个粽子,跟着薛焱退出战团,便见自家前锋营四下溃散,燕骑军左冲右突如入无人之境,长矛过处尽是溃军。屠狮峰一声长叹。   区区一个时辰,雾还没散,战事已经结束了。   薛焱同崔喜押着屠狮峰回来复命时,姜敏正同魏昭商议军务,见二人满面春风,“得了?”   “是。”崔喜大声道,“斩敌千首,辛简部三千余众缴械投降。”又道,“屠狮峰被薛将军活捉了——押在帐下。当如何处置?”   魏昭道,“这些人没什么用,留着空耗米粮,杀了又成血仇,不如等议和已成,交辛简硅带回去,做个人情。”   “只这么着也太便宜辛简硅。”姜敏道,“屠狮峰本人留下,他的军将里挑个胆小的不小心放回去——”加重语气重复道,“定是不小心叫他走脱。”   魏昭瞬间明白,“要叫那厮不小心听见我军排布——陛下亲领燕骑军五万在曲州,徐坚将军领燕甲军十万氐州设伏,常斯明将军引关内军十万驻徐水,准备四面包抄,要他这二十万人的小命。”   崔喜也懂了,“辛简硅刚在涂水挨了常将军的打,如今又没了前锋营,听见这话必定深信不疑。”   一夜无话。第四日过午后探马来报,“陛下,辛简硅到了。”   姜敏已装完毕,闻言拾起弓箭,亲自带众军士登上曲州城门。这一日浓雾尽散,日色高启,曲州城下曲水蜿蜒而过,日光下流金泛玉,虽然不算阔大,水流却急——是曲州城天然的屏障。护城吊桥已经收起,便见一水之外烟尘漫天,旌旗招展中一人一骑当先而立,打马遥望曲州城。   姜敏登城,守城军士高声叫,“陛下驾到——”下一时战鼓齐鸣,漫山旌旗摇曳,四下里烟尘腾空,不知道有多少军众在齐声高呼——   “陛下万岁——万岁——万岁——”   这一下大出意外,辛简硅坐骑受惊,原地乱转。辛简硅收紧缰绳许久才制住,战鼓声经久不息,声动九天。等姜敏抬手制止,极远处仍然过了一刻才慢慢销声。   姜敏高声道,“辛简硅——你数度违背盟誓,今日来遣送首级吗?”   辛简硅前锋营吃了突袭被包了饺子,他却仍然不敢相信姜敏已经做了皇帝还要亲自领军同自己对战。燕王军当年打仗的风格他早就见识过,极谨慎——如今姜敏人在曲州,曲州驻军少不了。   眼下辛简硅亲见曲州城防稳固,旌旗漫天,燕骑军黑甲耀日——武德昌盛的模样叫人心惊。辛简硅难免生出悔意,“陛下风采如初。”    第13章 离间   姜敏道,“你父辛简丛与先皇早有盟誓,你数度背盟犯我中原,可知羞耻二字?”   “陛下,引兵实非我意。”辛简硅渐渐拿定主意,“李徙掳我牛羊,擒我大叶王辛简拓疆,犯了我部众怒,我今新承王位,不能不顾念诸部心思呀。”   去年辛简拓疆引兵入玉岭关抢劫,被李徙带李氏族众打了埋伏,折兵无数,叶王辛简拓疆本人被李徙活捉,如今还押在中京城廷狱里吃牢饭——辛简硅虽然口里颠倒黑白,却已经在释放意图。   他不想打了。   魏昭立刻代为嘴替,“辛简拓疆犯我疆土掳我民众,皇帝陛下不杀他已经是看在两部多年交好,给辛简部脸面——大王怎能不分是非?”   “大叶王乃我部重臣。”辛简硅道,“我愿同陛下永世交好,陛下若可加恩放我大叶王,咱们或可一议。”   “你闯我中原腹地还想回去?”姜敏道,“今日你我初次战场相逢,看在先帝同你部往日情分,朕等你一日,你好生整军——明日决战,有死无归。”说完拂袖而去。   辛简硅看着城上一众人退走,摆手喝命,“传令——诸军退一箭之地扎营。”   便两边罢手。   姜敏走下城门。魏昭跟在后头笑道,“臣观辛简硅已经生出退意。陛下以决战之姿震慑,已见神效。”   姜敏道,“若非魏相命人以快马携枯枝摇旗扬尘,如何能以万军齐聚之力吓唬他?”   魏昭立刻道,“臣跟随陛下,长久受陛下教导,熟知咱们人少有人少的打法。”君臣二人互拍马屁,一同回营,坐着又商议如若决战当如何应对之事,天尽黑时薛焱走进来,“陛下,对面来人。”   君臣二人相视一笑。姜敏道,“请吧。”   不一时内侍引着个黑衣黑袍的男人走进来。来人一直到姜敏跟前才除下帷帽,露出满面胡须一张的脸,“陛下好久不见。”   姜敏认真地吃一惊,“如何劳动小叶王亲身至此?”   来人是辛简部武将之首——小叶王辛简兀突。辛简部最高首领称大王,大王下还有诸部叶王,叶王下头还有诸小部的护王,总之就是数不清的王。   辛简兀突俯身行一个大礼,“大王怕旁人来心意不诚,特意命小王前来,向陛下剖白心迹——大王实在苦衷,虽然心不欲战却不得不来,陛下若能让一步,两边相议,化干戈为玉帛,青史之上必成美谈。”   姜敏问,“什么苦衷?”   “大王新承位便遭如此规模白灾,诸部苦寒缺粮,要求大王南下。大王为北境之首,若不管不顾,必为诸部所轻,不能不来。”   姜敏笑起来,“如此说来倒是t朕不够体贴,不能体谅你家大王犯我疆域?”   辛简兀突被她顶得一滞,只得赔笑道,“我家大王难处实多,陛下看在两部祖辈的情分,好歹给大王留些脸面。”   魏昭便圆场,“不战免于死伤,实乃上天之德——大王若不欲战,便当有不战的章法。大王遣叶王前来,必有交待,你们打算如何议和?”   辛简兀突乍着胆子道,“北境实在艰难,陛下若能施以财帛米粮,襄助大王过此难关——”   “辛简硅犯我疆域,朕还未同他讨要损失,他倒想叫朕拿银钱给他,天底下哪里有这等道理?”   辛简兀突老脸一红,“陛下见谅。”   姜敏道,“魏昭说得不错,上天有好生之德,能少有死伤亦是朕心之所愿——大王既有诚心,朕可放了辛简拓疆和屠狮峰,前日活捉的前锋营数千众也可原样归还。你家大王若能答允便明日上书,若不能,明日决战便是。”说着便拂袖而去。   “陛下——”辛简兀突爬起来想去追,魏昭一把拉住。辛简兀突道,“魏相何意?”   “陛下心意已决。叶王再多言语,惹恼了陛下反倒不佳。”魏昭凑到辛简兀突耳畔道,“我有一计献与大王,可解大王眼下之难。”   “何计?”   魏昭含笑道,“明日罢战大王北归王庭必过塘川,塘川自古天下第一富庶地,师容山在塘川经营多年,库中粮米成山银钱无数——大王去取他一些,莫说眼前难关如何不过?”   师容山久据塘川,靠着北境王庭同中京作对,可以说是辛简氏南边看门的狗——魏昭献计让辛简硅杀狗度灾,实在阴险至极。辛简兀突忍了半日才忍下吐槽,苦笑道,“魏相当真用心良苦。”   魏昭大笑,“下官送叶王出营。”送走辛简兀突回来,便见皇帝望着火盆出神,“陛下。”   姜敏沉吟一时,摇头道,“朕观辛简硅虽生退意,总得有个三五日犹疑才能心定——为什么连明日都等不得,连夜派辛简兀突来求和?”   魏昭一时怔住,“是啊……”   姜敏道,“辛简部必定有事,去探。”   “是。”   消息还没探回。第二日辛简硅亲到城下求见姜敏,两王一上一下对面,辛简硅故作沉痛地说了一堆为天下百姓计,双方当以和为贵的屁话,姜敏允了。辛简硅正式派遣座下小叶王辛简兀突入曲州城商议和谈。   姜敏压根不露面,命魏昭代议,两个人在曲州都督府里各自指着对方鼻子骂一回背信弃义,又说些前嫌尽释的好话,足足议了一日夜才算握手言和。   晚间姜敏出来设国宴请辛简兀突,公开赞赏辛简硅深明大义,赏赐辛简硅本人及其宫眷金银两箱,命辛简兀突带回去,又下旨释放辛简拓疆和屠狮峰,掳的三千前锋军士也承诺不日释放。辛简兀突原以为姜敏必定一毛不拔,谁知还有意外之喜,便欢天喜地答应了。   第四日过午双方在曲水之滨杀羊宰牛告天盟誓,辛简硅主动奉上牛羊千匹以示亲善,姜敏亲口以王朝气度给他免了,两家首领你来我往地客气一回,双方握手言和。辛简硅当场命辛简部后军转作前军,前军转后军殿后,徐徐退走。   王帐退走后,魏昭带着一封信走过来,“陛下。”   姜敏瞟他一眼,“哪里来的?”   “跟随辛简兀突入城议和的一个随众方才求见,悄悄递来给臣——”魏昭道,“臣恐怕有诈不敢擅启,会同齐凌一处才启封。陛下——依信秘言,阿兄如今人在北军营帐。”   姜敏立刻皱眉。   “阿兄信中有言,”魏昭道,“辛简硅自承位,一直为叔王威胁。中原初定,北境又遭白灾,辛简硅被诸部架在火上不敢不南下劫掠——辛简硅其实战意不坚。”   姜敏不答。   “这些陛下也猜到了。”魏昭小心打量皇帝脸色,“阿兄入北军营帐持密信给胡刁儿,胡刁儿是辛简硅爱妾,自己有一亲儿,叔王支持已经死了的王后所出嫡子,胡刁儿同叔王已是你死我活局面,如今胡刁儿拿了阿兄的财帛好处,根本不管真假便将密信悄悄奉与辛简硅——辛简硅这边被我军屠了前锋营,那边生怕叔王在后掀他王座。难怪连夜打发辛简兀突入城议和,连财帛都不要了。”   “密信写的什么?”   “叔王写与诸部叶王,趁辛简硅南下,谋夺王位。”魏昭想一想道,“阿兄既然已经使计叫辛简硅同叔王彻底离心,咱们不如把此事坐实,再给叔王添一把火,支持叔王自立——辛简硅还未北归便被掀了王座,必同叔王打作一团,如此陛下不战可取北境。”   姜敏不答,“虞暨人呢?”   “还在北军营帐。”魏昭道,“阿兄同胡刁儿作别,潜藏在后军中,欲趁后军北归拔营乱时脱营入城,故尔给臣送信。”   “叫他赶紧滚回来——”姜敏勃然发作,“密报既是编的,若叫辛简硅知道,不把他劈作八瓣?”   “不止如此。”魏昭道,“若叫辛简硅知晓阿兄眼下人在北营,未必肯放他南归——臣已命齐凌带内禁卫众心腹等在曲水,只待阿兄脱营便接他入城。”   姜敏气得头疼,眼下也没什么像样的法子,只能等。北境军行进极缓慢,天尽黑时城下仍然有北境军士林立。姜敏立在城上一直看着圆月慢慢爬上中天,黑暗中终于有三骑快马往曲州方向疾驰而来。   齐凌道,“来了!”   姜敏远远盯着马背上的人,“放桥。”   军士领命,一边往楼下跑一边高叫,“陛下有令——放吊桥——放——”   众军齐齐发力,黑暗中古老的轴承被铁索一点点绞动,吱嘎有声,铁板吊桥缓缓往曲水下落。吊桥堪堪落到一半,远方黑暗中蹄声四起,便见一支骑兵小队持刀呼喝前来。   曲水边正等待吊桥的三人同时转身,便有两骑同时转身迎上击敌。眼下离得如此之近,才看清回来的虽是三匹马,其实是四个——三个人各骑一马,另外有一个伏在马背上,看不出是昏是醒。   姜敏瞳孔微缩。   齐凌急叫,“快速放桥——我去会他!”便叫,“御林军随我出城迎战——”   姜敏看一时,“取我弓箭。”   “是。”   此时吊桥终于落下,“当”地一声架在曲水上。然而后军已经杀到,将三骑团团围住当间。    第14章 恕我   三匹马淹没在追兵中,眼见要全军覆没,城上弓箭手齐齐放箭,雨点一样向追兵涌来。追兵一众只得挥刀拦箭,堪堪阻得片刻。只这一刻喘息,齐凌已经引着数十骑精锐从城中杀出来,冲过吊桥与追兵战作一团。   危机一解,马背上负着两个人的一骑打马便走,踏上吊桥往城里直冲。追兵见他就要入城,瞬间急眼,撂下齐凌一众人急追过来。   那一骑不要命地往里跑,眼见着要冲入城门,斜刺里一骑追兵赶上,马上一员铁塔般的悍将,手持长槊,大喝一声便往马上二人兜头砸下去。   姜敏手腕一松,利箭呼啸而下,正扎在悍将臂上,透骨箭直穿手臂。悍将大叫声,长槊“咣当”一声坠在铁板桥上。姜敏接连控弦,紧跟着又是连珠三箭,把那悍将射得跟刺猬也差不多——   一马二人终于冲入曲州城门。   人跑了,众追兵眼见拿人无望,领先一人二指撮唇,打一个尖利的呼哨,便不恋战,打马退走。齐凌举起长刀喝骂,“这就想走?没那么容易——”引众兵往黑暗中追去。   姜敏掷去弓箭,飞速跑下城楼,便见那军骑已经下马,马上悄无声息地伏着个拢着黑衣斗篷的男人,男人面貌尽数隐在斗篷里。   那军骑扑地跪倒,“下官胡哈良,奉家主之命护送使臣大人出营。”   “是胡刁儿的亲卫。”魏昭附在姜敏耳畔极小声道,“阿兄从敌营过来,为防物议沸腾,不可为外人所见——便连这三人也要让他们速速离开。”   姜敏便点一下头。   魏昭转过身,堆起笑向魏哈良道,“将军辛苦,请随我这边休整。”又摆手带走一众军士。   姜敏斥退随众,一直等到四下无人,自己手持火把走到马前,“虞暨。”   无人相应。   姜敏抬手掀开一点斗篷,黑暗中男人面白如纸,双手死死抱着马颈,昏昏沉沉扑在马背上——是他。姜敏放下心,又瞬间恼怒,劈手便是一掌扇在男人面上。   男人被她打得脑袋一偏,好半日撑起眼皮,看清来人慢慢挤出一点笑意,“陛……”那一点笑意尚未尽数展开,又瞬间收敛。男人昏死过去,身体便不受控制地向泥地上栽去。   姜敏抬手挽住他肩臂,只觉触手粘腻——抬手便见满掌粘腻的鲜血。这人有伤,就隐在这一袭黑衣里。姜敏原想直接命人绑了,眼下只得忍住。   便t一跃上马,落在男人身前。感觉男人沉重的身体扑在自己肩上,伸手挽住他两臂,轻叱一声,在黑夜的遮掩下带着他返回驻地。   ……   姜敏换过衣裳出来,内侍仍在捧着热水巾帕不住进出。好半日消停,太医院副院沈矩随驾在曲州,从里间出来,“虞大人应是被铁槊之类的重兵器击中,好在打得不实才未曾伤筋动骨,外伤不算重——只是大人体质不强,受了惊吓才致昏迷。”   槊——方才那一下还是伤着了。   姜敏看沈矩一眼,“虞青臣奉秘旨来此,如今出了意外才叫你知道,你当心中有数。”   “是。”沈矩立刻跪倒在地,“臣至死不敢多言一字。”   姜敏道,“可多用安神定气的药草。”   这是要叫这位虞大人直接睡过去。沈矩想要反对又不敢,“虞大人眼下情状需得三个时辰服一剂热汤药,臣命人煎了按时送来——后日过午臣亲来换药。”   “去吧。”   “是。”沈矩又磕一个头,悄悄退走。   姜敏原地站一时才入内。虞青臣孤零零地趴在榻上——他外伤在肩背处,躺不得,因为怕痛,连被也盖不得,多半边雪白的肩臂明晃晃露着,伤处裹着的雪白的布巾隐约透着鲜艳的血色。   曲州在中京以北,更加寒冷。州牧府没有地龙,屋子里足足放了三个热炭盆才算足够。姜敏坐在榻边,沉默地看着昏睡的男人。   许久后门上内侍小声呼唤,“陛下。”   内室无一人随侍,虞青臣不能叫外人瞧见,姜敏只得自己出去。   内侍双手捧着个托盘,白雾蒸腾一碗汤药,见皇帝出来回道,“齐校尉已经回来,命禀陛下——昨夜乱兵尽数被俘。”   “让齐凌回来,命魏昭去审。”姜敏接过药碗自己走回去,往榻边驻足,“虞暨。”   悄无声息。   “虞暨。”   男人昏睡中被惊扰,不住皱眉,好半日发出突兀一声微弱的惊叫,便睁开眼,醒转的瞬间眉目张惶目光凌乱,如同置身绝境。   “虞暨。”   男人视线慢慢凝聚,看清眼前人时如被点亮,“陛下。”   姜敏不答。   “陛下——”男人忍着疼痛向她伸手,“陛下——”   姜敏看着伤处白布下血色殷然,“你闹出这等周张,再乱动便与我滚出去。”   男人顿住,慢慢手臂脱力,便坠在褥上,这一下牵动伤处疼得皱眉,好半日才缓过来,“陛下恕臣——”   姜敏不答。   “臣——”男人其实昏晕厉害,不得姜敏准允却不敢睡去,强撑着道,“臣只是想叫陛下知道——臣仍是有用的……”   “你如今满意了?”   “陛下……”男人道,“臣此番……可算襄助陛下?”   姜敏不答,“吃药。”   “陛下——”   “我让你先吃药。”   “……是。”男人便去抓药碗。姜敏绕一下避开,“不要乱动,张嘴。”   男人惶然道,“臣不敢……陛下让侍人——”   “你也不是第一回叫我喂你——又在惺惺作态,同我作戏没完吗?”姜敏斥道,“张嘴。”   一语戳心——男人一张脸臊得通红,便垂下头去。   姜敏不说话,用匙舀了汤药,一匙一匙喂他。男人伏在榻边默默地喝,不一时一碗热汤入腹。汤药里加了大剂量的安神药草,男人原就晕眩,吃下去越发感觉困倦难当,几乎不能视物,死死咬住舌尖强行唤醒神志,“臣此番可襄助陛下?”   话音未落,皇帝转身走远,门帘砰地一声在外间落下。男人如被重击,死死咬住下唇。   等姜敏再回来,便见男人面庞完全掩在枕中,苍白细瘦的指尖掐在褥间,打着哆嗦,一下一下不住蜷缩。姜敏居高临下看一时,“虞暨。”   男人猛地抬头,红肿的眼皮和因为气息不畅闷得发红的面庞毫无遮掩地呈在姜敏面前——   姜敏忍不住讥讽,“你还委屈上了?”   男人干枯的一双唇抖个不住,浑似萧瑟风中一片失去生命的叶,“陛下恕臣——”   姜敏拧着眉毛看一时,终于俯身,掌心贴住他前额——果然有些发热。便撤开手,倾身坐下。男人一直望着她,见她靠近情不自禁张臂,扑在她膝上。   姜敏手掌移到他肩上,感觉掌下男人的身体跟发了寒疾一样抖个不住,“你什么时候去北军营帐?”   “就——”男人用力吸一口气,轻声道,“就那天晚上。”   难怪次日一早徐萃去虞府看他就不见踪影,原来从凤台殿出来就走了。姜敏问,“九城门夜间宵禁,你怎么出去?”   “夜间没走,等在城门暗处……”男人摇头,“到天明城门开,同出城的人一同走……去京畿庄子上寻了马匹盘缠,便往曲州……”   京畿庄子——姜敏心中一动。   男人被她拢着,先时强压着的药劲袭卷上来,入了魔障一样自言自语,“带着陛下给的珍宝,出曲州带信给胡刁儿,她在白州接应我入北营……陛下记得我曾说过,胡刁儿生了个儿子……如今九岁,先王后嫡子已经二十二——胡刁儿早有打算,我说动她简直轻而易举,几乎不费什么工夫。如今辛简硅因为密信已经疑上他那叔叔辛简挞……若再设法让辛简挞知道辛简硅已经疑他……他二人必定打起来……陛下这回放辛简硅回去,等他同辛简挞打作一团……陛下再遣军……收服北境不费吹灰之力……”   姜敏一言不发地听着。她看着男人说着话,眼皮慢慢沉下去——陷入昏睡时还在絮絮念叨,“如今最要紧……命……命人快马入北境,知会辛简挞……鼓励辛简挞动手应对,最好迫他早有动作……叫辛简硅连老巢都回不……回不去……”   姜敏皱眉,手掌移到男人颈后——烫得惊人,果然又烧成这鬼样。烧到这般田地居然还能条分缕析地剖解时局——这人还是那个虞青臣。男人说完仍然不住口,“我不能就做个废人……陛下,我这回于陛下可有襄助?”   “……有。”姜敏终于相应,指尖捋过男人濡湿的黑发,“睡你的吧。”   男人听得明白,只觉被巨大的喜悦淹没,几乎要便放声痛哭,却被最后一丝理智强行攥住,应一声“是”,便再不能维持清醒,放纵自己泥足深陷在药物压制的黑暗沼泽中。   姜敏低头看他。昏睡的人没有片刻安静,在肉身的痛苦和灵魂的焦灼中不住辗转,喃喃道,“陛下,我仍是有用的……”    第15章 手足   齐凌活捉的追兵要审问,和谈商议释放的北军还要安排移交,魏昭连日忙碌,直到第四日晚间终于有空回城,便去沈矩的住处探望兄长,却扑一个空。沈矩的药童蹲在廊下煎药,“我家先生去内院换药,走了有一会了。”   魏昭怔住,“哪个内院?”   “还有哪个内院?”药童正色道,“顶里间那个。”   顶里间是曲州牧内宅,皇帝陛下临时的住处。魏昭紧张地咽一口干沫,“你这小童没弄错吧?”   “那还能错?”药童道,“我每日去送药,哪一日不走七八回?”   魏昭被他顶得一滞,便去内院拜见。齐凌正亲自带人守在门口。魏昭道,“同陛下说一声,魏昭求见。”   齐凌入内回禀,不一时走出来,“陛下让你进去说话。”   魏昭谢过,刚要走又被齐凌拖住。齐凌道,“你若能同虞大人说上一言半语,劝他速回中京。”   “何出此言?”   “徐姑姑先时知会吴枢密在中京寻他下落,动静不小,此事只怕朝中已有议论。前夜虞大人南归时情状看见的人也不算少——若叫言官们知道虞大人从北军营中来,处境只怕更加为难。”齐凌四顾无人,“魏相必定明白——不如速回中京尽快露面,等到物议沸腾时再想平安,便极艰难了。”   魏昭叹气,“不瞒你说——我今日过来为的便是保阿兄平安。”便同齐凌作别。内院有零星侍卫持械值守,内侍却没有一个人在内,魏昭刚进前堂便听见东厢房一声极压抑的痛呼。   便听沈矩在内道,“大人且忍忍——”话音未落,男人叫声瞬间尖利,又戛然而止。这一下着实骇人,魏昭紧走几步赶上前,隔着门帘问,“臣魏昭——陛下,臣阿兄怎么了?”   姜敏道,“你进来。”   魏昭掀帘入内,转过帷幕便见消瘦的男人赤着半身趴伏在榻上,沈矩正忙着往伤处上药。皇帝就立在一旁,魏昭一眼看见男人神志不清的模样,未伤的左手却死死攥着皇帝一片衣襟。魏昭匆忙掉转目光,“阿兄外伤竟如此沉重?”   “不算重。”沈矩手上忙碌,“只是大人连日发热,有些糊涂——”他少年成名,多少年治病只管指点江山,不知多久没做过这等给人换药的粗活,倒显得手忙脚乱。   不一时理清伤口,撒上一层t外伤药粉。男人稍有所觉,糊里糊涂便叫起来,“陛下——陛——”   魏昭听见,只觉脑中嗡一声大响,急忙扑到榻前打断,“阿兄醒了?”   男人眨一下眼,“你……魏……”   “是我,魏昭。”魏昭道,“阿兄受苦了。魏昭特意来接阿兄回家——”   “我要回……回……回什么……我不走……”男人乱七八糟乱应几句,忽一时又感觉有人碰触伤外,脱口便叫起来,“陛下——”不知如何惊恐便到了极处,男人陷入恐怖的绝境中,再握不住一丝清醒,又不管不顾地哭起来,“陛下——陛下——”   他脑子不清楚,魏昭可明白得很——扑通一声跪下,趴在地上连声求告,“臣兄长伤重糊涂,陛下恕罪。”   姜敏见多了,神情淡静,只稍稍俯身,一言不发握住男人胡乱挣扎的手。   还是沈矩扛不住寂静的重压,主动解释,“大人应是受过惊吓——”擦一把汗道,“陛下可见——大人外伤几乎愈合,即便有疼痛,绝计不至于此。”   姜敏视线落在男人汗津津的面上,沈矩动作堪称轻柔,男人却仿佛身受凌迟,闭着眼睛只顾尖声哭叫,很快便连枕褥都被冷汗浸得濡湿。姜敏叹一口气,只道,“不关你事,你只管裹伤。”   又一时哭叫变缓,男人垂着眼皮,筋疲力竭地喘。沈矩裹好伤,走去把火盆拢得更旺,“虞大人既怕疼,屋里暖些,不要盖被,臣回去便命人送汤药来。”   便默默退走。   姜敏伸手捋去男人颊边粘着的湿漉漉的黑发,转头见魏昭扑在地上,头也不敢抬的模样,“你这是在做什么?”   魏昭终于敢抬头,便见自家阿兄趴在榻上睡沉了,一只手软软垂在榻沿,另一只却攥在皇帝掌心里。心惊胆战道,“臣兄长一介文人,少有受此重伤——求陛下念兄长伤重糊涂,恕他不敬之罪。”   “他外伤倒不算重……”姜敏一语带过,“齐凌带回来的人审完了?”   “是,已审结。”魏昭定一定神,“那夜胡刁儿命人悄悄送阿兄出营,却被辛简部值夜的巡队发现,巡队以为是我军斥候,趁夜追过来——并非察觉阿兄行踪,不过阴差阳错。辛简硅应不知阿兄曾赴北营。”   “可确信?”   “确信,便是假话也无妨。”魏昭道,“这些人当尽速斩首,以免影响同盟——乱军丛中,死伤寻常事,少十数个值夜营卫,辛简硅查不明白。”   “那便斩。”姜敏想一想,“命沿路州府监督北军,直到辛简硅部众退出玉岭关。”   “遵旨。”魏昭忍不住暗戳戳为兄长述功,“此番我军短短七日便能退敌,第一仰赖陛下天威,第二依靠三军用命,阿兄以计离间辛简诸部,也有功劳。”   姜敏冷笑,“虞暨身为在京职守,敢私离中京,擅入北军联络敌营——这些事你倒是一个字不提。”   魏昭原本就是为这个来的,闻言重重磕头,“臣阿兄立功心切,虽然有错,却情有可谅——此番确实立下功劳。陛下念在臣阿兄一片忠心,饶他一回吧。”   侍卫在外道,“陛下,沈副院命人送汤药过来。”   姜敏瞟一眼魏昭,转头唤道,“虞暨。”俯身握住未伤的左臂拉他起来。男人恍惚抬眸,视野中皇帝目光注视自己,便身不由主诉说,“陛下……疼……”   魏昭接了汤药走进来,抬头便见皇帝坐在榻上,自家阿兄神志昏茫,勾着头斜斜抵在她肩上,裹着伤的半边肩臂露着。魏昭看得心惊胆战,奉汤药道,“汤药得了。”   “你来。”姜敏示意他走近。魏昭慢慢吐一口气,自己用匙舀了喂阿兄吃药。男人在他手中昏昏沉沉吃两口,忽一时头颅沉倒,前额便抵在皇帝颈畔。一个错身之际,魏昭清晰地看见自家阿兄没有血色的唇从皇帝颈上重重擦过,留下汤药的浅褐色水渍。阿兄竟还在胡言乱语,“疼……陛下……”   魏昭惊惧不已,只能默默埋下头去。   姜敏抬手握住下颔将男人面庞扳开一些,“吃药。”男人闭着眼,居然当真在她掌中张开嘴。魏昭紧赶着喂他,等终于喂完了,姜敏用空着的手从手边玉匣里拈一块乳糖,隔过齿列填入男人口中,男人极轻地“嗯”一声,慢慢眉目舒展,便昏睡过去。   姜敏仍旧将他移回榻上伏着,便问魏昭,“朕正要寻你,你竟自己来了——先说你的事。”   魏昭原想劝自家阿兄速回中京,眼下情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臣来寻阿兄说话,竟不知阿兄伤……呃,病重如此。”   姜敏不说话,忽一时问他,“朝中知道你二人结义的还有谁?”   魏昭仔细想了半日,“徐姑姑,魏钟,齐凌……林奔应也知道。”   姜敏便皱眉,“林奔怎么知道?”   “还不是城破时……”魏昭谨慎地看一眼姜敏,“林都督行事酷烈,若不叫他知道,臣怕阿兄——”便不敢再往下说。   姜敏其实也听懂了,“虞暨外伤已经没什么,你今日见他这样,是因为沈矩为让他安生养伤,下的安神药重了——他的脾气你知道,不叫他睡两日这个伤到明年也好不了。明日你带他回中京——回去若再叫他私自出京,朕拿你是问。”   魏昭一滞,“陛下竟不回京吗?”   “此事只得你一人知晓——朕往贵山郡。”   “贵山——”魏昭猛地抬头,“窦玉川当真动了?陛下,这是天赐良机啊。”   姜敏不答,“这次你不必随驾。徐坚在那里,薛焱和崔喜跟朕去。”   魏昭其实极不情愿,转头见自家阿兄昏昏沉沉模样,设想他的处境——让他一个人回去确实不能放心,“是。”   姜敏站起来,“你同虞暨同为中原人,先后流落北境,又因为义父在北境成为兄弟,苦寒之地相依为命的情分——你理当珍惜。”   魏昭心中一动,“臣同兄长手足之情不可断绝。”    第16章 三王   这年冬天格外寒冷。一入冬月便接连下了三四场大雪,中京城滴水成冰。姜敏封地在燕北,比中京寒冷许多,入京倒还习惯,只是奉旨贺岁无所事事,只同徐萃一处围着熏笼烧栗子闲话。   过午后齐凌呵着白气进来,“外头好大的雪,还是殿下这里暖和。”   姜敏问他,“你去皇姐那了?可热闹?”   “去了,不止赵王府,晋王府也去探过了,都热闹。”齐凌笑嘻嘻地过来烤火,“四姓公侯和三疆王爷们入京给陛下贺岁,可不都得去二位殿下府上拜望——今夜赵王正经大宴,殿下难道不去?”   “怎么不去?”姜敏道,“我一个边疆王,好不容易入中京过一回年,不赴皇姐皇兄的大宴如何知道中京繁华?”吩咐徐萃,“去——把我从燕郡带来的好酒装一坛,今夜我亲手奉与给皇姐。”   齐凌催促,“如此殿下快走。”   姜敏便站起来。   徐萃急叫,“殿下穿上斗篷。”转去后头拿极厚的雪貂大毛斗篷出来给她披上,“殿下少吃酒,早些回府。”   姜敏悬上佩剑,应一声同齐凌一处走了。虽已近晚,雪光映照下一片透亮,漫天大雪仍然没停,犹在撕棉扯絮一般往下撒。燕王车驾冕玉八宝琉璃车连同仪仗等在雪里。姜敏道,“我同齐凌乘马过去,不用车驾。”   便一人一马出坊。   齐凌道,“殿下恁的谨慎,您是中宫嫡出,早年封王,除了陛下,天下只有赵王能同您比肩,便连晋王都难说,带个仪仗又如何?”   “自打离京难得名正言顺在中京城里走走,带个仪仗能见什么?”姜敏道,“再说了——我谨慎,陛下和皇姐看着难道不欢喜吗?”   二人并骑前行。因为大雪,路上完全没有行人,御街两侧红墙黑瓦映着漫天雪色,落叶都见不到一片,天地间充斥着凛冽肃杀之气。姜敏道,“这个雪比燕地也不差什么了……中京毕竟比不得我们那——若房屋倒塌,流离之人冻饿,不知中京府尹可有预备?”   “难。”齐凌道,“卑职在赵王府看见他,那厮同一众人正排队等着赵王接见呢。”   姜敏便不说话。   “怨不得他。”齐凌道,“如今世道,做官不走对门路便无出路,不去拜望,说不得明日府尹便要换人做,清高有什么用?”   “你对朝廷如此不满?”   “别处不敢说……但对殿下卑职不能不直抒胸臆。”齐凌呵着寒气道,“中京比咱们燕地差远了……前回赵相宴上有人议论赵王好还是晋王好——依我,燕王才是最好。”   “休在中京胡乱言语给我招祸。”   “晓得……”齐凌忍不住,“殿下自己也知道,如今百姓日子艰难,陛下再这样——”   “收声。”姜敏探身,“前头就是安乐坊。t”   主仆二人打马入坊,远远便见赵王府外宾客盈门,车马如织,往来俱是朱罗玉衣包裹,名马华车座驾的达官显贵们。两相比较,姜敏这个燕王倒透出寒酸。   总算王府总管许三眼尖,远远看见,跑过来殷勤招呼,“殿下可算来了。”便挽马缰,“我们王爷怕底下人不晓事冷落殿下,特意命奴才在这等。王爷说殿下无论如何都会早些过来同她说会子话——殿下这不就来了,还是我们王爷深知殿下。”   姜敏下马,命齐凌把酒交与许三,“特意从燕京与皇姐带的酒。”   “必是极好的。”许三道,“我们王爷在风荷殿,特特在那里等殿下。”又招呼齐凌,“外头摆了席,哥儿也吃酒去?”   侍从们另外摆的宴。姜敏道,“不到天明散不了,你若待不住便去坊门酒馆那里等我。”   “是。”   许三又道,“奴才今日还要在此间招呼客人,让奴才徒弟陪殿下入内?”   “我不用你们陪。”姜敏道,“皇姐这我比你们知道,我自己走走。”   “是,殿下打小就在王府玩耍的,有什么不知道?”许三笑一时,又道,“殿下且站站。”飞速去门房取一只烧得热热的极精巧的珐琅手炉给姜敏,“殿下拿这个暖和——今夜来的贵客多,王爷命府里点了花灯,殿下正好看看。”   姜敏捧着手炉自走了。赵王府占地极其阔大,胭脂溪穿王府而过。姜敏刚上胭脂桥便见溪东灯火辉煌人头攒动——元宵节还没到,赵王竟在自己府里攒了个灯局。灯影中男女欢笑嬉闹声不绝于耳。姜敏瞟一眼,绕路往溪西美人梅林去。   当今皇帝膝下三王,长女姜莹中宫所出,封赵王,次子姜玺贵妃所出,封晋王,幼女姜敏仍是中宫所出,封燕王。中宫皇后育有二女还都极出息,可惜早早身死。如今晋王姜玺凭贵妃盛宠,隐隐同身居嫡长的赵王姜莹分庭抗礼。   但赵王最早分府办差,声势与众不同。这美人梅林便可见一斑,美人梅盛开时朵瓣繁密,上下翻飞一如蝴蝶,又如美人起舞时裙角翩跹,故名美人。这一品梅生于西域,运来中京养活已是极艰难,赵王府居然能育出一片林——其间靡费,难以计数。   林中梅香幽远,被雪压过愈发直击肺腑。姜敏在林中走一时,便见左手密林高处有一枝形态别致,如美人捧心,越看越觉妙趣横生,拿定主意折下来与皇姐讨好。   那美人枝在高处,姜敏放下手炉拢住斗篷,稍稍一个借力便攀援而上。正欲探手折枝,便听脚步声起,顿觉踌躇——叫人瞧见燕王爬树不雅相。   姜敏侧身隐在花中。便听一个熟悉而尖利的男人的声音聒噪道,“殿下连日事繁不得空闲,只得今日有空,难为二郎心诚亲自过来,殿下把满屋子宾客都放在一边,特意在迎香殿等二郎。”   许三。   这厮方才说要另外招呼客人不能陪自己,眼下便另外陪旁人到美人林来——嘴里没一句实话。   姜敏低头便见许三从自己足下走过,跟着一名身着浅杏圆领袍的少年经过,梅花遮掩间看不清来人面貌,隐约得见青色幞头下少年面庞如雪,乌黑的鬓发下的脖颈修长,耳后细微一点朱砂痣,衬在雪白的皮肤上——同她掌间梅雪相映一般色泽。   许三已然不算矮,立在少年身前仍短出半个头。   姜敏心中一动——皇帝和晋王不来,今夜来客便数自己最为尊贵,原以为许三留下是为了替皇姐笼络朝中手握重权的诸王诸相们,竟是为了个名不见经传的少年吗?   少年始终不说话,两个人走得飞快,瞬间消失在夜幕下的美人林中。姜敏扶枝而立——听许三的话头,皇姐根本就不在风荷殿。她只犹豫了片刻,仍然将沾着雪片的美人枝攀下,又一个攀援轻盈落地。   出梅林沿着溪水走一盏茶工夫便到风荷殿角门,赵王府侍从守着,看见姜敏抱着梅枝过来齐齐行礼,“燕王殿下。”   姜敏站住,“皇姐在里头?”   “我们殿下原在此间等燕王殿下,说姐妹说说话再一同去拾香园,谁知赵相过来,竟绊住。我们殿下请燕王殿下好歹坐会,她一忽儿就回。”   赵相——若不是方才亲眼所见,便要信了。姜敏在三王中年齿最幼,从来恣意行事,便道,“我特意给皇姐折的枝,原舍不得给她,她既然不肯等我,便不给她了——”说着便把梅枝交与那个侍人,“拿去挂在我的马上,我自留下。”   侍人一看便知是在旁边园子里折的枝,燕赵二王姐妹过场他们侍人见得多了,打趣道,“我们殿下要是知道园子里的梅枝能讨燕王殿下喜欢,必定高兴得紧,奴才这便给殿下好生挂马上去。”抱着枝子走了。   便有侍人让她,“殿下里头坐?”   “不去,我去拾香园看你们弄的什么灯。”姜敏道,“不是说皇姐一会儿也去么?”拒绝侍人跟随,自己走了。   拾香园在胭脂溪水流最盛处,满园花木亭台间俱悬着粘了灯谜的彩灯,暖橘色的灯火中漫天雪花起舞,其间公子王孙衣着绮丽,笑语盈天。   富贵和繁华尽皆到了极处。   姜敏入园便被礼部尚书李玉看见,掷下一群人走来,“殿下可算来了,臣等念叨半日。”   姜敏一下没躲过,只得站住,“李国公。”   朝中诸部掌事人围过来,李玉拉着姜敏一顿夸,“燕王殿下小小年纪便往封地,陛下又舍不得又不放心,谁知竟把燕地治得这样——陛下每每提起,得意之情溢于言表。不愧是陛下亲子,比陛下当年简直不差什么。”   姜敏含笑道,“我幼年跟随皇姐皇兄习字,多少学了些兄姐的本事,如今不过照猫画虎,不值一夸。” ⑧ ○ 電 孑 書 w W W . T X t ○ 2. c o m   李玉便知自己马屁拍得太过火,忙含糊带过,拉着姜敏问些燕地风情。姜敏走不了,只能站着应付,正不耐烦,胭脂溪一片哗然,渐渐满园笑语停下来,悄寂片刻,变作窃窃私语。   姜敏在人群中侧首,便见满园灯火中,一个男人拖着步子走来,如此冰雪寒天,男人遍身只有一件破烂的白色中单,大约因为寒冷,男人佝偻着背,两只手伶仃地抱着胳膊,他没有束发,黑发散乱地垂着,鬓发间水淋淋的,发尾犹在滴着奇怪的汤汁。    第17章 折枝   男人低着头从人群中走过,所经处鸦雀无声。姜敏站在原地看着他,直到他同自己错身而过时,姜敏才从男人耳后雪白的皮肤上那枚朱砂痣上确信——   就是他。   美人林里许三带去见赵王的那个少年。   男人走得很快,拾香园虽阔大,终有尽处,男人背影转过拱门,消失在远方黑暗中。   他一走,公子王孙们便都恢复活气,又议论起来。李玉见姜敏面露不豫,忙主动解释,“殿下勿怪,如今审着豫国公谋逆的大案,想走赵王殿下门路的人多。”   姜敏问,“他同豫国公案有关?”   “殿下原来不认识他?”李玉道,“他叫虞青臣,是刑部虞恕的公子,虞青臣排行老二,还有一兄一弟——虞恕的案子殿下应知道首尾?”   虞恕是前刑部尚书。一年前刑部郎中钱三省秘奏豫国公密谋兵变,案子经三法司审了半年,豫国公京畿藏精兵数千,伙同内禁卫都督王垂打算趁皇帝出京时控制皇帝本人,矫诏夺位另立门户。罪证坐实,豫国公褫夺封号,全族上下男丁尽数斩首,女子没入掖廷为奴,王垂斩首,族中男女尽皆流放。   案子到这还没完。钱三省又上奏刑部尚书虞恕为豫国公同谋,理由是他那个秘折之前跟虞恕通过气,虞恕以“怎可风评上奏”为由拒绝以刑部的名义上奏。钱三省一个外围官员没有秘折奏事资格,耽搁了二三个月才不知走了谁的门路往皇帝跟前递了密折本子,扳倒豫国公。   皇帝因为豫国公的事正气得头昏,听见这话立刻下旨缉拿虞恕——眼下虞恕本人正押在廷狱审讯。   姜敏便摇头,“这个案子没有什么活动处,求皇姐未必有用。”   “谁说不是呢?”李玉道,“虞恕多年为官,临老如此糊涂,即得了秘报便当上奏,怎么能草草拒绝?”   姜敏一句“不可风闻奏事是先祖写在祖训上的”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何必闹得如此?”   “燕王殿下心慈。”李玉道,“虞青臣亲自来求,赵王殿下是特意当着众人给他没脸的——若非如此,如何向陛下自陈清白?”   姜敏道,“我寻皇姐去。”不等李玉说话便往园外走。沿路一众人迎面招呼“燕王殿下”,姜敏一路点头一路走。刚踏上胭脂桥,钱三引着一众侍从簇拥着个三十四五的盛年女子走过来,女子点着梅花妆,着华t服戴八宝冠,雪光中明艳照人。   姜敏连忙站住,两手合揖一拱到地,“皇姐。”   来人正是皇长女姜莹。姜莹紧赶着过来一把拉住,“你还记得有个阿姐?”   姜敏含笑起身,“皇姐这说的哪里话?妹妹在燕地,无一日不记得皇姐府里的胭脂酒。”   “我听许三说了。”姜莹道。“你还特意从燕地带了酒给阿姐,酒就罢了,你肯来看我一眼,比什么不强?”便拉着姜敏的手,“同阿姐吃酒去。”   姜敏只能跟着。姜莹携着姜敏走到众宾云集处,“燕王生于皇家,不留恋中京富贵,主动请缨治理燕地,如今燕地路不拾遗夜不闭户,边疆稳固百姓安居。天下谁知道我妹妹如今刚满二十?以前常听人说年少有为,如今才觉这四个字原是为我妹妹量身所设。”便举杯,“众卿举杯——为我朝燕王殿下满饮此杯!”   众宾客同时举杯,“燕王殿下千岁——”   姜敏忙摆手,惶恐道,“皇姐盛赞,姜敏愧不敢当——此杯遥祝陛下圣体安康!”   姜莹扑哧一笑,“燕王诚孝,诸君举杯——遥祝陛下圣体安康——”   “陛下圣体安康——”   如芒刺背的一席酒过,姜莹被诸王相争相围着说话。姜敏便退出来,姜莹看见,当着众人大声叮嘱姜敏,“你晚间不许走,今夜与阿姐一处睡。”   依姜莹习性,晚间不喝得烂醉才是咄咄怪事——姜敏口里答应,趁无人赶紧走。她脚步轻,走得又快,到灯影暗处隐约听见有人极小声地议论——   “赵王与燕王不愧是一母同胞,如此捧她。”   “燕王如今声势,于赵王是极大的助力,怎能不捧——晋王殿下只怕要睡不着了。”   那二人说着话走远了。姜敏拣暗地加快脚步离开。因为大雪,马厩伺候的杂役都聚在耳房喝酒,姜敏自己寻到坐骑解开缰绳,便见革囊上多出一物——是那枝美人捧心红梅枝。犹自色泽艳丽,娇艳欲滴。赵王旁的不说,侍人管教当真不错。   姜敏打马出府,到酒馆不见齐凌——侍从们的宴席都还没散。便不等他,自己回府。   中京雪夜静得出奇,寂静到了极处,仿佛能听见雪片坠地的沙沙声。姜敏在这个静夜的街头独自散马,膝畔美人枝的暗香不时送至鼻端。姜敏渐渐生出恍惚,便记起久远中一样的雪夜,一样梅香,一样寂静,亦是一个人,看着那个人独自离开宫禁,漫天飞雪笼罩的红墙黑瓦间,他的衣裳同雪一样白。   姜敏有一个瞬间几乎以为自己仍是那个八岁孩童——因为她真的看见白雪世界里那个男人。   男人低着头,一只手扶住墙壁,半边身体倚着墙砖,一动不动站在雪里。   长街上没有人,男人没有动,姜敏看着他,若不是有雪风经过有雪片坠落,时间仿佛已经静止。   远处“咚”一声沉重的更鼓,紧跟着又是三声——已经二更了。姜敏幡然梦醒,方知眼前一切都是真实——眼前人不是他,是小半个时辰前被皇姐撵出来的虞青臣。过了今夜,这个男人为了保全家族勾引赵王殿下还被撵出王府的恶名就要传遍京城。   姜敏想走,却跟被什么粘住一样,足尖往马腹上一磕,坐骑漫步上前。东御街青石板路上积雪已至足踝,马蹄踩在上头吱嘎有声。   姜敏唤他,“喂。”   男人不知道听见没有,仍一动不动。   “发什么呆?”姜敏提高嗓音,“这么大雪,你再待下去要冻死在这,赶紧回家。”   男人仍然不吱声,他甚至连头都没有回。   姜敏刚满月就封燕王,人生的起点是多少人难以企及的终点,从没有一个瞬间被人如此冷落,暗骂“不知好歹”,打马便走。过御街总算遇见个行人,棉袄厚得两臂都支棱着,戴一顶老皮帽,围老皮围脖——饶是裹得这样,那人兀自冻得跺脚呵气,雪地里跑得飞一样快。   姜敏不由止步,掉转马头回去。远远便见男人仍是那样倚着——搞不好已经冻傻了。这冷的天,但凡脑子清楚,早走了。   姜敏斥马靠近,“喂——”便俯身凑往近前,鞭梢拍一拍男人肩膀,“虞青臣。”   男人肩膀后缩,是一个躲避的动作。   姜敏道,“你府上人在何处,我可命人知会他们来此处接你回家。”   男人不答。飞雪飘零中,姜敏分明看见男人湿透的发梢已经凝出一层薄霜,“过来。”她说,“我带你回去。”   男人终于动了,黑发的头慢慢向后仰,冰雪颜色的面庞呈在姜敏面前——男人眉目乌黑,应是在冰雪中浸得久了,仿佛也下过一场大雪,寒沁沁的。   “过来,我带你回去。”   男人终于道,“殿下……五……五更……了……”他冻得厉害,吐字跟番邦人学话一样,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   姜敏稍觉意外,“你认识我?”她只站了这么一会便觉寒冷,何况男人衣衫单薄,“还不到五更,你先回去。”   “五更……到……”男人道,“殿下看我……不……不是……好好……殿下……要践诺……”   姜敏此时方知他口里的殿下根本不是自己。稍一琢磨便知首尾,“赵王说你在这雪地里到五更不死就救你爹?”难怪脱成这鬼样撵出来。此事已经荒唐到了一定程度,便骂,“你疯了。”   “到……五……五更……”   到个鬼。自家亲姐做这等丧良心的事,姜敏不能不管,探身握住他手臂,只一触便觉僵硬如铁,冷得瘆人——再冻上一时三刻,这人必定死在此处。   姜敏道,“跟我回去。”   “五更……到……到了?”   姜敏此时才听懂原来是个问句,“是,五更到了,你还没死,走吧你。”   话音方落,男人膝上一沉,身体瞬间有千钧重,姜敏加三分力攥住,“虞青臣!”   男人手足发僵,已经失去反应。   姜敏臂上发力一卷一带,将男人拖上马背,挟着他往虞府疾驰。男人被马匹颠得头痛欲裂,奋力抓回一丝神志,“去哪里……让我见……赵王……殿下要践诺——”   姜敏携着他纵马,男人脑袋就搭在她膝畔,声音虽然极微弱,却听得清白。姜敏暗道你心心念念赵王殿下现在只怕已经醉死在温柔乡,忍不骂,“蠢货,白送一条命。”   男人睁不开眼,他不知身之所在,不知身往何处,他只知道一切都在失去控制,走向一个地狱一般的结局,拼出最后一丝气力尖叫,“去哪里——让我见赵王殿下——虞府上下二百条性命——让我见她——”    第18章 有趣   姜敏正自策马,马背上的男人突然挣起来,竟不知哪里生出的气力,手足挣动,浑似条离了水的活鱼——马上狭小,再挣下去必定摔下去。姜敏忽一时戾气横生,抬掌重重拍在男人颈后。   男人一声不吭昏死过去。   姜敏带着他又走了一程,耳畔不知如何尽是男人昏死前绝望的呼喊——虞府上下二百条性命。二百条性命就打发他一个人出来,连个接应的都无,眼下如此狼狈,带他回去,虞府未必有人有闲心管他死活。   姜敏四顾一回辨明方向,拨转马头驰到御街旁一处布店门外。叫门无人相应,姜敏懒怠再找地方,拔出佩剑一拨一挑除去门栓——屋里没有灯,灶炕冰冷,魏钟不在。   姜敏原想把这人交与魏钟便回去,眼下只得留下。将男人掷在地上,牵马去后院——后院是一个极大的马场,圈着数十匹神驹骏马。姜敏寻个空槽口给坐骑添了料,又去后头抱两块圆木走回去掷在炉中引燃。   慢慢火烧起来,驱走侵骨寒意。姜敏坐着烤一时,回头看向昏死的男人——男人连姿势都没动过半点,先时怎样掷在地上,眼下仍是怎样,死了一样。姜敏掷去火镰,走去攥住双足将男人拖到离火近处。   炉火烧得旺,屋里温度迅速升高。男人身上凝固的冰雪融在地上,又飞速烤干。男人慢慢恢复知觉,头颅挣动,不住辗转。他应是难受至极,昏沉中手足挥舞,手臂便往火膛上撞。   姜敏忙攥住。   男人猛地睁开眼,姜敏猝不及防便望进男人黑琛琛的眸子里。男人盯着她,目光慢慢下移,转向被她握着的手腕。姜敏如被火灼,连忙松手,走去后头提炉吊子过来煮水。   回来时男人已经爬起来坐直,缩着身体蜷在墙角,一瞬不瞬盯着自己。   姜敏道,“看什么——我是你救命恩人。”   “救命?”男人缩着,呼吸又急又重,“恩人?”   “是。”姜敏把炉吊子悬在火上,“不是我带你回来,明日中京府尹收敛冻骨,你便是其中之一。”   “冻骨?”男人摇头,“不会的——算命的说我命硬,轻易死不了。”   “你不是命硬,你是t命好——”姜敏哼一声,“若不是遇上我,赁你多硬的命,逃不过冻死。”   男人道,“若不是命硬,怎么能遇上小姐?”他说话时收紧身体,怕冷一样蜷作一团,自言自语道,“不怪他们一定要我去——谁有我命硬?”   “去哪里?”   男人不说话,慢慢开始发抖,仿佛只一个瞬间便抖得跟筛糠一样,便低下头,面庞死死埋在环起的臂间。静夜里除了炉火偶尔一两下噼啪声,便是男人齿列撞击的格格声。   姜敏走去往柜中取一领棉袍掷过去,“你穿这个。”   “不……不用……”男人的声音闷闷的,一动不动,自顾自抖作一团。   姜敏看一时,拾起棉袍搭在他身上。男人哆嗦一下,慢慢仰起脸,姜敏此时才见他满面泪痕——发抖不是寒冷,竟是因为失去控制的哭泣。   姜敏怔住。   “何必救我——”男人道,“索性冻死在那里,才是各得其所。”   姜敏皱眉。   “我冻死在安乐坊,她就不能不管——”   “谁不能不管?”姜敏打断,“赵王?”便冷笑,“她不管又怎样?你这样的再冻死十个八个也是白搭,赵王至多被申饬两句。”   男人怔住,一双唇抽了风一样哆嗦。   “留得青山在。”姜敏把自己的手炉塞在他掌中,“这地方还算暖和,你感觉好些再回家。”   男人攥着手炉,滚烫的热意从掌心涌入僵冷的心口,在那个坚硬的壳上用力撞一下,柔软的血脉曝于人前,尖锐的疼痛直冲胸臆。男人终于无法克制,双手掩面,放声痛哭起来。   姜敏哪里经过这等场面?僵滞地看一时,匆匆说一句“我去烫些热酒”,避去后头。足足过一盏茶工夫才敢回来,男人魂不守舍地坐着,怀里死死抱着手炉,眼神发直,盯着足尖前一点砖地。   远远更鼓又起——五更了。姜敏走过去,把烫的酒舀出一盏给他,“吃一口暖暖。”   男人接过,一言不发饮尽,慢慢吐出一口气,“多谢小姐。”挣扎着站起来。   姜敏问,“你去哪里?”   “赵王府。”   “你——”姜敏难以置信,“赵王夜宴正酣,哪有工夫理你,去做什么?”   “我要去寻她……我还要去寻赵王,不能言而无信。”男人走到门边转头,“今日救命之恩恕不能报了——虞某不祥之身,日后亦不敢盼望再相见,告辞。”板门应声合上。   姜敏走到窗边撑起一点窗扇,便见男人伶仃地走在漫天飞雪里,又慢慢消失在雪夜里——   阎王难救该死的鬼。   姜敏骂一句,原地出一回神,又饮一口热酒,仍旧披斗篷打马出去。   虽然已过五更,暴雪天暗,中京仍在浓夜中。长乐坊离得不远,片刻便到。姜敏看见男人走在前头,便一提马缰避在侧边暗巷口。   今日夜宴,赵王内卫在坊门外值守,看见有人过来扶刀喝斥,“何人?止步——”看清来人又笑起来,“虞公子怎么又回来了?”目光在从男人足尖一点点移到面上,“虞大人虽然坏事,府上衣裳应还有吧——虞公子穿成这样来寻赵王殿下借衣裳吗?”   一众内卫哄笑起来。   男人仿佛聋了,“劳烦通禀,虞青臣求见赵王殿下。”   “殿下没空。”内卫一口回绝,“今夜诸王诸相齐聚商议国家大事,虞公子要借衣裳,改日再来。”   “殿下答允我。”男人道,“五更回来见她。”   赵王风评中京无人不知,内卫盯着男人看一时,慢慢生出犹疑,转头吩咐,“去问许总管。”   便有内卫领命往里跑,片刻跑回来,“许爷爷骂我——说哪里来的花子,叫赶紧撵出去。”   “可同他说了谁来?”   “说了——王爷说再来说什么鱼公子鸟公子的事,连许爷爷一处打。”   内卫立刻换了脸色,“虞公子听见了——回吧。”   男人一言不发便往里闯。内卫忙举刀阻拦,男人扑在刀鞘上仍不停,内卫加力拦住,厉声道,“虞公子再如此,休怪本官手下无情。”   “我要见赵王——”男人道,“赵王说了要见我,我要见赵王,让我见——”   正乱作一团,许三从府门方向走过来,应是刚吃什么,剔着牙道,“都是打过仗的,连个花子都拦不住?”   “许三,你也听见——”男人厉声叫,“五更已过,赵王要遵守然诺——”   “赵王殿下也是你能叫的?”许三冷笑,“再敢到王府滋事,叫你去中京府吃板子!”便一摆手,“拖出去——”   两名内卫一左一右上前架住,强拖着往外走。男人被人擒着,自腰以下拖在雪地里,兀自厉声喊叫,“许三——我要见赵王——赵王说了要见我——”   内卫站住,割下男人衣襟,团一个麻球塞在男人口中,长夜又一次复归寂静。姜敏隐在黑暗里,看着两名内卫拖着男人经过,不一时又说笑着走回来。   姜敏吐出一口浊气,打马出巷,沿长乐坊外街市找了一会儿才看见男人倒在积雪的井沿上——特意扔在这里,暗示他赶紧投井吗?   姜敏骂一句,下马过去。男人一动不动,大睁着眼,定定地凝视黑暗,口里麻球却没了——想是笃定他要冻死在这,塞个麻球怕给赵王惹事。   “起来。”   男人听见,凝着霜雪的乌黑的眼珠迟滞地转一下,好半日才慢慢聚焦。   “站起来。”姜敏道,“世上道路万千,难道要一棵树上吊死?”   男人不说话。   “你今夜死在这里——明日便作中京一具无名尸骨,死得悄无声息。”姜敏道,“你是解脱了,可惜你家里那二百多口没这个福气——掖廷苦役,如此长夜不知还要经历多少才能如你一样。”   男人喉间挤出一声尖利的嚎叫,下一时便像开了机括的木偶人,手足挣动,在雪地上乱七八糟地扭转身体。姜敏大步上前,俯身攥住男人手臂,将他拉起来。   男人仍在挣扎,头颅乱晃,困兽一样咻咻地喘。   姜敏打一个呼哨,坐骑极灵性,前蹄屈起,便伏下身。姜敏将男人推到马上趴着,不管他挣得什么一样,自己一跃而上,骏马奋蹄,踏碎一地夜色去远。   魏钟依旧没回来,火膛依旧烧得旺盛。姜敏把男人推到火膛边,男人立刻背转身体,蜷作一团。姜敏重把酒壶放回吊子里烫着,“虞青臣。”   男人不答。   “眼下陛下震怒,除非观音降世,否则天底下没有人能帮你。”姜敏道,“不要再做没有用的事。”   男人一言不发。   姜敏道,“你等暖和过来再回去。”加重语气重复,“不要再去寻赵王,不要再做无用的事。”   火光下男人的声音道,“原来你认识我。”   其实不认识——但等过了今夜,满朝上下想不认识他也很难。   “在哪里认识我?”男人的声音很轻,“今日夜宴……你看见了?”   姜敏一滞。   “你说的我都知道……”男人道,“我不明白……既然不能帮我……为什么还要骗我……为什么要戏弄我……殿下觉得好玩……好玩吗……可太有趣了……”   炉膛跳动的火光下,男人脊背单薄,枯死的片叶一样不住地瑟缩。    第19章 赠枝   姜敏从宫里回府时,徐萃正同魏钟一处商量烤肉。看见姜敏站起来,“殿下回来了——今日有新鲜鹿肉,宫里又赏了菜送来,殿下去洗一洗,正好吃饭。”   “换衣裳——我要去皇姐那里,晚间再吃。”   “是。”徐萃伺候除去朝服,另外换过家常衣裳。雪虽然停了,中京仍是寒冷,又披上大毛斗篷。   姜敏向魏钟道,“你跟我来。”   魏钟留一句“姑姑好歹也给我那送些好酒吃”,便跑出来跟上。姜敏已经走到府门外头,“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殿下前日带来的人——就是那个虞青臣,怕要趁活着早些送回去。”   “怎么了?”   “看着不大好,汤药食水一概不进。”魏钟道,“若死在我那里,亲属带官衙来收敛尸首,咱们后头的马场叫人瞧见可就麻烦了。”   姜敏皱眉,“都到这般田地了?”想一想命人,“去个人同皇姐知会一声——就说宫里留我说话,明日再去她那。”向魏钟道,“去你那看看。”   “殿下罢了。”魏钟劝道,“说不得是痨病,殿下留心过了病气。”   “他那是雪地里冻的——什么痨病?”姜敏翻身上马,打马便走。   毕竟白日,二人从后巷暗门里进去。燕王吩咐的病人,魏钟特意把东厢房辟出来安置。姜敏跟着魏钟刚走到门口,便听见里头沉重的喘息,不由皱眉。   “殿下听这光景,我阿爷当日就是这样——”魏钟道,“不过一二日的事。”   “你阿爷什么岁数,他才多大——少胡说。”姜敏道,“去命孙勿现在就过来。”自己掀帘进去。t   床榻设在深暗处,姜敏一直走到近前才看清男人蜷在三重锦被底下,烧作诡异的潮红,大张着口,双唇枯败,拼命地吸着气。姜敏低头,视野中男人耳后那一点朱砂都变得如血滴鲜艳。   “虞青臣。”   男人听不见,这个人作为人类意志已经消失,只有躯壳还在本能地挣扎。   姜敏看一时,转身出去拾一块浮冰,拿回来重重贴在男人面上。男人剧烈抽搐,便睁开眼。姜敏随手将冰掷在地上,“虞青臣。”   男人撑起烧灼的眼皮,定定地望住眼前人。   “中京白灾,府尹收敛冻骨无数。”姜敏道,“还是你虞公子好福气,还能躺在这里喘气。”   男人离散的神志慢慢归拢,困惑地盯着姜敏看一时,又厌倦地垂下去。   姜敏拖一条杌子坐下,“钱三省今日启奏,说你不知悔改当众纠缠赵王,实在有伤风化——命除你鸿胪寺备选身份。今日起,你又是白身了。”   男人勾着头,连动弹一下都无,胸臆间喘息越发沉重,不知是愤怒还是羞耻。   “再睡下去你就死了。”姜敏道,“你起来,走出去给他们瞧瞧,要死也不能背着这个恶名去死。”   男人仍不动,连声气都销了。   姜敏又道,“我两回救你性命。除夕将至——你的报答便是死在我家里吗?”   男人终于睁眼,喘着气勉力坐直——他多日卧床,衣衫不整头发凌乱,他也不去管,拼尽全力要走出去。姜敏坐着,看着男人挣扎着爬起来,吃醉了一样左冲右突,居然连滚带爬扑到门边。门扇被他撞开,男人早已是烧绵了的身子,被雪地白光一照眼前骤然发黑,一声不吭便往雪里栽。   姜敏早跟在他身后,见状抢一步,男人扑在她肩上——他身量颀长,头颅从肩际勾过来耷在姜敏颈后,吐息急促有如鼓点。姜敏足尖一挽闩紧房门,仍旧拖着他塞回被中。   这么闹一回男人已是面白如纸气弱游丝,却睁着眼,喘着气道,“放心……必定……不——不死在你家里。”   “你死不了。”姜敏道,“你不说过吗?你命硬——落到这般田地还有人伺候,还有高床软枕享用。”姜敏点头,“确实命硬。”   男人咬着牙,心口起伏愈加剧烈。   姜敏话峰一转,“你爹可就不如你了。你爹带信说狱里冷得每夜睡不着,命你赶紧打点,送御寒衣物给他。”姜敏看着他摇头,“可惜——你这孝子贤孙安然在此间高卧。”   男人原本喘得跟什么一样,听见这一句忽然顿住,双唇紧闭,面色铁青。姜敏疾步上前将他翻转过去,抬掌重重拍在男人脊心,男人喉间格格作响,“哇”地一声呕出一大口黑沉的血——   成了。   姜敏放下心,便拉他起来。男人想要挣扎,却使不出一丝气力,只能任由对方把自己压在枕上。   姜敏拾帕擦去残血,“行啦——这口淤血吐出来总该好多了吧?”   男人虚睁着眼——说来也奇怪,虽然吐过血,身体却瞬间轻盈许多,裹缠许久的淤泥一样的浓密的黑雾在飞速退走,世界终于漫出生机。   姜敏道,“刚才那些话都是为了气你乱说的——廷狱传不了信件。”   男人立时黯然。   “却也不全是乱说。”姜敏道,“你爹若判杀头你有一大家子人要管,若不死,你要打点他在流放地的生计。千古艰难唯一死,别想了——你没那个福气。”   外间门响。魏钟同孙勿进来,应是特意交待过,孙勿只冲姜敏点一下头便去看病人,诊一时道,“哥儿气淤血滞,原本应当针炙行血,万幸竟然已经吐出来了——无大碍了。”站起身道,“吃两副汤药,丸药要吃一个月。”   三人便一同出来。孙勿走到外堂才开始抱怨,“殿下难得回京,又管闲事——卑职昨夜推牌九,现时还没起床,白白叫魏钟喊起来。”   魏钟道,“殿下传你竟还委屈了?”   孙勿便瞪他。   姜敏道,“魏钟去给病人煮些粥。”等他走远才问,“我听说父皇召你了——如何?”   “难。”孙勿摇头,“陛下的头风症若能好生静养,再由高手辅以针炙汤药,便到古稀也有指望。可惜——”   皇帝好美人,喜酒肉,重巫蛊——头风症的大忌讳那位简直五毒俱全。   “可推寿数?”   “慢则七八载,快则三五年——”孙勿四顾一回,附到姜敏耳边,“急则明冬。”   姜敏瞳孔猛缩。   “卑职回去便命人送丸药过来,殿下赶紧回——没得沾了病气。”   “不是还要开方吗?”   “还开什么方?睡一觉就好了。”孙勿道,“他就是急火攻心气的,不肯吃喝,又叫高烧烧得绵了,看着骇人,其实无事。年轻人三五日便又活蹦乱跳——只是吐过血,要想长命百岁还要吃一月丸药培固根本。”便作辞出去。   姜敏回去,男人靠在枕上出神,果然气色恢复许多,只是呼吸仍重。听见脚步男人仰起脸,“不敢请问小姐高姓?”   “萍水相逢,不用问了。”姜敏道,“我非中京人,年后便出京,必定不会再见。”   男人沉默。   魏钟送粥进来,姜敏接过来给他。男人极轻声地说一句“多谢”便接在手里。男人低着头慢慢吃粥,他吃东西的样子极其秀致,举手投足自生一派风流——毕竟是高泽虞氏子弟,即便落魄仍有余风。   姜敏看着他吃完,“前两日你昏着,我同你说的话未必听清——陛下震怒,你父亲的案子无有转圜,不要再去寻赵王。”   男人许久应一声,“是。”   “你也不必太过忧心。”姜敏道,“王垂是附逆,他的家眷都未斩首。你家连拥逆都算不上——至多定一个流放,三年五载说不定就能回京。”   “至多?流放?”男人极轻地笑起来,“说得好生轻易。”   “祖皇帝龙潜时都曾流放至庭州,你们家便流不得?”姜敏冷笑,“人生起落寻常事,寻死觅活有用吗?”   男人道,“我想睡一会。”说着不等姜敏言语,自己闭上眼睛。他仍在烧热中,瞬间便昏睡过去。   姜敏在旁坐着出了半日神,正待离开,男人忽一时头颅挣动,手足起舞,仿佛被什么捆缚,殊死搏斗——锦被被他掀往一旁。姜敏抬手按住,只一触便觉不忍——还是在发烧。叫他,“你醒醒——”   男人不答,咬着牙,沉默而又坚决地反抗。   “醒醒——”姜敏加重语气,“虞青臣——”   男人猛地睁眼,猩红一双眼死死盯住她,咬牙切齿道,“为什么是我?”   男人一把攥住她,语调瞬间拔高,变得凶狠,“你知道她要什么——为什么要我去?为什么是我?”男人目光发直,问完眼皮下沉又睡过去,只有攥着她的手臂慢慢往下坠。   姜敏握住,塞入被中。   这一段话问完,男人心中垒块消除,慢慢睡沉了。姜敏看着他,手掌仿佛有了自己的意识,便贴在他额上——触手光滑柔润如暖玉。   男人皱眉,昏睡中头颅转动,在她掌心极轻地蹭一下,小声抱怨,“我不去……”   姜敏撤开手,自去马厩解马,正欲上马时转头见墙角处鲜艳一物——竟是那夜她折的美人枝,被冰雪滋养着,犹自色泽娇艳。姜敏走去拾在掌中,只觉暗香浮动,便取水供瓶,放在男人窗前。   男人睡得很沉。   姜敏远远看一时,终于走了。    第20章 原来如此   许三捧着炭炉煨着的蒸笼过来,“二位殿下,梅花糕蒸得了——这个糕厨下昨夜就预备上,特特地煨够了火候,不然不得这么绵软醇正。”   姜敏正同姜莹下棋,闻言侧首,上下打他一时道,“许总管如今非但能会办事,口才也很是了得。”   “哦?”姜莹漫不经心道,“许三一个厨子出身,能有什么口才?”   姜敏道,“前回过来,正遇上许总管教训来拜的官员,话说得条分缕析,连皇姐想不到的都能想到——竟不是口才二字所能局限了。”她状似闲话,却刻意加重咬了“官员”二字。   姜莹立刻沉下脸。许三居然没察觉危险,满面堆笑道,“燕王殿下夸赞,奴才怎么受得起——都是殿下教导,奴才跟着多少长进——”   “教导?你是哪个牌面上的东西——你配我教导?”姜莹啪地一声掷了棋子,“我在同燕王说话,有你一个奴才插嘴地方?东西放下滚。”   许三不知道哪里触霉头,便放下吃食,灰头土脸走了。姜莹便问,“敏敏听见这厮说什么?”   “打着皇姐的名号捞些油水吃——这事不上称没三两,上了称便三千斤也打不住。”姜敏道,“陛下这一二年喜怒不定的,皇姐谨言慎行如履薄冰,哪里经得住奴才们添祸?”   “你说的很是。”姜莹忍不住骂,t“狗东西——明日让他滚去庄子上放牛。”   “撵了便罢了——皇姐不必为个奴才生气。”   姜莹给姜敏夹个糕,“尝尝对不对味?”   姜敏道了谢,托在掌中咬一口,面色稍变,咀嚼一时慢慢咽下去才道,“自打母后过世——有年头没吃过了。”   姜莹点头,“我当日在宫中亦是想念得紧,想念母后,想念你,想念母后亲手给我们做梅花糕。那时母后没了,宫里做个糕都要看贵妃的脸色。”   姜敏嗤笑一声,“什么贵妃——等皇姐继位,打发她剪了头发做姑子去。”   “继位的话你怎么敢胡说?”姜莹做一个噤声手势,“叫陛下听见,你我二人还活不活了?”   “姐姐跟前说怕什么?”姜敏道,“姐姐中宫嫡出,又居长,才干满朝上下无不称赞的——不单我说,多少人心里都这么说。父皇管得了人的嘴,还管得了人的心吗?”   这话姜莹最爱听,笑道,“你这张嘴——罢了,只你我姐妹,你爱说什么便说什么。”   姜敏吃着糕,盯着棋盘看一时,“豫国公一死,御林军虽然没了后台,但薛利禝这人脾性,只怕难为所用——姐姐需早做打算。”   “敏敏说得很是。”姜莹刻意踌躇半日,“燕地离中京实在太远——你不如回来。”   姜敏不答。   “当日你去封地姐姐就不愿意——哪里有皇家子弟不满十岁便强令赴封地的?”姜莹道,“奈何母后遗命不能不遵。如今你也大了,燕地也治得好,旁人说不了什么——便是旁的都不论,议亲总该回中京吧?”   姜敏一笑,“姐姐都说是母后遗命了,母后还特意命魏相举家北迁随我治理燕郡——妹妹在北境很好,万事有依靠,姐姐放宽心。”   “那你也不能一辈子在那里。”姜莹道,“姐姐如今正是用人之时,你是姐姐最信得过的一个——不如你回中京来,替姐姐掌握御林军。”   姜敏听见,掷下棋子,郑重一揖到地,“姐姐有命,姜敏必定赴汤蹈火有死而已——”话锋一转,“但眼下此事不成。”   “为什么?”   姜敏道,“姐姐中宫嫡出,居嫡居长居贤,不论从哪一条议论,大位必定是姐姐的——所以眼下宽慰陛下比收拢人心更加紧要,御林军要为姐姐所用,人选却不能扎眼。”   姜莹心中一动,便道,“你在我跟前那么正经做什么?过来坐着说话。”   姜敏见她神气便知这事已成一半,走回去坐下,“豫国公谋反案根本没查清——他一个外姓国公,又不可能承位,难道为自己谋反吗?他想拥立谁,陛下为何不肯查了?”   姜莹一滞。   “此事恕我直言,陛下所疑无非姐姐和晋王——既然不再往下查,陛下心里已经有数,拿定主意要让此事囫囵过去。”   “难道疑我?”   “非也。”姜敏同这草包简直无话可说,“我仍然是那句话,居嫡居长居贤姐姐都远胜晋王,没有起事的必要——同姐姐相较,陛下更疑晋王。若疑的是姐姐,陛下怎么能不查?”   姜莹心下狂喜,假惺惺道,“二弟未必如此,应是豫国公自作主张。”   “不论谁的手笔,陛下不查,足见对姐姐的信任,此时当暗暗蛰伏。若在此事上有出格的动作,陛下转而疑上姐姐反而不美。”   姜莹稍觉尴尬,“其实豫国公——”   “豫国公谋逆是自作死。”姜敏一语打断,正色道,“便剐了他也应当,只是陛下多疑——姐姐需更加谨慎,我同姐姐一母同胞,我掌御林军,陛下怎么想?”   姜莹沉默。   “我往北境奉的是母后遗命,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违背遗命回京大大不妥。”姜敏想一想又道,“还有一事劝姐姐——豫国公的案子不宜扩大,不能再多牵连,姐姐当亲自上书陛下速速结案。”   “敏敏虑的很是。”姜莹叹一口气,“如此,你在北境给姐姐掠阵,日后——”加重语气道,“你总是要回中京来帮我的。”   “是。”姜敏笑道,“燕地虽好,难比中京繁华。”   “御林军都督必是要换的——只是若陛下问起,我荐谁更加合适?”   姜敏想一想道,“姐姐若不计较,我看崔喜就很好。”   “他?”姜莹皱眉,“崔氏一族累受陛下厚恩,只怕我荐了他也难为我用——容我再想想。”   姜敏早知此人鼠目寸光,便不再劝。用长柄匙舀热茶,添在姜莹碗中。姐妹二人各怀心事,便都不言语。不一时内侍在外道,“殿下,虞家二郎来了。”   “让他进来。”   “是。”   姜敏便道,“姐姐有客,我明日再来?”   “不过一个闲汉,怎么让你避着他?”姜莹制止,同姜敏解释,“是虞恕那个二公子——傲气得很,原想着今日再好生磋磨他一回,听敏敏劝——但凡听话,这事作罢便是。”   “我嫌聒噪,不如去后头看会儿书。”姜敏含笑起身,“等姐姐打发了他再来。”便往壁上书架子里翻一时,取一本地方志拿在手中,一笑避往帷幕后小暖阁。   姜敏一走,姜莹便敛了笑意,舀一盅热茶慢慢饮。不一时回廊外有人影掠过,侍人在外回道,“殿下,虞二郎到了。”   “进。”   姜敏听见,放下书悄无声息走回来,揭起帷幕一角——便见垂帘从外头掀开,虞青臣低着头走进来。这是姜敏第一回在日色中见他——清透的日光映照下,眉目乌黑面庞如玉,更兼身形修长手足秀致,宽肩薄背腰若弓弦,虽然风流外显,实则风骨内蕴——是那种白日走在长街上都会被女子围观,争相投掷琼瑶的形容。   男人垂着头,走到屋舍当间站直,合手一揖到地,“赵王殿下。”   “来了?”姜莹瞟他一眼,“这小半个月不登我的门,今日来应是想明白了?”   “殿下恕学生愚钝。”男人道,“学生不知何事需思虑明白。”   姜莹原本听了姜敏的劝要放过虞氏一门,被这一句话撩起火气,“你拖过小半月个才登我的门,进门就与我装傻——这是走了谁的门路这么大气性?”   “今日奉许总管召唤而至。”男人道,“学生无王诏不敢叨扰——殿下方才所言小半月才登门,实不知从何说起。”   “许三让你来的?”姜莹冷笑,“我还以为你终于想明白了——既如此,那是还不明白?”   “学生愚钝。”男人道,“殿下但有吩咐,务请直言,学生必当尽力。”   “你父亲的案子——”   男人抬头。姜敏终于看清他的脸,病应是痊愈了,脸色却难看,目光疲惫神色倦怠,无一处不透着无能为力的憔悴。   姜莹道,“你父亲的案子说大也大,说小也小——夜宴那天我就同你说了,端的看你的态度。”   男人不答。   “我不是让你五更回来么?你气性大——人也不见。”姜莹哼一声,“还以为走了谁的门路把你父亲捞出来,原来竟是罢手不管了。”   男人目中露出忿然,恐她察觉,便低下头,“学生五更回来了,为内侍所阻不得登门而入——我父亲年事已高,求殿下高抬贵手,放他一条生路。”   “你当真在外头等到五更天?”姜莹反倒吃惊,忙收敛神气,“既如此——我仍是夜宴那天问你的话,你若应了,万事容易。”   男人垂着头僵着脸道,“学生幼多劫难,扶乩问卜尽言学生此生不宜婚配——不敢以不祥之身玷辱殿下。殿下美意,学生只得辜负。”   姜敏心中一动,原来如此——难怪许三前恭后倨,难怪夜宴闹得那样,难怪这了这么久姜莹还不肯放过虞恕。目光不由停在男人雪白的面上——情理之中。    第21章 我名姜敏   “婚配?”姜莹冷笑,“什么婚配?本王即便纳你,你入府亦为三等侍君,与奴仆无差——与婚姻无涉,至于乩卜,买个奴才还要什么乩卜?”   “学生不敢玷辱殿下。”男人不为所动,“待罪之身不堪与殿下为奴。”   “虞青臣,你当真想明白了?”   男人只停了一刻,“是。”   “很好。”姜莹道,“不见棺材不掉泪,且放心,有你求我的时候。来人——”   不一时外间脚步声起,四名内侍进来。   姜莹指着虞青臣道,“虞青臣冲撞本王,不敬皇家,拖出去——杖责。”   内侍等了一会,小声问,“殿下……打多少?”   姜莹目光落在男人瘦削的腰际——只需一棒下去,只怕就要活不成,“虞青臣,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男人低着头,跟没听见一样。   姜莹摆手,“打,什么时候改口什么时候放他——一直不肯那就直接打死。”   内侍认识虞青臣,踌躇道,“这厮毕竟官家子,高泽虞氏又是大族,若当真打死——”   “打死算我的。”姜莹不管不顾地t叫,“今日倒要看看是他高泽虞氏的骨头硬,还是我的棍棒硬。打——”   男人道,“今日得见赵王以棍棒治天下,实乃学生三生之幸。”说完不等侍人拖拽,自己转身出去。   姜莹勃然发作,“就在院子里打,现在就给我打,直接打死——”   众内侍面面相觑,见赵王没有收回成命的意思,便都退出去。门帘落下,日影中便见男人被内侍按倒在外院雪地里,棍棒齐举,眼见这一棒子就要下去——   “且住。”   众内侍听见里头这一声,如释重负,便都放下棒静等。   姜莹回头。姜敏从帷幕后转出来,含笑道,“不过一个男人,姐姐何必如此动气?”   “敏敏休劝,我今日这口恶气必得出了。”   姜敏站在她跟前,偏着脑袋盯着她,忽一时笑起来。   “你笑什么?”   “我笑——”姜敏附到姜莹耳畔,“笑姐姐色令智昏,冲冠一怒为个男人。”   姜莹老脸一红,蛮横道,“又如何——不行吗?”   “行——怎么不行?姐姐即便再纳七八十个也行。”姜敏拉着她戏谑地笑一时,慢慢敛了嬉笑,“但外头这个我劝姐姐还是作罢。”   “为何?”   “如今中京城里的流言姐姐竟然不知吗?”姜敏道,“虞家二郎为了给虞恕脱罪,亲身勾引咱们赵王殿下,被赵王殿下当众没脸撵出来——虞二郎如今声名狼藉,赵王殿下正是刚正守法。刚把话传成这样,赵王殿下便纳了他做三等侍君,殿下成什么了?”   姜莹一滞。   “便是入府为奴也使不得,赵王殿下何等身份,什么样人都能近身伺候吗?”   姜莹被她架到高处,想留人豁不出手段,想撂开手又舍不得,咬牙恨道,“我什么样人没有,原不是一定要这厮——只是实在咽不下这口恶气。”   “那是——姐姐必是不缺人的。”姜敏话峰一转,“我观这人脾气极硬,若当真打死在这——咱们平息豫国公一案的想头便成泡影,姐姐如此针对,晋王趁机喊冤,陛下当如何想?”   “难道就这么放过他?”   “放不了。”姜敏宽慰,“虞恕还在廷狱,要拿捏他不是在姐姐翻手之间吗?如今谋大事要紧,大事一成,天下都是姐姐的,一个男人算什么——何必此时如此逼迫,没得坏了名声。”   姜莹咬着半日终于下定决心,“你说的很是——早晚要落在我手里。”向外叫道,“传我令——虞青臣啸叫王府,乱棒打出去!再要敢登门,直接打死。”   ……   姜敏陪着姜莹吃过饭,从赵王府出来时候已近二更。此时已近除夕,冬雪夜寒,家家户户门窗紧闩,只有坊市悬着的灯笼孤零零亮着。   姜敏在中京为示低调出门少带从人,只齐凌随侍。两匹马出了长乐坊,在空无一人的御街漫行。齐凌打量姜敏神色,“殿下脸色不大好,在赵王那受气了?”   “谁能给我气受?”姜敏拢一拢斗篷,“知会府里人,年初六拔营,咱们回燕郡。”   齐凌唬一跳,“这么快?”   “中京该知道的事差不多了——除夕总是要过的,不然咱们现下便可回去。”   齐凌谨慎地看她,“殿下还是有心事。”   姜敏不答,走一时问他,“虞府在什么地方?”   “虞府?”齐凌道,“哪个虞府——”忽一时恍然,“那个坏了事的虞恕?在甜水坊。卑职前回去探过。”   “你连那里都探过?”不愧是燕王府一等斥候,探问事务滴水不漏。“你同虞恕府上谁能搭得上话?”   “殿下有话要传——”齐凌道,“早几日还有人,现下都没有了。”   “怎么?”   “虞恕是革了职抄了家还没了俸田才收押的,如今因为赵王使绊子,既不审问,又不定罪,就这么悬着,必定要过十五才有人问案,还不知定罪怎样。眼下虞府又没银钱又没进项,养不起闲人——能遣散的都散了。人家也不愿意留,除了九族血亲实在走不脱的,难道留下等流放吗?卑职那个说得上话的便领银钱,前日回老家了。”   姜敏便不言语。   “殿下要传什么话?”齐凌殷勤道,“卑职亲自走一趟便是——殿下放心,必定隐秘。”   姜敏沉吟一时,“你带路,先去看看。”   “哪里?”齐凌一滞,“虞恕府上?”便拨转马头,“一个废尚书,殿下何必——”见姜敏没有玩笑意思,便摸一摸鼻子闭嘴,在前带路。   甜水坊是个极大的坊子,许多京官府邸都在此处,虞府在前巷。雪夜寂静无人,马行极快。不一时到门口,姜敏驻马打量,果然凋敝——没有守门人,门也虚掩着。   姜敏举鞭一指,“怎的门不关?”   “这等官邸的门扉都是百年老木打的,重,开关不易,进出不便——门既开着,必是有人图夜间行走方便,搬个东西什么的。”齐凌看着摇头,“看这光景,虞府剩下能动的……只怕要搬空——殿下要寻何人说话?”   “虞青臣。”姜敏道,“你进去——把他叫出来,不许说你是燕王府的人。”   齐凌吃一惊,“就是近来纠缠赵王那个——呃,是,卑职现在就去。”便下马入内。门既开着,便连通禀也用不上,直接走进去寻人打听虞青臣的院子。   姜敏等在外头。一顿饭工夫齐凌跑出来,“虞府里跟比大马路还不如,四下里不点一盏灯,不见一个活人,卑职走了好半日,总算遇上个起夜的小子——问他,说虞青臣不在家。”   “半夜不在家?”   “卑职也这么问他——那小子说老夫人一早打发出去,往护国公府说话去了。”   “护国公——”姜敏无语,“老头子都多大年纪了,同他说什么话?什么话到半夜都说不完?”   齐凌不敢言语。   姜敏少有遇上如此尴尬的情状,竟踌躇起来。一时间也没什么好法子,“回吧。”   二人只得仍往坊门去,堪堪看见“甜水坊”三个字时,便见灯影下一个人伶仃地走过来,坊灯在男人身后,影子便拉得极漫长,一直拖到姜敏腕间。   姜敏驻马。   男人原本埋着头在走,忽一时有所觉,慢慢双目大张,惊疑不定地望着眼前人。   姜敏足尖往马腹上一磕,散马上前。男人面色雪白,呆立原地,手里还提着一只竹篓子。   姜敏坐在马上,上下打量他,仍然是白日的装扮——外头穿的袄子却不见,只一袭浅杏的圆领袍,颈畔和手腕露着,分明有鲜红肿胀的指痕——应是被赵王内侍所制时伤到。别处倒不见明显外伤——应当也没挨打。姜敏目光落在竹篓子上,“提的什么?”   男人一滞,提着篓子的手背到身后,探身往姜敏身后头打量,“小姐府上原也在甜水坊吗?”   齐凌听见,轻声冷笑,“谁住这地方?”   姜敏瞟他一眼,齐凌立刻收声,退到暗处假装不存在。姜敏便问虞青臣,“会骑马吗?”说完也不等他回答——高泽虞氏子弟,琴棋御射是必修——命齐凌,“马让出来,你自己回府去。”   “我的马——让给他?”   “怎么?”   “不……不怎么。”齐凌委委屈屈应一声,慢吞吞从马背上溜下来,再打量殿下——然而殿下完全没有在看他。含恨叹一口气,只得腿儿着往王府回去。   姜敏举鞭,虚点一下空出来的马匹,“你骑这个。”耳听身后蹄声起,便轻叱一声,策马从空无一人的御街疾驰而过。约摸一盏茶工夫,眼前一带水流蜿蜒流淌,水上画舫如织,水岸灯火辉煌,嬉闹声不绝于耳——妙音坊到了。   姜敏在河畔驻马,回头见男人就停在身后一臂之遥,“骑术不错。”散马过攒金桥,走到一处楼子前头。   小二满面堆笑从里间迎上,“贵客来了,贵客吃——”看等清来人立时收声,默默接过缰绳,“今日可用些什么?”   “就同往常一样,再另添个热羊汤。”姜敏一边说话一边直接上二楼,到最尽头厢房推门而入——极好的座,一窗之隔便是攒金河流金水面。楼里烧得暖,姜敏便除下斗篷,转头见男人仍然在门口,“站着做什么?”   “不敢请问小姐名姓。”   姜敏道,“先时以为不会再见,故尔未通名姓,竟不知如此有缘——我名姜敏。”    第22章 声名狼藉   男人便点头,“原来是江小姐。”   姜敏一听便知他不认识燕王,也不说破,指一下对面的座子,“坐下说话。”   男人把竹篓子塞在角落隐秘处才走去坐下。羊汤是现成炖好的,小二用带盖的大钵子盛了送上来,待要盛汤,姜敏摆手命他退下,自己盛出一碗,隔着桌案推过去,“雪夜天寒,吃些暖暖。”   男人原就穿得单薄,策马过来早冻得透了,眼见汤碗热气蒸腾便情不自禁伸双手捧住t。   姜敏见他雪白的指尖通红肿胀——俱是冻疮。便道,“吃些热汤。”   男人死死扣住碗缘汲取热量,却不动弹,“江小姐当真不住甜水坊?”   “当然。”姜敏道,“我是特意寻你去的。”   男人猛抬头。   姜敏正待说话,门从外打开,小二又走进来,另外布上三样热菜,俱用红泥小炉煨着,最后是一壶注子里烫着的酒,“刚煮的胭脂酒。”   姜敏点头,“你去同青青说一声,我有客人,不必特意过来说话。”   “是。”   房门又一次掩上。男人正襟危坐,死死盯着那壶酒,“胭脂酒赵王府特酿,江小姐今夜原来为赵王说客?”   只这么一个瞬间的转变,男人已经从小心谨慎变作如临大敌,像被狩猎的兽,竖起锋利的爪牙。   “赵王?”姜敏哼一声,“当然不是。”   姜敏语气中的轻蔑连藏都藏不住,男人放下心,又觉出尴尬,拘谨道,“那你——”   “你今日吃过饭吗?”   其实没有——清早便被打发去拜护国公,一如既往地碰了壁,回来还没进门便被钱三传去赵王府。男人低着头道,“吃过了。”   “便吃过也再吃些。”姜敏也不戳破,“我在外久闻中京夜市繁华,时人酷爱宵夜——此时正是宵夜的时候。”自己拾匙喝汤。   人家吃东西,男人不好再说话。他虽然早饿得过劲,然而架不住羊汤香气四溢,便就着热汤吃烤饼——热食入腹驱走遍身寒气,带来独属人间的活气,男人腹中慢慢充实,却止不住鼻端发酸,便只埋着头,聊以遮掩狼狈。   姜敏只沾了沾唇便放下。她只看一眼男人形状,便知这人饿了一日,又或许二日——即便到了这般田地,男人吃东西的样子仍然极雅致,不堕世家之风。   渐渐一钵羊汤见底。等男人终于察觉,抬头见姜敏根本没在吃东西,一只手托着腮,一瞬不瞬地看着自己。只觉羞惭难当,“惭愧……失态了。”   “说不上。”姜敏掉转目光,拾壶倒酒,“我有一回饿得极了,一次吃过一盆汤三张饼。”   “江小姐不必宽慰。”男人道,“你怎么会如此?”   “怎么不会?”姜敏把热酒分出一盏给他,“我们在北境追击贼寇,过冰原荒无人烟,落到人吃雪马嚼冰的田地——等拿着热汤饼时,我吃三张都是最少的。”   男人听得心驰神往,“江小姐原来是武将世家?”   “那也说不上。”姜敏道,“我居北境。”   男人握着酒盅饮一口,果然滋味甘醇,烫过之后风味更不同一般。此时妙音坊内热闹非凡,一墙之隔便是笑语冲天,窗外丝竹呖呖,有女子的声音咿咿呀呀唱着——   恰三春好处无人见……不提防沉鱼落雁鸟惊喧……羞花闭月花愁颤……踏草怕泥新绣袜……   ……   姜敏原想说话,转头见男人目光迷离神色恍惚,眼前灯共窗边月交映,男人面庞如雪皎洁——不知触动他什么心事,男人看起来既伤心又绝望。   姜敏不便打扰,倒一盅酒慢慢喝。   “铮”一声琵琶声绝,女子清唱作结语——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男人如梦初醒,“江小姐今日寻我,未知何事?”   “是有事。”姜敏道,“只不知是否交浅言深。”   “江小姐说哪里话?”男人肃然道,“江小姐于我有救命之恩,便将性命交与小姐亦是应当,何来交浅言深之说?”   姜敏点头,“那我直说,你多担待。”停一停道,“中京并非安身立命之地,虞公子当设法尽早离开中京。”   男人怔住,“江小姐为何突然提及此事?”   姜敏正琢磨该怎么劝他,一墙之隔忽然爆出一片哄笑,热闹到极处,几乎掀翻屋顶,哄笑声中一个人高声道,“我也算见过世面的,却是今日才知世上竟有人面皮赛过金刚砂,刀剑都不穿——混到这等田地,居然还公然行走于街市?叫人钦佩呀!”   男人骤然色变。   姜敏原本只觉吵闹,见他神气忽然醒悟——果然隔壁那人点着名字骂,“好歹也曾是高门世家子,脱成那样勾引赵王殿下不成事,还被当着众人打出来——换作是我,宁愿一头碰死,绝不受此大辱!虞国公若知百世之后生此不肖子,只怕九泉之下都要都要活转回来——”   男人坐着,面上血色褪尽,白得跟活鬼一样。   姜敏看他一眼,便自己走出去。回廊上一名盛妆女子恭敬肃立,见她一个人走出来忙迎上,“殿下难得过来一回,竟不见卑职——必是不给脸面。”来人是楼中主事张青青。   姜敏往隔壁厢房看一眼,“去看看是谁——高声喧哗成什么体统?”   “是。”张青青扭身入隔间,不知同里头说了些什么,瞬间没了声音,坟场一样寂静。   姜敏这才回转。男人笔直坐着,听见声音头也不回,“江小姐劝我离京,便是为了这个?”   姜敏怔住。   “江小姐美意心领了,恕我不能从命。”男人道,“虞某生于中京长于中京,父母亲族俱在中京——如今虽然颜面扫地不得见人,但父亲在狱,家族危难,这时节相离绝非为人子之道。多谢江小姐,虞某绝不离京。”说完不等姜敏说话,站起来闷着头直冲出去。   姜敏尚不及反应,男人已经同她错身而过。姜敏深知姜莹脾性——姜莹既然看上虞青臣,便不会罢休,越不能得手,越念念不忘。今天自己在场才算好歹阻了她一时,必定是越想越舍不得,哪一日热血上头铁了心,也不需做什么周张,命人悄悄绑了虞青臣,依虞青臣如今的名声,只怕人人都以为他跑了,中京城至多再添上一个失踪人口——   死在王府都无人问。   姜敏一句话没劝人已经走了,一时无语,“又一个属牛的。”自己人事已尽,以后的事只能看他命数。姜敏懒怠再管便回去取斗篷,转头见竹篓还在原地,忍不住走去打开——里头一篓子雪压过的野菜,一柄铁锄,一串铜钱,还有一张纸。   姜敏把那纸翻开,竟是张当票子——这人不知所踪的棉袄可算知道去哪了。连这些东西都忘了拿,当真气疯了。姜敏琢磨一时,旁的扔回去,只把那当票子收在袖里,便提着竹篓子出去。   张青青赶忙迎上来,“殿下。”   “你来得正好。”姜敏从袖中把当票子扯出来给她,“去赎回来——明日你拿去给齐凌,命他给今夜在甜水坊遇上那位。”   张青青以为重要文书,郑重接过,等看清楚嘴一扁,“一件棉袄子有什么可赎——”转眼见姜敏并没有玩笑的意思,忙闭上嘴,“殿下放心,卑职亲自去。”   “方才那个人走了?”   “走了。”张青青道,“挺好的相貌,气冲冲的,我都害怕他吃人。”   “谁敢吃你呀?”姜敏笑一声便提步下楼。小二早把两匹马牵到门口等着。   张青青急赶着跟上,一边走一边劝,“殿下难得来,好歹也坐坐——卑职知道殿下过来,特意命人烤的鹿肉,这会已经得了,殿下吃一口再走。”   姜敏已经上马,闻言勒缰,“既得了,拿来。”   “拿来?”张青青一时灵醒,转身往里跑,一边跑一边大声吩咐,“快着些——把刚烤的鹿肉细细地切仔细了,油纸包妥当。”不一时提着五个油纸包儿出来,手里还提着一只酒坛子。   姜敏一滞,“你这是做甚?”   张青青早装出一个提篮,立在马前双手奉与姜敏,“恐怕殿下宵夜枯燥,卑职另包了四样点心,还有胭脂酒。”   “你倒是周到。”姜敏失笑。张青青便把提篮整个系在空着的马鞍上,仰面殷勤道,“卑职送殿下回府?”   “不用你送,办你的差。”姜敏应一句,打马去了——空着的那匹马便跟着她。过了攒金桥散马走一时,果然见男人在前,孤鬼一样尽拣灯影暗处走。雪夜风寒,男人衣裳又薄,不时瑟缩。   姜敏看一时,把手中竹篓也一同悬在空着的马鞍上,拍一掌,那马便疾奔过去,姜敏扬声高叫,“虞青臣——”   男人听见动静止步,回转身,因在暗影中瞧不清面貌,只有雪风翻卷着拉起男人衣角,像没有温度的黑色的焰火,暗夜中烈烈起舞。   姜敏坐在马上看着他。   两个人一高一低,一明一暗。姜敏打破沉默,“马带你回家——好生看顾着我的马,明日我亲自取回。”说着也不等他反应,轻叱一声打马便走。    第23章 燕王   齐凌昨夜从甜水坊扛着雪夜寒风腿着回燕王府,足足走了半个多时辰,冻得脑袋发疼。第二日天还没亮王府内侍便来叩门,“齐哥哥起了——齐哥哥——”   齐凌眼也不肯睁,棉被一卷直接装死。   内侍在外道,“百岁楼打发人来,说有t物事要亲手给齐哥哥,齐哥哥赶紧起了——”   齐凌心下一凛,瞬间连瞌睡都跑了,探头道,“百岁楼谁来了?”   “是个漂亮姐姐——特意来寻齐哥哥说话。”   “同她说我一忽儿就到。”齐凌一骨碌爬起来,手忙脚乱穿衣裳,“请进来吃茶。”便跟上了机括一样,飞速洗漱过又飞速跑出去。   到前厅便见盛妆女子坐着,勿自吃茶。齐凌急问,“你怎的来我这——出什么事了?”   张青青支着下巴,点一下案上扔着的包袱,“殿下命我亲手给你,楼里刚上了板便来你这——”说着打着哈欠道,“你收好,我还要回去睡觉。”   张青青一早来,齐凌以为百岁楼出事,见她气定神闲的模样倒怔住,“什么东西?”雾煞煞过来,拆了包袱竟是件出着乌黑风毛大袄子——东西是极好,却是个旧的。齐凌嫌弃道,“你送我东西好歹做个新的。”   “我送你?”张青青笑起来,“下辈子吧。”说着便往外走,到门边又回头,“困得糊涂竟忘了说——殿下命你拿去给昨夜甜水坊那位——你应知是哪位?”说完扬长而去。   留下齐凌云里雾里对着件袄子,“昨夜那……给虞青臣?”但他深知张青青绝不敢乱传燕王令——必是姜敏的意思。这日已经是除夕,诸王相一早就入宫贺岁。齐凌没地儿问,索性便连饭也不吃,亲自提着包袱打马直奔甜水坊。   甜水坊热闹得紧,从坊门往里,沿路都悬着大红灯笼,小孩子们嬉笑打闹,不时放个响鞭。齐凌探头,一眼便见虞府之所在——毕竟除夕还灰头土脸的地方不多。   府门仍无人值守。齐凌昨夜来过,轻车熟路直奔内院,虞府多数院落都已经上了封条,只留了虞夫人内院给正支子弟们定案前暂时居住。   齐凌今日过来尴尬,一路走一路琢磨如何说话——却是完全没用上。内院门洞开着,里头狂风过境一样,根本没有一个人察觉来了客人。他要找的虞家二郎虞青臣就跪在当间,四下围着形形色色的男男女女。   虞夫人坐在当间,“你父仍在廷狱,你为人子,怎么敢对赵王殿下不敬?赵王殿下何等尊贵人?她不高兴,你这一家老小转眼便成齑粉,你可知道?”   虞二郎低着头道,“儿不曾对赵王殿下不敬。”   “不曾?”一个声音怪叫道,“殿下亲口同我说,说你虞二啸叫王府,气得殿下一晚上没睡着——依我,你赶紧收拾着,同我一道走一趟王府,登门负荆请罪,殿下心软,说不得就放过你。”   是许三。   虞青臣只向虞夫人道,“母亲,儿不曾对赵王不敬,赵王若不高兴,自有她自己的缘由,与我家无关。”   夜宴的事中京城传得沸沸扬扬,虞夫人虽然没脸,但不知怎的竟生出隐秘的期盼,盼望二郎搭上赵王,好叫一家脱离苦海。昨日二郎灰头土脸回来,原本已经绝了指望,今日许三过来说话,又死灰复燃。虞夫人劝道,“许总管既这么说,你好歹登门告个罪,殿下息了怒,才算四角俱全。”   虞青臣半日才道,“今日是除夕,诸王都在宫里——”   “不怕。”许三打断,“你且同我去王府等,殿下回来立刻好生告个罪——殿下气一消,随便赏一赏,你们一家不就舒坦了么?”   虞夫人大觉心动,“许总管说的很是——咱家这样,还过什么年,你同许总管去王府,不论多晚,等着便是。”   “今日除夕,母亲命儿往赵王府?”   “怎么了?”   “母亲可知赵王要什么?”   原先或许不知,眼下赵王府接二连三的来人,便是傻子都猜出三分——虞夫人面上掠过一丝尴尬,“你既冲撞了殿下,殿下心慈,你好生告个罪——” 八_ 零_电 _子_书_ w _ w_ w_.t _x _t _ 0_ 2. c_o_m   “什么样的冲撞急等除夕夜问罪?”   虞夫人被他顶得一滞,又恼怒起来,“你父入狱,你为族中人,难道因为要过年便不为家族尽力吗?你父亲在廷狱又如何过年?好你个不孝的东西——”   “尽力?”虞青臣一口顶回去,“母亲要儿尽什么力?母亲心里明镜也似,您是要儿尽力,还是要儿用脸面廉耻去换——”   便听“啪”一声大响,虞青臣面上已经重重挨一掌,他皮肤极白皙,分明便见鲜红一只掌印浮上。   许三一滞,立刻上前阻止,“夫人怎好动手,把脸打成这样,殿下看着成什么样——”   “殿下也是你乱叫的?”   满院男女齐齐回头,便见一个乌衣青年立倚门而立,手里提着只布包袱。其他人不认识他也罢了,许三神色骤变,“你怎么在这里?”   齐凌哼一声,“我不来,叫你这厮狐假虎威败坏赵王殿下名声吗?”便向虞夫人道,“虞夫人休听这厮胡咧咧——实是许三这厮不成事,已然叫赵王殿下打发了去庄子上。他今日来你家——”便转向许三,“你想撺掇着虞二郎跟你走一回赵王府,好叫赵王殿下夸你许三能会办事,便不撵你吗?”   满院哗然。   虞夫人面上便跟开了颜料铺子一样,青一阵红一阵,“殿下竟没有传我家二郎吗?”   许三跳起来,“你这厮休在此胡言乱语——你以为你是燕王殿下的人,燕王殿下便什么事都包庇你?”   他这段话说完,旁的人还没什么。虞青臣转头,死死盯住他,“你是燕王的人?”   齐凌还不及回答,许三已经跳起来骂道,“你只是燕王近侍——燕王的事知道些也罢了,怎能得知赵王殿下的事?”   齐凌早忍不了半点,一言不发大步上前,抬足一脚将许三踹翻在地,足尖一点踏在他心口,又加三分力碾得许三嗷嗷乱叫。齐凌踩着他,居高临下道,“小爷知不知道赵王的事也是你能猜得的?你信不信——小爷今日踩死你,燕王殿下必定为我做主,你有那闲心,不如猜一猜赵王殿下会不会管你死活?”   许三被他踩得呼吸不畅心口生疼,只觉肋骨下一时就要断裂,哀求道,“齐……齐哥哥手……脚下留情,咱们都是王爷们的伴当——”   “谁跟你咱们?”齐凌其实不能在中京城生事,听他告饶就坡下驴,足下一松,足尖移往一旁,“滚——再叫爷在中京城见你,见一次打一次。”   许三今日原想赚得虞青臣入王府,哄得赵王高兴,混着留在中京,眼下被齐凌抓住,差点没被踩死,哪里还敢多话,爬起来灰也不敢拍,半声不出便跑远了。   齐凌看着他走,转身道,“中京鱼龙混杂,虞夫人勿要听信小人传言挑唆——大节下的有伤家和。”   虞夫人面露窘迫,起身道,“大人是——”   “在下燕王府内卫统领,齐凌。”   王府内卫官职虽不高,却都是皇家心腹。虞夫人手足无措道,“大人今日特意过来——来人,倒茶看座,拿些点心。”虞夫人仍然是贵妇作派,但院子里其实早就没有下人,满院子男女们大眼瞪小眼,没一个动弹的。   “虞夫人不必客气。”齐凌道,“下官今日过来,实奉殿下之命寻府上二郎——有话要说。”   “我家二……二郎?”虞夫人简直目不暇接,转头见虞青臣仍然直挺挺跪着,“你还跪着做什么,还不起来招待贵客?”   虞青臣仰着脸,死死盯住齐凌,目光实在说不上和善。   虞夫人大怒,正待发作,齐凌圆场道,“虞夫人有事只管忙碌,下官同二郎说话。”   虞夫人总算懂了,“既如此——咱们暂避……暂避……”便一步三回头往屋子里去,满院男女稀稀拉拉地跟着,足足用了一盏茶工夫才走尽。   齐凌俯身相扶,“虞公子——请起吧。”   虞青臣就势起身,他在青砖地上跪得太久,初一站直膝上发沉便往下坠。齐凌拉住胳膊托住,只觉触手生寒,“大雪天的,二郎穿得也太薄了。”便扶着他往廊沿坐下,另外解开包袱拿出大袄抖开,搭在他肩上。   “你今日来——”虞青臣语意生硬,看清身上大袄又怔住,面上青一时白一时,“这个衣裳怎么在你手里?”   齐凌其实不知道首尾,“我们殿下命送来。”   “殿下……”虞青臣轻声道,“昨日同你一处的是燕王殿下?”   这事已经瞒不住——虞府一个破落户,实在也没有隐瞒的必要。齐凌道,“正是。”   虞青臣垂着头,一言不发。   齐凌道,“冬日天寒,公子多保重,下官差事已了,这便回去复命。”说着举手作辞,便往外头走。临到院门处忍不住回头——男人仍在原地,雪白的指尖掐着大袄漆黑的风毛,黑与白在风雪中作了分明的对比,叫人侧目。    第24章 殿下   齐凌回去,姜敏仍在宫里贺岁未归。徐萃奉命在王府观雪庭里摆了家宴,燕t王府在京过年的一众人齐聚,足足坐了三桌。   徐萃举杯含笑道,“殿下要陪陛下,只得我陪大家吃酒了——殿下说了,今年因着奉旨入京,带累大伙儿都没法在燕郡陪伴家人,殿下说委屈大家,今日必要尽兴,要不醉不归,没醉的——年下封包不许领了。”   孙勿带头起哄,众人大力拍桌鼓噪喧闹,好半日消停下来。魏钟打听,“咱们燕地喜讯频传,殿下给咱们包的封包总不能小了?”   “少不了你。”徐萃笑一声,“今日都要喝尽兴。殿下嘱咐我——你们不尽兴便是我没伺候好,你们自己封包没了罢了,我的封包也要没——都不许拖累我。殿下从宫里回来可是要过来查的。”   众人哈哈大笑,都是燕王府伴当,北境血里火里拼的过命交情,不一时闹作一团,嘻笑比酒声把观雪庭屋顶子都要掀了。   齐凌心里有事,寻着徐萃打听,“殿下怎不传我——竟就入宫了?”   徐萃道,“今日是正日子,陛下特意赏的燕王仪仗不得拿出来给人瞧瞧——府里许多人跟,不差你一个。”便笑,“齐统领辛苦,今日歇歇。”   “我一个人在中京,比燕郡都闲散,有什么歇处?”齐凌饮一盅热酒,“姑姑看着他们别闹得出格,我去外御城等殿下。”便披着斗篷出府。   除夕入夜又下雪,此时雪片有鹅毛大,撕棉扯絮一样落个不住。燕王府在御街东北未央坊,离外御城极近,等齐凌看到外御城门时,临走前吃下的那盅热酒甚至还烫在心口没散尽。   城门处停着诸王仪仗,因为怕冷,各府侍从们都散在围房吃酒,齐凌便往围房里去。刚走到巷口,“砰”地一声巨响,便有焰火直冲天际,在黑漆漆的夜空炸开来,齐凌在这个明亮的瞬间看见对面暗巷中有一个人——   虞青臣。   男人坐在暗巷长阶上,两只手抱着胳膊,仰着脸,默默凝视夜空焰火——除了换了个地方,男人的神情和动作都同白日自己离开时一般无二。   这人要做甚?   齐凌心生警惕,悄悄站住,退后一步隐在黑暗里。   约摸一顿饭工夫过去,围房里一众侍从飞跑出来涌向燕王仪仗冕玉八宝琉璃车。又过一盏茶工夫,外御城门从内打开,内禁卫簇拥着穿朱红缂丝圆领袍的年轻女子出来,女子戴琉璃嵌宝通天冠,乌黑的锦绣冠带规整束在颔下——既肃穆又娇艳。   燕王出来了。   内禁卫都督薛念祖亲自送姜敏到车旁。姜敏止步,“薛都督留步,回吧。”便自登车。   “下官恭送殿下,殿下新岁吉祥。”薛念祖说完便一揖到地一动不动,直等听到仪仗启动的声响才直起身。   齐凌从暗巷里探身,打头四梧杖迎面过来,四金杖慢吞吞在后,接着又是四罗伞,四银枪,再过来是前八骑,后八骑——   虞青臣站起来,走到对面巷子口,沉默地看着一眼不到头的燕王仪仗。齐凌心中一动——难道这位虞二郎居然不是为了赵王,而是为燕王来?又是“砰”一声大响,齐凌循声抬头——朱红的火花半点炸裂开来,点亮整片夜空。   “什么人?”   齐凌吃一惊,转头便见虞青臣阻在车驾前,漫长的燕王仪仗因为他一个人停在空荡的御街上——这厮当真是冲着燕王来的。   领队校尉策马上前,抽刀道,“你是何人——何故惊挠燕王殿下仪仗?”   “学生虞青臣——”虞青臣停在梧杖前,手里还牵着匹马,“求见殿下。”   “当街拦驾是求见的体统吗?”校尉厉声喝斥,“还不让开?”   虞青臣重复,“虞青臣求见燕王殿下,劳烦通禀。”   校尉大不耐烦,“呛”地一声抽出一丈余长的仪刀,刀锋指住男人鼻尖,“让——”   齐凌认出虞青臣手里牵的马正是自己坐骑,想一想便从暗处现身,“撤刀。”   校尉看见齐凌忙收刀,在马上作一个揖,“齐哥哥怎么在此处?”   齐凌点头示意,转向虞青臣道,“今日除夕,虞公子何故至此?”   虞青臣手臂微微往后收,“这匹马——”   “给我吧。”齐凌道,“这其实是我的马。”便伸手去取。   虞青臣让一下,“殿下昨日有言——马匹亲自取回。”   齐凌一滞,“你这人怎的如此固执?”正待打迭言语劝他走,车辇方向一名内侍小跑着过来问话,“殿下问——为何不走?”   齐凌狠狠瞪虞青臣一眼,自己踏冰踩雪,穿过漫长的仪仗走到车辇前,“殿下。”   姜敏在宫里吃了酒正打盹,闻言闭着眼睛应道,“你怎么来了?外头怎么不走?”   齐凌道,“殿下,虞青臣求见——就是他在前头拦驾。”   姜敏一惊酒意便散了,抬身掀开一点车帘,探头便见风雪中男人立在驾前,仪仗被他逼停。姜敏心中一动,转头问齐凌,“你今日过去同他说什么?”   齐凌道,“卑职怎么敢胡言乱语——只是卑职去的时候遇上许三,被许三认出来。”   “许三又去虞府——”姜敏皱眉,大致猜到首尾,“你带他过来吧。”   “是。”齐凌回去。校尉已经收刀,虞青臣仍在风雪中站得笔直。齐凌道,“殿下让你过去。”又去探手牵马。   虞青臣避开,“殿下说要亲自取回。”说完挽着马便往车辇前去。   夜风漫卷,男人的衣角被扯得乱七八糟——齐凌一时无语,骂一句“中京人脾气大”,按刀避在车前随侍。   仪仗众侍卫两边分开让出通路——虞青臣牵着马走到车下。   姜敏倾身半伏在车沿上,上下打量他,便见男人鬓发粘着雪片,便连肩上都堆着一层薄雪——他应在雪地里等了很久,拼命劲儿同夜宴那天简直一模一样。   姜敏忍不住问他,“除夕夜你不在家里过年,在这里做什么?”   “我来——”男人仰起脸,夜色中面庞如月皎洁,“归还殿下马匹。”   姜敏长长地“哦”一声,漫不经心道,“不必了,不过是一匹马,给你便是。”   男人道,“殿下昨日有言——今日当亲自取回,故尔在此等候归还。”   “我改主意了。”姜敏道,“不要了,给你。”   男人垂下头,“殿下的马匹,不敢自取——殿下看顾照拂之意,常感念在心。”说着合手作一个揖,撂下缰绳,自己转身往外走。   姜敏自打听说虞青臣拦驾,猜测他来必定为了廷狱里的虞恕——不想人家一句求情的话没说,还就这么走了。事情走向大出意外,姜敏倒踌躇起来。   姜敏看着男人颀长单薄的背影裹在漫天飞雪里,正琢磨如何处置,外御城方向一个人高声叫,“还睡什么睡——当然还要不醉不归——”   姜敏转头——竟是姜莹,两个侍从一左一右架着她刚走出来,应是吃多了酒,走道都是歪歪斜斜的。   姜敏掉转视线,笔直一条御街,除夕夜街上空荡荡没一个人,不要说虞青臣一个人在路上走,便是经过一只野猫都无所遁形。   “虞青臣——”   男人原地止步,转过身。   “过来。”   男人怔住。   “过来。”   男人稍觉诧异,却仍依言回来,到车辇边车门从里头推开,姜敏探头道,“上来——”   男人大睁双目。   “上车。”姜敏催促,“姜莹——赵王来了。”   话音未落,便听外御城方向赵王的声音高声道,“敏敏怎么还在这——还想同我再饮一回吗?”   “还不上车?”姜敏又催一遍,见他仍然不动,俯身攥住男人手臂,“想死吗,愣什么?”   男人身不由主便倾身上车,车门掩上阻隔寒气,车内复又温暖如春——男人早冻透了的身子,被热意兜头一扑便生生一激灵。姜敏冲他做一个噤声的手势,从车窗探头,“姐姐怎么不坐车辇?”   “在席上吃了酒,车里闷,我散马走一走倒畅快。”姜莹停在车下,四顾一回,“你早出来半日怎么还在这——参禅吗?”   此时又一发焰火冲天爆破,漫天缤纷色彩。姜敏灵机一动道,“哪里能有参禅的悟性——在这里看会儿宫里放的焰火。”   “这有什么可看?”姜莹一哂,“你就是在荒野地里太久,等你回京,便知但凡天底下有的热闹中京都有,凭他什么稀罕物都要腻味。”   姜敏道,“妹妹早也想回来了——这不等着姐姐的好信儿吗?”   姜莹其实有事,急着回去寻快活,寒喧两句便作别,“好冷的天气t,你赶紧回,想看焰火明日来我府上——与你一人放上一夜都容易。”   “如此多谢姐姐厚爱。”姜敏应了,等姜莹走远笑意慢慢收敛,转头见男人缩在角落里,额角抵住车壁上,偏着头一瞬不瞬盯着自己。   “看什么?”   “看——”男人仍然盯着她,“殿下同赵王……当真是亲姐妹……”   “是又如何?”姜敏哼一声,“你日后想在中京城安生过活,记着避着姜莹。”   男人偏着头,盯着她一言不发,只这么一会工夫,冻得青白的面庞已经染出两抹极鲜艳的霞色。   姜敏瞟他一眼,“你的衣裳呢?齐凌没给你?”   “给了。”男人道,“那是虞府的东西。”   “既给了你怎么不穿?”姜敏冷笑,“你是不是挨冻上瘾?”   男人不答。   姜敏也不理他,一直看着姜莹消失在转角处才道,“赵王走了,回吧。”   男人“嗯”一声,便坐起来。只这么一动弹,便见车壁上已经浸出一个湿漉漉的人形——车内温暖融化积雪,这人的衣裳应当已经被雪水浸得透了,再去风雪地里必定又要冻作坚冰,不是先前时候那么容易忍的。   姜敏无语,“罢了,送你回去。”便向外吩咐,“先去甜水坊。”   男人摇头,“不麻烦殿下……我自己回去。”说着便要俯身下车。此时仪仗已经应声而动,车辇重重一个后顿,男人冷不防身体歪倒便摔在地上,伏身处又飞速浸出一个湿漉漉的人形。   姜敏道,“休要逞能——车行不用多久,你坐着便是。”   男人见姜敏隐约透出不耐烦,便不敢再动,挣扎着坐起来,缩在车角一言不发。姜敏也不理他,自往架上抽一本地志,有一下没一下地翻看。   “我欠殿下……”男人偏着头,“可是殿下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姜敏不答,反问,“你觉得我为什么?”   “我不知道……”男人摇一下头,“殿下同赵王一母同胞,想必是——”   “想必是为她做说客?”姜敏仍然低头翻着书,“你以为我如此空闲?”   “殿下必不空闲……”男人道,“可是殿下究竟是为了什么?”   姜敏不答。车辇在静夜里悄无声息地前行。男人忽一时轻声道,“多谢殿下。”   姜敏仍不抬头,“怎么谢?”   男人极缓慢地眨一下眼,“殿下富拥四海,我实在不知能给殿下什么?”   “你倒有自知之明。”姜敏慢吞吞地翻过一页,“你欠我的现下没法还,好在我也不过举手之劳——倘若日后你百尺竿头能再进一步,记得还我便是。”   男人缩着身体偎在角落里,前额抵在车壁上,一瞬不瞬盯住她,“殿下以为我还能有指望吗?”   “这个我说了不算数,端的看你自己。”姜敏终于抬头看他,只一瞩目便忍不住皱眉——这么一会工夫,男人面上霞色又重了三分,看上去竟有些骇人——回去必定逃不过大病一场。便道,“还有路途,你可以睡一会儿。”   男人尚不及说话,车辇忽然停下。姜敏扬声问,“外头又怎么了?”   齐凌走近,“殿下。”   姜敏听这声气便知有异,探身出去——车辇刚刚转过东御街,便见一箭地外姜莹一人一马在前头走,三名随从跟在后头走。雪夜中姜莹的身体在马上摇摇晃晃的,酩酊大醉的模样。   这条街笔直一条道路,前头只一个去处——甜水坊。姜莹果然不能死心,看这样子大过年的竟要趁着酒意又去寻虞青臣麻烦。   姜敏转头,男人勾着头,昏昏沉沉的模样。便隐秘地吐出一口气,向外吩咐,“回王府。”   “是。”   男人被这一声惊动,猛地抬头,“什么王府?”   “燕王府。”   “什么燕王府?不去——”男人手足挣动,挣扎着便坐起来,“我不去——我哪里也不去——”   “安静。”姜敏斥道,“你那个府上跑不了——迟些回去又如何?”   男人皱眉,盯着她看一时,倾身扑去推车门,抬头便见姜莹在前头摇头晃脑地走。走一时不知何事欢欣快活,仰头哈哈大笑,雪风把姜莹放肆的笑声送得极远,夹杂着侍人们殷勤的恭维——   “那一家子早就走投无路,见着殿下必定是见着活龙一般——慢说一个二郎,便是把一家都送上,只怕也是极情愿的。”   姜莹越发笑不停,“放什么屁——我要那一家子老少做什么?”   ……   男人死死盯住,咬着牙道,“今日多谢殿下美意……我要回去。”   姜敏过来,“砰”地一声掩上门,向外叫道,“外头愣什么——还不回府?”   “是。”仪仗便慢吞吞地原地掉头。   “做什么?”男人梗着脖子叫,“我不去王府——”   “赵王醉成这鬼样子,是讲不通道理的——你现在回去除了当面受辱什么也得不到。”姜敏道,“暂避一时。”   “我不。”   姜敏渐觉恼怒,“高泽虞氏家训没教过你——不知道至刚者易折吗?”   “知道又如何?”男人厉声道,“君子可折,不可夺其志——这才是我虞氏家训。我要回去——殿下照拂,来生再还便是。”说着不等姜敏言语又去开门。动作大开大合间隐有冷光从衣襟处透出。   姜敏心中一动,抢在前头一手按住门闩,转头问他,“怀里藏的什么?”   男人僵住。   姜敏道,“给我。”见他仍然不动,更不打话,便欺身上前往他襟口抓去。   男人侧身躲避,不想却把咽喉要害暴露在姜敏掌下。姜敏分开五指一把扣住,男人一个不防便脱力,头颅沉甸甸地向后仰倒,只能奋力撑住眼皮,愤恨地望着她。   姜敏指尖一触男人皮肤便是一颤——这么烫,这厮果然病得厉害。她欲速战速决,索性加三分力攥紧男人咽喉,空着的另一只手往他襟口探去,果然掣出一柄白刃。   姜敏松开男人脖颈,二指拈住白刃,“带这个做什么?”   男人早烧得晕眩,又被她扼得眼前金花乱转,好不容易视线凝聚看清她拿着的东西,又眼睁睁看她指尖一错把自己带的兵刃掷在地上,忍不住放声尖叫,“你还给我——”   这一声叫喊混着兵器坠地的锐响,听着极骇人。齐凌按住佩刀大步上前,“殿下安好?”   姜敏转头,“这里没你们的事——都退远些。”   “是。”   姜敏倾身过去,探手一把攥住男人襟口,“你带着这东西——想杀谁?”   男人咬着牙不肯言语。   “你能杀谁?”姜敏冷笑,“赵王帐下侍卫,走不过一个回合便要你死无全尸——”   男人厉声道,“同归于尽便是——”   “你与谁同归于尽?”姜敏道,“死一个赵王,你要拿九族来陪——你虞氏九族上下才二百口吗?”   男人面上血色瞬间褪尽,双目大睁,定定地看着她。姜敏加重语气,“虞青臣——不要犯傻。”   男人口唇发颤,拼死撑住千斤重的眼皮,“凭什么?”   姜敏一滞。   “……凭什么?”男人道,“凭她是赵王吗……凭什么……”   姜敏齿关紧合,一言不发。   “殿下……”男人仍不住口,“我不甘心……我不能甘心……”   姜敏眼看着他连瞳孔都在散了,却仍拼死不肯晕去。便叹一口气,抬手搭住他滚烫的眼皮——男人视野消失,黑暗中无力支撑,脖颈软垂,一声不吭向后仰倒。   姜敏张臂拢住,掌心摸索着贴住男人前额——烧成这鬼样子,难怪失去理智。便把他推到软枕堆里靠着,搭一领斗篷。   姜敏定一定神,“回王府。”仍然取地志册子翻看。   “是。”   车辇在没过足踝的雪地里行走,车身不稳,左一下右一下地摇晃,男人悬悬抵住车角,身体随着车行之势摇晃,慢慢倾倒,“咚”地一声撞在车壁上。他竟完全没有醒,只是不住皱眉,变作一个别扭的姿势仍旧抵在那里。   姜敏抬头看他一眼。   马车继续走,男人额头又一次撞得“咚”一声。姜敏掷去地志本子,上前拢住男人肩臂,男人脖颈无力,脑袋一沉便扑在姜敏怀里。   姜敏这一下只觉红炭入怀,转头便向外骂,“还在磨蹭什么——快些!”   “是。”齐凌听出殿下烦躁,忙做一个催促的手势,车辇便跑得飞快。   雪地行车本就摇晃,这一跑起来更是加倍颠簸,灯烛在摇晃间熄灭。姜敏坐在黑暗里,感觉男人抵在她心口,身t体随着车势一搡一搡的。   黑暗中感官的体验被加倍放大,男人滚烫的呼吸燎得姜敏心浮气躁,便叫,“虞青臣——你醒醒——”   男人许久才微弱地应一声,“冷。”   姜敏抬手搭住他前额——热度更高了。她原想将他喊醒让他自己坐着,听见这一声倒狠不下心——罢了,左右这人也不清醒。   “你是……是燕王?”   “是。”   男人在黑暗中目不能视物,以为自己置身枕褥中,指尖屈伸攥紧被褥,“殿下的马……我带来了。”   姜敏感觉男人发烫的指尖在自己心口蜷缩,越发烦躁难当,“你在雪地里等着就为了还我马?”   男人“嗯”一声,喘着气道,“你们……我都到这般田地了……总不能还欠着你们……”   “我们?”姜敏皱眉,“我和谁?姜莹?”   “殿下同赵王一母同胞……”男人梦呓一样,“我欠着殿下……同欠赵王有什么分别……”   姜敏不答。   “殿下……多谢殿下……”   姜敏冷笑,“我与姜莹一母同胞,你去谢姜莹便是,反正同谢我也没什么分别。”   男人脑子烧得跟浆糊一样,心中知道她说的不对,却说不出哪里不对,指尖神经质地不住收紧,“不是……是殿下……”   姜敏原就心浮气躁,被他抓得百倍心烦,抬手攥住男人滚烫的手,“行了,你别说话。”   男人只停了一刻,又胡乱地叫,“……殿下……不是……”   总算捱到车辇抵达燕王府,齐凌走上前试探道,“殿下先回,卑职带虞公子仍往魏钟处暂避?”   姜敏低头,男人刚消停,兀自闭着眼睛打着寒颤。话到口边又改了,“魏钟自己都在王府里……不必麻烦,回去便是。”   齐凌一句“我可留下照顾”生生咽回去,“是。”   “你们也回去过节,让车直入内院。”   “是。”   车辇果然走夹道到内院门口。姜敏用斗篷把男人密密裹紧,自己下车,“徐萃——”   院子里无人相应,好半日出来个十一二岁的小丫头。姜敏一滞,“徐萃怎么不见?”   小丫头倒愣住,“姑姑同大人们都在观雪庭吃酒,等着殿下团年呢——殿下有事吩咐奴婢。”   姜敏一滞,总算记起自己早前的命令——按燕王府众的脾气,现在只怕没一个清醒的。见那丫头一团孩气,“小孩子家的吩咐什么?你把屋子烧暖便睡你的觉去。”自己走回去道,“虞青臣,下车。”   男人从她下车便惊醒,车帘撩起院中明亮的灯火铺陈入内,男人双目生疼,头颅便埋入臂间。   姜敏走去握住他手臂,“虞青臣,下车。”   男人埋头道,“别……别打。”   这是完全烧糊涂了——姜敏皱眉,强拉他下车,半扶半抱地拖入内室,推在床榻上。男人一直垂着头不吭声,脊背撞在床榻上时忽然发出一声尖利的大叫。   姜敏心知有异,大步上前按住,“虞青臣——”   男人不答,缩着身体筛糠一样地抖。   姜敏说一声“给我看看”,便推他侧卧过去,攥住后领口把外裳往下褪出寸余,瞬时瞳孔微缩——红肿破溃的伤痕从男人白皙的脖颈下蔓延下去,数道伤痕叠加,每一道都肿出一指余高,青紫交缠,触目惊心。   看样子是鞭伤。   虞青臣一个落魄贵胄,什么人如此憎恨下此狠手——难怪烧成这鬼样,难怪除夕夜还在外面游荡。被打成这样,他怎敢回家?   男人慢慢知去意识。   姜敏将他推过去伏在榻上,褪去外裳。男人消瘦白皙的脊背呈在眼前——确是鞭伤,至少挨了一二十鞭,整片脊背没个完好处。   姜敏走去八宝阁寻一时,翻出伤药,往伤处抖一层。鞭伤处为伤药所激,男人疼得睁开眼,待要挣扎,被姜敏一手按住。   “别动。”姜敏沉声道,“挨了打怎不早说?”   男人眨一下眼,被疼痛激出的冷汗顺着湿沉的眼睫滴下来,泪珠一样。   “是赵王打你?”   男人迟滞地摇一下头。   “姜莹虽然手狠,今日却一直在宫里不得空闲——”姜敏道,“那是许三自作主张?”   “殿下……”男人道,“求你……别问了。”   姜敏果然闭嘴,取干净的白布裹了,搭上锦被,“用了这个药明日便能消肿,今夜先将就,要等孙勿酒醒了才能过来给你看病。”想一想又道,“你放宽心——这里很安全,我在中京时你都能在这里。”   男人道,“多……多谢殿下。”   姜敏见他仍然抖得厉害,便往手炉里添了热炭,裹好了塞到男人怀里。男人死死抱住,久久终一吐出一口浊气,慢慢安静。   “不冷了?”姜敏道,“那便睡一会。”说着站起来,脚步移动便觉襟前一紧,低头见男人白皙红肿的指尖挽住一角衣襟。   “怎么了?”   “殿下要走吗?”男人不等她回答道,“别走……别留我一个人。”   姜敏怔住。男人盯住她,“今日除夕夜……殿下别留我一个人。”他这么说着话,忽然毫无预兆地落下泪来。   姜敏心中一紧。男人却无察觉,他可能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哭,源源不绝的泪水漫过烧得发木的眼眶打在面上,面庞也是僵硬的——世界同他隔着一个硬硬的壳,他在壳里茫然张望。   姜敏倾身坐下。   男人仰面定定地望住她,慢慢支撑不住,眼皮下沉,昏睡过去。姜敏立在榻前,低头看着眼前的男人。这一夜她被动参与了这个男人悲惨的人生,便在这时生出泥足深陷的纠结——无法抽身,不能袖手。   姜敏越发心烦意乱,便去后头洗浴,收拾妥当去观雪庭同燕王府诸人团年。走到半路忽一时顿住,仍然走回来。   男人伏在榻上睡着,应是入了梦魇,红肿指尖在枕褥间不住蜷缩,“别……别打……”   “虞青臣,醒醒。”   男人好半日才勉强撑起眼皮,灯烛下目光如波闪动,“殿下。”   “你做噩梦了。”姜敏往榻边坐下,“伤处现下如何,还疼不疼?”   男人极其缓慢地摇一下头,又慢慢扯出一点笑意,“殿下的药真好……多谢殿下。”   姜敏第一次看他露出笑意,瞬间如被重锤,只觉一颗心在腔子里激跳不已——好半日定住心神,“一个药而已,说不上多好,你的外伤不算重。”   男人摇头,“先时……一直疼得很……现下不疼了,还是殿下的药管用。”   此时内御城方向砰叭有声,不住有焰火冲上半空,在雪夜里开出盛大绮丽的花朵,又转瞬消逝。男人偏着头出神地看着,轻声道,“落到到这般田地……还有人陪我一处看焰火……”   “只要有人陪着就行?”姜敏道,“你要的倒是容易得紧。”   男人道,“殿下不知——到这种时候还有人陪伴,已然极是奢侈至极了。”   “有人陪伴算什么奢侈?”姜敏嗤笑,“我在这里陪伴你才是当真奢侈。”   男人唇角勾起,无声地笑起来,“说的是……多谢殿下。”   “你谢了我多少回——”姜敏盯着夜空焰火,“没什么可谢的便少说空话,省省气力比什么不强。”   “殿下。”   姜敏转过头。   “不是空话……”男人敛住笑意,轻声道,“殿下,但凡我有的……都可以给殿下。”   姜敏一滞,连忙回避地偏转脸,半日挤出一句,“你带着兵刃去寻赵王,可曾想过你若当真动手——以后就现看不成焰火了?”   男人盯住她一点侧脸,慢慢垂下头。   许久,久到姜敏以为他睡着了,男人才道,“殿下莫要笑我……我看见赵王又去我家,气得有些疯了……兵刃不是刺杀用的……我当然知道杀不了赵王,杀了她也无用——高泽虞氏绵延数百年,九族总有千人之众……我还有没疯魔到那般田地。”   “兵刃既然不是给姜莹用的,你带着做什么?”   “殿下。”男人抿一抿唇,“我想……想要饮些水,好不好?”   姜敏当然知道他在转移话题,见他确实烧得口唇爆起一个干壳,只得走去兑一碗温茶过来。男人伏在榻沿上,埋着头一气饮得见底,沉重地喘着气,“我欠殿下的……总是要还的。这辈子还不成……以后……或是下辈子……做牛做马我也要——”   “又在说什么胡话?”姜敏一语打断,抬手贴住男人前额,仍是烫烫的。   男人在姜敏掌下极轻地眨一下眼,感觉她的手要撤走忙抬手按t住,“殿下。”   姜敏一滞。   “今日除夕……我难受得紧。”男人道,“殿下能不能不要走,就今日……别留我一个。”他等不到姜敏答允,索性豁出面皮道,“求你。”   以姜敏所知虞青臣的脾气,能说出这种话跟雪天打雷也差不多——太反常了。姜敏皱眉,掌心在男人额上反复留连辗转——不知是不是错觉,仿佛烧得越发高了,“你赶紧睡。”   男人摇头。   “你是不是还在害怕姜莹?”姜敏道,“放心,赵王不足为惧——我有法子。”   男人在她掌下不住摇头,“殿下……我不怕……我只是今日难受得很,殿——”   姜敏打断,“再一个时辰天明,大夫过来开了药就好了。”   “殿下——”   “我现下还有事。”   男人终于不再说话了。   “明日来看你。”姜敏说完起身,当着男人的面掩上房门走了。   许多年之后姜敏记起那一夜,都忍不住想——如果那一夜她没有走,是不是后面的事都不会发生?   姜敏同燕王府众人团年,惦记虞青臣还要看大夫,觉也没睡。却不等大夫过来便有消息——虞青臣不见了,门房回禀说四更天时就从后门离开了。   齐凌奉命往虞府打探,才知道除夕日过午虞青臣被虞夫人当众打了二十马鞭撵出家门——原来他早就无家可归,连衣裳都留在虞府。   姜敏原本打算年初六率众回燕郡,为虞青臣一直等到元宵节——仍不见他现身,只得作罢回去。   又半个月中京城消息传来——虞恕抄没家产,判了流放庭州,却没去,因为虞青臣上书进言父亲年迈,愿意以子代父,替虞恕流放庭州。   庭州紧邻北境辛简氏,长年苦寒。    第25章 身死   姜敏从屯营回来便见徐坚等在门上,下马道,“怎不去里头坐?”   “坐不住——急着同殿下商议。”徐坚道,“辛简虏五百骑劫了庭州三地,卑职看这厮当真疯癫得紧,早晚要欺到我们头上,求殿下允卑职领一军敲打敲打他?”   姜敏便往里走,“如何敲打?”   “这五百骑不能叫他回去。”徐坚道,“尽数拿了,叫他知道咱们不是任由他辛简虏拿捏的。”   “咱们?”姜敏一路走一路除斗篷,到屋子里掷下,“你说的咱们是朝廷还是燕郡?”   徐坚一滞。   “燕郡必然不由他拿捏,眼下动手——”姜敏抬手示意他坐下,“五百骑不是小数,你至少要领一千骑,瞒不了人。无诏举兵,即便陛下不说什么,晋王正同赵王斗法,无事都要生事,现成的话头给他,他难道放过?等晋王弹劾燕郡,我当如何处置?”   徐坚语塞,半日道,“咱们虽镇燕郡,庭州亦是朝廷的疆土,守卫朝廷于兵家是天经地义,总不能任由辛简虏骑在我们脖子上拉屎吧?”   “总要叫他拿命来还。”姜敏冷笑,“中京城有人要坐不住了。且等等,只要他们打起来,燕郡怎么动便无人理会。但眼下也不能由着辛简虏——”想一想道,“这样,我亲自走一趟南王庭。”   “殿下为何往南王庭?”   “辛简虏欺朝廷势弱不敌,同他商议不过与虎谋皮,只能叫他更得意——我去见一见辛简硅。”姜敏道,“中京晋王和赵王斗法,怎么能不叫辛简硅在辛简虏后头也放一把火?”   徐坚站起来,“如此卑职随殿下往南王庭。”   “那边不用你。”姜敏道,“你守好伊孟槐三州,三州互为犄角,只要三州稳固,辛简氏想要南下便只能在梦里。至于庭州,你同他们商议得如何?”   “远出意外。”徐坚笑道,“卑职前日走一趟,庭州都督伊庆春没等卑职三句话说完便主动要求归附——殿下威名震慑北境,伊庆春早就盼着了。”   “伊庆春世镇北境,当然识时务。”姜敏笑一时,“去同他打听个人。”   “谁?”   “刑部前尚书虞恕流庭州——来的是他二儿子,让伊庆春把这人悄悄送来燕郡。”   “是。”   姜敏便道,“中午一处吃饭。”   徐坚是个急性子,半点等不得,站起来道,“伊庆春的幕僚周旺正在卑职那里等着说话,卑职先去安排他寻人——午饭时过来。”   姜敏听见便道,“那你不必跑了,命人叫周旺过来一处便是。”   区区一个幕僚能同燕王吃饭——徐坚没想到燕王如此给庭州脸面,大出意外,“是。”   二人坐着说军务,齐凌进来,进门便道,“殿下,中京出事了。”   姜敏便看徐坚,“我说什么——比我想得还快。”   齐凌此时才发现徐坚也在,两边行过礼,“赵王奉旨往由州视察武备,还没出中京,由州都督李庆被州里司政写了密折子入京——说李庆预备了刀斧手数百,打算趁赵王在由州,连着亲信随众一处斩首。”   姜敏道,“这个司政是谁?什么来头?”   “叫石赢——因为处置税务能会干事选的官,竟一路做到司政。”   徐坚插口,“如此年岁不小了吧?”   “是。”齐凌道,“问过——虚岁五十六。”   “好一个大宝贝儿。”姜敏笑一声,“出身不显,没有家族负累,年岁不小——可有后人?”   “有。”齐凌道,“不知甚么缘由,三房老婆年轻时都没能生养,年近五十寻个外宅才养了个女儿——看得跟眼珠子一样。”   徐坚忍不住吐槽,“赵王真是——”话到嘴边好歹记起赵王同燕王一母同胞,改口,“真是惊险非常。”   姜敏道,“石赢必是赵王的人,惊险什么?”便骂,“傻子都能看出来,姜莹这个蠢货——以为陛下当真糊涂?年下虞恕的事就闹了个没脸,不知收敛罢了,又急着现眼。”   徐坚过年守在燕郡,不知中京城的事,“年下何事?”   齐凌道,“虞恕纵容谋逆的案子赵王拖了二个月,好处没捞着,还叫虞家二郎藏到护国寺趁新年祈福佛前告了御状,说父亲年迈,不论甚么罪都愿代替父亲领受,陛下看虞二郎诚孝——连虞恕都没判杀头,只判了个流放。陛下还亲口允虞家二郎代父流放——赵王的打算全没了。”   徐坚不知姜莹心里惦记的就是那个流放庭州的虞二郎,大惑不解,“即便代父流放亦是流放——赵王也算得手,怎么就打算没了?”   姜敏瞟一眼齐凌,齐凌不敢再说话。姜敏道,“陛下最恨走门路到御前,虞青臣使尽心机撞到御前,没被当场打杀还能得陛下准允——足见姜莹之愚蠢。”   徐坚问,“陛下为何竟不生气?”   “陛下老了。”姜敏沉吟半日才道,“虞青臣求的是代父受过。陛下看见虞青臣这样,再看看自己膝下斗得你死我活的诸王们——他一时心软不生气有什么稀奇?”   三人正说话,内侍走进来回话,“庭州周旺到了。”   “传。”姜敏便命齐凌,“吩咐摆饭,你也同我们一处吃饭。”   齐凌应一声去安排。不一时走进来一个身着青衫的中年书生,入内行礼,“周旺叩见燕王殿下,殿下千岁。”   “不必多礼,请起。”   周旺道,“周某是幽州人,久闻殿下贤名,能在北境叩见殿下,三生有幸。”   “既然已身在北境,便少些礼节。”姜敏抬手让他,“坐着说话。”   “是。”   姜敏道,“此间都是王府家臣,你有话只管说。”   “是。”周旺道,“伊都督世代镇守庭州,受尽了辛简氏的气,殿下一来,燕郡固若金汤,伊都督实在倾慕,早有了投殿下的想头,恐怕殿下心存顾忌不敢亲近——此番辛简氏又来袭扰,朝廷装聋作哑,若非殿下援手,庭州损失不可计数。”   姜敏道,“我虽出皇族,但既在燕郡,便同伊都督一般为朝廷疆臣,抵御外敌是我份内的事——伊都督客气了。”   周旺道,“伊都督有言,庭州以殿下马首是瞻,殿下但有教令,伊氏一族水里火里只管去。”   “伊都督言重。”姜敏道,“北境有我,有伊都督,有伊孟槐三州,总不能叫辛简氏得逞便是。”   此时酒宴上来,四人分坐。姜敏心中有事吃得不多,放下箸道,“久闻庭州许多中京流放的罪臣过来——未知都如何分派?”   周旺便也停箸,“庭州以北千里黑土一望无际,可惜一年只有半年和暖——冬日苦寒留不住人口。便命流放的罪人们开垦田土,t虽然一年只得一季产出,却因为地广,极为丰盛,足供北境粮食。”   姜敏点头,“庭州苦寒——由罪人们劳作赎罪,也算各得相安。”   周旺是个七窍玲珑心的,见燕王特意问起便知有异,“未必尽是罪人——时有权力斗争又或是受人牵连,在这苦寒之地久居劳作,也着实可怜得紧。”又道,“殿下若有相识故旧叫人连累流放至庭州,尽可吩咐周某——圣命虽然不可违逆,可人在哪里做些什么活计,却由我等自专。”   齐凌早知姜敏的打算,立刻代领导张口,“殿下的相识怎能被流放?下官倒是有一个旧识——未知周先生可能相帮?”   周旺笑道,“举手之劳,齐将军只管吩咐。”   姜敏低头吃茶。齐凌见她不作声,便知马屁拍到地方,“刑部废尚书虞恕流放庭州——先生可知此事?”   “知道。”周旺点头,“由他家二公子代父流放,代流放的事实在是少,人还没来庭州上下便无人不知。齐将军竟是要寻这位虞公子吗?何不早说——”摇头叹气,“……已死了。”   姜敏骤然色变,“诏谕判的年后出京,这才过三月,怎的就死了?”   周旺见燕王神色不对,连忙站起来垂手回道,“这位公子是受了照拂的,入庭州时还好好的——当地监官受了托付,便连入城的五十杀威棒都免了,安排去北面囤地。前回辛简部小队入境打劫,不知怎的竟劫到虞公子所在的囤地处。应是同辛简部起了争斗,被一刀杀了,连房子都烧得一干二净的。”说完小心翼翼道,“时运实在不济。”   姜敏半日不肯言语。还是齐凌追问道,“此信可确实?”   “确实。”周旺重重点头,“监官特意往中京城虞府带了书信,虞府来的是虞公子的远房表兄——亲自认过尸首,无误的。”   齐凌问,“那——葬在何处?”   “那位表兄说道,路途遥远不能回归故土,不如……不如举火焚之。”周旺越说越加小声,“骨灰就地洒了……也不必收敛。”   ……   齐凌送走周旺,回来见姜敏坐在檐下出神,想一想上前劝道,“虞公子身死罪销,以一人之力救虞氏一门于水火,他若泉下有知,也当瞑目。”   姜敏不吭声。   齐凌又劝,“虞公子毕竟是个流放罪臣,旁人流放都是重枷带镣——他有殿下照拂,不带镣也罢了,还能乘车。殿下也听见,入庭州的五十杀威棒都免了。说到头虞公子其实没受什么罪过。”   姜敏终于开口,“重枷带镣,五十杀威棒——那厮但凡挨上一个,只怕要当场毙命吧。”   齐凌道,“赵王行事荒唐,可殿下待虞公子实在仁至义尽,不应自责。”   姜敏不答,许久怔怔道,“既欠着我,怎么能就这么死……”   齐凌手足无措站着,一个字也不敢言语。好半日姜敏终于起身,“收拾收拾,明日随我入南王庭。”    第26章 魏昭   南王庭顾名思义位于辛简部南,朝廷以北,是辛简部同中原朝廷接壤的地方。姜敏同齐凌一处易装扮作个贩皮毛的,特意把了北境马队许多银钱,搭着马队一道穿过莫乎地山口往南王庭去。   眼下时序虽已入四月,但莫乎地山居于极高处,山顶终年积雪,即便六月亦是漫天飞雪不停。姜敏在外不能显眼,同寻常马队一般,穿大皮袄子,戴大皮帽,皮围脖兜住半边脸,远远看上去跟只大熊也差不多。   马队众人艰难攀过莫乎地山口,踏上南境草场还没走出五里地,便听远处一声呼哨,有数十骑呼啸而至,围着马队鼓噪着打转儿。齐凌暗暗握住刀柄,姜敏侧首,隐秘地摇一下头。   领头一人高声叫,“留下财帛,人可尽走——”   马队主家提马上前,“我们是龙家主亲自护的镖,各位看着龙家主,让我等过去吧。”   那流匪哈哈大笑,“我管你龙家狗家,从我的路过钱财都要留下!再多言语便把脑袋也一处留下!”   马队众镖师闻言色变,兵刃交错声四起,各自拔刀。那流匪冷笑一声,二指撮唇一个呼哨,众流匪提马便冲,双方斗在一处。   齐凌早看好退路,打起来便引着姜敏远远避在战圈外。姜敏看一时,“南境草场如今竟如此混乱?”   齐凌死死盯住战局,口里应道,“如今北境势大,朝廷不过维持,今年白灾至牧民穷困——可不要出来抢吗?莫乎地山口是马队必经之地,抢劫马队既容易又无后患——看样子这个马队打不过,咱们赶紧走吧。”   姜敏策马退后丈余,便见流匪们杀得眼红,不畏生死,刀刀尽往致命处砍——镖师们图的是财,人家拼的是命,如何打得过?渐渐便有镖师落马。姜敏举目远眺,“这些流匪只怕还不是孤军,看那边烟尘——”   齐凌道,“早前便听到蹄声,应当还远,至少要一刻。咱们赶紧走。”   姜敏摇头,“我们一走,这些人都要死在这。”   “殿下——”   “在外头勿要乱叫。”姜敏斥他一句,便策马上前,“住手。”她久居上位,开口自带威压,众人不约而同收回兵刃。   流匪举刀指着她,“你是什么人?”   “往南王庭贩皮毛的。”姜敏忖度现状——己方人少,对方有后援还都不要命——硬拼不行。“你们不过图钱财,何必伤人性命——财帛拿走,勿伤人。”   流匪冷笑,“他们定要与我拼命——奈何?”   “是他们糊涂。”姜敏道,“我同他们并非一路,你不如听我一言。”   “我为什么要听你?”   姜敏转头,齐凌持弓上前。姜敏抽一支长箭,那流匪瞳孔紧缩,举起长刀。姜敏道,“你站着休动,看好了。”举刀斩去箭镞,弯弓搭箭。   那流匪皱眉。   姜敏加重语气嘱咐,“站着休动。”说着指尖一松,无头箭直奔那流匪而去。那流匪原不动,长箭脱弦时终于忍不住侧身闪避——无头箭仿佛料到他的去向,堪堪砸在流匪心口,又滚在地上。   其实他若不动,这一箭必定落空——姜敏对他预料有如鬼神,一众人无不瞠目结舌。   姜敏收弓道,“我若想伤人,取你性命易如反掌——今日你取钱财我留人命。咱们各自安好。”   流匪唬出一身冷汗——这么明显的警告,不答应下一箭过来就不是无头了。他立刻决断,“那就这么说定。”   马队主家叫起来,“你怎么能纵容流匪公然劫财——你我合力杀他呀。”   那流匪转头看姜敏,姜敏便勒缰退后一步。流匪大笑,“放下财帛,饶你不死——再多逗留,小爷一刀一个,明年今日便是你们忌辰。”   马队镖师都听见,你看我我看你,当间一名镖师收刀勒马往后走,避到姜敏身后。这一个人起头,后头便都止不住,三三两两过来,都躲在姜敏后头。   剩下马队主家一个,咬牙半日只得放手。好流匪响亮一个呼哨,车上物资尽数拉走,纵马呼喝去远,便消失在南境草原极深处。   姜敏道,“这一群流匪不过前哨,后头还有援手,我们人少力薄,只得——”   “竖子休得多言!”马队主家厉声打断,“你这厮分明身怀绝技,却不肯击杀贼匪,袖手旁观看着匪人劫我——中原有你简直奇耻大辱,好一个白眼狼!”   齐凌大怒,呛一声拔刀,“你再骂一句试试?”   姜敏瞟他一眼。   齐凌忍住气。总算那马队主家也不敢再骂,往地上啐一口便带人往莫乎地山方向回程。   不一时稀稀拉拉走尽,便剩姜敏主仆二人留在原地。齐凌气愤道,“殿下如何纵容那厮辱骂?”   “朝廷命我为北境主事,不能清理流匪保护商民,难道还有道理吗?总有等一日肃清北境才能还嘴。”姜敏说完四顾一回,“南境草原你可熟知?”   齐凌面露尴尬,“南境是熟知,只是南王庭是去岁才迁来建衙,还不知辛简硅所在——便沿路打探,也需要些工夫。殿下——听这声音,流匪大部就要到了。”   姜敏皱眉。   齐凌立刻将功补过,给领导支招,“莫乎地山脚有我朝囤寨——最北的一个,白节囤寨。咱们往那里走一回,一则今夜暂避,二则说不得寻着熟悉南境的,便有向导。”   此时日色西沉,草原夜寒,没个屋舍,便不说流匪,还有狼群。姜敏便道,“便去白节囤寨。”   主意拿定,二人辨别方向策马疾奔,总算赶在日头刚刚没在天际时赶到地方,便见一连片低t矮的木板屋舍——此处囤寨过于近北,没有拓垦田地,同辛简部一般养的羊群。   姜敏拉高风领,直掩到鼻端,只露着双眼睛,“休同囤寨官校透露身份——咱们天一亮便走。”   “是。”   打算得挺好,到近处才知完全多虑——囤寨值官回庭州过年,压根就还没回来。姜敏气得乐了,“新年过完一个月,还在过年呢?”   齐凌唬得不敢言语。   姜敏大怒,“窥一斑可见全貌,北境囤寨管辖是何等的松散——怪不得流寇四起民不聊生,怪不得怪事频出,好好一个活人入营,半月不到便横死。”   还是在说虞二郎的事,这事过不去了——齐凌只能闭上嘴挨骂。好半日等燕王殿下出过气,才小心翼翼道,“殿下且等等,卑职去瞧瞧哪家屋舍洁净——借住一宿?”   “说了在外不许乱叫,你聋了吗?”   齐凌如此小心仍然挨骂,自己打嘴,“是,主家。”又策马走去寻地方。   姜敏留在原地,今夜无月,入夜的草原伸手不见五指。成片的屋舍极低矮,都没有窗,也不见点灯,甚至连人声都听不见什么,只有柴火燃烧跳动的火光从门缝处溢出。   她一个生人出现,偌大个囤寨连个相问的人都无——此处与其说是囤寨,更像死地。   姜敏正打量,忽听屋舍后一片声响,便听一个人尖叫,“别打别打……疼——”   “怕疼还敢偷我东西!”   “我阿兄病得不轻,好歹叫他熬过今晚——一片犀角,我早晚不还你吗?”   姜敏心中一动,循声过去。到屋舍后头借着一点火光,便见羊圈外头一个人头脚相触蜷在地上,面前气势汹汹站着一条大汉——挨打的应是地上那个。   大汉大骂,“你阿兄的命是命,我家的不是命?犀角是什么东西,你个破落腌臜户,指望你还与我,不如等太阳从西头出来。”说着俯身提起地上那人,往身上摸索一时寻到东西,随手掷在地上,抬腿又是连环三脚,“再敢偷我——扒了你的皮!”说着便扬长而去。   姜敏坐在马上看着,大汉同姜敏错身而过时瞟她一眼,目光凶狠,右颊上赫然一个乌黑的罪印——重刑犯,难怪流放到这不毛之地,面上带着这么个印记,中原北境,都没有容身之处。   姜敏看他走远,翻身下马,走到羊圈边。地上那人还没疼过劲,哎哟哎哟地叫唤,好半日爬不起来。   姜敏道,“你偷了他东西?”   “怎么是偷?”那人道,“药是救人的东西,救人的事能叫偷吗?”声音极年轻。   姜敏稍觉意外,使火折子照一照——果然还是个少年,眉目秀丽,上佳的长相,右颊亦有一个黑漆漆的罪印。姜敏便问他,“你阿兄生病了?”   少年爬起来,“不是生病了,是快死了。申东来这抠门玩艺儿,药拿着不来救命,供起来看吗?”   姜敏便收了火折子,“你偷的是犀角?带我去看看。”   “为什么听你?”   “我有药。”姜敏道,“比你要偷的犀角强百倍——你带路便是。”   少年一骨碌爬起来,“当真?”   “走。”姜敏挽住马缰,又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魏昭。”   “……你姓魏?”姜敏止步,“你同西堤魏氏什么关系?”   “我同他们的关系么……”魏昭甩着膀子在前走,嬉皮笑脸回头道,“就是没有关系。”    第27章 阿兄   二人一前一后从羊圈后头出来,魏昭指一下,“那个是不是你同伴?”   姜敏转头便见齐凌原地站着,热锅蚂蚁一样东张西望,便向他招手。齐凌看见她如同见着活龙,一溜烟跑到近前,“主家,你可吓死我了——这地方腌臜,好不容易在前头寻了个整洁些的屋舍,把了银钱,商议过今晚能住。”   “不用了。”姜敏道,“去他家。”   齐凌终于发现多出一个人,“你是——”   魏昭眼珠子一转,“西堤魏氏——魏昭。”   “你是西堤魏氏子弟?”齐凌惊疑不定地盯着他,目光定在他面上罪印处,“魏氏子弟如何贬到此处?”   “他说什么你都信?”姜敏见齐凌被魏昭逗得着三不着两的,打断道,“今夜去他家。”又向魏昭道,“放心,他会把你银钱。”   魏昭敛了嬉笑,正色道,“你若能救我阿兄,我不要你的银钱。”   “你带路便是。”   三个人便一路走,穿过屋舍一直走到最北头才见一处尤其低矮的板房,即便在这个全是破屋子地方,这一间也破得格外突出——潦草地搭着,仿佛站跟前跺个脚都能震塌。   齐凌一滞,“你这地方能住人?”   “怎么不能?”魏昭道,“我在这住了十一年,我不是好好的么?”   十一年——姜敏心中一动,那便是不足十岁便被流到这鬼地方。“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没了。”   难怪能为兄长拼命,姜敏隐秘地叹一口气。齐凌看这地方实在不成体统,忍不住劝道,“我陪他走一回罢了——殿,呃,主家莫去。”   “害怕你就留下。”姜敏不耐烦道,“包袱给我。”   齐凌一把握住包袱,委屈道,“我怕什么……包袱必是我背着。”便跟着姜敏俯身入内。   这屋舍外头不像样,里头却还算整洁,分出左中右三进的格局,左手边进云一副土灶,码着炊具碗筷一众物事。右手边垂着极厚的棉帘子——里头应当是病人住处,生着火堆。   魏昭指一下柴火,“自己生火,灶间缸里有水——我去看看阿兄。”   姜敏待要跟上,魏昭抬手制止,“我阿兄不见外人,你莫进来。”便俯身钻入帘后。   齐凌骂一句“什么毛病”,自己抱柴生火,又提着吊炉过来煮水。魏昭进去半日不见动静,齐凌看一眼垂着的棉帘,“为何特意来他家?”   “能为兄长偷药的人——能坏到哪里去?”姜敏盯着跳动的火苗道,“囤寨这样不成体统,早晚酿出祸事。回去就跟伊庆春说——可设一突骑,募囤寨兵,准以大军功赎罪。”   “是。”   魏昭总算钻出来,走到姜敏跟前伸手,“药呢?”   姜敏道,“我粗通医理,你好歹叫我看一眼你阿兄是什么病症。”   “高烧,都已经烧糊涂——只说胡话。”魏昭道,“把你的药拿来。”   “总要让我先看病人——”   “不行!”魏昭断然道,“我阿兄说了他不能见人,你给不给我?”   再不给看样子要扑过来硬抢。姜敏从没见过诊病草率到这般田地的,便问,“你方才偷的当真是犀角?”   “是。”   那倒容易了——姜敏便看魏昭,“你把前头孙勿配的药给他一瓶。”   “一瓶?”齐凌一滞,“……是。”果然往包袱里摸出一只瓷瓶,“这是百转固神丹——对高烧昏迷有神效的。给你阿兄吃过暖着些,慢说寻常风寒,便是久病不醒也能救过来。”   魏昭一双眼睛瞬间亮得惊人,“你当真的?”   姜敏扑哧一笑,“你试试不就知道了?”   魏昭便把瓷瓶子握在心口,目光在他二人身上左右走过两三遍,终于拿定主意,又钻去里间。   齐凌道,“孙先生费了多大劲配出来——殿……主家出手就是整瓶地送。”   “反正人都死了,如今也无处用。”姜敏看着水煮沸,“煮些干粮,明日还要寻南王庭,早点睡觉。”   “是。”齐凌寻出肉干烤馍,撕碎了掷在水里煮成羹,第一碗盛出来给姜敏,“我看这魏昭机灵——不如问他可愿意为向导,让他带我们去?”   “等会你问他。”   二人吃过饭也不见魏昭出来,屋舍狭小,便都靠着火膛合衣而卧。兀自睡得香甜时,平地一声欢呼,姜敏睁开眼,便见魏昭满面是笑跑出来,“成了——”   齐凌睡眼迷蒙,揉着眼睛问,“什么成了?”   “阿兄——我阿兄醒了。”魏昭叫着便往姜敏身上扑过去,齐凌忙拦在头里,魏昭也不在乎,又扑在齐凌身上叫,“你这药也太神了。”   姜敏一笑摇头,站起来俯身出去——天已经亮了,夜晚恶兽一样的草原在日头的照映下涌出嫩绿的生机,草缝间隐约有未融尽的残雪。   齐凌跟着魏昭一同出来,“久闻南境草原人间一绝,今日提见当真不同凡响——日后若能草原走马,冰山赏雪,岂非人间快事?”   魏昭早看得熟了,翻一个白眼道,“好有什么可玩的?”   姜敏立在草原极目远眺,忽一时心有所感,轻声道,“春草年年绿……”   “故人归不归?”魏昭高声接一t句,便问,“你这是在想谁呀?”   姜敏转过身,“你在这地方还读过诗文?”   “你少小看人。”魏昭得意道,“你们那边寻常人未必强得过我……”   “谁教你?”   “当然是我义父。”魏昭警惕起来,“你问这些些做甚?”   “不说罢了。”姜敏其实也不是非常感兴趣,“齐凌去煮些吃食,咱们预备上路了。”   “是。”   三人仍回来。姜敏俯身入内,初一抬头便见里间棉帘子细微晃动,她心中一动,问魏昭,“你阿兄醒了?”   “醒了。”魏昭道,“又睡下了。”   姜敏“哦”一声,盯着勿自摇晃的棉帘,“既睡下了,咱们轻声些。”   齐凌另外起火煮肉羹,魏昭特意去弄了一把新鲜野菜掷在里头,添上盐酱等物,变作喷香的肉菜羹。齐凌先盛出一碗奉给姜敏。姜敏转手递给魏昭,往里头看一眼道,“给你阿兄。”   “好。”魏昭高高兴兴地答允,捧着热羹进去。不一时走出来,“阿兄让我谢过你们救命之恩——你们去南王庭,我可以带路。”   齐凌大喜过望,“当真?”   “那还能有假吗?”魏昭笑道,“南境草原就没有我不知道的地方。”   姜敏问,“你家里有病人——不需留下照顾吗?”   “我义父出去讨药,今日回来,托你的福,我阿兄也好多了。”魏昭道,“我带你们去南王庭也不用两天。”   姜敏点头,“那便劳烦你。”   三个人商议妥当,吃过饭便出发。姜敏临走时回头,棉帘隐秘地晃一下,又从内掩紧——这里头的人在看她,她非常确信。   姜敏想一想便走过去,指尖刚搭在帘上,魏昭在外道,“赶紧走,天黑到不了诃古河便要露宿——那可是有狼的。”   姜敏一念作罢,便出门乘马。齐凌挽着马鞍子,“小爷带的强弓劲弩,狼来了小爷打与你——狼皮做衣裳,狼肉烧着开荤了。”便一跃而上,一马当先冲入草原。   魏昭打一个呼哨跟上去。姜敏拧转身又看一眼,终于收了疑心放马跟上。   三人骑术都是极佳,在一眼望不到头的南境草原疾奔,半点不耽误工夫,日头还没落便到诃古河畔,入目一连片白色的帐篷——是个极大的牧民聚居地。   魏昭道,“过了河再往北走五里地便是南王庭——我就送你们到这里了。”   姜敏极目远眺,“齐凌。”   “是。”齐凌早在打量四下环境,想一想道,“此事不宜迟,我连夜入城,主家在此等候。”   姜敏是北境主事,连夜去见辛简硅反倒容易被他拿捏,便道,“使得——天黑赶路不便,魏昭也不用急着走,同我在这里住一夜便是。”说着翻身下马,往河边撩水净面。   魏昭想反对,齐凌拉住他衣袖道,“我们主家可不是寻常人物,你好生伺候——她能让你离了白节囤寨。”   魏昭道,“可我家里还有——”   齐凌一把捂住他的嘴,“悄声——福气就在前头,你可仔细把握住。”向姜敏扬声回道,“我去了,不时便回——”便引马过河又往北面驰去。   姜敏洗过脸,见魏昭立着发呆,“你急着回?”   魏昭是个藏不住事的,被齐凌鼓动索性直接问她,“你是个大人物?”   姜敏一滞,“琢磨什么呢?”便牵马在前,“你应当通晓胡语?”   “便扮作个胡人也不在话下。”   姜敏瞟一眼他面上罪印,一句“只怕扮不了”咽回去,摸出一块碎银给他,“寻个和善人家借个帐篷。”   魏昭握住银角抛一下,走一时回来,果然寻了个极僻静的帐篷,原是空着,主人家特意过来烧了膛火,拿了被褥,又送了奶茶烤肉一应吃食,笑眯眯地示意姜敏享用。   姜敏心中一动,“她如此热情,你把钱都给她了?”居然不从中揩油水,这人不一般。   “嗯。”魏昭抱着碗吃一口热奶茶,琢磨道,“怎么也得想个法子给义父和阿兄带些回去。”   姜敏心里早有打算,“你可愿与我去燕郡?”   “不愿。”   这话大出意外,姜敏道,“白节囤寨有那么好,你舍不得走呀?”   “那鬼地方有什么好?”魏昭道,“我义父不乐意走,阿兄又那样——我走了他们怎么办?”   “你义父为什么不走?”   “不知道。”魏昭吨吨喝半碗热茶,“他说他一辈子都要在那赎罪,以前我劝他一个人都劝不了,如今又多个阿兄——更是走不了了。”   “多个阿兄?”   “嗯。”魏昭点头,“我阿兄是我义兄,刚到白节——要不是罪印烙上的伤处养得极其不好,不至于突然病得如此危急。”   罪印是火烙之刑——北境冬日好人都难捱,更不要说火烙的伤,一不留神便是九死一生。姜敏想一想,“我看你为人堪称磊落。”便从袖中掣出一枚小印,“这个给你。你若在白节过不下去,可拿这个往燕郡官衙寻我。”    第28章 属牛的   虽已入春,西北境仍然未融冰,越往西北越地势高峻,便加倍寒冷,刚过芮州便已经有雪片子落下来。为引窦玉川全境出动,皇帝前往贵山非但极其隐秘,行进还尤其缓慢。只乘着御辇缓缓而动。   御辇里特意烧了熏笼,车内空间狭小,车行时间长便极容易犯困。姜敏批完折子,转头看一时雪花飘飞,便自拢着皮毯子靠着软垫打盹。   黑甜乡中乱梦颠倒,不知怎的又回到那一年除夕,外御城外虞青臣牵着一匹马,孤零零地阻着燕王仪仗。兀自半梦半醒时,御辇极缓慢地停住。姜敏原就睡得不沉,一下便醒了,也懒怠睁眼,“怎么?”   好半日才听见齐凌在外小心翼翼道,“陛下。”   姜敏心知有异,披斗篷起身,掀帘便怔在当场——天色已经黑透,御驾最前处御林军团团围着两个人,两个人都立在马下——皮袍皮袄皮帽裹身,领巾覆面,跟两只熊也差不多。   姜敏有一个刹那分不清梦境与现实,好半日才道,“让他过来。”   来的是两个人,齐凌居然也不问叫的哪一个——走过去同二人说一段话,当先那人便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被雪水浸得泥泞的道路走过来。一边走一边除去皮帽围脖等物,男人雪白的面庞在火光映照下莹然生辉——竟是刚勒令魏昭送回中京的虞青臣。   姜敏瞟他一眼,转头问齐凌,“离驻地还有多远?”   “下雪道路泥泞难行,比预计得久——顺利的话约摸再一个时辰,不顺利只怕要寻地扎营。”   “那便走。”姜敏说完,转头吩咐虞青臣,“上车。”自撂了帘子,随便抽一个地志本子翻看。等了半日终于听见车门处窸窣作响,男人携着凛冽的寒风俯身入内。   姜敏抬头。男人污糟泥泞的皮袄皮帽等外裳靴子一应物是俱已不见,只剩下一件浅青的圆领袍——整个人一下子少了一半多。男人见她看自己,“臣衣裳腌臜得紧,恐怕污着陛下车辇,都脱在外头。”   姜敏俯身,往熏笼里添两块新炭,使火镰翻动,火苗瞬间蹿出寸余高,“虞暨,你当真疯魔了?”   男人跪下,“求陛下恕臣——臣不能回京。”   “你是不能回还是不想回?”姜敏盯着熏笼里跳动的橘红的火苗,“魏昭已经入阁,他同你什么关系——中京城里有老虎,能吃了你?”   男人垂着头一言不发,半日道,“陛下不在京,臣既不能回,臣也不想回。”   “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知道。”男人道,“臣只求为陛下所用。”   “所以你好大能耐孤身闯北境军营,当真是孤胆英雄,威风得紧。”   男人低着头,“臣不为虚名,只求襄助陛下。”   “襄助?”姜敏冷笑,“我命你回京,便是襄助于我,你听进去一个字吗?”   “只这件——”男人道,“臣不能听陛下的。”   姜敏无声地骂一句,撂去火镰,仍然翻看地志本子。车内温度很高,姜敏渐渐走了神,目光移向低头跪着的男人——浅青的衣袍下男人的身体瘦得可怜,官带束出的腰线也只有区区一握,比女子也有不如。男人直挺挺跪着,梗着脖子,视线低垂,固执得像头牛。   姜敏正待说话,御辇又一次停住。齐凌道,“陛下,大雪泥泞,道路难行,前头是平康谷,有溪流可以造饭——今夜不若就在此扎营?”   “扎营——生火给大家煮热汤。”   “是。”   御辇果然驶入平t康谷。车外叮当一顿乱响,姜敏掀帘,便见河滩上生起许多火堆帐篷,御林军们三五成群聚在一处烤火煮食。齐凌捧着个钵子走到窗下,“陛下,臣煮了肉羹,要不要尝尝?”   “拿上来。”   “是。”齐凌双手捧着钵子入内,抬头便见虞青臣还在原地罚跪,忍不住劝,“虞大人新伤初愈——念在虞大人平辛简硅大有功劳,陛下饶他一回。”   “魏昭呢?”   “早睡下了。”齐凌道,“刚汇合便叫受不住,在拉粮食用物的板车上睡了一路——听他说,出曲州一百多里地才开始往回赶,纵马接连跑了二日一夜才撵上御驾。”   姜敏转头,“你怎么知我不在军中?”   男人磕一个头,“臣侥幸。”   姜敏便知他不肯当着齐凌说,摆手命齐凌出去,等车门在外合上才道,“过来吃饭。”   男人抿一抿唇,膝行上前停在案前,盛出一碗羹双手奉与姜敏,仍然跪得笔直,“陛下用膳。”   姜敏接在手中。男人另外又盛出一碗,就着跪着的姿势在案前一口一口吃——确实累得不轻,握箸的手不时哆嗦。   “吃饭跪着做什么?”   男人抬头,唇边漫出一点笑意,应一声“是”,便倾身坐下。姜敏倚在案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吃粥,男人飞速吃下两碗肉羹,雪白的面上生出浅绯的色泽,口唇也添上颜色。   “你既铁了心要来,怎的出曲州一百多里地才往回走?”   男人道,“臣不敢说。”   “你还有不敢的?”   “陛下给臣……赏臣的安神药……”男人小声道,“一直到那时候才完全过劲儿。”   姜敏道,“你还委屈上了?”   “臣不委屈。”男人道,“求陛下莫再撵臣——臣仍是有用之躯,臣不能做苟延残喘之人。”   姜敏冷笑,“再要作死你便是千夫所指,性命都难保还想着有用?”   “臣不在乎外人怎么想,只要陛下信臣。”男人镇重地磕一个头,重复道,“只要陛下信臣。”   姜敏不答。   “陛下累了,臣……告退。”男人说着便去收拾桌案。姜敏抬手阻一下,“你这有用之躯是做这些的?去传内侍进来伺候。”   “是。”男人道,“陛下可恕臣吗?”   “出去。”   “是。”男人低着头默默退走,他动作极缓慢,皇帝却完全没有抬头的意思。只得心事重重地推车门,兜头便被疾风的雪风扑面砸过来——   男人只觉脑中嗡地一声,如琴弦断裂,世界的一切复归寂静。   姜敏原不理他,耳听“砰”一声,抬头便见车门被劲风合拢,男人双膝猛地一沉,身体如被拉扯便往下坠,悄无声息地扑在车壁上,兀自无法克制去势,又沿着车壁向下软倒。   姜敏猛地坐直,“虞暨——”   无人相应。   姜敏掷去地志本子,抢一步上前,“虞暨?”攥住男人手臂将他拉起。男人齿关紧咬,一声不吭扑在姜敏怀里,这一瞬间仿佛连气息都停了。   姜敏吃一惊,用力将他拉起,掌心沿着男人消瘦的脊骨用力捋动。男人伏在姜敏肩上,微终地咳呛两下,好半日撑起眼皮,却不能视物,惊道,“陛下?”   方才车门开时车内灯火尽数被寒风扑熄,只有熏笼里隐约火光跳动。眼前的一切仿佛昨日重演,姜敏忍不住骂,“你是不是属牛的……”   男人视野中一片漆黑,不知所在,挣扎着要坐起来,“臣刚吃过热食,突然被冷风扑了一下才这样……是偶然……臣无事……”   姜敏心有余悸,“你别说话。”   皇帝的声音近在耳畔,男人此时方知自己伏在她肩上,便身不由主依附过去,面颊贴在她颈畔。耳听她血脉涌动隆隆作响,带来生命的活气。   男人出神地听一时,便在黑暗中生出难以言喻的酸楚,许久用力闭一闭眼,“陛下。”   “叫你别说话。”   “我没事……”男人在她的拥抱中只觉适意,压抑多日的疲倦潮水般袭卷上来,身体不受控制地往下沉,便从肩际扑在她怀里,下一时便觉皇帝的手搭在自己额上。男人强自按捺哭泣的冲动,“我没事。”   姜敏感觉他并不发热,便放下心,“你……”半日只觉说不下去,“来日方长。”   男人强撑住最后一线清明,“陛下,我不想回京……我想跟着你……”   姜敏不答。   “陛下,让我跟着你……便做个洒扫的侍人也使得。”男人怔怔道,“我不走。”   姜敏仍不言语,一手掩住男人双目,男人终于在彻底的黑暗中慢慢陷入泥泞的黑沼,昏睡过去。他应是累极,悄无声息的。姜敏竟生出惊惧,犹豫一时探手过去,指尖悬悬停在男人鼻端,有微凉的鼻息拂过——   便隐秘地松一口气。   姜敏终于意识到自己举止稀奇,定一定神,慢慢把男人推到软枕上,拢上皮毯,自己披斗篷出去。   魏昭睡醒,坐在火堆旁闷着头就着肉羹啃烤肉,看见姜敏过来要起身——姜敏抬手制止,自己走去坐下。   皇帝在旁边,魏昭加速三两口刨完,“陛下莫笑,臣自打跟随陛下,很有年月没这般跑马了。”   “你这是在怨朕?”   “臣不敢,陛下不能冤枉臣。”魏昭连连摆手,“陛下是臣之再生父母——臣全仗陛下才有今日,不然还在白节看羊放马呢。”   “是么?”   魏昭心知有愧,站起来垂手道,“臣苦劝阿兄回京,阿兄定要随侍陛下。阿兄的脾气——臣若不依他,万一再闹出个好歹,便不说臣九泉之下的义父,便同陛下臣也没法交待——只得依他。陛下念在阿兄为陛下一腔赤诚,谅解他吧。”    第29章 寒症   魏昭见皇帝久不吱声,猜测此番过关,便转过话头拍皇帝马屁,“今日营里吃的是肉羹,如今虽然物资不缺,肉羹滋味却远不如过去——臣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莫过于陛下当日在白节囤寨煮的那回。”   齐凌正好抱着柴火走过来,“好吃就对了——那可是我亲自煮的。”   魏昭马屁被齐凌打断,含恨瞪他一眼。   姜敏倒不留意,“那天煮的肉羹?朕倒不记得。”   “是。”魏昭道,“那时候臣家徒四壁没什么像样子的吃食,陛下带的烤馍干粮,摘的野菜——还有齐哥哥特意添上的盐酱。那日的肉羹美味至极,不只臣,臣阿兄也惦记。”   这话不提便罢,提起来姜敏便冷笑,“当日事虞青臣有什么脸面惦记——惦记他躲着不见人,好不清高?”   魏昭一滞。   齐凌见领导不高兴,忙换个方向拍马屁,“我朝两位阁臣都出于白节囤寨,小小一个囤寨居然便有国学之风,魏先生不愧当世大家——两位义子都是大才。”   魏昭趁机便求情,“臣不过习到义父三分皮毛——远比阿兄不如。窦氏同废帝有姻亲之谊,阿兄曾为废帝阁臣,于窦氏阿兄可称了若指掌——陛下带他随军,一则便利,二则将功补过。”   “什么便利?”姜敏道,“等天明你带虞青臣回京,再敢回来你这阁臣便别做了。”   “陛下——”   “你同他说——自己做的孽自己受着。”姜敏道,“朕给你小印,你都知道来投朕,他倒清高——他虞青臣有今日,全是自找的,怨不得旁人。”   魏昭不敢再劝,君臣三人围着火堆说些南境草原旧话,正议论着,御辇方向砰地一声大响。旁人还没反应过来,姜敏已经疾步回去,推门便见熏笼翻倒在地,铺了一地的红炭,男人虾米一样蜷在熏笼旁,前额抵住屈起的双膝,寒蝉一样剧烈震颤——   应是昏沉中蹬翻熏笼。   姜敏一跃上车,攥住双臂将男人拉到远处——万幸没有烫伤。男人缩作一团犹自抖个不住,闭着眼睛乱叫,“殿……殿下——殿下——”   姜敏皱眉,扯皮毯将他密密裹紧。魏昭见兄长这样,“我去煮酒。”   “快着些。”   “是。”   齐凌跟过来收拾翻倒的熏笼,又把散一地的红炭拾走。车内迅速冷下来,男人原就冷,眼下越发抖得邪门,不住口地乱叫,“冷……结冰了……殿下——结冰了……”   “虞暨——醒一醒——”   男人听若不闻,“冷……”他已经蜷作一团,犹在用力把身体缩紧。姜敏张臂拢住肩臂,将他半边身体掩入怀中。男人前额便抵在她心口,“殿t下——殿下——”   齐凌提着新拢的熏笼回来,车内复归温暖。他虽然早就听说虞青臣流落白节囤寨时落下严重的寒疾,却是第一次见他发作——居然连皇帝都认不出。   齐凌紧张地看姜敏,总算没瞧出恼怒,定一定神道,“臣可需煮些姜汤——”   “那个没用,你出去。”   “是。”齐凌尴尬地应一声便出去。迎面便见魏昭捧着烫酒的注子过来。齐凌尚不及说话,御辇里虞青臣的叫声忽然变了调子,“好冷……义父——”   魏昭听见,白节囤寨遭过的罪瞬间涌上心头,险些便要哭出来,咬住下唇死死忍住。入内便见男人面颊完全陷在皇帝怀里,只能看见一地铺陈的黑发,和单薄瑟缩的脊背——菟丝子般依附而生。   御辇内无人说话,只有男人絮絮的念叨,“冷……都结冰了……结冰了……”   姜敏向魏昭招手,“拿来。”扣住男人脖颈将他翻转,伸指抵开口唇。魏昭跪下,膝行上前,提壶柄微微倾倒,发烫的药酒源源落入男人微张的口中。男人只一触便如逢甘霖,昏沉中不住吞咽,接续咽下去小半壶,终于吐出一口寒气,哆嗦得好些,只间或一两下震颤。   魏昭悔道,“早知道应当让沈矩与我们一同回来。”   姜敏掌心覆在男人额上——微凉,不发烧。“应当是过度劳累引发寒疾,还好,不算凶险。”   魏昭放下心,身体一沉跌坐在地,“早知白节那样,我当日无论如何也不能走——义父没了,阿兄这样。只我一人安享富贵,午夜梦回,如何安心?”   姜敏不答,半日道,“罢了,你也不必回京——随朕一同去贵山。”   皇帝自登基从来圣躬独断——今日居然让步了。魏昭又惊又喜,“遵旨,臣必当肝脑涂地。”见皇帝无话便往外走,车门闩上时听见男人的声音道,“殿下……今日除夕……”   “嗯。”   是皇帝的回应。魏昭心中一动,双足便定在当场。里间男人的声音续道,“除夕……别走……别留我一个人……”   “好。”   魏昭不敢再听,拧身回营帐。刚到河边齐凌过来,魏昭张臂拦住,“做甚?”   “给虞大人安排的营帐得了——我去接他。”   “别去。”   “为什么?”齐凌道,“御辇虽好,那是陛下歇息处,难道同陛下一处挤吗?你放心——你阿兄的地方,我安排得极暖和的。”   “叫你别去。”魏昭说着一把拉住,“既暖和,你与我一处挤。”   兄弟二人便挤着睡下,兀自香甜时梦中有人呼唤,“齐哥哥,齐哥哥——”   齐凌醒了,探头见外头等着值夜内侍,“怎么?”   “陛下吩咐——”内侍道,“命把昨日的酒,再煮一壶。”   齐凌瞌睡跑得精光,他也不知道方子,走回去暴力唤醒魏昭。二人商量着煮好了药酒,齐凌亲自送回去,进门便见虞青臣仍是那样掩在皇帝怀里,背对着车门蜷着身体。   “陛下,酒得了。”   姜敏往案上瞟一眼,“放那。”   “是。”齐凌把酒注子放下,转眼见另一只烫着的琉璃酒壶几乎空了——才小半夜工夫居然便用了一壶药酒。齐凌心生怜悯,目光便停在男人锋利的肩骨处。   男人忽一时哆嗦起来,“冷。”   姜敏道,“倒一盅。”   齐凌依言昭办,双手奉与姜敏。姜敏一手握着,另一只手动作极娴熟地推开男人唇齿,酒盅附在唇边。男人张着口,抻着颈子,迫不及待下咽,便又安静下来——   看这模样皇帝应是如此伺候了虞青臣半夜。   齐凌道,“陛下睡一忽儿,微臣照顾。”   “做你的事。”姜敏道,“命造饭——天亮就拔营。”   “是。”   “薛焱的传令官过来,直接带来见朕。”   “是。”齐凌想一想又道,“陛下一夜未睡,臣煮些清粥给陛下?”   姜敏一句“不用”刚到口边,目光从男人因为消瘦而青筋爆起的颈畔掠过,“去吧,快着些。”   “是。”   齐凌走出去安排妥当,约摸一刻钟走回来,壶中药酒又减去小半,免不了惊惧,“虞大人寒症怎的如此严重?”   姜敏不答,“盛粥。”   “是。”齐凌依言盛粥,膝行奉至御前。姜敏握一握男人手臂,“虞暨,醒一醒。”   男人不住皱眉,挣扎一时醒转,“陛下。”   醒了——姜敏心中一动,“还冷不冷?”   “臣不冷。”男人茫然摇头,“陛下,臣……我这是怎么了?”   “你昏过去……”姜敏警告地看一眼齐凌,才又续道,“应是饿的。”   男人怔在当场——他犯寒症时不清醒,为怯寒一夜灌下去两大壶药酒,脑子尤其糊涂,只道,“我失态了……”   “吃点东西。”姜敏说着便拉他起来。男人在酒意裹挟下神志恍惚,倚在皇帝怀里也无所觉,只是失神地睁着眼。   齐凌道,“虞大人用粥。”用匙舀了喂他。   男人在他手中吃粥,忽一时道,“陛下,火……火是不是熄了……”   姜敏转头,熏笼正烧得热烈。俯身握一握男人的手,“你冷吗?”   男人极轻地“嗯”一声,“有一点……”一语未毕只觉恶寒从骨髓深出涌出,身体便不受控制地哆嗦,“陛下,臣……我先告退……我走……另有事……臣——”   姜敏皱眉,瞟一眼注子里烫着的酒。齐凌赶忙拿过来,姜敏道,“你吃一盅再走。”   男人生恐在姜敏面前丢人,拼尽全力抵御刻骨的寒意,旁的都顾不上——便稀里糊涂被她灌下一盏滚热的酒,入腹瞬间寒意飞速消退,只剩下刻骨的疲倦,便连睁眼都异常艰难。他心知有异,“陛下,我是不是——”   “不是。”姜敏打断,“雪天赶路,热酒驱寒是常事,齐凌烫的是胭脂酒,你可吃出来?”   “滋味不同……”男人道,“不是胭脂酒。”   添了无数克寒的药材滋味当然不一样。姜敏道,“你还冷不冷?”   男人摇头。   “那你睡一会——路程还远。”   “去哪里?”男人生生一激灵,便双目大睁,“陛下,我不能回京。”   “去贵山郡。”   男人怔住。   “你和魏昭一同,随我去贵山。”   男人怔怔地望住她,终于抵不过入骨的倦意,闭上眼,慢慢睡了。姜敏推他躺在枕上,回头道,“拿手炉来。”   齐凌往手炉里添了炭,用锦袱子包好。姜敏接过来塞在皮毯底下。转头道,“虞青臣日后若问,就说昏了数日,寒症的话不许同他说——这个话你也一并交待魏昭。”   “是。”   姜敏吩咐完便披着斗篷下车。伙头造了饭,姜敏同众人一处吃饭,吃毕回舆时,魏昭引着一个人走来,“陛下,薛将军遣人来说话。”   来人扑地便跪,“臣御林军李恭义,奉薛将军令请陛下旨意——窦玉川倾巢出贵北关,同徐坚将军交锋不利,已经退守滕州城,徐将军领军将滕州团团围住。薛将军请旨赴滕州,同徐将军合军,剿灭窦玉川。”   姜敏尚不及说话,一壁之隔御辇上男人的声音道,“陛下不可。”    第30章 打援   御辇前四个人一同转身——却只有李恭义一个对于皇帝御辇上出现个男人这件事震惊莫名。姜敏道,“齐凌带李恭义去等着。”又道,“魏昭来。”转身上车。   虞青臣已经坐起来,一只手攀住窗格,仰面倚住车壁,聊以支撑身体。他煎熬一夜衣襟凌乱,黑长的发亦是散的,更不要说面色惨白——眼下看上去跟个活鬼差不多。   魏昭才一夜不见兄长,不想竟憔悴至此,忙上前相扶,“阿兄怎的起来了?”手忙脚乱把皮毯给他拢紧。   虞青臣摇一下头,见姜敏过来便坐得笔直,“窦玉川久据西北,滕州是他的东边关防,他在滕州城苦心经营许多年,城中粮草兵械无不齐备。陛下举大军围城,窦玉川必然据坚城不出——此战缠绵,于陛下不利。”   魏昭少有地不赞同兄长,“陛下借辛简氏来袭才引得窦玉川东出贵北关找死,难道畏难不战——窦玉川废帝旧臣,兵多将广又悍勇,实在是西北大患。如今已经围城,若不能一举歼灭,这厮再入贵北关龟缩,再要拿他可就千难万难了。”   姜敏不吭声。魏昭自觉得到皇帝鼓励,又道,“阿兄刚t受新伤,又连番奔波,不如安心养病,待身体好些再——”   “我没事。”虞青臣打断,“陛下,臣没有糊涂。”就这么一会工夫,男人面上已经染出一层夺目的霞色,便连眼眶都是鲜红的,仿佛渗着血。   姜敏皱眉,“魏昭说的是,你还是先养养病——”   “陛下。”虞青臣抬手推开魏昭,想要往姜敏身前跪下奏事,却是头重脚轻,扑地要倒。姜敏探手托一下,男人摇晃间便扑在她膝前,“陛下信臣。”   姜敏摸他前额——果然微微发烫。早时让沈矩陪他兄弟二人回京,眼下军中只有一个擅外伤医官,旁的病症只能处置些寻常风寒,只得依他,“你说。”   男人在她膝前仰起脸,“窦玉川出了贵北关自然不能让他回去,徐坚将军已经挫他锐气,如今可以围城,但不可与之急战。”他忍住晕眩道,“窦玉川同北部匪首刘奉节同为废帝旧部,徐坚将军只需围他数日,窦玉川守孤城军心不稳,必定向刘奉节求救——陛下只需命一强军守住壁城,此一战可灭此两患。”   姜敏心中一动,往架上看一眼,“魏昭。”   “是。”魏昭走去翻出北境地势图,在姜敏面前地上徐徐铺开。   男人其实背对着地图,虽不转身,却如同历历在目,“自陛下平定天下,贼寇只余窦玉川据贵北关,刘奉节据弥山州苟延残喘——此一战已经引出窦玉川,再由窦玉川引刘奉节,便是大胜之局。壁城是刘奉节援窦玉川必经道路,陛下只需引一强军守住壁城打散刘奉节,窦玉川没了指望,必死。”他说着身形一晃。   姜敏正在低头看地形图,见状本能地探手,双手扣住男人消瘦的肩臂,从他肩上越过仍然看地图。男人身体微僵,慢慢无法克制依恋,手臂从后抬起,攥住她一角衣襟——放纵自己扑在她怀里。   魏昭立在他身后,分明看见,又垂下眼皮装作不见。姜敏不留意,喃喃道,“壁城……虽然好,那地方无险难守,刘奉节废帝悍将,谁能——”   男人埋在姜敏怀中便倦得睁不开眼,以为她不愿意,急促道,“若窦玉川覆灭,刘奉节见势不妙必定北逃,日后若叫他同辛简氏合力,再拿他就难上加难。如今天下大定——陛下为天下之主,怎么能同此二贼人纠缠数载?等辛简氏缓过眼下这口气,内外皆有患,局面比今日烦难百倍。陛下——”   姜敏低头,见他双颊飞红,“你别说话。”   “陛下——”   “我听懂了。”姜敏掌心贴在他额上,“你这是又烧起来了?”   “陛下——”   “听你的。”   男人通红一双眼定定地望住她,“陛下?”   “虞大人说的很是。”姜敏道,“这次就依你。”见他仍然不动弹,“怎么——依你还不乐意?”   男人终于放下心,慢慢两臂脱力,仰面便倒。姜敏双手扣住他肩膀,用力一带将他掩入怀中。男人只微弱地叫一声“陛下”,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姜敏感觉他身体发沉,就势拢着昏迷的男人席地坐下,随手扯皮毯裹住,转头问魏昭,“你意如何?”   “阿兄所虑长远,是谋国之道。”魏昭沉吟一时,“只是窦玉川和刘奉节都是当今悍将——贵山有徐坚将军,壁城当由谁领军?”   姜敏指尖搭在男人颈畔,感觉男人滚烫的皮肤下血脉突突直跳,便道,“朕亲领军。”   “此战凶险,陛下不可。”   “朕为天子便当担天下责,成大业哪有那么容易的?”姜敏笑一声,“就这么定了——传旨,命徐坚挫窦玉川锐气,围城坚壁,不许与之决战。命薛焱崔喜转军增援壁城,命常斯明秘密引燕骑军一千转往壁城。御驾即刻往壁城。”   “是。”魏昭站起来,临走前看一眼兄长飞红的脸,“臣那里存着百转固神丹,不如取些?阿兄在白节全靠它救命,极有用。”   必然有用——原本就是姜敏让孙勿给虞青臣配的,在她过白节囤寨时给了魏昭,原以为错过,谁料兜兜转转仍然叫他用上。姜敏道,“朕这也有——只是昨晚才吃过两壶药酒,总要等酒意发散才能用药。”   魏昭暗悔粗心,便出去传旨。   御辇内寂静下来,男人沉重的喘息便鲜明起来。姜敏抬手搭在男人额上——掌下皮肤很烫,眼下却不好分辨是病症还是发散的酒意。姜敏推他在枕上躺下,浸条冷巾子,攥一攥搭在男人额上。   男人昏沉中皱眉,“……陛下。”   “嗯。”   “陛下……”男人念叨一时,便在清凉的适意中慢慢昏睡过去。   ……   姜敏往贵山原就隐秘,改赴壁城更无人知。御驾走一日夜在泠水畔扎营。虞青臣一路昏睡,醒来四下漆黑,只有熏笼里火苗跳动。坐起来叫,“陛下——”   无人相应。   男人惶急起来,连声呼唤,“陛下——陛下——”   “收声。”   男人怔住。   车门从外推开,有人登车,下一时火折子哧地一声响,灯烛驱散一室黑暗——温暖跳动的光照亮皇帝清亮一双眼,和唇角柔和一点的笑意。   “陛下——”男人又惊又喜,爬起来原地跪倒,“臣虞青叩见——”   “陛下。”外间一个人叫。   姜敏转头,“怎么?”   齐凌在外回道,“陛下膳食还没用完,怎的就走了——臣给陛下送来?”   虞青臣听得明白,僵在当场。姜敏看他一眼,“送来,再弄个滚热的肉粥。”   齐凌便知虞青臣醒了,“……是。”   男人半日道,“臣……打扰陛下用膳了。”   “嗯。”姜敏点一下头,“你是打扰我吃饭了。”便移身往案边坐下,举着灯烛往他面上照一照,“气色强多了。”   男人怔住,“臣又……失态了?”   “也不是第一回,习惯了。”姜敏放下灯,“只是不知你酒量不济,竟醉了一日夜。”其实也不全是酒量问题,毕竟谁把胭脂醉这等烈酒吃下去两三壶也不能好到哪里去。   男人简直难以承受,“臣……因饮酒御前失态?”   姜敏糊弄道,“西北下雪天寒,烫的烧酒大家暖身,都吃了酒,不单你一个。”   不一时齐凌送饭来摆在案上。姜敏把肉粥给虞青臣,自己就着热汤吃烤馍。男人看见,“臣同陛下吃一样的。”   “你毕竟是病人,今日暂且这样。”姜敏道,“你今日昏着罢了,既然醒了,便知我行军从不带御辇,明日是要乘马赶路的。”   “那是自然。”男人终于笃定自己能够留下,笑意慢慢浸出来,忙低头下去。好半日收敛,见皇帝仍在吃馍,“臣怎么能越过陛下?”便探手取过姜敏啃一半的饼子,又把肉粥推过去。   姜敏一个不防被他取走,倒乐了,“你居然还知道为臣子本分。”也不推辞,取匙吃粥。   男人握着烤馍埋着头啃,他有数日没有正经吃饭,确实饿得离谱,飞速吃下去一只。姜敏看一眼,转头叫,“魏昭——”   不一时魏昭果然俯身入内,“陛下。”又笑着招呼,“阿兄好多了。”   “外头烧的兔子还有吗?”   “有。”魏昭道,“陛下不肯吃么,臣等正商量着怎么都分了。”   姜敏道,“你自分了,竟不给你阿兄拿些来?”   魏昭如梦初醒,“我这便去拿。”转身一溜烟跑了。   男人瞬间面红过耳,“陛下——”   “没吃饱有什么可丢人的?”姜敏道,“你这人若能少惦记些有的没的,不至于落到今日下场。”   男人低下头去,转眼见北境地势图铺陈在手边地上,壁城被朱笔勾出一个圈儿,“陛下亲往壁城?”   姜敏早知他对自己了若指掌,虽不高兴,却无法,“虞大人亲自指点,我怎么敢不听?”   男人面上青一阵白一阵过了几遍,只能跪下去,“陛下说此诛心之言,臣万死难当。”   “诛心?今日便问你一句诛心之言。”姜敏停一停,“虞暨,可知抗旨是什么罪过,你为臣子,怎么敢屡次三番地违我旨意?”    第31章 相王人选   男人被这诛心一问兜头砸中,瞬间面上血色褪尽,半日挤不出一个字,只得伏身下去,前额死死抵在地上,“臣……万死。”   姜敏等了一会,见他虽跪着,却一言不发,便知无用,“起来吧——说什么万死?你正是笃定你死不了,才敢在朕跟前如此放肆。”   男人咬牙不语。   “起来。”姜敏停一停,加重语气道,“我命你起来。”   男人只得爬起来,小声道,“臣亦不敢分辩,只求陛下知臣心意——臣便粉身碎骨,死是陛下之臣。”   姜敏不答。魏昭同t齐凌一处过来,一个捧着一盘分好的喷香的烤兔肉,另一个捧着一筐热腾腾的烤馍。姜敏看一眼,“你们怎么拿这许多——别走了,坐着一处吃。”   齐凌笑道,“臣等正是这个打算。”便把地图卷一卷收回去,桌案移到正中间,吃食茶水等物一一排布清楚才道,“陛下先坐着,臣等才好坐么。”   姜敏上首坐下。三个人中魏昭官职最高,论理当由他坐姜敏下手,魏昭抢在头里道,“阿兄也坐。咱们好些年不曾一处吃喝,前回还是在中京。”说着话便拉齐凌一同下手坐了。   这下便只余一个空位,虞青臣低头过去。姜敏侧首瞟他一眼,探手把搭在一旁的斗篷扯过来,掷在他膝上。虞青臣猛地抬头,惊疑不定望住姜敏。   姜敏道,“吃可以,喝不成——军中不许饮酒。”   “何需陛下嘱咐?军中禁酒臣能不知吗?”齐凌道,“不瞒陛下——曲州府给臣的曲州酿都不敢带在军中,特意托许大人命人送去中京。”   虞青臣从震惊中寻回神志,闻言道,“那……为何会有胭脂酒?”   姜敏皱眉,皇帝不说话,剩下两个人当然不敢言语,车内便诡异地沉默下来。   “陛下。”虞青臣道,“臣因何故大醉两日?”   姜敏不说话。   虞青臣又转向魏昭,“我因何故大醉两日?”   魏昭张一张口,又默默闭上。   “虞青臣——”姜敏道,“吃东西,休要扫兴。”   虞青臣果然不敢再问。齐凌恢复了活气,“常斯明将军得到讯息,兴奋不已,当夜便领一千精骑正昼夜赶往壁城——常将军当世悍净,此番倒要与刘奉节决一高下。”   魏昭道,“刘奉节坐骑照夜归乃当今第一神骏,臣在北境同常将军议论时,便有约定夺此照夜归献与陛下——常将军必定还记着此约,才会连夜赶来。”   “你们还商量这个?”姜敏道,“照夜归是匹黑马。既如此,也同徐坚传个话,让他把窦玉川的坐骑赤骓与朕夺来,御马苑中当有此一红一黑才算圆满。”她口里说话,拾箸夹一块兔肉放在虞青臣面前的空碟上。男人原本失魂落魄地坐着,见状如开机括,嘴唇哆嗦了半日没说出话,拾箸夹起放下口中。   魏昭视而不见——全当自己瞎了,“徐将军知道陛下想要赤骓,必定竭尽全力。”   “以徐坚之能,赤骓没什么可操心的。照夜归么——”姜敏话锋轻轻一转,“齐凌难道让与常斯明吗?”   “那不能。”齐凌道,“臣原不敢,有陛下这句话,臣便豁出去同常将军抢一回功劳如何?”   “朕原本属意以后由你镇贵北关,既如此——你若能抢在常斯明前头夺了照夜归,刘奉节占的弥州便由你镇守。”   齐凌兴奋得双目放光,“陛下等臣好信儿。”又道,“魏钟若早知道这回出来能动这两条大鱼,只怕宁死也不肯留在中京。”   魏昭道,“眼下机会给了你,你再不中用,要被魏钟笑到明年去。”又道,“陛下莫笑,魏钟是当真不乐意留在中京。”   “怎么了?”   魏昭道,“魏钟是陛下近臣,朝臣们不能揣摩圣心,便什么都寻魏钟打听,魏钟怎敢胡言乱语——难免就言语不善,这一来一去,能得罪的,不能得罪的,都叫他得罪完了。”   “打听?”姜敏来了兴致,“都在打听什么?”   魏昭一滞,还是齐凌口无遮拦,“眼下最叫人关心的,必定是辅政院宰辅人选呀。”   “难怪自打入京,便没一个人夸魏钟的好。”姜敏忍不住摇头,“这事寻魏钟打听有什么用——烧香烧错庙门了吧。”   “是不对路。”魏昭道,“那也没人敢同陛下打听,只得胡乱抓瞎。”   “辅政院是什么要紧的地方吗?”姜敏道,“北境辛简氏,西北两大匪首不值得问,都关心辅政院?”   “他们哪里是关心辅政院,他们那是在关心下一任相王殿下。”魏昭说着,心中一动,目光便不受控制地停在自家兄长面上——虞青臣垂着眼皮,掩在灯影深处,看不清神情。   魏昭调转目光,便见皇帝也偏着头看自家兄长,他在这个瞬间感觉自己仿佛触摸到什么真相,“陛下?”   “嗯?”   魏昭方才脱口而出,被皇帝一问才知失态,瞬间一颗心砰砰跳,灵机一动道,“今日既然说到此处,臣等想求陛下一个恩典——”   齐凌突然福至心灵,猜到他要问什么,忙摆手,“你自问你的,别带上我。”向姜敏道,“臣不想知道。”   魏昭一滞。姜敏倒乐了,“你知道他要什么恩典?”   “不就是想趁今日陛下高兴,打探相王人选么……”齐凌哼一声,“他魏昭出身白节,九族都空了,臣可是正经的涂水齐氏,活得正高兴呢。”便摆手,“臣不想知道。”   魏昭脸一黑。   姜敏道,“你要打听这个?”   魏昭原本想替自家兄第打听个事,听见这话对路索性就坡下驴,“臣不敢揣测圣心……又恐怕不能合陛下心意。陛下若有决断,不如同臣等透露一二——朝中虽人言纷纷,有臣等助力,倒可引向正路。”   “魏昭。”语气中透着极其不善——竟然是方才一言不发的虞青臣。   魏昭一惊,“兄长?”   “陛下待你如何——你怎么敢恃宠而骄,无故探问陛下之家事?”虞青臣冷冰冰道,“你当真以为九族空了,可以肆意妄为吗?”   魏昭唬得脸发白,爬起来翻身跪倒,“陛下恕臣,臣一时忘形——臣孟浪。”   虞青臣道,“你既知孟浪,回去抄圣人家训三十遍,焚于义父坟前——如若再犯,休说你出魏肃公门下。”   “是。”魏昭低声道,“兄长教诲,魏昭铭记于心。”   御辇气氛瞬间冻到冰点。姜敏拈着兔肉吃,等咽下道,“咱们夜话,这么正经做什么?”便道,“魏昭起吧。”   “……是。”魏昭战战兢兢爬起来,将功补过给皇帝续上热茶,又给兄长续上,等到齐凌时怨恨涌上心头,撂了茶壶懒怠管他。   姜敏又吃一时兔肉,放下箸道,“要探问相王归属,朝里现成有人——你们怎么不去问?”   魏昭刚挨骂,沉默是金。还是齐凌道,“是谁?”   姜敏侧首,目光便停在角落里的男人身上——虞青臣低眉敛目,整个人都隐在阴影中,只有一片鸦青的鬓角和半边雪白的侧脸被灯烛照亮。   齐凌一滞,“虞大人?”   虞青臣猛抬头。姜敏盯着他道,“虞青臣不通乩卜,却以神算入阁为废帝阁臣——靠的便是揣摩人心的本事。”她说着话,目光转回来,“你们想要知道朕属意之相王人选——不如同他打听。”   齐凌紧张地看向魏昭,却见魏昭也在看自己,此时两个脑子翻不出一个主意,便都僵着脸坐着。   虞青臣面色雪白,埋身跪倒道,“陛下此言,要臣如何承受?”   姜敏不去理他,转过话头道,“常斯明既然已经星夜赶往壁城——兵贵神速,咱们也不能耽误,都去睡觉,明日至少要赶一百里路程。”   魏昭看一眼跪在地上的瘦得可怜的自家兄长,“咱们比常将军近壁城许多,陛下何需如此奔波?”   姜敏道,“早往壁山早早整军,预备打刘奉节一个埋伏。”   这话很对。魏昭不敢再劝,“是。”   齐凌站起来,同魏昭一处收拾妥当,临走见虞青臣还跪伏在地,“外头帐篷已经烧得热了,虞大人不如同我等——”   “他就在这里。”姜敏道,“挪动麻烦。”   齐凌一句“都收拾好了”话到口边又咽回去,布置了皇帝夜寝用物,又往熏笼里添过新炭,才和魏昭默默退出去睡觉。   姜敏道,“人已经走了,不必装了——还跪着给谁看?”   虞青臣身体一僵,半日迟滞地仰起脸道,“臣知罪……臣万死。”   “休说空话。”姜敏冷笑,倾身往榻边坐下,“你既然知罪——说说吧。”   男人道,“说什么?”   “我倒也想知道。”姜敏坐着,慢慢向他俯身过去,“以虞大人之推断,当今相王当立谁——”   男人紧张地抿一抿唇,想回避没敢,只能大睁双目,勉强同她对视。   姜敏停一时,才慢吞吞地把最后几个字说完,“谁……才更为妥当?”   男人摇头,哀恳地叫,“陛下——”   “你既然叫我陛下,便知今日这是君前奏对——”姜敏低头整一整t衣摆,“虞青臣,你想清白再说话。”    第32章 待诏   男人怔怔地盯住她,慢慢不能支撑,身体摇晃一下便向前扑倒,探手死死扣住膝前的地面聊以支撑身体,好半日无声地笑,“陛下居然以此事问臣……”便仰起脸,“陛下心中自有定论,何必为难臣下?”   “问事而已——如何就为难你?”姜敏道,“你是不想说还是不能说?”   男人咬牙,好半日从齿缝中挤出两个字,“臣不能说。”   “为什么不能?”   “此话陛下在中京曾问过臣下。”男人道,“臣至今仍然不改——一纸人名三十二众,尽皆土鸡瓦犬之辈,不配为当今相王。”   “口气倒是不小……”姜敏道,“既如此,以你之见,当今朝廷谁可为相王?”   男人低着头,灯烛下分明可见额角青筋突突直跳,颊边肌肉收紧——男人没有动作,却紧绷到极致,像一根拉紧的弦,稍一触碰就要断裂。   “虞暨。”   男人咬牙半日,数度张口,始终挤不出一个字。   “你吗?”   男人如遭雷击,瞬间骨髓生寒,如同置身冰窟,通身血色飞速褪尽,整个人变得惨白。时间走得很快,又或是很慢,等男人终于鼓足勇气艰难地抬起头时,便见姜敏坐着,要笑不笑看着他——   只是玩笑。   而已。   男人瞬间只觉心口处针扎一样地疼——此时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忘记呼吸,艰难喘一口气,低下头道,“臣一介罪臣,陛下何苦来笑话臣。”他过了这关,吐字便流利许多,“臣以陛下为天,在臣眼中当今天下尽皆土鸡瓦犬之辈,无一堪为相王。只是陛下为帝,相王亦不能长久虚悬。陛下但有所喜……不论是谁……圣心独断便是。”   姜敏盯着他,好半日抬手,掷一条皮毯在熏笼边上,“你挨着熏笼睡。”便自己倾身躺下,又灭了灯。   男人失魂落魄地坐在黑暗里,忽一时小声解释,“臣有时固执,不听陛下,绝不是违逆陛下——臣只是……恐怕成为陛下负累。”   静夜里一语诛心。姜敏许久才道,“花言巧语。若我说你眼下已成负累——命你现在回京,你就肯听吗?”说完便闭上眼。她连日劳累,瞬间便要睡过去,临入黑甜乡时只觉尚有牵挂不能放下,挣扎着睁眼——   果然男人仍然坐在原地,木雕泥塑一样不言不动——熏笼微弱的火光照得他一半明亮一半黑暗。姜敏皱眉,“虞暨。”   男人动一下,“吵着陛下了?”   他连呼吸都很轻,吵闹是无论如何说不上的——可是虞暨这个人只要存在,即便没有声音,仍会干扰她。姜敏道,“你没听见我说——明天要赶一百里路程?”   “是。”男人道,“只是臣接连两日酒醉高卧,许是睡过劲了……陛下睡吧,臣出去走走。”站起来便往外走。   “虞暨。”   男人止步。   “你也知道前两日是酒醉?”姜敏道,“过来睡觉。”说完不管他如何,翻转身挪出半边床榻,自己睡过去。   男人怔在当场,黑暗中秀长如竹的身影如同凝固,好半日他终于动作,沉默地走过来。走到榻边停住,理智告诉他不能这样,身体仿佛拥有了自己的意识,倾身过去挨着她躺下。   姜敏感觉身畔微沉,便闭着眼睛道,“睡觉。”半梦半醒中记起一事,转过身果然见男人只一身中单缩在床榻一角,忍不住道,“你这人是不是不知寒冷?”抬手分一半皮毯,伸手将他拉近。   男人被她一触只觉骨髓酸软四肢乏力,连挣动的气力都消弭殆尽,忍不住依附过去,前额在她手边碰一碰——感觉她没有生气的意思,又陷身往下,贴在她颈畔。   姜敏吃一惊,“你怎么了?”   “我没事。”男人前额抵着她,身体却缩着,手臂用力环抱着自己,梦呓一样道,“我没事。没有陛下,我早死过无数回,或是在中京,或是在白节……或是在昭阳殿。陛下要我性命拿去便是——我的一切都是陛下的。”说着又慢慢摇头,“可是陛下什么都不要……我这样的命硬,既然死不了,便只能成为陛下的拖累。”   男人失神地说着话,他深知眼下他就是个没有用处没有廉耻的无赖,除了纠缠她便无法生存。他唾弃这样的自己,却生不出气力改变——只能缠着她,直到油尽灯枯。   “可是我仍是不想拖累陛下……”男人道,“哪怕少一点也是好的。”   姜敏沉默地听着,抬手握住男人肩臂,将他拉近一些,男人便同她密密依附。黑暗和拥抱给了他前所未有的勇气,男人问她,“陛下……我若死了,你会想我吗?”   “你死不了。”姜敏不爱听这个,“中京死不了,白节死不了,昭阳殿你更死不了——你不是命硬,我不让你死,你只能活着。”   “陛下?”   “世上哪里有许多偶然?”姜敏道,“中京姜莹夜宴我提前离席便是寻你去的……”   男人睁着眼凝望眼前虚空,他连呼吸都仿佛停了,听见的每一个字都超过最甜的梦境——不能动,打断了,就全都烟消云散了。   “还有昭阳殿。你以为你命硬才能活到中京城破?”姜敏飞速道,“中京城数九天是什么气象?废帝把你锁在莲花台就是存心冻死你——你再是命硬,也不可能捱到我入城。”   男人憋着气,小声道,“可是我——”   “昭阳殿有我的人——你只是醒转时看到人的是我。”姜敏一语带过,“你休再胡思乱想,我既要你活着,便不觉得你是拖累。”   男人还要说话,姜敏道,“困了,睡觉。”抬手绕过肩臂搭在男人颈后,就拥抱之姿拢着他睡过去。男人不敢说话,感觉她温热的鼻息同自己融在一处,便生前所未有的笃定——像是漂零的絮落入土壤,慢慢地生出根茎,有了依仗。   男人的意识慢慢陷入安定适意的黑暗,什么都消失了,一切不复存在——   若能死在当下,便是圆满。   ……   虞青臣再一次睁眼,眼前是炫目的雪光,抬手遮一下,发现自己独自一人高卧御榻,身上裹着姜敏的皮毯子,车辇的熏笼里的火光犹盛,姜敏却不知所踪。   是梦吗?   虞青臣心下一沉,一颗心激跳不已,却在下一时听见魏昭的声音,就在一墙之隔处,“若只带骑兵的话。咱们现有三百骑,再三百骑备马,虽然不少,却也不很显——赶在刘奉节前头到就行。”   不是梦。   虞青臣定住心神,慢慢起身,隔窗见姜敏一身骑装,披着乌黑的大毛斗篷立在车前。姜敏正要说话时如有所觉,转头见男人倚在窗边,“既醒了就赶紧起,走了。”   魏昭循声回头,忍不住冲他神秘地笑笑。虞青臣低头应一声“是”便起身。车门在外扣动,内侍道,“奴才奉旨给大人送行装。”   “请进吧。”   内侍走进来,把手里捧着的东西放下,又退出去——皮靴斗篷手套棉袄等一应行军御寒之物。虞青臣洗漱过,飞速收拾了出去。   魏昭一众人正围着姜敏说话。魏昭道,“遵陛下旨意,咱们在此一分为二,三百骑带备马同陛下赴壁城,剩下御林军带御辇回中京。”   姜敏看见他,“你过来。”又转向众人道,“昭文馆虞青臣为此行待诏,与诸君同行同止,克此二贼。”   其实此行多半是当年燕王府旧部,正经的皇帝嫡系,但听见这话仍然无不惊疑不定,七零八落回道,“遵旨。”   伙夫抬着着热气腾腾的吃食过来。齐凌取第一张蒸饼奉与姜敏,姜敏接过转手递给虞青臣。一群人无不侧目,齐凌只得又奉上一张,姜敏拿在手里,“吃完饭就走,今夜至少要到朱雀镇。”她深知自己在这大家不自在,便走去一旁。   齐凌过来,给她一个革囊,“刚煮的热油茶,陛下若吃着好,臣再带些路上吃。”   姜敏看一眼,扑面一股热油香,还在腾腾地冒着白汽,入口甘香油润遍体生温,“朕前回吃这个还是在齐州——你从哪弄来的?”   “魏昭一早起来指点伙夫现煮的。”齐凌见皇帝转头仿佛寻人,便道,“虞待诏那也有——陛下放心,魏昭怎么能亏了他家阿兄?”   姜敏一笑。   “陛下。”齐凌实在憋不住,仗着龙潜时就跟随皇帝的脸面,“臣有一事,不知能不能问陛下?”   “你想问就问,何必做此周张?”   齐凌压低声音凑近此,“臣看陛下偏疼虞待诏,以后会不会许他入辅政院?”   “你是说虞t青臣?”   齐凌重重地点一下头,期盼地望住她。   “他一个文人,入辅政院做什么?”姜敏说着话,见齐凌面上精彩纷呈,转过身便见虞青臣手里握着个皮囊,同魏昭并肩立在一丈之遥——原野空阔,想是都听见了。   魏昭脸发白,半日打破沉默,“臣早起煮了油茶,同阿兄给陛下送来。”   “朕已经吃过了,这就出发吧。”姜敏说着话,把最后一块饼塞入口中,转过身走了。    第33章 闹够了   御驾在泠水畔一分为二。姜敏带三百骑兵精锐一路踏冰过雪飞驰,中途只换过一次马匹,连打尖都没有,总算在天尽黑时赶到朱雀镇。   朱雀镇有一处官驿,却极狭小,只一进屋舍一处院落。齐凌先入内安排,那驿丞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官,脚不沾地命人生火造饭。官驿小,齐凌便命众人在驿站外扎营,屋舍收拾干净留给皇帝。   驿站有灶,可起火造饭。众人一路奔波,齐凌命弄些热食给大家,便把驿站存粮掏摸出来,蒸了馍,煮了肉汤,还特意烤了两匹羊。驿丞又寻摸出一小筐橘子,齐凌见数量太少,索性连筐提去皇帝住处。   齐凌把筐子里的橘子给她看,“朱雀驿孝敬来的,陛下赏脸吃一个。”   姜敏抬手取两只,随手掷在案上,“剩的都拿出去与大家分食。”又问,“打尖可安排得了?”   “是。”齐凌道,“饭食都得了,陛下今夜可与大家一处吃吗?”   “一处吃。”   饭食摆在堂屋,魏昭同高级军校们坐着等皇帝。姜敏进来四顾一回,“其他人呢?”   “此处屋舍狭小,其他人都在外头吃饭。”   姜敏点头,便坐了。众人按官职依序坐下,白日行军劳累眼下又不许饮酒,众人都没什么兴致,默默就着肉汤吃馍,飞速吃完。姜敏站起来道,“都早点歇息,辰初造饭出发。”   众军校拱手,齐声应诺,“是。”   姜敏便问魏昭,“虞青臣怎么不见?”   “虞待诏没等着吃饭,拿了干粮回去了。”魏昭口里说着话,眼睛偷瞄众人,看着人都走尽才道,“陛下恕他,阿兄同我不同,少有同行伍中人往来。”   “他在哪?”   “驿外帐篷那边,齐凌特意安排过——阿兄受不得寒,臣看过暖和的。”魏昭问,“要传他过来吗?”   姜敏迟疑道,“既歇下,罢了。”走一段路又转回来,“你带路,去看看。”   魏昭跟在皇帝后头走,走一时抿着嘴笑道,“陛下当真偏疼阿兄。”   “你刚才不是说他与你不同?”姜敏道,“怎么这话听着酸溜溜的。”   “义父便偏疼阿兄,陛下也看顾他。”魏昭道,“臣虽然心里明白,只是有时候难免发酸——控制不住。”   “你倒个老实人。”姜敏扑哧一笑,又摇头,“你如今已经是阁臣,同一个低品小官拈酸,有什么出息?”   魏昭道,“阿兄因为经历被朝臣非议,陛下如今要避着锋芒才不好用他。什么低品小官,以阿兄的能耐早晚都是要入阁的——旁人不懂,臣还不明白吗?”   君臣二人说着话到驿外僻静处。魏昭停在帐篷外叫,“虞待诏。”喊了数声悄无声息。   姜敏便往帐门处偏一偏头,魏昭抬手卷起帘子,让出一个身位。姜敏低头入内,足尖几乎便踢到一个人,转眼见虞青臣歪在门边,身上的装束仍然是赶路时穿的夹袄斗篷,手套倒是脱了,雪白的一只手摊在地上,旁边滚着两块干粮。   看这模样,应是进了门就躺在这,连爬到榻上睡觉的气力都不剩下,吃饭就更不要说。   姜敏俯身,掌心贴住男人前额——倒不发热,应只是睡着了。她站起身原地看一回,帐篷里虽然生了火,毕竟壁薄,虽然不冷,野外扎营实在也说不上有多暖和。便道,“你叫他起来——到朕那里去。”   魏昭便叫,“阿兄醒醒——阿兄——”   足足喊了十七八声男人终于睁开眼,看见魏昭便腾地坐得笔直,惊慌道,“我睡过头了——要出发了?”   “才刚住下,明早才走。”魏昭一半心疼一半好笑,“阿兄怎的睡地上,好歹吃过饭再——”   “那我睡会。”男人听见不走便放纵身体向后仰倒——魏昭忙拉住,男人顺势搭在他肩上,闭着眼睛喃喃道,“我当真累得很,你莫来闹我……”最后一个字还含在唇齿中,便已经睡沉了。   魏昭紧张地看向立在暗处的皇帝,连声急叫“阿兄”,却是不论怎么摆弄,连哼一声也无——睡死了。   姜敏道,“这里冷,你带他去朕那。”   魏昭看一眼不肯动弹的兄长,“臣怎么带……”只得抬一条手臂架着虞青臣起来,虞青臣扭转身体挣扎,闭着眼睛叫“叫你别闹我”。魏昭热出一头汗,转头皇帝早不见踪影。   姜敏回去刚除去外裳,魏昭背着虞青臣进来,男人半梦半醒还在嘟囔“别闹我”。   魏昭入内见皇帝寝房也只有一张地榻,索性乍着胆子将兄长放在榻上,男人一沾床榻整个人便如稀泥一样软倒下去,瞬间睡得人事不知,连哼都不哼一声。   姜敏道,“你也早点睡。”   果然皇帝不生气——魏昭便知自己猜对。一时间心下百味杂陈,不知该为兄长苦尽甘来高兴,还是该为自己无论如何越不过兄长的仕途难过。说一声“陛下早些安置”,便走了。   姜敏走去榻边坐下,“吃过东西再睡。”喊了七八遍男人没有一点反应。姜敏拉他起来靠在自己肩上,单手拢着他,空着的手取革囊,拇指顶去皮塞子,喂到男人口边。 ㈧_ ○_電_芓 _書_W_ w_ ω_.Τ_ Χ_t_零 _ 2 .c_o _m   男人挣一下,唇齿间尝到油茶甘香便本能地下咽,他其实早饿得厉害,不吃饭是因为没有气力,眼下有人喂到口边便不客气,抻着颈子不住下咽。不一时袋里剩的油茶入腹,男人闭着眼睛叫,“……还要。”   “要也没有了。”姜敏抬手便将他推回榻上。男人在枕上重重地磕一下,入腹的热食终于唤醒神志,睁眼惊道,“陛下怎么在臣这?这里太冷了,陛下回——”   “这是我的地方。”   男人一惊,腾地坐起来,四顾一回,终于后知后觉先时自己被人背着走的记忆并不是梦境,“臣竟失态到惊扰陛下?臣这便回去——”便要爬起来。   “等等。”姜敏指一下火边煨着的肉汤和蒸馍,“去吃了饭再走。”   油茶只是略略缓解,男人其实早饿得狠了,看见吃食便按捺不住,走去火膛边挨墙坐下,蒸馍撕作小块浸在肉汤中,双手奉与姜敏,“陛下吃些?”   姜敏正在写给薛焱和徐坚的信件,头也不抬道,“吃过了——管你自己就是。”   “是。”男人轻声道,“臣吃完就回去。”   姜敏飞速写完最后几个字,封好了,拿出去给内侍,“现在就送出去。”回来时男人歪在墙角,居然又睡过去,手里还握着只剩一角的蒸馍。   姜敏抽走剩下的馍,拿斗篷过来将他密密裹住。男人闭着眼睛喃喃道,“魏昭……早点叫我……不能耽误……”   姜敏不答。看着炉膛里跳动的火苗把男人雪白的面庞熏得酡红,抬手捋顺男人颊边散发,自己回去睡了。   第二日姜敏醒来便不见虞青臣踪影。因为一早要赶路,早饭也没有摆,都立在院子里吃。姜敏不见虞青臣踪影,还是魏昭特意拿吃食送去给他。直到拔营时才见虞青臣低着头立在极远处,淹没在人群中。   姜敏此时才明白了——这人原来在躲着自己?便调转目光,“出发。”   如此急行军四日,终于在第五日傍晚时分到壁城近郊一处极大的官驿——清关驿。按现在的速度,近子时就能到。姜敏原打算连夜入城,转头看一眼虞青臣又转了心思,“不必连夜惊扰,今日先宿在此处。”   这等规模的官驿不止有热饭热汤,还有正经屋舍睡觉,众人听见立刻爆出一片响亮的欢呼。仍是齐凌入内排布,不一时走出来道,“咱们挤着些,房屋应是够了。”又道,“有单独的上房院落,陛下今日好生歇歇。”   姜敏点头,一马当先引众人入驿站。果然见四下里有数进院落,足够一支卫队打尖。最里间僻静处隐约灯火,是一进小而精致的院落——是上官居住的地方。姜敏看一眼齐凌,“你随我来。”便打马往内院去。   齐凌尚未动作,人群中一骑越众而出,便跟过来——竟是虞青臣。众军校见状无不侧目,虞青臣倒跟没看见t一样,低着头只顾散马前行。   姜敏皱眉,见他虽然放马由疆,动作却一板一眼,像被什么控制的偶人一样,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到皇帝身边。姜敏心中一动——这人必是累得神志不清,只听见她说“你随我来”四个字。   齐凌紧张地看向虞青臣,忽一时福至心灵,圆场道,“臣还要在外头安排大伙儿打尖吃饭呢,就由虞待诏伺候陛下。”   虞青臣没什么反应——应当说除了姜敏的声音,他都没有反应。姜敏道,“随我来吧。”便策马往内院暗影中去,虞青臣一声不吭跟在后头。   入内院姜敏勒马减速,转头见虞青臣跟吃醉酒一样,身体在马上左摇右晃。她索性不吭声,男人纵马越过她仍不停往前走,眼见这人就要撞上廊柱还没有停下的意思,姜敏道,“还不停?”   男人如梦初醒,猛地抬手收缰,四顾一回不见众人,只有姜敏一个人在数丈之遥,“这是……到了?”   “嗯。”   男人“哦”一声,“陛下休息,臣告退。”翻转身下马,慢慢地身躯倾倒,便往马下摔去——   姜敏心下一沉,纵马疾掠,总算男人双足被马蹬绊住,斜斜挂在马上,才没叫摔实。姜敏俯身探手,一把攥住男人手臂,将他拉起来。   男人喘着气伏在马上,半日侧首,“臣……失态了,臣这便告退。”   “虞暨。”   男人居然没有说话,一心一意专心爬下马,站直了一揖到地,“陛下歇息吧。”   姜敏乘在马上,居高临下望着他,“虞暨,你闹够了?”    第34章 橘子   虞青臣低着头,保持着俯身做揖的姿态,黑暗中身影好似凝固一样。   姜敏道,“闹够了就去拴马。”说着从马上一跃而下,缰绳掷在地上便往里走,一边走一边道,“拴了马回来,我有话问你。”   此处驿站应当住过许多大官,屋舍极为精洁。齐凌先时过来已经排布过,刚打扫干净,又起了炉子。只是原本要齐凌还要跟进来安排食水铺盖,被虞青臣半路插一杠,眼前只有一间空屋子,什么都没有。   姜敏除去斗篷,走去把炉中炭火翻一翻,添数块炭,烧得更旺一些,便往外走。刚到廊下便见黑暗中一个秀长的身影慢慢走近,姜敏站住。男人立在廊下,“陛下,马栓得了。”   姜敏不答。   男人低着头静候一时不听她言语,抿一抿唇道,“陛下何事问臣?”   “忘了。”   男人轻声道,“陛下连日劳累辛苦。若无吩咐,臣不打扰陛下,这便……告退了。”   “你去哪里?”姜敏不等他回答又问,“虞暨,你可知你此行差事?”   男人怔住。   姜敏道,“待诏,待天子命。随侍朕躬是你的职责。你为待诏,此行五日,无一刻随侍朕躬,你不知反省罢了,今日变本加厉,怎么——这便是你的为臣之道?”   男人猛地抬头,瞬间一张脸涨作通红,嘴唇哆嗦半日没能挤出一个字。他自觉委屈难当,眼下却无一字占理。心下一半冤屈一半激愤,只能凝固一样呆立原地。   齐凌带小校入内,远远便见君臣二人一个立在廊上,一个侍立廊下,气氛极其僵滞,“陛下,这是——”   姜敏见小校抬着食水被褥等物,便道,“里头收拾两个床铺——今日要拟送回中京旨意。”   小校道,“是。臣等这便给陛下和虞待诏安排。”便抬着东西流水介入内铺排。   虞青臣梗着脖子道,“臣职责所在,不必为臣预备床铺。”   “不给你预备,让你半夜三更出去吵扰大家休息吗?”   “臣可为陛下在此静立守夜。”   齐凌见君臣二人剑拔弩张状,忍不住插口,“连日行军劳累不堪,若不十分紧急,陛下不如缓缓,待明日入城?”   姜敏不答。   齐凌看一眼站着的男人,“虞待诏也累得不轻。陛下还不知道吧——”   虞青臣厉声道,“齐凌!”   “我是正三品军职。”齐凌嘻嘻笑道,“虞待诏应当唤我齐大人。”又向皇帝续道,“陛下不知,虞待诏今日两回差点从马上跌下来——好在魏昭就在一旁,不然定要出事。”   里间众军校出来。姜敏吩咐,“都回去吧,今日朕不与众军一同吃饭——同大家说都吃饱些,明日过午拔营入城。”   这是今晚能放心睡觉的意思。齐凌大喜过望,“陛下体贴臣等。”便带着小校一溜烟跑去传喜讯。   姜敏瞟一眼廊下的男人,“进来。”便转身入内。里头分内外收拾出两个床铺,桌案上有热腾腾的饭食,红炭炉子里煮着茶,甚至还摆了应季的瓜果蔬食,虽然都是寻常物,但对于行军数日只有肉馍吃的人来说已是稀罕至极。   姜敏倒一盅茶。男人入内,跪下道,“请陛下吩咐。”   “吩咐什么?”   “旨意。”男人道,“请陛下吩咐。”   “先吃饭。”   “陛下,臣数日渎职心中愧悔难当,实在没有脸吃饭,求陛下现在就吩咐臣。”   姜敏正要拾箸夹菜,闻言随手把竹箸拍在案上,“你当真不知好歹?”   男人梗着脖子,砰地一声重重磕一个头。姜敏盯着他看一时,“好,那你去拟——旨意给内阁赵仲德。”   男人爬起来到窗边书案前跪下,取封折展开铺平,舔笔悬腕静听。   姜敏道,“措辞你来拟——三个意思,内阁同辅政院冲突朕已经知道了,自会去信约束辅政院三司都督。命他拿出宰辅涵养,不许为小事发作。”   她这边说着话,那边男人已经走笔如飞。   “第二件,内阁都是谋国老臣,眼下应当以战事为重,若再为小事搅扰,一例处置。第三件,你在信中说辅政院三司各自为政的事朕知道了。”姜敏停一停才道,“朕回京前,由林奔代辅政院宰辅,命他约束三司。”   男人停住。手腕悬悬停在半空,狼毫蘸饱了墨的,久无动作墨汁凝聚,沿着毫尖滴下来,啪地一声打在折上。男人被浓黑的墨点眩得头晕目眩,“林奔为辅政院宰辅?”   “怎么?”   男人沉默,许久另取一只封折,铺平了另外书写,这一回动作很慢,一笔一划勾勒得极其慎重。足足用了一顿饭工夫终于按下最后一笔。男人放下笔,双手捧着过来,跪下双手呈于头顶。   姜敏正吃东西,看也不看道,“你拟的就不必看了,朕信得及你,拿出去命驿站八百里加急送往中京便是。”   “……是。”男人慢吞吞地起身,慢吞吞地往外走,到门边光暗交汇处止步,转头看姜敏。姜敏低着头,用竹箸夹着菜蔬,有一下没一下地吃。男人瞬间灰心,拧转身没入黑暗。   “虞暨。”   男人停住。   “送完了就回来。”姜敏道,“你的差事还没完。”   男人咬牙,“臣……今日有点累。陛下可否等一等……等臣,等臣——”他嗫嚅半日,也没说清要等什么。   “你要朕等你?”   男人知道自己做的事不对,但也分明知道皇帝不对——他们都不对,他却没有立场指责她。他僵立原地,既不能出言反驳,又不能走出去传旨。两相交煎下,暗夜中的一切变形扭曲,幻作没有底的黑沼,黑沼中涌出无数双手,攥着他,将他拖入无边黑暗。男人眼睁睁看着黑沼迫近,没有叫喊,没有挣扎,慢慢地心生渴望,悄无声息放纵自己被那让人疯狂的黑暗完全吞没。   姜敏等一时听不见男人出去院内的声音,心中一动,撂下箸出来,便见男人跌坐在地,脊背抵住门框,指尖用力收紧,刚写好的封折被攥得乱七八糟。   姜敏居高临下看着他,“虞暨。”   男人摇晃一下,脖颈向后沉倒,一言不发,定定地望住她。   “你怎么了?”姜敏上下打量他,除了面色格外苍白倒看不出什么异样,“坐在这里做什么?”   “臣……”男人张口,声音粗粝——应是久久未有饮水所致。他垂着头努力吞咽一下才道,“臣不想去。”   姜敏被他逗乐,“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知道。”男人抬手,掌心是攥得七歪八扭的封折,“陛下恕臣……这个……臣今日不想送出去。”   姜敏俯身,向他伸一只手。   男人以为她要封折,便把封折托高,离她更近一些。姜敏绕过掌心,攥住男人手腕。男人尚不及惊讶,只觉臂上一紧,身不由主站起来,四下里裹缠他的黑沼随着他的动作t扭动起来,身体便有千钧重,男人立身不稳,被拖拽着往下沉倒。   姜敏用力扣住他肩臂,男人摇晃一时倾身扑在她肩上,筋疲力尽地闭一闭眼,喃喃道,“臣今日难受得紧……陛下恕臣……今日罢了……明日……明日再送……好不好?”   姜敏一言不发,攥住手腕拉着他走,一路也不管男人脚步凌乱身体摇晃,强拖着到室内温暖处停下。男人退一步倚在墙上,抬手挣脱姜敏束缚,身体慢慢往下滑跌,便屈膝蹲在墙角,沉重地闭上双眼。   姜敏站着,看着男人靠在那里,不时头颅摇晃,抵在板壁上不住蹭动,挣一时身体紧绷,猛地坐直,便从短暂的混沌中清醒过来。   “虞暨——”姜敏道,“今日和明日有什么分别?”   男人困惑地皱眉,片刻前的记忆汹涌而上——   拟诏。   林奔为辅政院宰辅。   ……   男人如被重锤,许久无声地扯出一点笑意,“陛下说的是,也没有……什么分别。”便扭转身体,挣扎着要起身,“臣现在就去。”   “去什么?”姜敏踢一脚地上揉搓得乱七八糟的封折团子,“这鬼样子送出去,别把赵仲德吓出个好歹。”   男人沉默。   “你今日不乐意罢了,明日再去。”姜敏往男人身边坐下,从袖中取出一只翠绿的橘子,剥去外皮,取出橙色的橘瓣,分一瓣给他,“给你。”   男人偏转脑袋,半边脸贴在冷冰冰的砖壁上,指尖掐住墙砖缝隙,“我不吃。”   “虞待诏。”姜敏道,“这是御赐。”   男人咬牙不语,灯影下但见胸脯起伏,喘息沉重。忽一时探手从她掌心取走橘瓣,塞入口中,也不怎么咀嚼,囫囵咽下,果肉丰盈的汁水润过火灼的咽喉,短暂地缓解了焦渴。   姜敏看着他吃完,又分一瓣,仍旧托在掌心。   男人想要,又觉羞耻,强令自己转过头去,“陛下这是在做什么?”   “你觉得呢?”姜敏向他俯身过去,“虞暨,你有什么不满意——御驾在外,往中京一日一信是惯例。你为待诏,可尽过一日职责吗?你还倒打一耙,先气上了——”姜敏摇头,“你是属猪八戒的?”   男人被她问得语塞,忽一时不忿,用力坐直,“是我不尽职责,还是陛下根本就不要我?”   姜敏怔住。   “我为什么不能?”男人厉声道,“为什么我不能?文人怎么了——陛下看不起文人,我难道不能弃文就武吗?陛下不问我,怎么知道我一定不能?”   姜敏挽着眉毛看着他,渐渐不耐烦,抬手把橘瓣填入男人喋喋不休的口中。    第35章 未必   男人正自发作,冷不防被姜敏用橘子堵住嘴,唔唔半日没能说出一个清晰字节,便双目出火,愤恨地瞪住她。   姜敏看他两腮被橘瓣塞得鼓鼓囊囊,强忍笑意,“你自己训斥魏昭的话可还记得?所以你同魏昭一样恃宠而骄,九族都空了呗?虞待诏,你这是丈八台灯只照旁人,不照自己。”   男人听得面色雪白,瞬间销声,默默嚼碎了口中的橘瓣咽下。橘子丰盈的汁水润过干涩火燎一样的咽喉,短暂地把他从黑沼中唤醒。男人勉强平静,“陛下,我为什么不能?”   “什么不能?辅政院?”姜敏仍然剥着橘子,“辅政院三司都是在中京城同废帝旧部拼出来的,你一个废帝旧臣去辅政院当职,不怕被他们扒皮吗?”   “陛下也没试过,怎知我不行?”男人道,“我便被他们扒皮,那也是我不中用,怨不得旁人——陛下都不试,便嫌弃我,我不服。”   姜敏漫不经心地应一声,“你实在想去辅政院也行——说说,你想去哪一司?”   男人被她怼得一滞,咬牙道,“不去了。”不等她问,“林奔为宰辅,我不去。”   姜敏忍不住笑出声,“虞待诏,你究竟是想去辅政院当职,还是想去辅政院做主?”笑一时见男人面上青一阵白一阵,恐怕把他逼急了,指一下地上揉作一团的封折,“旨意都成那样了,今日发不出去的,别闹了——来吃饭。”便站起身。   男人连日奔波早已是强弩之末,不然也不会一日里三度险些坠马,拼尽全力同她争辩半日,早就打熬不住,听见旨意不发放下心,便困倦上涌,摇头,“我不吃……”   姜敏走回案边,泥炉炭火熄灭,姜敏晃一晃火折子正待重新点燃炭火,转头见男人偏着头倚在墙角,竟昏睡过去。   她便撂了火折子,立在案边看一时,提一领斗篷,轻悄悄过去拢在男人身上。男人如有所觉,脑袋一偏沉在她臂间蹭一蹭,“陛下……旨意不能发……”   姜敏身不由己倾身挨他坐下,男人有所依附,便完全倚在她肩上,“不能发……”斗篷随着他的动作向下滑落,姜敏探手拉住,重又将他裹住,“为什么不能?”   “我痛得很。”   姜敏沉默地拢一拢男人消瘦的肩臂。   男人睡过去,临要陷入沉眠时还记得嘱咐,“魏昭……我累得很,去睡……陛下若问,就说我吃过饭……明日早点唤我便是……”叮嘱完放下心,头颅沉倒,抵在姜敏肩上睡过去。   姜敏抬手贴一贴男人前额——不发烧,就是累狠了。揽着他原地坐一时,仍然推他倚回壁上。回去时足尖碰到一物,是扔了的皱巴巴的封折,拾在手中,展开来一目十行扫一遍,自己取封折誊抄一遍,另外写一封给林奔,分别封好,走出去命值夜内侍,“交给齐凌,立刻八百里加急送回中京。”   虞青臣是被极度的焦渴唤醒的,醒来四下漆黑,只有炉中炭火一明一暗的光。他只觉唇齿咽喉如同火灼,昏睡前逝去的记忆瞬间涌上——   拟诏。   林奔为辅政院宰辅。   ……   男人只觉一颗心突突乱跳,腔子里空落落的,想放声呼喊,却发不出声音——他蜷着身体,慢慢在没有根基的虚无中生出变态的欣喜。若这时心跳停了就好了,死了她总是会后悔的——   后悔一年也好,一天也好,便一刻也是好的。   ……   “虞暨。”   女人的声音轻易击碎魔障,男人哆嗦着转头,灯烛挣扎着点亮,照亮姜敏的身影——散着头发,一身朱红中单,一手执灯,向他走来。   男人油然便生出不甘与渴望,身体早于理智作出反应,扎煞着手渴望地伸向她,“陛下——”   姜敏俯身把灯烛放在青砖地上,“你怎么了?”   “陛下——”男人扑过来抱住姜敏双膝,“我难受得很,我要死了——救我——我不想一个人——”   姜敏听得皱眉,掌心贴在男人额上——微凉的,应是睡糊涂做噩梦了。便只静默地站在他身前,两手拢住男人消瘦的肩臂。   男人在她怀中,飘荡摇晃的心落到实处,重又长出根基,蔓延出根系,生出枝叶,一个人时漂泊无依的感觉就像从来没有存在过。男人从虚无中清醒,便在这个瞬间清醒地听着自己在疯狂地叫着“救我”。   男人如被电击,撤开攥着她的手,从她怀中退一步跌坐在地,像一只骤然被人剥了壳的蚌,猝不及防地袒露着柔软的自己——惊恐万状地望住眼前人。   姜敏看他神色便知无事——至少身体无事。走去案边倒盏温茶一口饮下,“你又怎么——你又做噩梦了?”   男人泥足深陷在无尽的自厌自弃中,恨不能原地寻个地缝钻进去,只屈膝坐着,垂着头沉默。   姜敏又饮下一盅温茶,晃一晃火折子重又点燃炭炉,“好点没有?”   男人道,“臣……耽误事——陛下还有旨意,便吩咐臣吧。”   炉子里的红炭重新烧起来。姜敏揭开盖子,把冷透的肉粥搅一搅,重又盖回去,顿在火上慢慢煨着。   “陛下?”   “还要拟什么旨意……”姜敏嗤笑,“昨日命你拟的旨意你不是不让发吗?”   “陛下应了。”   “今日不发,明日也不发?”   “臣重拟便是。”男人口里说着话,却只坐着不动。   “罢了。”姜敏道,“朕已经另外命人送去中京了。”向他招手道,“你过来。”   “送去中京——”男人迟滞地侧首,“走了?”   “走了。”   “你不是说今日不发了……你又骗我……”男人咬牙道,“走了就是当真了……走了……就当真了——”   “虞暨——”   男人站起来便往外走,他身形t不稳,行走时跟吃醉了酒一样,一摇一晃地,口里念叨,“又骗我……走了罢了……罢了……”   “虞暨。”   男人不理不应,他虽然走得很慢,但屋舍狭小,很快一足踏出,便被屋外浓重的黑夜吞没。姜敏原不想理他,可此间屋舍出门是一带回廊,廊下数重木质台阶,就他这精神状态,即便现在能平安走出去,也不知明日会不会坠马摔死。   “虞暨——”姜敏扬声道,“你是不愿意林奔为辅政院宰辅,还是不愿他为相王?”   外间深一下浅一下没有节奏的碎响应声消失。   姜敏坐着,终于掷去汤匙转出去,便见男人立在阶前,身体摇晃,仿佛下一时就要向下栽倒摔断脖子。   姜敏握住男人手臂。男人本能地退一步,便晕头转向地倚在廊柱上,双手掩在身后,掐住廊柱控制身体不能下滑,“陛下还有什么吩咐?”   姜敏皱眉看着他,“辅政院为皇家处置内务,谁来做宰辅也轮不到你,你在闹什么?”   “谁做宰辅也……轮不到我?”男人轻声重复,“多谢陛下肯告诉我……叫我免了枉想,也是好的。”   “什么枉想?”   男人道,“都是枉想了,陛下不听也罢……”   姜敏俯身拉他,“同我回去。”   男人抬手挣一下,“陛下休息吧……我回去了。”   “虞暨。”   男人不答,埋头起身,挣扎着往外走。姜敏懒怠再同他商量,攥住男人手腕便往回走。男人初时还挣扎,后来不知怎地放弃了,任由她拖回去。直到寒透的身体被突如其来的温暖完全裹缠,男人才发现自己偎坐在火边,姜敏就蹲在他膝前,黑漆漆的眼眸如水般平静,一瞬不瞬地望住自己。   向来如此——即便他早已世界颠倒无以为继,她永远是这样。男人失魂落魄道,“陛下,我……累得很。你让我回去吧,明日我就……就好了。”   姜敏盯着他,“你在生什么气——你究竟是不愿意林奔为辅政院宰辅,还是不想要林奔做相王?”   男人一言不发,垂着头,双手收紧,伶仃地抱住自己双臂。   “虞暨。”姜敏加重语气,“回答。”   “有什么不同吗?”男人梦呓一样轻声道,“辅政院宰辅为陛下王君,封秦王,尊相王殿下……谁不知道。”   姜敏冷笑,“谁说相王定要出自辅政院?”   相王未必出自辅政院——这句话在男人脑中走过数个来回。等他终于听懂了,尚不及欣喜,便被更加庞大的羞耻和难堪完全捕获——相王不出辅政院,那他这些时日闹的别扭又算什么?姜敏看着他,必是就像看着一个活灵活现的不自量力的小丑,拼尽全力演一出滑稽戏——那么认真,那么好笑。   男人崩溃地埋身下去,面容完全掩在膝头。   “都明白了,就别闹了。”姜敏道,“你连续做噩梦必是饿的——去吃粥。”   男人不动,见姜敏走回去看温的粥,便悄无声息把自己完全隐入炉火暗影中,蜷缩着身体。   姜敏回来见他这样,以为他又睡着,走去把掷在一旁的斗篷拿来将他裹住。男人身体发僵,眼睫颤动——咬紧牙关拼尽全力忍住酸涩。   姜敏知道他醒着,全作不知,拾起男人垂在地上瘦得可怜的一只手,掩在斗篷下。男人哆嗦着,足尖收紧,最后一点躯体也隐入黑暗,“陛下为何对我这样?”   “怎样?”   “这样好……”男人咬着牙,闭着眼,颤声道,“我这人命硬,又不知好歹……从来没有人要我,我也从来没见过什么像样的……没有人像陛下这样待我好……陛下见过阴沟里的老鼠么……”不等姜敏说话道,“我见过……那东西便见不得一点好的……我给那畜生吃块甜糕,下回便是隔着火烧水淹它也会冲过来再吃上一口……也不管吃不吃得上……”   姜敏悄无声息看着他。男人把身体蜷得很小,像是要从这个世界消失一样。他不像在对她说话,倒像是在说服自己,“君子畏德,小人畏威……陛下今日看见了——我这样的人,就是彻头彻尾的小人,陛下越待我好,我越不能知晓分寸廉耻。”    第36章 壁城   姜敏隔着黑暗凝视他,像在凝视他口中那个走投无路犹在贪求一口甜食的可怜人。   男人把前额抵在墙砖上,不住用力,好像这样便能越墙而出,从眼前困局中抽离,缩回那个孤独而安定的硬壳,“陛下不要我……便不要对我好,我是管不住自己的,总会闯下大祸的……我想控制,却是不成……我累得很,不行的……我一个人是不行的……我……管不住自己——”   “看出来了。”姜敏打断,“否则怎么能满口胡话。”说道着走回去把煮沸的粥盛出一碗拿来放在他手边地上,“吃完过来睡觉。”自己仍回去躺下。   屋子里悄寂下来。许久,久到姜敏一梦醒来,角落里终于有了细碎的响动。姜敏抬手挽起帐子,男人从黑暗中慢吞吞走出来,往她榻前跪下。   姜敏翻转过来,“清醒了?”   男人垂着头,尖利的下颔几乎要抵在心口,垂头丧气,一言不发。   姜敏伏在枕上,眨一眨眼,“虞暨,你还没同我说——你闹这一场,究竟是不乐意林奔做辅政院宰辅,还是不乐意他为相王?”   男人嗫嚅着,好半日挤出一句,“陛下明知道……”   “虞待诏脾气大得很,我不能知道。”   “……相王。”反正这一夜脸面丢尽,连底裤都没有剩下一件,男人豁出去道,“林奔一介武夫,又无智计,除了容貌皎好又忠于陛下,无一处值得提及——若林奔为相王,臣至死不能服气。”   姜敏抿着嘴无声地笑了好半日,忍着笑道,“容貌皎好忠于皇家还不足够?若我就要林奔为相王,你当如何?”   男人数度张口尽皆无言,久久埋身下去,前额抵在青砖地上,轻声道,“臣生为陛下之臣,死为陛下之鬼。”   姜敏往里头挪一点,分出半边铺位给他,“睡觉。”翻转身睡过去。半梦半醒中感觉男人在旁注视自己,姜敏抬手推一下,也不睁眼,“又在做什么?”   “陛下如此待臣,因为魏肃公吗?”   质问的声音像从灵魂深处来,姜敏心中警铃大作,面上却不露,只含糊应一声“别闹”,便陷入深眠。   一众军校在清关驿睡饱了觉,第二日过午拔营时个个神采奕奕,唯独皇帝本人仍是萎靡不振模样。齐凌关照道,“陛下没睡好,不如再歇一日?”   “军机不等人。”姜敏翻身上马,想一想招手唤魏昭过来嘱咐,“你跟着虞青臣,看着他。”   “是。”魏昭道,“陛下放心。”   齐凌一马当先冲出去,众军向壁城疾驰而去。近黄昏时到城下,齐凌纵马上前,“开城门——薛焱迎驾。”   城上军校看见,一溜烟跑下去。不一时城门洞开,一名白衣银甲的青年将领疾步出来,出城门纳头便拜,“臣薛焱,恭迎圣驾。”   姜敏道,“起吧。”便纵马入城。   薛焱招手,小校牵马过来,薛焱一跃而上,紧赶数步跟上皇帝,“崔将军也到了,在东城布置沟壕,没赶上迎驾,这会也在往回走。”   “常斯明到了吗?”   “常将军路途遥远,再七日能到。”薛焱神情一肃,“陛下,刘奉节就要到了。”   姜敏勒马止步,“这么快?”   “是。”薛焱道,“看这速度,窦玉川出贵北关迎战徐坚将军时只怕就已知会刘奉节来援。若非陛下神算,命我等早一步驻壁城迎敌——只怕我们和徐将军要被此二贼前后夹击于滕州城下。那才当真腹背受敌,难以为战。”   姜敏心中一动,转头见虞青臣跟在魏昭身侧。真正神算的男人垂着头,身体摇晃,神志溃散的模样——昨夜到天明才打了个盹,应是累得不行了。   姜敏收回视线,“刘奉节还有多远?”   “探马探过快则三日,慢则五日。”薛焱道,“常将军未必能赶到军中。”   “到不了罢了——命他寻地驻军,等我们打散刘奉节,叫他打刘奉节后路。”姜敏道,“等崔喜过来,你们同朕一同去探壁城地势。”   “是。”   壁城极其狭小,即便当地主事官邸也极简陋。薛焱早一步征用了中京富商置在此处的别院,清扫干净用做皇帝驻跸。内院三间,给姜敏和魏t昭,外院三间由齐凌带着近卫居住。   薛焱不知皇帝还带了近侍待诏,没给虞青臣安排。齐凌正自踌躇时,姜敏道,“内院不是有三间屋子,命他同魏昭一处便是——战时讲究那许多做甚?”又道,“魏昭在哪里?命他来,同朕去探地势。”   “是。”齐凌应一声,迟疑着往暗影处一指,小声道,“魏昭同虞待诏在那。”   姜敏听见便皱眉,绕到树影极深暗处,便见虞青臣跌坐地上,靠着廊柱,仰着脸,闭着眼,面白气弱的模样。魏昭正立在旁边握着革囊喂他喝水,听见脚步声响转头,忙垂手道,“陛下。”   虞青臣听见便睁眼,支着身体要爬起来。   “不要动了。”姜敏制止,又问,“怎么了?”   魏昭道,“应是昨日没怎么休息好,阿兄竟摔了一下。”   “又坠马了?”   “没有。”虞青臣站起来,“只是绊了一下。陛下要去探壁城地势,臣等随侍陛下。”   姜敏看着他,“你一个人可以吗?”不等回答道,“你自己回去睡一会,有事呼唤外头军校——魏昭要随我出去。”   “陛下。”虞青臣道,“求陛下允臣跟随。臣虽然知晓壁城地势,却从不曾亲眼见过,陛下允臣跟随,应能寻到拿下刘奉节的法子。”   “今日不用你。”姜敏一口回绝,“你回去睡一会。”又道,“魏昭来。”   君臣二人出来时崔喜已经到了,又同齐凌和薛焱汇合,五个人出西门往城外去。壁城处西北阔地,城东西两处缓坡,没有险山可守,也没有植被遮挡,极阔大的一处平谷,纵马可至数里外——是骑兵马战的天赐战场。   众人纵马绕城走一回,魏昭举鞭一指,“刘奉节远来不敢冒进至城下,必定据狭谷处扎营。看地势应在那个方向——”   薛焱点头,“魏相说得是——那边是平康寨,山势起伏倒可以驻营。”   一行人围着又平康寨走了一遍,魏昭带着皮纸和炭笔,一路走一路标记地势。姜敏驻马寨前,兀自出神时,薛焱凑近道,“陛下,咱们不如再往前走走。”   姜敏看他一眼,“有好东西?”便策马前行,又行三十里地分出两条岔路,一边往裕水,是阔大的河谷,另一边往山谷深处。   薛焱一双眼亮晶晶的,“陛下往这山谷走。”   姜敏策马入内,初时阔大,渐渐两边山势合拢,只余二马并行之地。便原地勒马,昂首四顾,“这地方妙得很——倒是葬身的好所在。”   薛焱道,“若能设法引刘奉节入内,只需一支小队,便能要刘奉节死在这里。”   “刘奉节老于战阵。”崔喜道,“想要引他来这里只怕很是难为。”   说话间天色已经完全黑透。众人散马回营。诸军连日行军劳顿不堪,晚间各自吃完饭便歇下。壁城县尉名叫李丽姝,极其细心,特意烧了滚热的浴水带人亲自送呈皇帝内院。   姜敏见状极其欢喜,“幸得有你,朕连日行军,实是有些时日不见这个了。”   李丽姝抿嘴笑,“齐将军虽然悍勇,毕竟是个男人,不能贴心——陛下有事只管吩咐臣下。”又问,“臣伺候陛下?”   姜敏点头,便除去衣裳浸入浴水,李丽姝在旁伺候,外间源源有滚热的水送进来。姜敏浸了小半个时辰,顿觉漫身疲倦烟消云散。   李丽姝命人撤了各样物事,又另外奉上壁城特色玉心糕才默默退下。姜敏一沾枕头便睡过去,犹在黑甜乡时,耳畔砰砰作响,姜敏数度不理,那声音只不消停。睁眼便骂,“何人吵闹?”   外间声音骤然停下,半日魏昭小心翼翼道,“陛下。”   “你怎么——”姜敏说着心中一动,“进来吧。”   魏昭停一时才小心翼翼推门,便见皇帝面色发沉,散着头发拢着中单坐在榻沿——极不高兴的模样。他看一下便扑地跪下,“臣一时心急忘情,陛下恕臣——”   “怎么了?”   魏昭道,“虞待诏……不见了。”   姜敏正抬手拢住长发,闻言顿住,半日道,“那厮必定又是自作主张,自己出去探地势了,不必管他——早晚吃了亏,才能长点记性。”   魏昭一滞,“臣去寻——”   “不必。”姜敏道,“薛焱在此驻军预备决战,城外百姓早已迁入城中——方圆百里无有人烟,等他自己回来便是。”   “是。”   魏昭虽然想去找,皇帝不允也没法子。第二日众将齐聚商议军事,直到夜半才散。魏昭等拟完军机方略才能回去,回内院便去寻虞青臣,却是空屋冷灶不见一人,他顿觉大祸临头,又赶回自己屋舍寻一回,仍然不见人。   魏昭原地转过一圈——此事不能不禀报皇帝。便往皇帝正屋去,到门口还不及呼唤,便听里头男人的声音蜜里勾了油一样,粘腻,撒娇一样小声道,“陛下……我痛得很……”   这个声音他认识——是自己那孤僻冷漠,罪印之伤九死一生也没有喊一声痛的兄长,虞青臣。    第37章 星夜   姜敏整日同诸将商议军事,回内院已是夜半,入院便往西厢房推虞青臣屋门,漆黑,冷得跟冰窖一样。姜敏原要走,想一想又掌灯回来,连门后都逐一看过——没有人。   姜敏心下一沉,向外叫,“齐凌预备马匹。”便回自己住处,一手提起马鞭便去取佩刀,指尖刚触及刀鞘,耳听熏笼边上一声细微的碎响——有人。姜敏悄无声息地掷去斗篷,拔刀出鞘,锋刃掩在手臂后头,慢慢走过去。   “陛下。”   姜敏站住。便见炉火映照下一人翻转身体,露出男人黑发的头,雪白的半边侧脸,和白皙的耳廓上分明一枚鲜艳的朱砂痣。此时门外齐凌的声音问道,“陛下,马匹备了——现在要出去吗?”   “不去了。”姜敏盯着角落里的男人,“弄些吃的来,要热的。”   齐凌一句“咱们刚用过饭”险险咽回去,“是。”便一溜烟跑了。   男人方才应在炉边昏睡,幞头拆了,黑长的发散着,铺在身上。他动作迟滞地坐起,拧转身体抵住墙壁,斜斜倚着,隔着温暖的火光望着姜敏,含笑道,“陛下,我回来了。”   姜敏瞟他一眼,手腕翻转便收刀入鞘,“若进来的人不是我,你必被当作刺客一刀斩杀。”   “不会。”男人道,“门外有御林军,外院有内禁卫,这里是陛下内院……刺客怎么能进得来?”他说着话忍不住漫出笑意,“陛下,我寻到为陛下夺取照夜归的法子了。”   姜敏不吭声,转身回去,仍将佩刀挂回去。   “陛下——”   姜敏转回来走到近前,挨着熏笼坐下,“你自己探地势去了?”   男人点头。   “你可还记得你职责所在?”   “记得。”男人仰面望向她,乌黑的眼珠在暖光下晕着湿润的水意,“原想连夜看过,一早就回来不耽误差事……遇上些麻烦,才耽误到现在。”他话峰一转,“可是我有收获,我有一计可破刘奉节——”   “什么麻烦?”姜敏打断,目光从他身上掠过——自她入内,这人半边身体瘫在地上,就不曾动弹。“受伤了?”   “不是。”男人道,“就是……摔了一下。”   “又坠马了?”   “没有。”男人矢口否认,“没有那么不中用……就是忘形间绊了一下——”   “好还不是坠马了。”姜敏冷笑——这人在清关驿就累得神志不清几度欲坠马,好在身边有人。到壁城片刻不休息又连夜出去探地势,没摔死在外面当真命大。便问,“摔着哪里?”   “后头……右边……”男人道,“无大碍……我仍是骑马回来的。”   门外齐凌扣门道,“陛下。”   “进来。”姜敏应一声,随手把斗篷掷在男人头上,将他完全掩住,“悄声。”   齐凌走进来,托盘里一个炭炉煨着的粥煲,数样精致的菜肴,和煮的茶。男人隐在熏笼后墙角处,又叫斗篷遮着,齐凌不留意,托盘放在案上,“原想再弄些点心预备陛下宵夜,又想着轻便些才好。”   姜敏“嗯”一声。   齐凌又道,“李县尉骂臣粗心,臣如今也学着精细了,外头烧好了滚热的浴水,臣给陛下送来?”   姜敏原要说“今日罢了”,目光一转落在男人泥猴子一样的衣摆上,“使得。”   齐凌感觉皇帝今日兴致不高,低头出去,同内侍们一道往里搬热水,浴桶里兑得了,又另外提几桶滚热的预备,“臣伺候陛下洗浴?”   “朕不用你。”   齐凌瞬间灰t头土脸,“是。”临到门口止步,“虞待诏还不曾回来,陛下——可需派人出去寻找?”   斗篷下的男人听见,仗着齐凌离得远看不见,抬手悄悄扯下斗篷,他在底下藏得过久,空气稀薄,雪白的面庞便染上薄薄的霞色,有如玉瓶生晕,浮冰染朱,说不出的好看。姜敏只觉视线如同自有生命,粘在男人面上移不开。   男人用力摇头,示意姜敏拒绝。   齐凌道,“陛下?”   姜敏从瞬间的失神中灵醒,生硬道,“不必找了。”   这话大出意外,齐凌道,“虞待诏出去已过一日夜,虽然刘奉节未至,但荒野中若有兽类,虞待诏——”   “朕说不必了。”   “……是。”齐凌纠结一时,锲而不舍进谏,“陛下一向偏疼虞待诏,不好意气用事,若有个万一可——”   姜敏大不耐烦,“说了不必了。”转头瞟一眼角落里面红耳赤的男人,“已经回来了。”   齐凌一滞,“臣刚——”   “应是又寻魏诏去了。”姜敏信口道,“不用你管他。”   “……是。”   门从外间掩上。男人终于松一口气,“齐凌走了?”   “走了。”姜敏调转目光,“既有浴水,你去外头洗一洗。”   “那是送来御用——”   “我今日不用。”姜敏说完走去里间书房,刻意用力关上房门,又刻意合上门闩。她原地坐着,听见外间水声作响,便取出中京新送来的本子批复。渐渐入了神,等最后一本合上姜敏才后知后觉四下里寂静得出奇。   便站起来,往门边侧耳听一时——悄无声息。姜敏心中一动——这人要走,不可能不同自己辞行。下了门闩,打开门还未走出一步便滞在当场。   男人仍然浸在浴桶中,浴水很高,漫过脖颈。男人偏着脑袋,额角抵在桶缘,沉沉睡着。姜敏远远看着眼前人,浴水极高的温度在男人面上逼出一层细密的汗珠,雪白的面庞染作艳丽的霞色,黑发和眼睫都是湿漉漉的。姜敏在这个瞬间突然生出一个荒诞的念头——还好姜莹不曾见过这样的虞青臣。   “虞暨。”   男人不动。   姜敏提高嗓音呼唤,“虞暨——”   男人皱眉,半梦半醒翻转身体,身体带动水流,哗啦啦一连片水响,男人一惊便醒了,睁开眼见姜敏远远看着自己,慌张起来,“陛下?”   “水冷了——还不起来?”姜敏轻斥一句,仍然回去,关上房门双手掩住,身体后倾抵在门上。她等了许久,久到双足酸软,外间男人的声音终于道,“陛下。”   姜敏拉开门。男人跌坐在地,倾身伏在手边的圆凳上。他已经换过干净的中单,黑长的发仍然散着,还在滴着水,这么一会工夫,男人面上艳丽的霞色褪尽,白得可怜。   姜敏皱眉,“你怎么了?”   男人歪着头,有气无力地枕在屈起交叠的手臂上,“我实在……走不动。”   “方才还是夜探军机的大谋士,这会连路都走不了?”姜敏随口嘲讽,仍然走过去,挽住男人手臂,男人借着搀扶支起身体,喘着气道,“陛下偏疼我,我……便放肆些,陛下应也不会恼怒。”   姜敏一滞,抬手把将男人推在卧榻上,走去把熏笼提到榻前,“我偏疼你?”   男人重重撞在榻上,皱眉半日捱过剧痛,忍着疼“嗯”一声,“齐凌都知道……”   “齐凌一个武夫,他知道什么?”姜敏终于发现异样,“伤在脊背上?我看看。”   “无碍……”男人转身伏在枕上,“只有一点疼……睡一觉就好了。”   “我看看。”   男人沉默半日,终于动作迟滞地撑起半身,握住中单领口褪下一尺有余,露出右边肩线到腰际的皮肤——赫然一片乌黑发青的瘀伤,怪兽一样伏在男人白皙消瘦的脊背上。   “运气不错……”姜敏看着冷笑,“下回再偏个半尺,等摔断脖子你就消停了。”   男人埋在枕中一言不发。忽一时感觉身畔一沉,男人转过头,便见姜敏坐在榻边,低着头,一瞬不瞬盯着自己伤处。他瞬间慌张,“陛下……”   “这个伤要冷敷。”姜敏道,“不然明日你不要想再爬起来——我去弄些冰。”   男人拒绝,“我没事……”仓皇道,“不用,怎么能让陛下为我……我没事,陛下不用管我。睡一觉就好了。”   “要不就让齐凌回来。”姜敏道,“叫齐凌看看虞待诏如何躺在御榻上?”   男人一时无语。   姜敏道,“躺着。”自己提着佩刀出去。西北寒冷积雪未销,阴冷处仍有许多坚冰,姜敏寻一块极其坚硬厚重的,斩下一块拿回去。   男人爬起来,扶着榻沿笔直坐着,眼巴巴地望着门口,看见姜敏明显地松一口气,“陛下,不用麻烦——”   “躺下。”   男人不敢言语,默默伏回枕上,看着姜敏用三块干燥的布巾裹住冰块,又用油纸裹严实做一个冰袋,整个压在伤处。坚冰触及伤处的瞬间,尖利的疼痛混着刻骨寒意直插脑海,男人咬着牙,指尖掐住枕褥,哆嗦着一声不吭。   姜敏扶着冰袋,感觉掌下男人的身体紧绷,忍不住便骂他,“即便要探地势,等一日不行么,你急什么?”   男人颤声道,“军机要……要紧……陛……陛下不……不也是……连……连夜去探……我再晚些……即便寻到法子,也来不及布……布置……”   姜敏被他怼得脑袋疼,手腕下沉用力按一下,“如此说来你还挺对的?”   男人被锋利的寒意激得发抖,咬着牙只不言语。   姜敏见他着实受不住,便把冰袋移开一时。男人缓过神,“陛下……我痛得很……”    第38章 斗阵   姜敏低头,眼前的男人面白如纸,乌长的发散开来,散在颊边,搭在肩上,缠在没有血色的皮肤上,发丝被暗夜灯火映出流动的光晕,像是有毒的蛛网牢牢铺陈在他二人之间。   姜敏隐秘地深吸一口气,“你要怎样?”   男人怔住,忽一时笑起来,他不笑时如冰雕雪铸,冷冽到视之即伤,眼前一笑又如春光坠地,漫野生花,叫人移不开眼睛。   姜敏皱眉,“你笑什么?”   “陛下的意思是——”男人抿着嘴,越发笑得停不住,“我想要怎样……便能怎样?”   姜敏一滞,拾起掷在一旁的冰袋,重又按在伤处。男人猝不及防一声尖叫,闭着眼睛又哆嗦起来。男人忍耐一时终于慢慢适应寒意,伤处的疼痛也变得麻木,忍不住困倦上涌,“陛下,刘奉节远道而来,不似我军粮草充裕,断其粮道便可不战而胜……”   姜敏“嗯”一声。   “只需先挫其锋芒……”男人道,“刘奉节乃当世第一悍将,常将军不在……无有能与之匹敌者,只有挫其锋芒以壁城固守,再断其粮道,才能破军。否则坚壁不出,若我军士气先堕……就不好了。”   姜敏看他连眼睛都睁不开了,“明日再说。”   男人摇一下头,“痛得很……也累得慌……我怕……怕醒不过来——”   “胡说什么?”   “不是那个意思……只是怕明日睡太久……”男人续道,“天下都是陛下的,西北军若不是刘奉节一个人顶着,早就归附陛下了,西北军指望只有刘奉节一人。若能杀了刘奉节,西北军军心必乱——不出月余即可退兵。”   “都说那厮是当世第一悍将了,只怕不好杀。”姜敏说着话查看伤处,感觉已经差不多,掷去冰袋,扯过锦被搭在男人身上。   男人早困得死去活来,寒意一去立刻支持不住,咬住舌尖勉强维持清醒,“不必等他死,只要西北军以为那厮身死,必定军心溃散无以为战,到时候只需一员勇将领一千精骑便能势如破竹。”   姜敏重复,“让他以为刘奉节身死……”她心中一动,追问道,“怎么以为?”   悄无声息。   “虞暨。”姜敏唤一声不得反响,俯身看时,男人双目轻阖,口唇微张,竟然就这么睡过去。她忍一时忍不住,抬手掐住男人尖利的下颔,“虞暨——说清楚再睡。”   男人在她掌中挣一下,不住皱眉,艰难醒来,便糊里糊涂地望住她——   夜灯流光下,眼前人颊生双晕睡眼朦胧,乌黑的眸子像浸了酒,周围的一切便在男人这样的目光中沉寂下来,慢慢染上微醺的酒意。男人盯着她,忽一时抬手,勾在姜敏颈后。   姜敏瞬间僵滞。   男人一瞬不瞬凝视她,手臂用力往下用力,将她拉低,嘴t唇便轻轻贴在姜敏耳畔,“引开刘奉节……再寻一替身悬于城上,三军高呼刘逆为陛下秘杀……短时必能收获奇效……等他们反应过来……来不及了……”   姜敏感觉男人微凉的唇贴在自己颊畔,一颗心跟过了电一样砰砰跳,半日勉强定住心神,“只怕……没那么容易骗过西北军。”   “我昨日出去探过,城中流行绘身,易装技艺可称妙至毫巅。陛下放心……我见过刘奉节……那厮面貌形容一丝也错不了的……”男人松手伏回枕上,“有我呢……错不了,明日遍寻三军,找个身形面貌近似的便使得。”他定定望住姜敏,慢慢眼皮下沉,又睡过去。   姜敏抬手按在自己心口,克制凌乱的心跳。原地坐着琢磨一时,出去寻齐凌。齐凌正睡得昏天黑地,听见皇帝亲自过来寻他,一骨碌爬起来,衣裳也不及穿,赤着一双足踩着布鞋见驾。   姜敏如此这般嘱咐过,齐凌只敢在心里暗暗吐槽“何不等到天亮”,口里恭敬道,“臣即刻去办。”   姜敏回去时男人早睡得人事不知,姜敏坐下,伸手握一握男人铺陈的黑发,仍旧湿漉漉的,便取一块大巾子裹住,慢慢擦拭。   男人有所觉,含糊地叫一声,“陛下……”闭着眼睛抬手阻拦,“我自己来。”   姜敏攥住男人手腕,男人安静下来,果然不足一刻又昏睡过去。姜敏飞速拭干男人湿沉的发,拢好锦被,自己也回去里间睡觉。   ……   姜敏驻军壁城的第四日,西北王刘奉节亲自引军十五万杀来。姜敏命众军城门紧闭避战不出。刘奉节到壁城才知道中京城那个当今小皇帝居然在城里,一时间兴奋不已,亲自在外叫骂五日,姜敏只命偃旗息鼓,一副害怕会战的样子,连面也不敢露。   刘奉节一时间也没得法子,只得命西北军后退往平康寨下扎营。期间屡次叫阵,壁城全无响应,第八日上刘奉节探得皇帝领轻骑秘密出壁城往南方走,寻思着姜敏必是恐惧自家武德昌盛——这是要跑。   刘奉节越琢磨越觉机会来了,若是能生擒皇帝,或是杀了她,姜氏一脉再无人,江山就要跟他姓刘了。天与弗取反受其绺——刘奉节心动不已,亲自点精骑一千,引军追来。   刘奉节刚出门,薛焱点精兵一万,突袭到平康寨下,西北军将领朱存德仓促率军迎战,双方斗得正酣,壁城方向忽然传来三军欢呼,惊天动地,“陛下生擒逆贼刘奉节——陛下生擒刘奉节——”   便见远处城上缓缓竖起一根高竿,高数丈,竿顶悬着一个囚笼,笼中一人,远观居然然完全是西北王的形容。   朱存德大惊失色,一个恍神间,被突入众军杀来的薛焱一刀斩首。薛焱举刀叉起朱存德的头颅,纵马扬刀四处游走,在亲卫的欢呼声中示与西北军众人。西北军这边看着自家上官斩首,那边看着西北王被俘,瞬间军心溃散,抱头鼠窜往平康寨涌去。   平康寨守军唬得不敢开门,城下三万军将被薛焱当场斩杀五千,生擒二万余。薛焱大获全胜,引兵回城。   刘奉节急追姜敏一日夜,对方就在一箭之遥,撵又撵不上,打又打不到,放又舍不得,只得苦追不舍。到惊雀山下道路难行,眼见有望,还不及欣喜,四下里杀声四起,齐凌率五千精骑从山谷中杀出。刘奉节只一千人,还长途奔袭一日夜,根本不是对手。   刘奉节不愧当今悍将,见状不妙,凭一柄杀刀独自杀出重围。姜敏驻马山坡,眼见刘奉节要跑,引强弓搭箭,袭杀刘奉节心口。   刘奉节转头一刀砍断,扬声大笑,“今日认栽,咱们再打过——”便扬长而去,只撂下一千骑死的死,降的降,白白给姜敏送上良马千骑。   齐凌收敛刘奉节败军,整军同姜敏汇合,缓缓回城。崔喜留守壁城,亲自迎驾。这一战大获全胜,刘奉节锐气受挫,退回平康寨固守,不似先时意气风发,不敢轻易出来浪了。   ……   这一日天降暴雪,北风携千钧之势,从西北荒原掠过。姜敏夜半被风声吵醒,侧耳听一时窗外鬼哭一样的风声,披上大毛斗篷出去,刚走出门便被雪风拍得一个趔趄——壁城地处荒野,又无山势遮挡,强风已经到了吹人即倒的程度。   姜敏扶住廊柱稳住身形,穿过内院到西厢,扣门叫,“虞暨,开门。”   无人相应。   姜敏附耳过去,里间有细碎的响动——有人在。又叫,“虞暨,是我。”声音还有,却还是没有人开门。姜敏取佩刀一格一挑去了门闩,侧身入内。   虞青臣的屋舍特别交待过,烧得极暖。虽然没有灯,炉火跳跃中仍然能够清晰看见男人裹着棉被蜷在榻上,筛糠一样地抖。这样的天气——果然又犯病了。   姜敏合上门闩疾步上前,男人齿关格格作响,哆嗦着勉强抬起头,“陛……陛下。”   他竟然是清醒的——姜敏心中一动,不知从何时开始,虞青臣犯寒症糊涂的时间越来越短,这次居然全程清醒。姜敏应一声,“怎么了?”   “有……有点冷……”男人道,“好大的雪……陛下怎么来了?”   “我路过。”姜敏糊弄一句,走去柜中把所有的被子都抱出来,一层一层给他裹上。男人仍然冷得发抖,“这么冷,陛下回吧。”   姜敏不答,走去把炉膛边温着的茶壶坐到火上,煮沸了倾出一盏,稍稍吹凉拿回来。男人眼睫发沉,艰难眨一下,一瞬不瞬望住她。姜敏拉他起来倚在怀里,把发烫的茶喂到男人口边。男人哆嗦着饮一口,烫茶携着过高的温度熨过男人冰冷的肺腑,驱走冷意。男人稍觉适意,极轻地吐出一口气。   姜敏只喂两口便放下。   “陛下?”   “烫。”姜敏道,“温的你又嫌冷。”原本应当用药酒驱寒,可是眼下这人醒着——罢了。   男人失望地“哦”一声,埋着头,一声不吭发着抖。姜敏掌心贴在他额上,撤手时被男人发颤的眼睫撩动,感觉湿漉漉的,“你哭什么?”   “没有。”男人矢口否认,“陛下……回吧。”   姜敏站起来,“我走了?”   男人猛地探手,一把攥住姜敏衣襟,“我乱说的——你不要走——你不要留我一个人——”他这么一动棉被滚下来,只有中单的身体暴露在寒夜的空气里,男人只觉刻骨的寒意从骨髓深处弥漫出来,眼前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再清醒时他发现自己蜷在被中,身畔是暖的,不是手炉那种烧灼皮肤的没有生命的温暖,是来自同类的,适意的,满盈欣悦的温暖。   男人慢慢仰起脸,便见姜敏就在身畔,他的头颅埋在她怀里,耳畔是她另人心安的心跳——   是梦吧。    第39章 献计   姜敏刚陷入半梦半醒的迷蒙,忽一时感觉怀中动静,低头见男人望着自己,抬手贴一贴他的前额,“醒了?”   “嗯。”男人在她掌下依恋地闭一闭眼,“陛下……我怎么了?”   “你刚才睡着了。”姜敏道,“离天亮还早,再睡一会。”   男人心知有异,想问又害怕真相,半日道,“陛下,我近来总这样……我是不是要死了?”   “胡说什么?”姜敏道,“就是当日在莲花台落下怕冷的毛病,等天暖就好了。”她说着话,忽一时心中一动,“你不冷了?”   男人被她提醒才后知后觉,先时一直缠绵骨髓的汹涌的恶寒不知何时不知所踪,仿佛被什么斥退,消失无踪。身体虽然疲倦入骨,却是温暖的,他像被云朵托着,被太阳晒着,被前所未有的适意笼罩着。男人点头,“我不冷。”   姜敏极轻地“哦”一声,“原来这样……”   “什么?”   “没什么……”姜敏一语带过。她放下心,顿觉倦意如海潮上涌,“睡觉。”话音未落自己睡过去。   男人贴在她怀里,静夜中痴迷地凝视着眼前人,感觉她已睡沉,便悄悄抬手,指尖在虚空中无声地描摹着她的面庞,眉峰,眼尾,唇形,鼻尖……还有鬓发间隐藏的一枚小痣。   都是真的——男人心满意足地闭一闭眼,都是真的,是属于他的。   ……   魏昭听着雪风,一个人躺在榻上琢磨了一整夜,天亮立刻爬起来,四下里探一回,皇帝正房静悄悄的,完全没有起身的动静。他不敢打扰,百无聊赖溜达到外院。齐凌刚起身,看见t他过来奇道,“魏相怎的这么早?”   魏昭激动地搓着手,“我有一计,想一早回禀陛下。若能得成,今日必要大破刘奉节。”   齐凌嘟囔道,“怎的这一下雪就都有计策了?”   魏昭听得分明,追问,“谁有计策了,什么计策,你怎么知道?”   齐凌被他连环三问砸得眼晕,半日捋顺了道,“陛下昨日夜半过来,命崔喜将军连夜整军往滩头,打刘奉节粮道。陛下有言——天降大雪,恐怕道路阻塞,刘奉节必定急于运粮,今日正是打他的好时机。”   魏昭一滞,“陛下定的计?”   “那倒未必是陛下。”齐凌抿着嘴笑,“说不得是你阿兄献的计策。”又道,“还命薛焱将军整军往漠头设伏,只要刘奉节带兵来援,又要吃一回埋伏——这回看那厮还有没有运气逃脱。”一边说一边摇头,“前回我没能拿下照夜归,只怕功劳要让与小薛将军。”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半夜。”齐凌道,“我正睡得香甜,陛下亲睡在走来吩咐传旨——这会儿崔将军和薛将军只怕都出发了。”   魏昭琢磨一夜的好计策被人抢先,心里一半酸一半苦,勉强转圜,“半夜如何献计策,应是陛下圣心独断。”   齐凌不知该如何同他解释。转头见西厢房门从内打开,皇帝拢着斗篷出来,又顶风冒雪穿过回廊回正房,便向那边努一努嘴,“看见没有……还不明白?”   魏昭怔住。   齐凌道,“陛下起了,我安排送膳去。”临走前同魏昭悄声道,“还没同你们兄弟道喜——虞待诏如今得陛下盛宠,你也要升发在即啦。”   魏昭呆若木鸡站着,原地琢磨半日,仍然往正房求见。姜敏在内洗漱,隔着门听他说了半日,等换过衣裳去开门,“进来说话。”便往熏笼方向走,“过来坐。”   魏昭跟过去坐下,“此计臣琢磨一夜,陛下以为如何?”   “还没同你说。”姜敏道,“崔喜领军往滩头,薛焱往漠头,昨夜就已经出发了。”又道,“你二人真不愧是兄弟,一个老师教出来,一个心眼子。”   果然——魏昭有片刻凝固,“阿兄也是这个意思?”   “不错”姜敏点头,见他欲言又止模样,“昨夜风雪,朕路过西厢,去看了虞青臣——他献的策。”   半夜路什么过,特意探望才真。魏昭沉默半日,“若阿兄也是这个意思,必是不错的,臣……告退。”   “不急,一起吃饭。”   魏昭又坐下。君臣二人说一时话,齐凌带人送膳进来。姜敏道,“你也一处吃。”   姜敏心中有事,吃得很快,用茶漱过起身道,“齐凌预备同朕上城,魏昭可歇一日——薛焱和崔喜那里有信过来,即刻禀朕。”   魏昭道,“臣一同去。”   “也使得。”姜敏又问齐凌,“送去了没有?”   “还在熬着……”齐凌道,“要花些工夫。”   姜敏点一下头便往外走。魏昭等皇帝走远才问,“什么要花工夫熬?”   “给虞待诏的热羹。”齐凌悄声道,“虞待诏现在还没起呢……陛下命送饭食去西厢——看样子今日应是不会起了。”   魏昭一滞,“胡说。”一顿足去了。穿过内院去外头时转过头,便见皇帝轻车熟路自己推门入西厢房,里间隐约有炉火的暖光透门而出。   ……   姜敏进去男人仍然睡着,走过去俯身拾起男人垂在榻沿的手——微凉,虽然不暖和,却不像先时一般冷得瘆人。这一关应是过了。   姜敏低头看他,棉被下男人的身体薄薄的,若不是呼吸间身体起伏,这个人就跟不存在一样。男人指尖发颤,慢慢撑起眼皮,便笑起来,“陛下。”   “醒了?”姜敏倾身在榻边坐下,掌心搭在男人额上,“好点没有?”   男人在她掌下眨一眨眼,“我没事了。”便支着身体要坐起来。   “还是躺着吧。”姜敏道,“雪一点没停,冷得很,你出去走一回只怕要活不成。”想一想道,“日后给你寻个暖和的去处当差——你这辈子同北地必是无缘了。”   “暖和地方……当差?”男人怔怔重复,“陛下体贴,臣愧受了。”又摇头,“陛下都起身了,臣子还长日高卧,实在不成体统。陛下先回吧,臣……一忽儿就过来。”   姜敏沉默一时,“也使得——你穿得暖和点,去我那里等我,不要乱走,有事吩咐你。”便出内院。齐凌早备了马,同魏昭一处等。三人聚齐,上城门查看守备城防。   县尉李丽姝一早煮了热姜汤在城上分发,看见皇帝盛出一碗,“陛下既来了,赏脸尝一尝。”   姜敏笑道,“多谢李县尉想着朕。”举碗向众军道,“今日诸军同饮此汤,待克此二贼,班师回京,当以中京佳酿告慰诸军辛劳。”   守城军士哪里想到皇帝同自己喝一碗姜汤,一时间兴奋不已,一同举碗高呼,“万岁——万岁——”等三呼已毕,姜敏抬手按一下,“诸军于此苦寒之夜戍守城防,为朝廷用命,朕感怀在心。昨夜至今日守城的诸位由李县尉造册,一例赏银五两——由朕内库支银。”   城上静默片刻,瞬间欢呼声起,几乎要闹翻天,对面平康寨的西北军灰头土脸地看着这边跟过年一样,总觉得天气又冷了三分。   姜敏说完又道,“自来爵以赏功,朝廷虚悬诸多勋爵之位等待诸位。诸军——斩首夺旗者,以斩首数赏爵赐田。朕静等诸位夺爵取田!”   李丽姝立刻拔一面旗,立于城头挥舞,“陛下真当今圣主也——我等当奋勇杀敌!”   众军齐齐鼓噪,“杀敌——杀敌——”   热闹一过,姜敏吩咐李丽姝道,“今日苦寒,军中弄些热食给大家。”   “遵旨。”李丽姝大声应道,“臣这便命城内架火,城中百姓一道为大家煮热羹。”   姜敏安排了,便由齐凌带着,从城头到城下,连营防的军士也没漏,逐一亲自问候过。壁城守军多半第一回见皇帝,激动得不能自已,便连酷寒天气也不觉得如何了。   姜敏在城上同众军一同吃了大锅煮羹,一直到天擦黑才下城。临走向齐凌道,“朕不用你伺候,你留在城上便是。魏昭文臣——同朕回去。”   “是!”齐凌欢喜道,“臣必定挣个大功劳给陛下瞧瞧。”   姜敏带魏昭回去。二人一路走,魏昭忽然叹道,“武将当真好——以斩首夺旗论功,文臣却难了。”   姜敏不回头,“历朝以勋谋论爵的也不算少,你这是哪里来的感叹?”   魏昭扁一扁嘴,“臣昨夜琢磨一夜,不是也没用上?不瞒陛下,知道阿兄赶在前头献策,臣心里真不是滋味。”   “你同他比什么?”姜敏道,“魏肃公当日一人看顾你们心眼子最多的兄弟二人,还要一碗水端平,当真不易。”   魏昭道,“反正义父偏疼阿兄……陛下也是。”   “虞青臣不计勋爵。”姜敏微觉不快,“你知道这个,少同他拈酸。”   魏昭心中一动,一句“为什么”还没出口,皇帝已经加鞭走远。他知道今日犯了忌讳,若不是仗着义父魏肃公,说不得要吃排头,心下凛然不敢再说话。   皇帝在外院门口下马,也不等魏昭,提步入内。魏昭把马缰绳交给内侍,慢吞吞入内,便见正房灯火通明。魏昭鬼使神差地走近,静立在阶下深暗处。   雪夜寂静,便听里头男人的声音道,“陛下哄我在此处枯等一日。”   “我怎么哄你?”是皇帝的声音。   里间二人君臣分明有别,说的居然都是——“我”。哪里还有半点君臣格局?   不计勋爵——原来是这个意思。    第40章 催命符   姜敏携满身风雪回房,便见虞青臣坐在皮毯子上,倾身伏在熏笼睡着,因为姿势别扭,男人雪白的脖颈向前抻着,拉出的线条修长动人——说不出的好看。   姜敏掩上门,除去斗篷。   男人被响声惊动,看见姜敏抬身坐起,动作间散着的黑发坠一地,发尾落入熏笼孔洞,被炉火燎得燃起来,哧啦一声爆响,屋子里立刻弥漫出焦糊的味道。男人只看着她,连动弹的意思都没有。姜敏大步走近,拾在掌中,一刀斩去发尾,“你发什么呆?”   男人坐在地上,魂不守舍地望着她,“陛下哄我在此间t枯等一日。”   “我怎么哄你?”   “陛下命我在这等,说有差事——”男人道,“能有什么差事……哄我的。”言语间目光掠过姜敏肩上堆叠得没有融尽的雪片,便抬手掸落,“陛下上城了?”   姜敏点头,挨他坐下,“如此苦寒,哪有众军用命主帅高卧的道理?”   男人沉默。   姜敏说完才反应过来戳到他痛处,便道,“你不一样,身子不济也是没法子的事。”   “所以陛下哄我——”男人道,“哄我等在此处,守着火炉子苟延残喘。”   “行了。”姜敏道,“你这毛病就是怕冷,日后去暖和的地方当差,什么也不耽误。”   这话已经是她第二次提及。男人听得心下发沉,“陛下以为何处暖和?”   姜敏正欲说话,门外魏昭的声音回道,“陛下,臣送晚膳来。”齐凌不在,变成魏昭伺候了。姜敏道,“进来。”   魏昭捧着一只大托盘进来,进门四顾一回见皇帝在熏笼那边围坐,“不如就摆在那里,倒暖和些。”见姜敏无话便过去布置。   魏昭放下餐食,转头见自家兄长坐在皇帝足边,身为臣子青天白日在御前伺候,不穿官服也罢了,衣衫不整像是刚从床上爬起来,不束发,黑长的发垂着,衬着雪白的脸,隐约竟有些诡异的妖气。他心中生出恼怒而不忿的感觉——虞青臣是故意的?   姜敏不留意,“你也别走了,一处吃饭。”说着自己盛一碗当归羊汤,放在虞青臣面前。皇家用饭讲究食不语,一时吃毕,魏昭收拾了桌案,另沏茶过来一同吃,又道,“崔将军若能得手,刘奉节军心必定动荡,可命齐凌趁雪夜攻之,一举破军。”   虞青臣道,“不可。”   两个人一起看他。虞青臣道,“刘奉节连夜运粮是预备连日大雪阻路,他军中应还有粮——崔将军若得手,刘奉节更加急于求战,此时不好打。”停一停才道,“若崔将军得手,刘奉节必前来叫阵,陛下宜闭城不出。”   魏昭抿一抿唇。   虞青臣转头望着窗外飘飞的大雪,“这个雪就是刘奉节的催命符,不用我们动手,他部下那十余万张嘴自会催他——我料不出五日,刘奉节叫战不成只能退走。败兵可追——刘奉节再悍勇,也只有一个人一颗脑袋两只手。”   姜敏扑哧一笑,向魏昭道,“你可听见?”   “阿兄不过自己猜测,未必定就准了。”魏昭勉强扯一扯嘴角,“即便我们闭门不战,刘奉节难道不能攻城吗?”   “西北军擅马战,不擅攻城。”虞青臣道,“他来攻城便是自寻死路,等攻城不利士气低迷,他连囫囵逃跑都没有机会。”   姜敏点头,向魏昭道,“回去睡吧,朕今夜坐等两位将军报捷。”   “那臣更不能走。”魏昭便不动,“臣也等捷报。”说着抱棋盘过来,“臣陪陛下杀一局?”   姜敏看向虞青臣,“你回去睡吧。”男人摇头。姜敏只得作罢,同魏昭拈子对局。   此时窗外漫天大雪飘飞,屋内炉火融融,间或一两声干柴燃爆的锐响,混着棋子落盘的脆响。虞青臣看着他们,渐渐又恍惚起来。   姜敏心中有事,一直不时看他,便见男人身体慢慢往侧边倾倒,掷去棋子上前,堪堪扶住。男人摔在姜敏怀里,姜敏抬手贴一贴男人前额——滚热。   寒症发作后多半就是烧热。难怪在自己这里老实留一日,难怪她回来这人还在睡觉,难怪一整夜恹恹的——只怕从早上她离开时就已经烧上了。   魏昭站着,一言不发地看着昏在皇帝怀里的男人。姜敏斥道,“愣什么,倒茶——取百转固神丹。”   “是。”魏昭走去倒茶,果然把丸药拿过来。   姜敏取一枚填在男人齿间,用匙舀了温茶喂他。男人咽下两口温茶,慢慢睁眼,“……陛下?”   “你不舒服怎么不说?”姜敏拢着他,示意魏昭拿斗篷过来,将他密密裹上,“存心不想活着回中京了?”   男人摇头,“我没事……崔将军有消息来吗?”   “没有那么快。”姜敏道,“你去睡一会。”   “不去……”男人摇头,“我不想一个人……陛下,不要留我一个人……”   一句话将她拉回五年前那个除夕,姜敏沉默片刻,“那你就在这里睡。”   “陛下……不要走……”   “我就在这里。”   男人心满意足地“嗯”一声,怔怔地望着她,闭上眼,倚在她怀里睡过去。姜敏忧心忡忡地贴一贴男人滚烫的额,把斗篷兜帽拉高将他完全掩住,等他睡沉,才招呼魏昭,一同将男人移到榻上。   魏昭欲言又止,“陛下……”   “不必问了。”姜敏不耐烦道,“就是你看见的,虞青臣以后定是皇家的人——只是如今时机不好,不是说这话的时候,朕原不欲声张,今日叫你知道,盼你以此为念,谨言慎行。”   魏昭默默跪下,“臣——领旨。”   君臣二人没了对弈心思,便只坐着,静室里只有昏睡的男人间或一两声微弱的喃喃,细听全是在叫“陛下”,姜敏用巾子浸冷水,搭在额上给他降温。   如此捱到天明,齐凌欢天喜地来报,“陛下——崔将军得手了,斩敌一千,不但打了西北军的粮车,连刘奉节的保丰仓都打下来——刘奉节遣兵来援,吃了薛焱将军埋伏,薛将军斩敌三千大获全胜。”   姜敏大喜,站起来道,“命薛焱不必回城,往保丰仓支援崔喜——能守则守,守不了一火焚之。”   “是。”   姜敏道,“刘奉节必定狗急跳墙——齐凌随我走。”   “是。”   姜敏站起来,转头看着犹自昏睡的男人,迟疑一时向魏昭道,“你留下照顾,若仍不醒,每过二个时辰给他喂一丸百转固神丹。”   “陛下放心。”魏昭道,“阿兄若有万一,臣有何面目见我义父?”便扑地磕头,埋首时寒风过顶,又瞬间消弭,抬头便见房门紧闩,窗外风雪中两个人一前一后走远了。   魏昭转头困惑地看向榻上蜷着的消瘦的男人。男人双目紧闭,苍白的面上浮着艳丽红晕,张着口,沉重地喘,看上去狼狈得像一条落水的老狗。为什么能得到皇帝如此偏爱——分明只是一个寻常,消瘦,没什么用处的男人。   而这么个东西,居然骑在自己头上,永远,没有翻身的时候。   男人烧热时久,慢慢挣扎起来,艰难喃喃,“水……”叫一时无所应,头颅在枕上胡乱扭转,“水……”   魏昭看着他,“阿兄……可知这个雪也是你的催命符……”   男人抻着颈子叫一夜,天明时已经发不出声音,顽强的生命终于在极度的焦渴中醒转,便茫然睁眼。   魏昭神色一转,扑到榻前急叫,“阿兄——”   男人张口,却没有声音。魏昭体贴问,“阿兄……要饮水吗?”倒一碗冷茶过来。男人抖着手接在掌中,一气咽下,“还要……”   魏昭慢吞吞走去提壶,给他续上。男人哆嗦着又是一气饮尽,慢慢眼前发黑,手腕发沉,便听“砰”地一声碎响,瓷碗碎在地上。   魏昭走上前清理。男人听见,哑声道,“对不住阿弟,我没事……陛……陛下呢……”   “陛下上城了——刘奉节乘夜来攻。”   男人听见,拼命用呼却睁不开眼,几乎要哭起来,“你去……城上……我没事……走……”   “我不走,阿兄还没吃药呢。”魏昭冷冰冰看着他,殷勤道,“我给阿兄拿药来吧。”   “……给我……你走……”最后一个音节还没吐完早又烧得晕厥。   魏昭看着他,指尖一挫,药丸坠入炉中,“哧”地一声消失了。   城上的消息一日一日回来——大雪难行,刘奉节大军到不了保丰仓,眼见粮草不济,不顾大雪急攻壁城,皇帝亲自率众军守城,鏖战三日,刘奉节撂下数千尸体,无有尺寸进步。   魏昭听见心中一动,赶回皇帝正房。男人熬了三日憔悴不堪,连抬头的气力都不剩下,蜷在榻上长一下短一下地喘。魏昭站着看他,无声道,“当真命硬……阿兄……来日方长……”走去把炉子里的火烧热,兑了滚热的水仔细给男人擦拭身体,梳通长发,又换过干净的衣裳。   男人烧得神志不清,恍惚看见魏昭又为自己忙碌,艰难地挤出一句“辛苦阿弟”。   果然刚收拾妥当,院外一连片声的“叩见陛下”——皇帝回t来了。   魏昭绞一条热巾子,坐着给男人擦拭脸庞。   房门从外打开,皇帝携着一身风雪进来。   魏昭握着巾子站起来,“陛下回来了。”   姜敏跟没看见他一样,绕过魏昭疾步走到榻前,男人面色灰败形销骨立,竟隐约有不治的模样,姜敏吃一惊,“虞暨——”   魏昭垂头丧气道,“阿兄水米不进,药只能强灌……还总是灌不进……”   “来人,命李丽姝寻壁城名医来看。”姜敏吩咐过,转头见百转固神丹瓶子就在一旁,倒半盏茶,化两丸药融在茶中,自己一口含住,俯身渡入男人口中。   魏昭想不到皇帝竟能这般,身体一沉,跌坐在地。    第41章 破军   男人昏沉中不住挣扎,口里“唔唔”有声,仍被姜敏强压着咽下药茶,苦涩的滋味和压迫的绝望强迫他从泥沼一样不见底的昏沉夺回一丝神志,便撑起一点眼皮。   姜敏看他服下丸药终于略微放心,用力掐住男人脸庞命他保持清醒,飞速道,“刘奉节要跑,我们要追他去,不知几时回,临走前来看你一眼,虞暨——”她说着话,双手掐住男人瘦得可怜的脸庞,“要活着,等我回来。”   男人迟滞地眨一下眼,烧得枯涩的眼中连泪都聚不起,双唇不住哆嗦,“陛下……”   “等我回来。”姜敏说完,握着斗篷大步离开,到门口止步转头,便见男人拼死撑起半边身体,渴望地凝视着自己。她稍一迟疑,掷去佩刀,又走回来。   男人怔住,视野中姜敏向他走来,又向他俯身过来,姜敏的面庞越来越近,变得模糊,男人烧得发木的唇上重新获得知觉——柔软的,丰润的,甜蜜的。   他在失去意识的边缘不住重复炼狱中挣扎时支撑自己的最后一个执念——要活着,不能死。   ……   刘奉节数十次攻城无果,又粮草用尽,只得趁大雪未停率军北逃。姜敏同齐凌领燕骑军精锐出城追击,沿路同西北军后军碰着便打——西北军在壁城鏖战时就已经粮尽,眼下饿着肚子跑路,完全无心恋战,几乎是一触即溃,沿路死的死,降的降,丢下武器铠甲辎重无数。   刘奉节不管不顾,带着前军不要命地跑,刚跑到裕水河谷四下旌旗四起,“常”字将旗遍野摇晃,众军两边分出,一将手持长槊打马出来,指着他叫,“刘奉节——常某在此等你许久了!”   刘奉节勒马,眼前来将却是旧识——悍将常斯明,即便两军对阵输赢都在两可之间,更不要说对方以逸待劳,自己又仓皇逃窜至此。刘奉节举刀大骂,“姓常的,你趁我之危,来日我必取你性命——”他嘴里虽硬,手上却不停,掉转马头又往另一侧山谷逃窜。   山谷初时阔大,越到前头越变狭窄。渐渐两山合拢,只余二马并行之地。刘奉节越走越心惊,可惜后无退路,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到山谷深处忽一时杀声四起,山上巨石混着火球源源滚落——   如此狭窄,避无可避。   ……   常斯明骑着马,手里牵一匹通体乌黑的马,一路小跑到御前,“陛下,臣夺照夜归——献与陛下。”笑道,“今日不辱使命,总算对得起当日许下狂言。”   齐凌看得一张脸黑似锅底,“我都追到这里了,以为这回必定唾手可得,竟然还是叫常将军抢了先手。”   “如此便是天意。”常斯明说笑一时,又道,“陛下,刘奉节眼见无望,已经拔刀自尽了——这厮最后死在自己成名兵器下,也算圆满。”   姜敏道,“虽是一员悍将,却不识时务不知大势,以豺狗之资质妄想君王之势,不自量力——斩其首级,命人押往滕州给窦玉川看看他姻亲的下场。”   “是。”常斯明道,“臣此番来迟,未能赶上大战,求陛下准允,由臣率军押送刘奉节首级北援徐坚将军。”   “徐坚倒未必要你来援。”姜敏道,“不过你带着刘奉节的首级去,能给他省些事。”便道,“传旨——命常斯明为左军都督,领军三万北赴滕州。”   齐凌跃跃欲试道,“陛下,臣可随常将军同往——照夜归没了指望,赤骓臣或可一搏。”   “你留在壁城收敛降军和辎重。”   齐凌一滞,只得默默认命。众人原地分离,常斯明北赴滕州,齐凌留在河谷收敛败军,记录缴获。姜敏只带着两名内禁卫打马狂奔回城。   到内院魏昭迎出来,“陛下。”   “怎样?”   “陛下命李县尉寻当地名医看过,有起色,只是一直不能醒转——臣想着,要不要仍然用百转固神丹?”   姜敏一边走一边道,“你不是说连用数日无用?”   “臣不死心,想着再试一回。”   “罢了。”姜敏止步,“既有起色,仍由大夫开方,照顾病人劳累辛苦,你应有时日没睡了,回去休息。”   “陛下这说的哪里话——”魏昭道,“臣照顾阿兄如何说得上什么辛苦。”   姜敏俯身入内。男人双目紧闭,偏着头,散着头发斜斜地陷在靠枕里,大夫在旁把脉,另有药童坐在榻边喂他饮水,看上去倒算平稳,至少不似先时那般危殆。姜敏放下心,走去抬手贴住男人前额——仍有一点热度。“好多了,大夫妙手。”   “陛下谬赞,草民愧不敢受。”大夫道,“这位大人实是寻常病症,只是连日不进食水才致危急。”   姜敏皱眉,“为何不进食水?”   “这个……”大夫平常见这类病症,都是贫苦人家无钱医药饭食——即便如此,应也不至缺水。眼前这位分明出身贵胄,却不知为何如此,只得信口开河,“大人许是心病。”   姜敏一时沉默。她有数日没睡,因为惦记着虞青臣才狂奔回来,眼下见他还算好,便命另寻屋舍洗浴,倒头便睡。再醒来不知是哪一日深夜,姜敏衣裳也不及穿,披一领斗篷去看虞青臣。刚到门口听见里间隐约水声,掀帘便见魏昭正照顾虞青臣洗浴,内里水汽缭绕,隐约见男人瘦得可怜的一条手臂垂在浴桶边缘,雪白的指尖悬悬凝着透明水珠,不时下坠。   姜敏不好进去,便避在门外。不一时魏昭提浴桶出来,看皇帝立在门外,忙放下东西,跪下,“陛下怎么来了?”   “醒了?”   “……还不算十分清醒。”魏昭道,“阿兄喜洁,只得臣帮他。”   “这些时日辛苦你。”姜敏想一想道,“你入阁不短,一直做着军机的差事,回京同赵仲德说,朕意你为学士历练一段。”   内阁阁臣虽然都称“相”,但正经宰相只有一个——如今就是赵仲德,底下是两位大学士,朝里诨名称次相的,再下又是四学士,四学士下还有四军机和四参政,分处文武事宜。从军机到学士,皇帝这是给他晋了一级。魏昭一时间说不出是悲是喜,跪下道,“臣叩谢陛下隆恩。”   姜敏点一下头,便自入内。   魏昭原地站一时,终于还是走到门边,便见长日要死不活的男人被皇帝拢着,耷在皇帝肩上,两臂收紧似枯藤缠树,裹缠着皇帝——   文臣殚精竭虑,武将以命搏杀,抵不过宫闱内一条老狗撒娇卖痴。魏昭无声冷笑,转过身走了。   ……   姜敏抱了他许久,感觉男人勒着她的手臂慢慢泄力,便扣住肩臂,将他推开半尺。男人头颅摇晃,身躯不稳,强撑着神志恍惚地看着她。数日工夫他又瘦了许多,薄薄的身体仿佛握一下就能折断。姜敏看得难过至极,将他拉近,指尖扣住男人尖而利的下颔,俯身过去,便吻住男人发烫的唇。   男人原本盯着她,渐渐视野模糊,眼前的一切变得出奇得大,幻作巨大的寰宇,将他笼罩在内。男人凝固的意识像坚冰裂出一个缝隙,忍不住浑身发颤,滚烫的泪决了堤一样,不受控制地往外涌。他只觉一切都不是真的,就像那个除夕雪夜的漫天焰火,片刻绚烂,再永远消失。   他欢喜至极,又不能承受,便在交煎中睁开眼,仰面凝视着虚空,喃喃道,“你答应我……不能走了——”   姜敏感觉他在仿佛说话,便退后一些,“你说什么?”   “不成的……”   姜敏渐觉不对,扣住脖颈将他分开一些,仔细看他——黑暗中男人满面凄惶,声音凄厉,浑似踏入绝境,好似她不t是在亲吻他,而是在杀死他。姜敏一惊,“虞暨……你这是怎么了?”   男人听若不闻,怔怔地道,“不成的,我不成了……”   “虞暨?”   男人厌倦地偏转脸,目光掉转,投在无边的虚空里,也不知在同谁说话,“放过我……”   姜敏大骇,将他拉回来,“虞暨——”   男人听若不闻,头颅挣扎摆动,忽一时放声大叫,“放过我——”他叫一时,凝视虚空的视线变得僵滞,瞳孔慢慢散开,脖颈软垂,昏晕过去。   姜敏感觉掌下身体像断了的弦一样突然松弛,骈起二指搭在男人颈畔——薄薄的皮肤下血脉突突直跳,应是过于激动所致昏晕——毕竟还是个病人。姜敏扶他躺下,往外叫一声,“来人——叫大夫过来。”   男人满面是泪,昏沉中双唇不住哆嗦,仔佃分辨,仍在叫着——放过我。姜敏此时方知魏昭说“不大清醒”是什么,定一定神,拧了热巾子过来给他擦脸。   大夫进来磕头,“陛下。”   姜敏尚不及说话,男人被声音惊动,埋首下去,神志不清地蜷起身体。姜敏看他一眼,“怎么回事?”   “应是长久烧热以致虚亏……”那大夫小声道,“静养一段时日应能好转。”   姜敏便知他不知所以,壁城荒野小城,也寻不到什么像样的大夫——只得回京再说。“一直这样?”   “大人昨夜醒来,始终有些……”大夫斟酌半日,谨慎道,“……恍惚。”   男人双唇翕动,“……水。”睁开眼,失神地凝视虚空。   姜敏见他醒转,摆一摆手,“罢了,你下去吧。”自己走去倒水,正要喂他,男人撑起身体接过,哆嗦着一仰而尽,手腕一沉,瓷碗“砰”地一声摔得稀碎。男人仰面摔在枕上,喃喃道,“……给我水。”   姜敏另外倒一碗走去喂他,初时还不以为意,等喂过第三碗,男人连目光都聚不起来,还在抻着颈子呼唤,“……给我水。”   姜敏稍觉有异,“你等会再喝。”   “……水。”男人不住辗转,闭着眼睛叫,“……给我水。”    第42章 绘身   姜敏盯着他,男人刚饮过三碗清水,焦渴必不至于,应是陷入甚么噩梦才致如此。见他如此辗转实在可怜,姜敏忍不住俯身过去,柔和地亲吻男人发烫的额,“在炉上煮着,一忽儿就得了,你睡一会。”   男人怔怔的,“嗯”一声,在她的亲吻中慢慢闭上眼。   姜敏沉默地看着昏睡的男人——不过七日工夫,跟换了个人一样,壁城初初养出的一点精气消失无踪,便连活气都折去多半,恹恹的,像枝头最后一片即将凋落的叶。   姜敏抬手,指尖慢慢捋去男人鬓边湿润的发,掌心从瘦得可怜的颊边抚过。男人有所觉,在她掌下艰难皱眉,便醒转过来,“陛下?”   “是我。”姜敏稍觉懊悔,“吵醒你了?”便除了斗篷,合身上榻。男人默默依附过来,他仍在烧热之中,畏寒,依着她便觉温暖,他在让人安心的恍惚中生出困惑,“我又做梦了……”   “没有。”姜敏将他拉得更近一些,前额抵在自己心口砰砰跳的地方,“是真的。”   男人怔怔地听着,他陷在极致的自我怀疑的恍惚里,“又做梦了……”   “那你就当做梦便是。”姜敏同他说不通,掩住男人双目。男人视野消失,便在一半恍惚一半欣悦中沉沉睡过去——梦里也好,总能看见她。   男人这一觉很沉,再醒转已是次日过午,睁眼身畔空无一人,他心下一沉,仿佛一足踏空,坠向万丈深渊,这样的感觉如此可怕,他只觉一颗心突突直跳,忍不住要惊叫时,便听一墙之隔姜敏的声音道,“久闻刘奉节家财万贯,便命——”她迟疑一时,“魏昭去清理造册。”   听见这个声音的一瞬,长久以来裹着他的那个硬壳应声而破——他甚至听到了碎片坠地的声音,周遭的影像,声音,气味,混着凌乱的记忆争先恐后向他涌过来——   像潜者浮出水面的一霎,混沌的世界瞬间变得清晰。   ……   刘奉节有多少家财,外人根本无从知晓,造册的人说有多少便是多少,这是个肉眼可见的巨大的肥差——去清点的人要么是皇帝至亲心腹,要么便是日后阶下囚。魏昭立刻跪下,“壁城降军派发事务繁重,臣去弥州,齐凌只怕难以应付。”   姜敏便踌躇起来,“既如此——”   “陛下,臣以为此事——可由阿兄去。阿兄既早晚是皇家……”剩的话魏昭便不往下说,“由他前往再适合不过。”   “虞青臣?”姜敏立刻否定,“他那个样子……如何去得了?”便道,“罢了——齐凌走一趟,还是你留在壁城。你事务繁忙,不必总来看你阿兄。”她说着起身,便掀帘入内,抬眼见男人醒着,欢喜道,“你醒了?”疾步上前,捧住男人脸颊,俯身额首相触,“怎的还有点热?”   男人被她一触便觉浑身绵软,说不出的委屈和酸楚汹涌而上,眼眶都变得酸涩,情不自禁抬手,勾在姜敏腰上,“陛下……我好想你……”   姜敏怔住,忍不住笑起来,半日道,“这竟是虞暨能说出来的话——当真病糊涂了。”掌心移到男人发烫的颈后,慢慢摩挲,“还是糊涂点好。”   男人贴在她怀里,一言不发。   二人就着这个姿势拥抱了许久才分开,姜敏倾身坐下,“这次怎的病到这般田地?回京命孙勿重新配药吧。百转固神丹虽然好,你吃了这许多年,怕是不中用了。”   男人怔怔地,“我又……怎么了?”他烧热无力,言语间倾身扑在姜敏膝上,黑长的发坠下,铺了她满襟。   “没怎么。”姜敏便知他病中糊涂,“就是病得久了点。”   男人闭一闭眼,“我是不是又不中用了……”   姜敏“嗯”一声,“是不怎么中用。”又道,“你好生喘气就算不错……朝中文武齐备,不差你一个……”   “我哪里不如他们……陛下,我没有那么不济,我只是——”   “行了。”姜敏含笑打断,“好不容易弄死刘奉节,怎的回来还要说这些?”   男人一惊,坐起来,“刘奉节死了?”   “你真是山中一日世上千年……”姜敏扑哧一笑,仍然按着他躺下,“刘奉节死透啦,照夜归就在后院——过两日你骑回中京。”   “照夜归……给我——是我吗?”男人几乎又要疑心自己重入梦中,艰难道,“陛下,你不要哄我……”   “我哄你做什么?”姜敏道,“就当是奖励,奖励你遵守然诺。”   男人应接不暇,“什么然诺?”   “活着……等我回来。”姜敏俯身,攥住男人发烫的一只手,拢在指间慢慢摩挲,“你不是还活着么?”   男人眨一下眼,猝不及防的泪汹涌而出,漫过眼眶,涌入鬓发。男人双手掩面,一时百味杂陈,竟分辨不出究竟羞耻还是欢喜,咬着牙,又哭又笑道,“这有什么可奖励……陛下以为我是什么没有用的废物……”   姜敏一滞,“你不要罢了。”   “我当然不要。”男人咬牙切齿的,好半日才平复一些,也不敢抬头,翻转身体将面容掩在姜敏襟前,“做不出功绩,死也不要赏赐。”   “这话可是你说的。”姜敏笑道,“以后休要后悔。”   魏昭在外道,“陛下,大夫来了。”   “且等一等再进来。”姜敏说着话,推他躺回枕上,男人哭得两眼红肿不敢见人,掩面伏在枕上。姜敏临要出去又停住,“忘了问你……魏昭待你如何?”   “阿弟当然很好……”男人一滞,抬头道,“陛下怎的问这个?”   “没什么。”姜敏道,“回来时见他亲自照顾你洗浴……”   “有这事……”男人浑身僵滞,不知病中丢脸到何等田地,瞬时只觉面上点了一把火一样,捶床道,“我怎么能……”   魏昭同大夫并肩入内,进门便见床帐低垂,皇帝倚在榻边,半身掩在帐中,“大夫来了。”   姜敏出来,仍将帐子掩回去,摸索着握住男人一只手,托在掌心,“刚睡下……还有点烧。”   大夫诊一时,“大人精神还好?”   这都已经能同她顶嘴了——必是没事了。姜敏点头,“像样多了。”   “大人过于虚弱,好生将养便无事。”大夫t笑道,“大人昨日还神志恍惚,陛下福泽庇佑,竟一夜大安,实是大幸。”   魏昭听见,不知讥讽还是凑趣,“可不是全仗陛下福泽吗——陛下一至,竟然不药而愈。”   男人分明听见,臊得身体跟火灼一样,连手臂都染上一层胭色。姜敏有所觉,将他手腕塞入帐中,“那便当作朕福泽庇佑也使得。”   “大人没什么了,静养便是,草民一忽儿送汤药过来。”大夫便收拾东西出去。   魏昭也要走。姜敏道,“你且站站——朕有话同你说。”等大夫出去,姜敏沉吟半日,终于放弃,改口道,“崔喜回芮州,齐凌去弥州,纳降的事便只能交与你,此事重大,稍有不慎必生兵乱,你要用心。”   刘奉节身死,西北军死了七万,降了八万,留下辎重兵器马匹无数。姜敏命诛刘奉节九族,逆罪尽归刘奉节一族,赦免西北降军一切罪过,一众军士将领只需归附,一例造册发粮还乡。西北军众原就指着刘奉节一人,刘奉节身死没了指望,以为能保住性命便算不错,想不到还有银钱,还能回家,还有地种,一个个喜出望外,翘首以盼。   眼下壁城最要紧的事,就是安抚降军,放粮造册,遣返回乡——魏昭跪下,“臣必定竭尽全力。”   “去吧。”   “是。”魏昭磕一个头,慢慢退出去,临到门边止步,便听里间男人的声音道,“陛下……我实在没脸……”魏昭轻蔑地笑一声,拧转身走了。   魏昭只三日工夫便将银钱分发土地分配的事理清白,八万降军第五日尽数返乡。常斯明携刘奉节首级到滕州,窦玉川原就因为刘奉节身死军心动荡,这下子更没有军士愿意死战。窦玉川领军冲城,打算突围回贵北关,被徐坚堵在城下打过一场又龟缩回城。当夜便被亲信副将斩了头颅。众将商议了,第二日一早便开城门献了滕州。   滕州城破。姜敏闻讯大喜过望,命常斯明和徐坚领军各自回驻地,以备北境辛简部异动,又命薛焱持皇帝手诏往滕州,按照壁城先例收整窦玉川降兵辎重。   魏昭回来复命时,姜敏正批折子,见他进来道,“朕听外头说,魏相理事条分缕析,处事公允,叫人钦佩——不愧是魏肃公弟子。”   魏昭一笑,“全仗陛下教导。”奉上三个厚本文册,“这是刘奉节弥州土地人口造册。陛下——”他说着话,目光掠过内室,不见虞青臣,“阿兄怎的不见?”   “前些日出去走了一遍,昨夜趁着记忆连夜绘壁城行军别卷——刚刚又有些发热,睡下了。”   魏昭道,“阿兄大病初愈,难免的。”又续道,“陛下,弥州人口土地甚茂,可同当年陛下所辖燕郡相比——若无忠直能臣驻守,不能长久。”   “朕同虞青臣也议过此事,他的意思——弥州可借此一战分作三州。”   “陛下——”   “今日不议这个。”姜敏一语带过,“有个东西给你。”   皇帝勤政,议论政事没有妥善的策略不会主动叫停,并不是“今日不议这个”,而是根本就没打算同他魏昭商议——魏昭心下翻了五味瓶一样,面上却不露,刻意欢喜道,“是什么?”   “你过来。”姜敏向他招手,从案上取一只锦盒给他。锦盒一掌能握,魏昭接过打开,缎面盒底上薄如蝉翼一物,只有婴孩巴掌大小,因为过于纤薄,无风自颤。魏昭奇道,“这是什么?”   “虞青臣在绘身馆订的,必是给你的。昨日才送来——他自己病过一场,稀里糊涂什么都忘了。”姜敏道,“这东西是绘身技师用来修整五官的,这一片做得极薄,日常能用,粘在皮肤上不刻意去揭不会掉——有了这个,倒不怕下雨了。难为虞青臣对你的肤色了若指掌,才能做得如此接近。”   魏昭面白如雪,半日埋头跪下,“臣谢陛下隆恩。”   “这事同朕无关。”姜敏道,“你谢虞青臣吧,你心里有你阿兄便是。”   魏昭回去在镜前坐了许久,拾一块巾子,一点一点拭去面上敷着的粉,露出黑而沉的罪印。魏昭拈起盒中薄如蝉翼的绘身,覆在那罪印上,严丝合缝——再也不用每日敷粉掩盖,人人都说魏相酷喜浓妆,可谁知浓妆艳抹底下藏的什么?   虞青臣得了这个,却刻意通过皇帝给他,这是生怕皇帝忘了魏昭面上还有这个罪印呢。    第43章 拾遗   庭州都督伊庆春知道燕王殿下酷好马匹,特意打发人遍寻南境草原,给燕王殿下猎来数匹姿质上佳的野马,命周旺亲自送去燕郡马场。   姜敏带着齐凌一早在马场驯马。兀自热得一身是汗时,一骑飞驰而至,一边跑一边高呼,“殿下——中京急报——中京急报——”   姜敏侧首,从马上一跃而下,命齐凌,“圈起来,我要亲自驯服。”内侍双手奉上滚热的巾把子,姜敏接了,擦着汗往外走。推开篱门快马刚到,连滚带爬下马,单膝跪地,把粘着朱红信子的封折双手奉与姜敏。   讯件分朱红信,胭紫信,天青信和无信——紧急程度由高到低。姜敏接过打开,立时怔在当场。   齐凌跟过来,“殿下?”   “带马——”姜敏转头叫一声,命齐凌,“命王府三品以上将校到书房等我——回城。”   诸王封地由诸王管辖,官员自任,但最高只至二品,整个燕郡三品以上将校两只手都数得完——这是出大事了。齐凌心下一凛,打发侍从分头去知会。等他完事回头,燕王早不见踪影,只得打马追过去。   回城天已擦黑,齐凌直奔书房,到门口被内侍阻住,“非是我等不给齐哥哥脸面——殿下命三品以上议事,哥哥品级还差些。”   齐凌一滞,“我乃殿下内侍。”便往里走。   “哥哥说笑了。”那内侍举刀推一下,“此间谁不是殿下内侍?”   姜敏在内听见道,“是齐凌吗——让他进吧。他整日跟着我,瞒不了他。”   齐凌往里走,走一时转身,向那内侍做一个鬼脸,“听见没,殿下说我整日跟着,你哥哥我即便不到三品——仍然是你哥哥!”便一顿小跑入内。   燕王中书刘轨正在说话,“既是陛下亲下的旨意,殿下若不奉诏,不论谁为新君,日后都是个谋逆大罪,难以转圜。”   “未必。”燕王内禁卫都督窦御道,“殿下同赵王一母同胞,若赵王继位,殿下便不入京,至多一个谨慎的罪过,认个错就过了。”   徐坚冷笑,“即便一母同胞,殿下据北境不回,赵王继位心中能全无芥蒂?”   一时间众人各持一辞,吵闹不堪。分明只区区七个人,竟吵出七十个人的架势。齐凌很快就听懂了——当今皇帝快要不行了,临死命三疆诸王回京。这是给新帝一个机会——要么弄死,要么拿捏,要么笼络……反正不能在皇位更迭时放任这些手握重兵的王爷们在外。   刘轨道,“三疆诸王——西北刘奉节辖二十万囤卫,西南窦玉川辖十五万,东北萧承威辖三十万。殿下虽辖军最多,但殿下出身皇家,旨意原本未必就是针对殿下,殿下当为诸王表率,若率先不归,必犯陛下忌讳。”   窦御一句“皇帝不久人世”到口边又咽回去——毕竟上面坐的这位,是人家的亲女儿。婉转道,“陛下未必有精力计较许多。”   话虽然婉转,意思都明白。姜敏闭着眼睛听一时,“容我想想,都回去。”   众人齐齐告辞,姜敏坐着,果然不一时徐坚同刘轨又一同回来。姜敏道,“你们意下如何?”   “眼下格局——不回必定犯忌讳。”刘轨道,“殿下要决断的不是回或不回,而是要或不要——什么时候要?”他后头的话不往下说,只盯着姜敏看。   “你同我是一个意思。”姜敏便问徐坚,“魏钟的信可给刘中书一处看看。”   “是。”徐坚便从袖中摸出一个火漆粘着的封折递给刘轨。   姜敏忍不住吐槽,“姜莹好一个草包——折腾一回行刺赵王的大案,白送姜玺一个先手。”   刘轨仔细看一时,把封折还给徐坚,“如此说来,晋王胜算很大。”便道,“殿下当早作打算——若陛下属意晋王,不如再等等。”   徐坚谨慎道,“福祸相依,未必是坏事……赵王毕竟同殿下一母同胞。”一母同胞的姐妹二人,姜莹继位,姜敏向姜莹下手,名声太难难听,不如叫那中京姐弟杀个你死我活,姜敏回t去收拾残局。他不敢把话说得太实,只道,“晋王残暴,殿下受命于天,未为不可。”   姜敏沉吟一时,“我明日便启程回京——刘中书即刻修书传文知会中京,就说燕王接旨心急如焚,连夜单骑回京——重提单骑。”   刘轨想一想,“如此此文书务必要通传三疆,叫诸王都要知晓燕王大义。”   “依你。”姜敏道,“燕郡我便交与你和徐将军。”说着把虎符一分为二,分一半给徐坚。   徐坚接过。二人一齐磕头,徐坚道,“殿下放心,有我二人在,不见虎符,北境八州一郡五十万军,便连圣旨也休想调动。”   姜敏更不耽搁,由两名骑手持燕王旌旗,除了齐凌,只五名亲卫跟随,一路打马疾奔,不出十日便到中京。   晋王姜玺奉旨出中京城迎接。姜敏看见,隔着数丈远滚鞍下马,纳头便拜,“阿兄。”   “妹妹可算回了。”姜玺满面欣慰,瞬间又换作悲戚,“父皇整日念着妹妹,生恐此生不能再见。”   姜敏伏地恸哭,泣道,“怎的竟至如此?”   姜玺挽住双臂拉她起来,“先起来。”边走边道,“为臣为子不当议论尊长,但父皇实在不该迷恋丹药……”他说着叹气,“这事原本还能瞒着,这回在千秋节大宴上晕厥——非但满朝文武,连贤民耆老们都看见了。瞒不住。”   “何不早同我说?”姜敏道,“早知如此,我必当早早入京,不为别的,能于榻前侍疾总是好的。”   “我原有这个意思,父皇不允。”姜玺摇头,“即便此番妹妹只怕亦不能久留——北境辛简部虎视耽耽。父皇有言,怎能为家事误国事?”   姜敏心中一动——刘轨不愧是北境第一谋臣,揣摩圣心一丝不错。旨意果然不是冲她,冲的是窦玉川、刘奉节和萧承威的百万雄军。   可是皇帝不冲她,她这二位兄姐可未必。姜敏跟着姜玺入宫,到凤台被内侍阻住。内侍道,“二位殿下原谅则个,陛下刚服了药,睡下了。”   姜玺脸一黑,姜敏便知不是什么正经东西——必是又服了丹药,便道,“如此我在殿前相候。”   内侍尴尬道,“殿下还是先回吧——陛下服了药,寻常总要睡上五六个时辰的。”   姜敏便看姜玺,姜玺默默点头。姜敏道,“如此我先回王府,陛下若醒,务必转告姜敏从燕郡回转,求于陛下准允榻前侍疾。”   “是。”内侍道,“殿下诚孝,奴必禀陛下。”   兄妹二人辞行出来。姜玺道,“妹妹初回中京,王府未必收拾齐备,不如往愚兄处住上两日?”   “徐萃收拾妥了。”姜敏道,“不瞒阿兄,我在自己窝里畅快些。”   姜玺原也只是客气一句,“如此晚间过来吃饭。”   “是。妹妹入京,需得探望阿姐。”   姜玺点头,“如此叫莹莹一处来便是——咱们兄妹三人久未齐聚了。我同莹莹倒寻常,你是稀客。”   姜敏辞行,打马往赵王府去。姜莹听说姜敏回京,早抻着颈子等着,看到姜敏跟见了活龙一样,“敏敏见着父皇?”   姜敏摇头,“要等明日。”不等姜莹说话又问,“阿姐为何失了圣心?”   “还不是由州谋刺案——”姜莹道,“由州都督李庆要谋刺我,叫他家司政石赢告了密。那李庆分明是晋王的体己私人,谁知押到中京竟反了水,说是我指使他——说我命他诬告,陷害晋王。”   姜敏道,“这事我去信探问,陛下说李庆小人耳,不是已经罢了官职流放了么?陛下处事清白,断不会为此小事就疑了姐姐。”   “话是这么说……”姜莹愁道,“不知是不是多心,从那次起,父皇便不如何亲近我,事事都交待姜玺——连这次你回来,都让姜玺代皇帝郊迎。”   你想害晋王就罢了,还用这种蠢办法,皇帝看你无用当然安排晋王,晋王再办上一二件妥当事,你不失宠谁失宠?姜敏同这草包无话可说,“不急,晋王命我晚间过去吃饭,阿姐同去?”   “不了。”姜莹不高兴道,“你是我妹妹,先去他那里算什么?”   “陛下命晋王迎我——我若拒之千里,叫陛下知道,难免不喜。”姜敏站起来,“阿姐宽心,以前鞭长莫及,眼下我既然回来,总不能叫阿姐吃亏便是。”   便辞行出来。   赵王内侍总管送她,二人沿着胭脂溪走,四下侍人不时穿梭而过,姜敏生出故地重游的恍惚,“我前次回京,还是许三做着总管,他怎的不见?”   “奴才许陆,殿下不认识奴才,奴才久闻殿下威名。”又道,“许三坏了事,打发去庄子上看牛,谁知竟得了场风寒就病死了。”   二人转过转过胭脂溪,便听一片声惊叫,转头见桥上经过的一个人足下一绊,向前扑倒,那人险险攥住桥栏才勉强稳住身形。姜敏一眼掠过,足下猛地一顿,便站住。   “殿下?”   桥上那人站直,目光冷冰冰掠过一众侍人。众人被他看得发毛,一溜烟便跑了。   “虞拾遗好大官威。”岸边一人道,“一个伺候人的玩艺儿,怎么经得起大人雷霆之怒?”   许陆眼见二人要吵起来,恐怕燕王动怒,便劝,“官员寻常口角,殿下不必管。”   姜敏视线停在桥上那人身上,“那个——是赵王拾遗?”   “不是。”许陆道,“是晋王拾遗,如今深得晋王看重,是晋王府的红人。原是我们殿下管着吏部,如今圣命交与晋王,诸多文书交接,衙里忙不过来,这位虞拾遗便常过来。”    第44章 红人   姜敏站着,远远看着男人,忽一时冷笑,“晋王红人?在北境便听说晋王新收了个得宠的幕僚……献计百依百顺,是不是就是眼前这位虞拾遗?”   许陆一滞,“虞拾遗确得晋王信赖——却不知是不是殿下听说的那个……”他眼见燕王也不走,就一直盯着那人,“殿下认识?”   “怎能不识?”   岸上那人高声道,“你瞪我做什么——难道还想押我去辅察司问话?恐怕虞拾遗不知名姓——吏部李世通,静候虞拾遗大驾了。”说着大袖一摆,扬长而去。   难怪如此嚣张,原来是礼原李氏嫡支,便不入仕,日后也是礼原李氏族中耆老——寻常官员都要执后辈礼的。   桥上那虞拾遗一言不发,半日有动作,拾级下桥。堪堪到桥下,又站住,惊疑不定地望着眼前人。   姜敏抱臂而立,冷冰冰地看着他,“虞青臣,你原来在这里——”   男人如梦初醒,翻身跪倒,“臣……臣虞青臣——叩见燕王殿下。”   姜敏盯着他,两年不见,男人早不是那个风雪中哀求姜莹的少年——北境风霜没有改变他的容貌,却叫他变得粗粝,现在的他更像草原的杂草,冷酷,坚硬,顽强,百折不回,没有转圜。   姜敏不答,站在原地打量他,忽一时道,“虞青臣……你在白节囤营待了多久?”   “两年。”男人应了,又惊慌起来,“殿下怎么知我在白节囤营?”   “因为——”姜敏慢慢向他逼近,指尖往男人右颊近耳畔处点一下,“这个——我曾见过这个罪印。”   男人被她碰触如被电击,惊慌失措地退一步,两手抬起死死掩在颊边,埋着头,“我不是……不是……”嗫嚅半日也没能说出不是什么,更寻不出一句像样的言语应对,又哆嗦许久终于勉强镇定,颤声道,“臣……臣即便过去有罪在身……可现下臣……臣是良身。”   “良身——”姜敏点头,“好一个良身。”足尖一转,便自走了。   齐凌在外接着,二人一同打马回府。齐凌道,“晋王今日设宴,殿下要赴宴吗?”   “怎么?”   “临行刘中书嘱咐……”齐凌凑到近处,小声道,“能不去则不去……”   姜敏点头,“他还挺小心。”   “刘中书嘱咐,陛下若能理事,同位二殿下亲近些倒也无妨。若不能,殿下千金之体,不可轻入二位殿下……尤其是晋王府邸。防人之心不可无,若哪位殿下存了鱼死网破之心——”   “无事。”姜敏停一停,“至少今日无事。杀了我,即便陛下已经无力发作,燕地一反,天下就是姜莹的。姜玺只怕没有那么蠢。今夜你都不必去,我独自赴宴。”   “殿下——”   “起码今日——你要信我。”   齐凌拿她无法,“伊庆春拿来的的西域金丝软衫我特意带回来,殿下好歹穿着去。”又道,“魏钟就在晋王府外街,如若府中生变,殿下设法出府,有人接应——若实在无t法,殿下可寻咱们埋在晋王府里的人手……先寻安全处躲藏,我等必来破门要人。”   “哪里就到那等田地——”姜敏道,“留着以后。同你说了今日无事。”便回燕王府。   徐萃接着,伺候姜敏洗浴,刻意仔细打扮了,穿着极其繁复的王制缃色撒金大裙,戴金冠,行动间如神妃天子降世,乘夜往晋王府赴宴。   姜玺带着一众幕僚亲自在门上迎接。姜敏拾级下辇,一眼便见灯火阑珊处,藏在一众晋王官员中的虞青臣。男人穿一袭浅青的圆领缺胯袍,领口处雪白的交领合过来,妥善包裹雪白秀丽的脖颈,深青的蹀躞带束出一段腰线,劲而瘦——两年草场过活,眼前人已经不再是中京城那个瘦弱的贵族少年。   姜敏目光从男人身上一掠而过。姜玺已经迎到车辇前,向她伸出一只手。姜敏含笑握住,同兄长携手同行,晋王府一众人跟着,浩浩荡荡入内。   因为皇帝病重,晋王不敢开大宴,只在宝凤阁设一席雅致的小宴,众幕僚同入。姜玺拉着姜敏坐了首座,“莹莹怎的不见?”他同姜莹同年而出,差不到一岁,自幼一处玩耍,便不怎么称呼姐姐。   姜敏戏谑道,“姐姐恐怕我同她一块儿来,阿兄太有脸面了——死活不肯来,说了咱们三个齐聚的东定然要她来做这第一个,不然她不能服气。”   姜玺大笑,“莹莹仍同幼时,这争强好胜的烂脾性……一粒芝麻也不能赢了她去。”转头见众人站着,“燕王是本王至亲,你们如何待本王,便当如何待燕王——都过来,给燕王磕了头再坐。”   众官上前,依序而立。姜敏看一眼,除了打头站着的晋王中书郭克孝和晋王左御刘伺,第二列便是虞青臣——身居如此高位,门外相迎时却特意躲在角落。   姜敏暗暗冷笑。等众人跪下磕过三遍头才道,“本王久居北境,荒野中人,如何当得起诸位如此大礼——请起。”   众人两边分坐,内侍总管拍一拍手,两边丝竹声起,夜宴便举。两名面貌秀丽的少年分左右悄无声息上前,跪在姜敏身畔伺候。姜敏目光从二人身上慢慢掠过,刻意在右边那个身上停得久一些。   姜玺便斥,“你缩着做什么——还不给殿下倒酒?”   那少年应声而动,倒了酒,双手拾杯递与姜敏。姜敏漫不经心道,“不吃……赏你。”   姜玺挥退要来伺候自己的侍女,“敏敏少回中京,底下坐的这些人未必都认识……阿兄与你引见?”   “认识得不多,大致见过几个。”姜敏道,“不必了,不劳动阿兄。等父皇大安了我仍回北境,同他们难有往来——认识也是白搭。不瞒阿兄,便连内阁诸相,如今除了赵仲德还算脸熟,连次相都只闻其名不识其人。”又笑,“唯独户部极相熟——每每问他们讨钱来着。”   姜玺被她逗得大笑,扬声道,“你们都坐着做什么,燕王难得回京——不与殿下祝酒?”   刘伺道,“我等早便要前来,恐怕打扰二位殿下说体己不敢上前,殿下竟怎的如此冤我?”众人应了,仍然依官职,由郭克孝打头,逐一上前同姜敏祝酒。   姜玺存了灌她的心思,姜敏却是个油盐不进的,即便是以郭克孝的官职脸面,都只在唇边沾了一下,推说明日一早入宫侍疾,不敢携着酒气冲撞陛下——道理光明正当,只得作罢。   从祝酒开始,虞青臣就不知躲往何处,等一众幕僚热闹过了才悄悄返席。姜敏故意道,“那位倒看着面生——”   姜玺道,“你久不在中京不认识他——前头刑部虞恕府上二郎。虞恕坏了事,是他替虞恕流放去庭州——说起来去的还是你的地方。”   “庭州是伊庆春的地界,伊氏一族世镇庭州,燕郡都比不得他们体面,如何能是我的地方?”姜敏道,“阿兄说笑啦。”   姜玺不置可否,续道,“年初虞恕不行了,临死前特意求了我,我便赦他回来——也是个有能耐的,我便留下他随侍伺候文墨。”又道,“为这事莹莹很是跟我闹了几场。”   “为什么?”   “莹莹的脾气你知道的……”姜玺凑到她耳边道,“虞恕犯的那么点事,她不依不饶就是为的这个二郎——”   姜敏盯着男人道,“是不错。”   “再不错也不要想了。”姜玺道,“如今虞恕一死,他同莹莹已成死敌,若不是我收留——怕要被莹莹弄死。”   “人死债消,阿姐何必逼人太甚?”   “到这还没完——”姜玺道,“虞家大郎闹了个斗殴的案子,现在还押在中京府——莹莹咬着不叫放人。还不是因为虞二郎在我这里,她动不得手,出不得气,另寻虞大郎的晦气。”   男人沉默地坐在那里,盛宴中格格不入,仿佛一片稀薄而陈旧的碎影。   姜玺看姜敏一直盯着男人,心中一动,“酒也腻得很,里头备的好茶,敏敏同我吃一回茶去?”便叫,“拾遗过来伺候。”   男人抬头,上首两位殿下已经走了,伺候姜敏的少年要跟上,被姜玺暗暗踢一脚,又留下。姜玺转头,“你还愣着做什么——赶紧来。”   姜敏跟着姜玺出宝凤楼,静夜水流潺潺,二人一前一后穿过水上回廊到湖心居庭——小小的一间,八面尽是窗阁,推窗见水,唯一的通路便是廊桥,有人行动清晰可见——是个议论秘事的好所在。   居庭里已经备上茶,点着香,泥炉烧着水——早都预备好了,姜玺邀她前来绝对不是一时起意。果然姜玺坐下便道,“父皇沉迷丹药,即便眼下罢手亦是无力回天,何况父皇仍无罢手之意……”他说着便停,斜斜盯着她,“若有万一,敏敏如何打算?”   姜敏想不到这厮如此不加掩饰,“敏敏已为朝廷驻守北境十三载,将来不论如何——愿为天子永驻边疆。”   “北境苦寒至此……难道不想回中京?”   “阿兄说笑。”姜敏敛了笑意,“我幼年被迫离京,走时区区七龄幼童,父皇何曾有一日想过要我回来——中京城有阿兄和阿姐,于父皇而言,足够了。”   “当日中宫离世,父皇命敏敏离京守燕郡,我曾长跪于凤台哀求——可惜父皇一字不听。即便父皇以我为庶出,看不起我,北镇燕郡也应是成年皇子之责——为何不叫莹莹去?一母同胞,父皇何故偏心至此?”   姜敏转头看着男人越廊桥而来,便转过头,“父皇偏心何止此一桩?”   男人入内。姜玺起身道,“你伺候燕王殿下吃茶,我有东西给敏敏。”说着站起来出去了。   男人远远跪下。   姜敏看着姜玺走远,“你可知晋王叫你来做甚?”   男人不答。   “你以为你投了晋王,便能升发。”姜敏冷笑,“什么晋王红人,还不是叫晋王转手送与我——早知如此,何不当日便从了姜莹?”    第45章 讨了你   男人跪着,听见这话面上飞红,耳珠几乎要滴下血来,半日咬着牙道,“殿下以臣为贱身,臣亦不敢分辨,前路道阻且长,臣……终有一日叫殿下明臣心迹。”   “什么心迹?”   男人视线下垂,“殿下数度救护,臣无一日忘怀于心。臣为俗世裹挟,诸多不得已——”   “有什么不得已?”姜敏打断,“两年前你就已经死过一次,除夕夜受的鞭子白捱了?虞夫人早将你逐出家门,你已不是虞家子,孤身一人,孤鬼一个,你有什么不得已——赵王晋王相斗,同你有什么干系,你回京做什么?”   男人如被电击,身体摇晃,好半日才定住,颊边肌肉突突直跳,只是死死咬着牙,一言不发。   “过来。”   男人不动。   “过来。”   男人忽一时伏身在地,面容尽数隐没,“殿下……求殿下饶臣吧。”   姜敏站起来,一步一步走到男人身边,驻足,“朝中谁不知道北境八州一郡都是我的地方。你既在庭州,为何不肯来投我?”   男人伏着,脊背到腰线拉出一个紧绷又锋利的线条,浑似劲弓满弦,一触即断。   “虞二郎想必心存鸿鹄之志,燕王府庙太小,容不下你这尊大佛。”   男人几乎要哆嗦起来,强忍着,死死跪着。   姜敏盯着他看一时,忽一时蹲下,探手过去,掐住男人下颔。男人被她碰触便身软如泥,被动仰首,头颅向后沉倒,大睁双目,怔怔地望住她。   姜敏目光从男人面上慢慢掠过,停在颊t边罪印上,罪印是乌沉的色泽,印在男人雪白秀丽的面庞上,如蛮兽丑陋,又如狼牙凶狠——过于强烈的对比叫姜敏瞳孔紧缩,指尖用力,掐得男人皮肤青白。   男人哆嗦起来,强忍着尖叫挣脱落荒而逃的冲动。口唇发颤,“我……我已经……这……这样了。苟延残喘之人……殿下何必出言讥讽?”   “这样……你怎样了?”姜敏掐着他,“你是死了,残了,疯了……还是废了?”   男人想尖叫,又拼死忍住,用力偏转脸,挣脱束缚,手足并用避到一旁,蜷缩着喘了半日,才又翻转身体跪好。   姜敏站起来,目光停在男人乌黑的鬓角,和罪印隐约一点乌色上,“滚回北境去。”   “我……”男人轻声道,“我走不了了。殿下,我没有退路……我从来就没有过。”   “看在当日旧识份上,我给你个机会。”姜敏转过身走回去坐下,“姜玺既将你送与我,我可同他讨了你。”   男人一滞,“讨……讨我?”   “我讨了你,你入了燕王府,就是我的人。”姜敏道,“滚回北境去。”   “殿下——”   “你投姜玺,不过与虎谋皮。你看见了,我稍作示意,他便把你送与我。今日能与我,明日他同姜莹有所交换,便能把你送与姜莹。”姜敏道,“你数度给姜莹没脸,若有一日落入她手中,猜猜她会不会活剥了你?”   “所以殿下……”男人如梦初醒,“殿下故意——叫晋王以为殿下对我……”他说不下去,好半日艰难道,“对……对我有兴趣?”   “不叫你看清楚,怎知将来死在何处?”   男人面上血色瞬间褪尽,一时间竟比方才羞耻千百倍,强忍逃走的冲动道,“我死便死了……即便我日后被人扒皮抽筋,同殿下何干,何必管我?”   “我乐意。”姜敏蛮横道,“我乐意多管闲事,不成么?”   “成……怎么不成……”男人喃喃重复,磕头道,“臣不敢有辱殿下门庭。”   “什么意思?”姜敏皱眉,“你这是不愿意?”   “臣……万死。”   “你疯了?”姜敏道,“我说得还不够清楚——留在晋王府,可知死在哪一天?”   “死生有命。”男人镇定下来,“臣……福祸自担。”   “好,好一个福祸自担。”姜敏点一下头,便不肯再去理他。二人一坐一跪,居庭里静得跟坟场一样,只有泥炉煮水的咕嘟声。   姜玺回来,抬头看见屋内情状倒愣住,“拾遗怎么不近前伺候?”   姜敏不等男人说话,抢先道,“阿兄不必怪他——是我不允。”   “敏敏何意?”   姜敏转向跪着的男人,“出去——我同晋王说话。”   男人默默磕头,便退出去。到廊桥刻意慢下来,便听里头姜敏的声音道,“外间灯光昏暗不曾留意,竟刺了罪印——可惜好一张脸。”   男人闻言如坠深海,遍体生寒,拖着步子,梦游一样走过廊桥。身后二王说话的声音随着夜风,隐约而来——   “早同你说他是流放回来的——流放的罪人哪里有不刺罪印的。敏敏必是被他容色所惑,不曾听我说话。”   “这个罢了。”姜敏道,“外头那个也寻常——倒酒那个还算凑和。”   ……   这个……那个……自诩风流过人,自诩才华出众,自诩一身清高,自诩满怀抱负,不过是他们口中这个那个……之中的一个……   ……   姜敏看着男人前影消失,话锋一转,“陛下突然让阿兄掌管吏部,难道是个讯息?阿兄今日可否同妹妹交个底,陛下是否属意阿兄承继大位?”   姜玺一滞,踌躇道,“陛下实在圣心难测——亦不能说就是如此。”   “这样……”姜敏沉吟一时,“我明日入宫,替阿兄同父皇讨句准话便是。”   “敏敏万万不可。”姜玺忙道,“探问大位是大忌,父皇病中喜怒不定,触怒父皇,结果实难预料。”   “能有甚么结果?至多一顿梃杖。”姜敏道,“旁人相问父皇必定恼怒,我却未必——三疆诸王归附事关边境稳定,我们心里有了定数,不错认新主,才是天下太平之象。我为三疆诸王之首,父皇同我交底,便是给三疆诸王吃颗定心丸——如何不同我说?”   “这……这个——”姜玺搓一搓手,“还是不要触怒父皇的好……”   “阿兄放心,出了事有我担着。”姜敏说着便站起来,“好早晚了,回了。”   “莹莹那里——”   “阿姐久在宫中维持,为她探讯之人数不胜数,如何用得上我一个边疆小王?”   姜玺亲自送她到门口,临分别指一指车辇,附耳道,“人在车上,名朱鸾。”   “如此多谢阿兄。”姜敏应了,举手作别。   姜玺站着,看着车辇去远,慢慢收敛笑意。郭克孝和刘伺二人随侍。郭克孝便问,“殿下观燕王如何?”   “难测。”姜玺摇头,“若非大愚,便是大奸——观其颜色,只以疆臣自居,对大位全无打算。可是无论她再怎么撇清自己,毕竟也是中宫所出。”   “许是真的?”刘伺道,“燕王单骑入京,迫着三疆诸王无不效仿——燕王久居边疆并无圣眷,若有打算,当拥兵不回才是。单骑回京便如飞鸟入笼,一支中京戍卫都能要她性命——她能做什么?”   姜玺点头。   “燕王收了朱鸾——”刘伺道,“她若有打算怎么敢以殿下的人为枕边人?如今枕边人都是殿下的人,她要做什么,殿下必有掌握——燕王实不足为虑。”   姜玺点头,“也是……”又摇头,“燕王收朱鸾着实勉强得很。可惜了虞青臣,燕王看着甚是喜爱,若非黥面,虞青臣今夜必入燕王府——燕王同赵王已有嫌隙,虞青臣有才,又同赵王死敌,只需命虞青臣稍加游说,燕王必定为我所用。”   郭克孝听他话头——竟是要用燕王的意思,这是完全不疑燕王了,“殿下,燕王如何,尚需再看。”   “是。”姜玺道,“虞青臣虽不能入府,我看燕王也喜爱得很,命他常去燕王府走动,同朱鸾通信。”   郭克孝道,“是。”   ……   第二日皇帝在凤台见了姜敏。姜敏眼见皇帝脸色发青眼圈乌黑,言语间手腕都哆嗦,便知确实来日无多。问过安,说些北境诸事。   皇帝默默听着,“朕听闻你在北境声名甚广,外八州都归在你帐下,可有此事?”   姜敏脸色骤变,跪地磕头,“陛下休听流言中伤。去岁辛简部异动,三州被袭,求援于朝廷——内阁以无兵源无粮草为由不予回复。三州被逼无奈求援燕郡,臣不能坐视河山为蛮人所侵——联军对敌而已,如何就传成外八州归臣?臣万死不敢受。”   “朕知道,北境这些年还能勉强维持,全靠你……还有魏稷……”皇帝久久叹一口气,“朝中尸居餐位腐臣有多少,朕……不问亦知。”停一停又道,“久不听你叫朕父皇——怎么,你还在记恨朕?”   “臣不敢。”姜敏道,“今日君前奏对,臣不敢以家事误国事,不敢妄提父女之情。”   “提不提的,你也是我女儿。”皇帝道,“外八州的传闻不叫话,以后你回去好生约束。朕这身子也就这样了,日后不论新帝是谁,必不叫你吃亏。你也不必为家事耽误国事——见过了,等新帝登基,就回去吧。”   姜敏埋首道,“臣——遵旨。”便辞出来。   齐凌在外御城门上接着,“陛下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姜敏冷笑,“三王唯一不入陛下法眼的只我一个——当真是好陛下,好父亲。”   “这事殿下早知道,同他计较甚么?”齐凌边走边道,“晋王送来那个朱鸾,家里还有一个老母一个妹妹,如今都养在晋王手里——若弄出来就太显眼。”   “那就不要客气。”姜敏道,“叫他知道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   “是。”    第46章 害命   姜敏回京不过五日,三疆诸王陆续回京,因为燕王单骑返京打了个样儿,其他人只得效仿,一兵一卒不带回京。其时正值盛夏,不年不节,中京城少有如此诸王齐聚盛况。一众京官狼奔豖突,忙得不亦乐乎,拜过这个还有那个,生怕漏掉哪个日后影响仕途。   更不要说新君候选晋王和赵王,日日聚集,夜夜小会,中京城没了着落的官儿们没头苍蝇一样两府里乱t窜,每日揣摩圣心,怕押错了宝,寻错了主,又要倒大霉。   姜敏只在回京第一日拜过晋王和赵王便闭门不出,因为奉了旨,连宫也不入,每日圈在府中,谁来拜望都不肯见,避嫌到了极处——三王之中自成格局。这日魏钟引着个披着斗篷的乌衣青年入内,姜敏正翻阅北境信件,看见来人起身,一揖到地,“阿兄来了。”   来人是西堤魏氏少主魏行俭,远远停住,还一个礼,“殿下。”除去遮身斗篷,日光下男人有白皙秀丽的面庞,和清隽如竹的身形,“臣与殿下骨肉至亲,如今只得秘密往来,情何以堪。”   “听着外头消息——应也不用太久。”姜敏走近,挽住男人的手入内,分两边坐下。   魏行俭打量她,“殿下于北境赫赫威名,每每传至西堤,父亲提起,常以殿下为荣。”   “若无老师教导,怎有我之今日?”姜敏笑道,“阿兄难得来我这里,说正事。”   “是。”魏行俭道,“殿下其实什么都有了,所缺唯有中京。”   姜敏笑笑,“缺……其实也不缺。”   “父亲命我回京襄助殿下。”魏行俭道,“如今内阁十一相,赵仲德无用之人不用去管他——什么时候也翻不出花去,二位次相已尽在掌握。”   “是。内阁两位次相,一个是老师的学生,一个是西堤之至亲,阿兄亲至必然不在话下。”姜敏道,“如此六部应——”   “是。”魏行俭道,“臣今日来便是知会殿下,殿下只管放手作为,只要中京武事和内御城大事一定,中京风平浪静。”   “辛苦阿兄。”   “叔父在燕郡,全仗殿下维持,臣与殿下乃至亲骨肉,何需言谢?”魏行俭道,“只盼大事一定,叔父能重回西堤安养天年。”   姜敏沉默。魏行俭道,“臣所言俱是大事之后的预备——刘窦萧三王,辅政院待诏司,京畿和中京戍卫才是要紧。”   “刘窦二人没办法——姜玺连娃娃亲都拿出来用上了,我能有什么法子?”姜敏极轻地哧笑,“不用管,两个老玩艺儿独自在中京能有什么作为?至于萧承威——不瞒阿兄,我在北境便受了萧承威的归附。”   魏行俭认真地吃一惊,“都说北境八州一郡归附殿下,原来东北也是一样。难怪——殿下掌此局,中京城有无,其实已经不重要。”   “青史之上史笔如铁。”姜敏摇头,“我也罢……西堤也罢,总不能平白背负了谋逆的恶名。”   “殿下如何打算?”   “所缺不过兵马,不难。”姜敏道,“魏钟。”   “是。”魏钟应道,“薛焱已经请了京畿三位总管,晚间在落影湖。”   魏行俭奇道,“殿下何不寻京畿都督王灿?”   “王灿腐臣耳,首尾小人,不堪大用。”姜敏哧一声,“举事之时命薛焱一刀杀之便可。”   “薛焱是——”   “内禁卫都督薛念祖家中三郎。”姜敏道,“薛念祖同我念叨多回,欲荐往燕郡立功,我没答应,这次倒可一试。”   这么说来——内禁卫也尽在掌握。魏行俭便辞行,“但有吩咐,殿下安排臣下。”   姜敏送走魏行俭,晚间夜行至中京落影湖。码头停着一只画舫,姜敏乘夜色悄悄拾级登船。京畿左卫总管刘存煦,右卫总管牛千绩,骁卫总管薛存礼早被“请”在船上,看见姜敏伏地磕头。   “起。”姜敏摆手,自己入内坐了。三个人走进来,站在原地面面相觑,也不敢坐。   “原想同你们每人都单独见一见,中京人多口杂——你我又都是军中同袍,一并见过也罢了。”姜敏漫不经心道,“今日来,只需三位都督一句话。”   开门见山,没有一点弯弯绕,三人心知肚明,紧张地交换视线。   “我有勋臣阁功勋欲赠与三位,不知三位可愿取?”姜敏道,“愿取留下,不愿可自行下船。”   话说得好听,船上是个什么地方——稍有不慎,便是大醉落水而亡的下场。明日浮尸一捞,自己的位置自然另外有人去做。燕王能把三个人都请来,便能叫三个人都回不去。   燕王虽说只辖燕郡二十万军,可军中的事大家心里都明镜一样,北境八州骁卫早就成了燕王私军——燕王动了夺嫡的念头,中京城那两个菜鸡王爷拿什么跟她争?今日只有一个答案——不肯应,就不要想活。再说跟随燕王有什么坏处?好处简直数之不尽——军功,财物,官爵,要什么有什么,比在京畿当个守门的治安军官有前途多了。   薛存礼率先打破沉默,跪地拱手,“臣薛存礼——愿以燕王殿下马首是瞻。”又道,“臣久闻殿下大破辛简部之赫赫威名,为将者,当立功勋传于后世,以封爵恩荫子孙——为殿下驱策,臣心所愿。”   姜敏点头,目光从另外两人身上掠过。两个人如风吹倒的麦子一样,低头跪下,“为殿下驱策,臣求之不得。”   “很好。”姜敏道,“都回吧——今日起,动百兵以上事宜,需听我调遣。”   “臣等谨遵殿下教令。”   三个人辞行出去。魏钟含笑进来,“殿下不到一顿饭工夫就收了三戍卫,手段越发了得了。”   姜敏便往外走。“可惜收不了宫里那个——还得自己出手去抢。”   魏钟不敢搭腔,“殿下难得出来,不如慢回,好生游一回落影湖,赏一回夜景也不错。”便倒了茶跟上。   姜敏伏在船舷上,握着茶盅子出神。魏钟道,“久不见魏公子,出落得越发秀逸了。”   “西堤魏氏子弟,当然不同。”姜敏目光投在极远处,落影湖是中京贵族夜游取乐的好地方,如今因为皇帝病重不敢大肆鼓乐,萧条许多。除了自己这一只,便只有不远处一只画舫停在湖上暗处。   两条船其实隔得不远,因为都害怕物议,船上点了灯的房间都垂着沉重的帷幕,静夜无月,黑漆抹乌地浮在落影湖上。两船渐行渐近,交错的瞬间对面舱门打开,两个人架着一个人从里出来,架着那个仿佛大醉,破布口袋一样被人拖着走。   舱门合上,灯火消逝,对面船上复归黑暗。姜敏原要回去,转眼见三人路径不对——带着个吃醉的人,不入舱房,竟然往船尾暗地里走。姜敏借着黑暗遮掩悄悄跟着三人,果然见二人拖着那人行到船舷极暗处,一翻一掀将人掷往船下——   “砰”地一声沉闷的水响。   两个人连看都没看一眼,便转回去——画舫无事发生一样,行至远处。水里那人无声地挣两下,留下数个空寂的气泡,便消失在仿佛泥浆一样深重的漆黑的水里。   姜敏转头,“还不救人?”   魏钟如梦初醒,“是。”便一跃而下,没入水中。足足一盏茶工夫浮出水面探头,右臂环绕,用力拢着一个人形,惊慌道,“殿下,是虞二郎——”   “带上来。”   魏钟挽着男人游近,侍人攥住男人手腕,用力拉扯,把水中要死不活的人形拖上来。男人摔在甲板上,身畔迅速汪出一大滩水迹——   果然是虞青臣。   姜敏探一探男人鼻息,什么也没有。忙将他翻转过来,不住按压肺腑,男人没有知觉的身体平平摊着,在外力按压之下无助地一搡一搡的,不知多久过去,终于转过头颅,手足挣动一时,张口呕出一大口水。   姜敏放下心,便站起来,看着地上蜷作一团的男人,“带他进去,弄些热水。”自回去换衣裳。   足有半个多时辰过去,魏钟进来,“殿下,请大夫看过,虞二郎被人下了蒙汗药——还不轻。”魏钟道,“若不是殿下瞧见,死了都无人知。”   “船是谁的?”   “今日晋王秘密夜宴刘奉节。”魏钟道,“是晋王的船——却未必是晋王要虞二郎的命。”   “当然不是姜玺,虞青臣近来很得姜玺信任,做着辅政院待诏司总管,这么要紧的地方给他,怎会杀他?”姜敏道,“这是晋王府有人嫌他碍事了——手段倒狠,如此弄死了,悄无声息全无后患,等明日捞起浮尸,就是个醉后落水的风流韵事,皇帝病重期间,活该死了。”   魏钟一滞——这厮竟跟殿下收拾京畿三都督的打算一模一样,只是那三个识趣,没叫殿下扔湖里去——说起来还算知音。这大逆不道的话总算忍住,没敢说出来。   “虞青臣呢?”   “还没醒。”魏钟叹气,“虞二郎真是t……坎坷。”   “自寻死路——用得着你同情?醒了让他滚。”姜敏说完便往外走,经过一处灯火通明的舱房——有侍人端着热水巾帕等物进进出出的。姜敏从门上经过,又站住,便听里间男人的哽咽,极痛苦的模样。   姜敏止步,终于又转回去。男人应是洗浴过,换过干净的衣裳,伶仃地蜷在榻上,满面淋漓的冷汗,喉间不时漏出一两声痛苦的喉音——看上去又是危殆,又是可怜。   侍人在旁,用巾帕给他擦脸,也没什么用处。姜敏便问大夫,“怎么回事?”   “解药已经喂了。不知是不是受了惊下——”大夫道,“可烧艾一试。”   “那便烧吧。”姜敏说完,见大夫扎煞着手,满面为难模样。只得自己走过去,挥退侍人,“哪里?”   “膻中。”   姜敏俯身过去,握住手臂将男人翻转过来平躺。男人挣扎着不肯,昏沉间手足起舞,呼吸变得急促。姜敏一手攥住他,腾一只手褪下一半中单,“快着些。”   大夫面色发白。姜敏循着他目光看去,一瞬间瞳孔猛地收缩——男人左胸心口之上,分明压着一个火烙痕,有婴儿手掌大小。   另一个罪印。    第47章 落水狗   男人昏着,不时抬手,撕扯衣襟,像在撕扯一个不存在的敌人,拼命同他搏斗。恶畜一样的烙痕随男人沉重的呼吸一上一下地动,好似活了一样,讥讽地看着姜敏。   姜敏道,“还愣什么?”   “是。”大夫如梦初醒,切了姜片贴在膻中处,烧了艾炙在上头。炙过一时,男人应是适意一些,喉间哽咽消减,果然安静许多。姜敏看着收了艾,抬手给男人拢上中单。   “还有……还有涌泉。”大夫说着,仍然如法炮制,隔着姜片以艾炙涌泉穴。男人有所觉,两腿不住往回收紧,拼命将自己蜷缩起来。   姜敏抬手按在男人膝上。足心触感尤其敏锐,男人挣扎一时不得解脱,猛地睁眼。   姜敏猝不及防同男人失了焦的视线撞上,怔住,极别扭地偏过头,“别动。”   酥而麻的触感混着烧灼般的热度从足底脚心处涌上,直插丹田。男人渐渐明白发生什么,虽然难受至极,心口烦闷欲呕的感觉却随着热力消褪——在治病,不能不识好歹。便用力地闭一闭眼。   舱房内静得可怕,只有灯花偶尔一两声爆响。大夫炙过双足涌泉,“大人服过药,静养两日便无事。”说完提着药箱子走了。   舱门在外悄声合上。男人慢慢收紧身体,垂下头去,面容尽数隐在自己臂间。他用力地蜷缩着,像一只受了伤独自舔吮的兽。   姜敏退一步坐回椅上,冷笑,“你不肯投我,我还以为你能有多大作为——怎的还是一条落水狗?”   男人闻言,两肩收紧,身体止不住地剧烈哆嗦。姜敏看在眼里,忍不住走过去,扯开棉被掷在他身上。男人立刻抬手拢一下,整个人便遮掩在被中,只有一挽黑发铺在枕上。   “你留在姜玺那里图什么——就图做这个待诏司总管?你有那个命做吗?”姜敏道,“今夜若不是我经过,明日你便是一具浮尸。”   男人不答。   姜敏道,“皇帝病重,一个醉后失足落水的混球,自己死了罢了,连累亲族都说不定——”   “我孤身一人,孤鬼一条……哪里有什么亲族?”男人掩在被中,声音闷闷的。   这是自己说过的话,原样还回来——姜敏被怼得一滞,“很好,既然如此,你还留在姜玺那里做什么?”   “臣污秽之人,不敢劳殿下操心。”   姜敏大怒,正待发作,男人道,“一条落水狗——同殿下有什么干系?”   “我死便死,活便活……”男人抬头,棉被下滑,凌乱的黑发下猩红的一双眼,眼圈儿跟涂了朱一样,红得仿佛下一时就能滴下血,他用这样困兽一般的眼睛死死盯着她,“不过是一条落水狗——殿下何必管我?”   姜敏怔住。   男人厉声道,“我早就不是人了——只有畜生会被打上印子,我不是人,猪也罢,狗也罢,阴沟里的老鼠也罢,我这种下贱东西,什么地方值得殿下多看一眼,我同殿下究竟有什么干系——值得殿下几次三番亲自讥讽于我?”他发作半日,便泄了力,伶仃地支在榻沿,气喘吁吁地同她对视。   姜敏初时恼怒过去,渐觉眼前情状好笑,竟笑起来。   男人生硬道,“你笑什么?”   “你是个什么东西——你敢管我笑什么?”姜敏道,“醒了就滚——这是燕王府的船,容不下你这尊大佛。”   男人一声不吭,握着榻沿用力撑起身体,他药劲没散又溺了水,只觉身软如绵,动一下指尖都要拼尽全身气力。   “且住。”   男人刚站起来,甚至还没有走出一步,闻声双膝一软,跌坐在地,半边身体不受控制伏在榻上,“殿下还有什么吩咐?”   “穿上衣裳再走。”姜敏道,“你这鬼样从我这出去,明日物议沸腾,我不要脸吗?”   男人听见,只觉耳畔嗡鸣,擂鼓一样乱响,等他终于恢复平静,咬着牙道,“我不过一条落水狗,连人都不是,如何能污了殿下脸面?”他越说越泄气,索性破罐子破摔,“我走不动——殿下既嫌我污了地方,请将我扔出去吧。”   姜敏忍不住笑出声,“扔出去我说不得还要给你赔命,要死你自己去。”   男人冷不丁被她笑声击中,顿觉心头愤懑全销,快要将他杀死的屈辱和丢脸烟消云散,便连几乎溺毙的惊恐都消失,他用力地支撑着软弱的脖颈,定定地看着她。   姜敏走近,俯身去握男人手臂。男人本能抬手阻止,姜敏手腕绕一下挽在臂间,男人便被她虚拢着。他油然生出依恋的软弱,脖颈软垂,头颅沉倒,便抵在她心口。   姜敏心中一动,掌心贴在他额上,微凉的。便将他推回榻上,“罢了,你就在这里睡一觉,等好点再回去。”说完转身便走。   稍一动身襟前一紧,姜敏低头,男人白皙修长的指尖攥着自己,因为用力过度,指尖都掐作青白。   “殿下——”男人攥着她,却始终低着头。姜敏站着,视野中只有男人黑发的头,一点雪白的面庞,和中单零乱的领口下随着呼吸起伏的嶙峋的锁骨。   “虞——”   “你别走……”男人道,“别留我一个人。”他慢慢生出不顾一切的冲动,用力抬起身体,两臂便勾在姜敏腰间,“别留我一个人……”   姜敏怔住。   “你就当我是落水狗……什么都行……”男人道,“我不成了……殿下……我一个人太久……真的……不成……”   他勒着她并不用力,只需稍稍一挣便能脱身。姜敏却仿佛被施了定身术,连指尖都动不了一点。男人一段话鬼打墙一样重复许久,慢慢销声。姜敏只觉怀中渐渐发沉,抬手扣在男人颈后——男人脖颈软垂,头颅便搭在她腕间,白皙秀丽的面庞完全呈在眼前,男人双目紧闭,口唇微颤,轻而柔的鼻息撩在姜敏掌心,睡沉了。   姜敏俯身,慢慢将男人移回枕间,仔细盖好被子。她原要走,到门边足下一顿又停住,又回去坐下。   男人撑起一点眼皮,“殿下……”   “怎么?”   “我以为……你……”男人说着话又睡过去,喃喃道,“又走了……”   姜敏其实有事,却实在听不得这个“又”字,抬手搭在男人颊边,指尖从乌黑的罪印上掠过。男人含着一点哽咽,极轻地“嗯”一声,面颊在她掌心蹭一蹭,渐渐睡沉了。   舱房静下来,只有男人轻浅的鼻息,落影湖深暗的水流涌动,混着野风路过的呼啸,织作一网让人深陷其中的迷障——   “殿下。”是魏钟。   姜敏瞬间从迷障中惊醒,“怎么?”   “到船堡了——薛都督在王府等着呢。”   姜敏定一定神,待要起身才发现自己一只手正被男人双手攥在掌心,男人睡着了,因为勾着头,前额便抵在姜敏的手掌心。姜敏极轻地按住男人手臂,慢慢挣脱。   男人被惊动,入要挣扎,姜敏空着的手按在他臂间。男人在她掌下慢慢安静,拧着眉毛,焦灼不安地又睡过去。   姜敏站着,等他睡沉才出去,向魏钟道,“等我下船了命人再出去驶一程,等他醒了再回船堡。”   “……是。”   姜敏沿舷梯下船,走一时止步,“知会晋王府的人,看着他别再叫人害了。”   魏钟一滞,“晋王警惕,咱们布t局不易,何必管这闲事?”   “看着一个人能有什么难处?”姜敏道,“虞青臣如今是姜玺信臣,同他走得近,不是正得晋王欢心吗?”   “殿下——”魏钟不吐不快,“虞二郎投了晋王,未必同殿下贴心,若是……若是计谋——”   “计谋?什么计谋?”姜敏极轻地笑一声,“美人计?那倒有趣,中京城如此才算有意思——我且等着。”说着一掀斗篷自走了。   薛念祖果然候在燕王府,看见姜敏扑地磕头,“臣薛念祖叩见殿下。”   “无需多礼。”姜敏紧走数步拉住,“薛叔叔是长辈,如此多礼当真折煞我。”   二人便携手坐下。薛念祖道,“今日陛下一日未醒,臣换防出宫时仍然——”   姜敏深吸一口气,“陛下可有下诏之意?”   薛念祖摇头,大惑不解道,“中京城人心惶惶,无一人用心政事,陛下为何不肯早立遗诏?再这么拖下去,朝臣各分派系,等拖成死仇,即便日后新君登基,也难免血流成河。”   姜敏不答,好半日含糊道,“不立有不立的好处——中京城里虽然人心惶惶,宫禁之中不是风平浪静得很?”便问,“待诏司如何?”   “自从中宫崩逝相王空缺,辅政院便无宰辅,待诏司都督崔玉姬年老不堪,如今由三总管轮流当值。陛下遗诏一出,左不过是这三位伺候笔墨宣诏——是最先拿到遗诏的人,亦是最早能动手脚的人。”   “可设法召至麾下?”   “很难。”薛念祖道,“当年中宫为相王,便与崔玉姬不对付,这么多年一心向着陛下,三总管都是她的亲信。如今死了一个,陛下才亲自安排了一个总管新入待诏司——殿下未必认识,叫虞青臣的。”   姜敏不答。   “此人同赵王是死敌,流放庭州叫晋王救回来,对晋王可称死心塌地。陛下叫他入待诏司,只怕圣心向着晋王。如今格局,三总管无一个可拉拢。何不如——”薛念祖说着话,做一个手势,“杀之。”    第48章 一个人   “杀了有什么用?”姜敏道,“等陛下再安排一个,难道再杀了?”见薛念祖还要说话,抬手按一下制止,“你刚才说死了一个总管,死的那个怎么回事?”   “殿下刚入京那时的事了,醉酒,从马上跌下来,摔断颈子死了。”   姜敏摇头,“死得这么凑巧——是不是姜莹动的手?”   “没查,当意外处置了。”薛念祖问,“殿下怎知陛下疑心赵王?”   “陛下若疑心晋王,怎么会叫虞青臣来抵这个总管?”姜敏道,“我入京时虞青臣还是晋王拾遗,才几天就做了御前的人,姜莹当真能会干事。”   “却未必。”薛念祖道,“晋王荐的是郭克孝——陛下钦点的虞青臣。”   姜敏沉吟一时,“情理之中。陛下必是记得虞青臣为父顶罪流放北境的事——自古忠孝一体,点个有孝心的在身边,总比点个财狼虎豹心的安心。陛下亦是无可信之人了,才能如此将就。”便道,“这三个人杀之无用。命人盯着御前,但有所变,只管照计划行事便是。”   “那遗诏——”   “诏书不过一卷纸而已,到时候不论哪个在御前伺候,若肯从命便由他去,不肯便杀之以代。”   “是。”薛念祖应了,“小儿薛焱于京畿当值,殿下今晚见过三位总管——京畿应是万全。”   “令公子好谋略好手段。”姜敏笑道,“日后出息必定远超于你。”   薛念祖大喜,“原一心想叫他往北境为殿下效力,今日才知道殿下用心良苦——眼下格局,京畿才是要紧。”   “去北境的机会多的是。”姜敏道,“我观令公子,将来出息只怕还在常斯明之上。”   常斯明燕骑军都督,北境悍将。他同燕甲军都督徐坚,燕护军都督崔喜,三人同辛简部打了数十仗,立军功无数。辛简部至今不敢南下,全依靠这三将驻守——这等军功便是当今皇帝也是认可的,亲自赏赐财帛无数。日后新皇登基,少说亦是个国公级别的封号。薛念祖激动得有些忘乎所以,“臣薛氏一门必为殿下肝脑涂地。”   “天下无事是庸者局,大变之世才是英雄势,你要好生办差——”姜敏道,“做阿父的,不能被自家公子完全比下去。”   “是。”薛念祖砰砰磕头,欢天喜地去了。   齐凌满面是笑进来,“老薛将军被殿下哄得满面红光,看着竟比当年银枪策马时候更加用命了。”   “我哪里哄他?”姜敏道,“薛焱确实不一般。”   “小薛将军才干武力都是上上品,又生得人品风流一表人才——赵王早有意聘他,若不是老薛将军官威资历顶着,又一个虞二郎。”   “姜莹长子都成年了还在贪恋少年——但凡能改了她这脾性,不至于到今天。”姜敏一语带过,“三都督既归附,薛焱至多三日就能整束京畿戍卫,你命魏钟乘夜将马匹辎重等物迁往京畿——至少要有三千精骑之武备。崔喜已经启程,三日后秘密入京畿。”   “是。”齐凌两眼放光,“燕骑军三千精骑可破辛简部五万军,区区中京戍卫,不在话下。”又道,“既如此,中京戍卫殿下不必出面,我去一趟——”   “不用去。”姜敏道,“什么蛇虫鼠蚁,哪里值得亲自拉拢。不用管他们,静观其变便是。”   齐凌一滞,“中京戍卫如今可是赵王嫡系。”   “给她留着。”姜敏道,“不给姜莹留点东西在手里,她如何动手?她不动手,我又如何插手?”   “……是。”齐凌迟疑一时,劝道,“不如一同拿下。如今因为陛下不立遗诏,故尔才有争夺——若陛下立诏,不论哪位殿下手握遗诏,殿下很都难办。不如将中京武备尽数收在掌中,凭他立谁——消息出不了中京城。”   “立不了。”姜敏冷笑,“我们这位陛下虽心有所属,但其实根本不在乎谁继位,只要他活着时候天下太平便是——眼下格局只要立诏,不论立谁,另外一个必定不依,遗诏一出便是弥天大祸,死都不能得一清静。”   齐凌怔住。   “我观眼下格局,陛下心里仍是姜玺。”姜敏道,“只是姜玺不如姜莹根深蒂固——且看姜莹如何应对。”   所以把中京戍卫留给姜莹,皇帝一死,遗诏一发,姜莹杀了姜玺,姜敏奉遗诏勤王名正言顺。退一万步,即便中京军事全都在姜莹手中,如何抵得过崔喜将军三千精骑?齐凌心悦诚服,“是。”   第二日一早姜敏还没起床,晋王信使来,请姜敏往妙音坊千秀万春楼听曲。姜敏原想寻个由头推了,信使殷切道晋王有烦难,想请燕王相助,原想请到府上,恐怕燕王忌讳才特意约在妙音坊——话说到这种程度再拒绝便不大合情理。姜敏琢磨一时,带着晋王送的朱鸾一同前往。   到千秀万春楼门口,张青青亲自迎出来,“贵客来了,里头客人已经等着。”   二人当然全作不相识,姜敏下了车,亲自拉着朱鸾的手入内。堪堪到得内堂,便见楼心一字排开数席,晋王府内官坐了满院子,只是尊位上的人从原来的郭克孝变作虞青臣——毕竟是御前的人,身份地位不一样了。   众人看见姜敏,一同起身,“殿下。”   二楼房门应声打开,姜玺走出来,凭栏而立,见她还带着朱鸾,便道,“你这厮当真好福气,燕王出门都带着你——今日不放你跟着,我同燕王说话,你就在底下。”便叫,“敏敏到我这来。”   朱鸾转向姜敏道,“殿下——”   “你听晋王的,留在这。”姜敏握一握男人的手,含笑安抚道,“都是你的哥哥们,还能吃了你不成?”便转身拾级上楼。   姜玺等她入内,掩上门,“不是阿兄寻我——怎的这许多人?”   “陛下亲自点了虞青臣,我们王府不得给他脸面?故尔包了场子庆祝——借这个机会寻敏敏说话。”   此时外间丝竹乐起,姜敏探身,隔窗探望,楼下高台上舞姬旋转,赞道,“好舞技。”   “这是中京城顶有名的艳姬。”姜玺道,“实在就是为了这个艳姬才特意包的这个楼。”   “阿兄费心了。”姜敏其实不感兴趣,走去坐下,“阿兄何事寻我?”   “阿兄有大烦难事,唯有敏敏可襄助一二。”   “何事?”   “父皇圣心不定。我欲取大位——想得敏敏助力。”姜玺t正色道,“事成后,燕王永驻北境,赐丹书铁券,王位世袭罔替。”   姜敏眨一眨眼,“还不够。”   姜玺原恐她敷衍,见她肯亲自讲条件,瞬间心花怒放,“还要什么?”   “燕郡辖地小,又贫瘠——阿兄将弥州一并与我,才是燕郡立身之道。”   姜玺一滞,“弥州是刘奉节的地界——”   “阿兄舍不得?”   画饼有什么舍不得的——姜玺故意踌躇,半日道,“你我至亲,刘奉节一个外姓,能算个什么,事成之后,弥州一并归你。”   姜敏戏做足,“阿兄需我做什么?”   “姜莹把着中京戍卫,内御城禁卫也不听我调遣,即便陛下属意于我——也难。”姜玺道,“我意从西北调军入京,盼敏敏不要声张。”   西北是窦玉川的人,西北军一动,第一个知晓的就是北境门户燕王——难怪定要买通姜敏。姜玺虽然军中无人,却不是蠢人。姜敏沉吟道,“大军调动沿路州县不可能全然不知,阿兄如何确保无人往御前递密折?”   姜玺一滞。   “何需如此麻烦?”姜敏道,“中京戍卫虽由赵王君亲自统领,可中京何止这一支戍卫?”   姜玺为难地搓手,“我久居内阁,实在同京畿戍卫少有往来——”   “容我一试。”   姜玺原是听了朱鸾传讯——燕王既无夺嫡的心,也无夺嫡的指望——才请姜敏商议,原以为至多换个保密,没想到收获巨大,欢喜道,“那敢情好。”   姜敏便要辞行。姜玺拉住,“敏敏赏这舞乐——艳姬可不是一般人。”   “怎么?”   “艳姬姓钱,名杏儿,其实是虞二郎表妹。虞夫人逐虞青臣出府,如今虞青臣风光无限,自家靠女儿卖艺生活——只怕肠子都要悔青。”   难怪约在这里——原来是为了讨好虞青臣,叫他在前家人面前扬眉吐气。可惜姜玺不了解那厮,不但不可能领情,只怕羞也要羞死。姜敏探首,果然见艳姬起舞于高台,虞青臣闷头吃酒,一眼也不看。   姜敏道,“以后再赏,非常时期,敏敏不能久留——京畿戍卫但有消息,命朱鸾送来。”便作别下楼。   朱鸾被晋王府诸人奉承着,吃酒吃得满面霞色。姜敏立在阶前,“朱鸾,跟我回去。”   朱鸾这辈子从来不曾如此风光,依依不舍道,“殿下何不再坐坐?”   “府里有一窖的胭脂醉,想吃酒回去吃。”姜敏说着,上前握住男人的手强拉着走。   刘伺凑趣,“胭脂醉当今第一品好酒,殿下疼你——还不快回去?”又道,“你若还记着哥哥对你的好,给哥哥分上一坛。”   众人同声起哄。姜敏拉着朱鸾出楼登辇,车马转过街口姜敏道,“齐凌——带他回去。”   朱鸾低着头,半声不敢出。   姜敏一跃下车,乘夜色回楼里。张青青早等着,接了她从角门入内到一间隐秘的暗室。一墙之隔就是姜玺同诸位幕僚说话的声音。姜敏半日没听出什么名堂,“你早些可听见他们言语——姜玺今日所言可是在诈我?”   “不是。”张青青笑道,“句句属实——那厮深信朱鸾的消息。今日特意来此收买殿下的。”   姜敏放下心,懒怠再听。张青青见她要走,“那个虞总管可是当日殿下曾带来的虞二郎?”   “怎么?”   “若是殿下旧识,总得管一管。”   “他怎么了?”   “殿下随我来——”张青青引着姜敏往外走,出千秀万春楼,到一处狭窄的暗巷,便见男人缩在暗影中,烂泥一样倚在墙角,有酩酊的酒意。 ( 重要提示:如果 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0 2 . c o m ) , ( t x t 8 0 . c c) , ( t x t 8 0 . l a )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他怎么在这?”   “殿下一走,他便走了——我见他神色不对,想着既是殿下旧识,总要照看一二。谁知到这里又不走,就……一个人在这哭。”    第49章 美人计   姜敏听得皱眉,提步上前。男人勾着头,一动不动地缩在角落里,黑暗中当真跟甚么见不得光的生物一样。姜敏抬足便踢他一脚,“虞青臣。”   男人挨了两脚才勉强抬头,撑着摇晃的头颅,恍惚地看着她。背后长街隐约一点灯光照亮男人面上狼藉的泪痕——这人当真躲在这里哭。姜敏冷冰冰地看着他,“虞青臣,怎么我每次遇见你,你都像条落水狗一样?”   男人动一下,身体向后慢慢收紧,几乎想没入墙中,脊背抵在冰冷的青砖墙上,有锋利的寒意透骨而入。男人勉强挤出一点笑意,“我倒也想知道……怎么我每次沦落得像狗……都能……遇见殿下?”   姜敏忍住一口气,“你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   男人不答。   “你哭什么?”   男人仍然不说话。   姜敏渐渐恼怒,转身便走。男人见她动作,不顾一切扑上前去,攥住她一片衣襟。姜敏冷不防退一步,稳住身形,便觉男人火盆一样的面庞贴在自己怀里,两条手臂死死勒在自己腰上,像溺水的人掐着唯一的救命稻草。   “殿下——”男人道,“别留我一个人……别走——”   夏日衣衫轻薄,姜敏几乎立刻便感觉潮湿微冷的水意浸透衣衫漫在皮肤上——是他的泪。她忍不住抬手,搭住男人瘦削的肩臂。   “殿下……”男人叫着她,“你别走……”他沉浸在自怜自艾中,没有办法说出成句的言语,只能胡乱地叫,“不要留我一个人……”   姜敏沉默地站着,直到怀中人战栗平复,才转过头吩咐守在巷口的张青青,“去备车。”她说着话,掌心顺着男人肩线游走,摸索着扣住男人尖削的下颔,用力掐着,迫他抬头。男人被动地在她指尖仰起脸——暗夜中分明可见双目红肿,满面霞色,失了焦的视线摇摇晃晃的,努力地追随着她。   姜敏盯着他,“你哭什么?”   男人抿一抿枯涩的唇。   “你现在已经是御前的人——大权在握,人人巴结。”姜敏语气平平,“什么都有,你哭什么?”   男人目光如醉,怔怔道,“我有什么……我……什么都没有……殿下走了,我只有一个人……我一个人是不成的……殿下,我心里难受得很……”   姜敏隐秘地叹一口气,慢慢往男人身前蹲下,凝视他红的几乎滴血的双目,“你怎么了?”   男人视线追随着她,像暗影随着光晕游走,分毫不差。姜敏被他这样的目光看得心下绵软,“你怎么——”   剩下的话尽数消弥。男人发烫的一双手勾在姜敏颈后,两肩下沉,极缓慢地,一点一点地向她探过去。姜敏居然动弹不得,恍惚间看见男人偏着头,脖颈前伸,像一条有毒的艳丽的蛇,试探着,一点一点地向她勾过来,等他停住时,正吻在她唇畔一角。   姜敏识海中掠过一句“放肆”,只是一掠而过的念头,下一时便如沙城入海,瞬间崩得稀碎。姜敏情不自禁闭目,黑暗中感觉男人发烫的唇携着浓重醇厚的酒意,柔和地碾在自己唇齿之间——分明是轻而柔的,却仿佛雷霆携着万钧之势,叫她动弹不得。   时间在黑暗中走得尤其缓慢,又或许尤其迅速。姜敏睁眼时不知今夕何夕,男人仍然搭着她,偏着头,闭着眼,痴迷地在她唇齿间辗转。   姜敏心下重重一沉,瞬间重回现实,抬手便是一掌拍在男人肩上,起身道,“放肆——”   男人被她拍得摔跌出去,脊背撞在墙上,冰冷的触感叫他从幻梦中醒来。他仿佛终于明白自己做了什么,张着眼,惊惶地望着她。   “放肆——”姜敏咬着牙,半日挤出一句完整的话,“好大的胆子。”   男人摔在地上,凝固了一样。   “你怎么敢——”姜敏骂一句,又骂不下去,一顿足转身便走。初初一动腰间一紧,被男人扑到身前,用力抱住。男人仰着脸哀恳地望着她,“殿下,别走。”   姜敏抬足踢他一脚。男人生生捱了,越发用力勒住她,不住摇头,“殿下……求你别走——”   姜敏大怒,手腕转动,袖笼机括里一柄柳叶刀悄无声息滑到指尖。姜敏二指拈住,“放手,听见没有?”   男人疯狂摇头。   姜敏握着白刃逼近,厉声道,“再不放手,我杀了你。”   男人怔怔地盯着暗夜里雪白的锋刃,喃喃道,“殿下要杀我……殿下若要杀我……就杀了我吧……”   姜敏一滞。   “你杀了我——”男人念叨着,语意渐渐变得凄厉,从极小声的念叨便作锋利的大叫,“你杀我——你杀了我再走——”他叫着,见她一直不动,索性张开五指去握。   姜敏原只想拿刀震慑,不想此人竟疯癫至此,百t忙中手腕翻转,虽险险避开,锋刃仍然在男人腕间一掠而过,便漫出一串血珠,淡淡的血腥味在暗夜中弥漫开来。男人仍然不停,笔直地跪坐起来,双手张开仍去夺刀。姜敏大骇,将柳叶刀远远掷出去,双手攥住男人手臂,厉声道,“虞青臣——”   “你杀了我——”男人道,“你就当杀一条狗,你杀了我再走——”   姜敏只觉掌下身体如同顽石僵硬,眼见他目光如醉,满面酡红,口唇发颤——仿佛一柄绷到极致的强弓,下一时便要断裂。再不迟疑,抬手一掌重重击在男人颈后。男人僵滞地跪在原地,慢慢眼皮下沉,身体向前栽倒。   姜敏上前一步,男人失去知觉的身体堪堪砸在她身上,又慢慢向侧边软倒。姜敏张臂拢住,男人搭在她怀里,两条手臂下垂,两只手便砸在地上,指尖拂着乌沉的青砖,苍白得像一片虚弱的残页。   姜敏只觉心跳急如擂鼓,半日平静下来,摸索着探在男人鼻端,许久才有发烫的鼻息从指尖掠过,姜敏只觉一颗心砰地一声落地——便重重地缓过一口气。   “殿下。”张青青走入暗巷,见燕王站着,怀里拢着失去知觉的笔直跪着的男人,“这是怎么了?”   姜敏恢复镇定,“让车夫过来,背他上车。”   “是。”   车夫走近,背起昏迷的男人登车。张青青欲言又止,半日挤出一句,“殿下……虽是旧识,毕竟是晋王的人。”   姜敏不答。   “晋王在殿下身上可算用心良苦……”张青青道,“若虞二郎有心接近——殿下不可不防。”   姜敏道,“我回去了,你回去盯着姜玺。”   “殿下放心,有人盯着。”张青青道,“必定把晋王殿下伺候妥帖了,叫他日后常来给咱们送信。”又道,“殿下,虞二郎——”   “我心里有数。”姜敏走出暗巷俯身上车。男人悄无声息地摔在车上,姜敏在旁沉默地看着他。马车驶入长街,车夫在外问,“殿下要回府吗?”   “去魏钟那。”   “是。”车夫应了,打马疾行。这个车是张青青临时弄过来,寻常青皮马车,空间既小,行路又颠簸。男人无知无觉的身体随着车行之势震颤,不时撞在车壁上,隐约有声。   姜敏只觉眼前一切如此熟悉,仿佛重回两年前那个除夕雪夜。她久久叹一口气,移身过去握住手臂拉他起来,男人随势搭在她怀里,酒后发烫的吐息砸在她心口,火灼一样。   “殿下——”   姜敏闻声如被电击,正将他推出去时,男人指尖发颤,微弱道,“别走……别留我一个人……”姜敏心下一软,攥着他的手便松懈下来。男人其实没有醒,喃喃道,“殿下……”他叫着她,慢慢含了哽咽,“求你。”   姜敏不答,指尖仿佛有了自己的意识,摸索着挽住男人发烫绵软的手,攥在掌心摩挲。男人在她的安抚下安静下来,唇齿间微弱的呢喃转了调子,变成压抑的哭泣。姜敏坐着,看着昏迷的男人齿关紧咬,鼻翼翕动,悄无声息地哭着,源源不绝的泪漫过低垂的眼睫没入鬓间。   眼前人就像是一瓣即将凋零的花,暴风雨中低垂着头,任由命运的洪流从身上碾过——那么脆弱,又那么顽强,那么渺小,又那么盛大。   如果是美人计,他说不定……已经成功了。姜敏在深重的黑暗里坐着,怔怔地想。   ……   魏钟在门上接着,看见虞青臣不知是昏是睡,一动不动伏在殿下怀里。看一眼殿下,欲言又止。姜敏转手将男人推给魏钟,“等醒了,你亲自送他回府。”   “殿下,他——”   姜敏不耐烦道,“闭嘴,少说话。”命车夫掉转马头回王府,回去翻了半日烧饼,不知到几时才混沌睡着。一夜间乱梦颠倒,梦中尽是男人被泪痕打得濡湿的脸庞,和乌黑低垂的眼睫……最后是鲜润的唇慢慢逼近,幻作无边的绮丽——   姜敏一惊便醒了。   “殿下醒了?”   姜敏深吸一口气,定住神,“怎么了?”   “殿下,待诏司总管虞青臣求见。”   姜敏挽发的手生生顿在半空,“谁?”   “待诏司总管虞青臣。”徐萃道,“在小花厅等了一个多时辰了。”    第50章 一句话   姜敏只觉一颗心突突跳,乱七八糟的,半日不能平复,生硬道,“不见。”   燕王虽然避嫌,御前来人却是从来不肯回避的——辅政院待诏司可是正经伺候皇帝的。徐萃暗暗生疑,“殿下?”   “不见。”   “……是。”   姜敏听着外间脚步,“站着。”   徐萃退回来,“殿下?”   “你就说我一早就出去,不在家。”   燕王出身贵重,向来杀伐果断,不想见便直说不见,能叫她寻理由回避的一只手就能数完,何时需要杜撰理由拒绝?徐萃立刻笃定外间来人不同一般,需得客气,“是。”   姜敏坐着出一时神,见徐萃回来,“走了?”   徐萃摇头,“虞总管不肯走——说要等殿下回来。”   “就没个正经差事吗?”姜敏骂一句,命徐萃伺候洗漱更衣,从后门出府,打马往京畿卧佛寺去。   小沙弥在门上接了,笑问,“殿下来寻我师祖么?”   “不寻他难道来寻你?”姜敏笑一声,“觉空在家?”   “殿下说了今日来,师祖如何敢出门,恐怕殿下棋瘾犯了寻不着对头——师祖在小禅房,吩咐殿下来了只管请进。”   “他哪里是怕我寻不着对头,他是怕得罪我,没了我那趁着八百里加急的便当给他带玩艺儿的好处。”姜敏往里走。过三重殿宇到得后山。山门前立着一名白衣青年僧人,容貌秀逸身如劲松,望之不俗——正是避居卧佛寺的僧人觉空。   觉空身后转出一人,亦是秀丽夺人叫人移不开眼。二人并肩而立,有如双璧。姜敏稍觉意外,“阿兄也在?”   “前日给和尚送点心,听说殿下今日来——故尔一早来此候着。”   三人在山前齐聚,分头行礼,一同往里走。觉空道,“殿下在京日日忙碌,还以为今日不来了呢。”   姜敏被他讥讽倒不恼,“出家人不问世事,怎的我在京忙碌叫和尚知道?”   “我算什么出家人?中京大变在即,殿下做大事的——不问也知。”觉空抬手让她,院中菩提树下摆了棋盘。魏行俭含笑退一步也让她,“和尚同殿下手谈一局。”   姜敏坐下,毫不客气执黑,先落下一子。   小沙弥送热茶分与三人。魏行俭握着盅子在旁观站,“宫闱之内事关声名——臣今日特意在此等候殿下,想同殿下商议处置待诏司。”   “不必动他们。”姜敏道,“左不过是一个草诏的,翻不出天去。”   魏行俭皱眉,“事关遗诏,殿下不可轻忽——法理统序大过天,殿下不能让与他人。”   “阿兄何意?”姜敏渐渐不耐烦,“都杀了吗?皇帝还活着呢,近臣随便就死——如此儿戏,皇家不要脸面吗?”   魏行俭不想姜敏突然发作,忙撂了盅子,翻身跪倒,“是臣孟浪了。”   姜敏定一定神,上前拉他起来,“连日心绪不佳,连累阿兄——”便让他,“还是阿兄同和尚对弈,我再战一时怕要被杀得片甲不留。”   “殿下志不在此。”觉空道,“连阿俭都能挨骂,可见殿下近来心绪确实极其地不佳。”   魏行俭少有如此被训,白皙的面上霞色半日不褪,只拈着子一言不发。姜敏自知理亏,可她久居上位,从没有同人道歉的道理,只道,“待诏司刚死了一个总管,才换了个新的,委实不好下手。”   魏行俭抿一抿唇,想说话终于忍住。   觉空冷眼看着,终于忍不住做了嘴替,“不杀有不杀的法子——陛下最忌讳宫闱,只要叫他们在宫闱生事,陛下必定容不下。做些手脚逼迫陛下换人便有时机。待诏司务必要有殿下的人,日后由待诏司持诏宣旨——殿下才是法理正统。如此大事,怎么能轻易袖手?”   “你——”姜敏一滞,“把宫闱挂在口边,说这些话,你哪里像个出家人?”   觉空冷笑,“我不是出家人,我乃西堤魏氏子弟,被迫剃发拘在此间,殿下难道今日才知?”   姜敏同他话不投机,“东西拿来,我回去了。”   觉空一滞,只得撂了棋子入内。   “殿下。”魏行俭看觉空走远才站起来,拱手道,“即便殿下心慈不肯动手,赵王绝无可能坐视,殿下——”他说着话一揖到地,“务请三思。”   “我心里有数。”姜敏被他兄弟二人轮番劝说,t简直招架不住,“待诏司还是以拉拢为上。”   魏行俭道,“崔玉姬心腹若能说动,怎能等到今日?新晋那个虞青臣——晋王可是他救命恩人。”   “阿兄不用管,我有法子。”姜敏道,“至不济,我亲往说服便是。”   “一介草诏文臣,臣去便行,殿下何需亲往?”魏行俭正苦口劝说,觉空走出来,手里捧着个朱漆匣子,“祈愿寺大和尚命人八百里加急连夜送过来,昨夜才到。”   姜敏接在手中,“多谢阿兄。”又向魏行俭道,“待诏司阿兄不必费心,我有法子。”便辞行下山。   觉空望着燕王背影,“敏敏竟叫我阿兄——这是乐坏了还是糊涂了?”   “你难道不是她阿兄么?”魏行俭停一停问,“殿下问你讨的什么?”   “金线芝。”觉空道,“祈愿寺的宝贝,为换这个,我连夜画的一幅春江夜旅图给住持大师送去——可知我之墨宝,价值几何?”   “觉空墨宝,无价。”魏行俭敷衍一句,问他,“殿下寻药材做甚?”   “说是给孙勿拿去配药的——还不止这一味,寻了许多名贵药材,看样子,应是祛腐生肌用。”觉空想一想道,“敏敏如今不是西堤幼童了,你少同她唱反调——我是迫出家脱离俗世,你不一样,西堤若能再有进益,必得在你手里。”   魏行俭沉默。   姜敏从卧佛寺回府天色已晚。中京夜禁无人行走,姜敏刚入未央坊,便见自家府门上守着一个人,暗夜里伶仃坐着,孤鬼一样——   虞青臣。   姜敏便想掉转马头去后门。男人为马蹄声惊动,猛地站起来,僵立着,远远看着她。眼下再走实在露怯,姜敏足尖轻点马腹,纵马由疆,缓缓过去。   男人向她走近。到马前止步仰首,“殿下。”   “何事?”姜敏勒疆驻马,居高临下望着他。男人仍是昨夜装束,连鬓发凌乱都同昨日一般无二,只面上醉酒的酡红变作可怕的苍白,眉目间疲倦乏力,混着三分羞愧七分耻辱。男人站着,看上去像个一碰就碎的干燥的空壳。   “殿下——”男人低下头,从脖颈到肩臂呈现一个失魂落魄的线条,“臣昨夜大醉,酒后失态,冲撞——”   姜敏被一个“醉”字激得火起,瞬间面上着了火一样,“既知冲撞,还敢在此多言——还不闭嘴?”抬手便是一鞭梢敲在男人臂上。   男人吃痛,却不放手,急道,“殿下,可否听我说一句话?”   “不能。”姜敏提鞭点着他,“再敢言昨日一字,叫我听见,我必叫你——”她一时也不能说出把他怎样,便骂,“滚。”   男人大睁双目,惊慌地看着她。   姜敏挽住疆绳勒转马头要走,男人抢一步拦在马前,张臂叫道,“殿下——”   “让开——”   男人不动。   姜敏指着他道,“中京如今不同寻常,你为待诏总管,不该在我府出现,若有一日物沸腾而起,你不过撮尔前程,连累了我,你担得起吗?”便一勒马缰,从他身前绕过。   男人原地站着,凝固了一样。忽一时心一横,紧赶数步拦在姜敏马前。姜敏除非从他头上碾过去,否则只得停住,避无可避,又被男人双手挽住缰绳。   “我只有一句话,求殿下听我说完。”男人仰着脸,飞速道,“殿下数回活命之恩,粉身碎骨不能报。我以将死之身回京,一为报仇,再为报殿下大恩——我下贱之身,不敢求殿下谅解,但求殿下能够记得我今日之言,不论……不论我落到何等田地,绝不肯于殿下不利。”   “报仇——”姜敏心中一动,“你要做什么?”   男人不答,只是一瞬不瞬地盯着她,“我死之日——盼能得殿下谅解一二。”说完撂了缰绳往坊外走。   姜敏乘在马上,视野中男人脚步虚浮,渐渐去远。她留在原地天人交战,终于不放心要跟过去,魏钟走出来,“殿下回来了——东平王已经等很久了。”   东平王萧承威,东北境军事之主,同姜敏一样单骑入京以待皇位更迭——没有大事,绝不可能秘密来见。   姜敏进退两难,“虞青臣今日一直在王府门口?”   “是。”魏钟道,“恐怕外人瞧见有碍殿下,今日命封了未央坊外门,不叫一个人进——东平王都是从西角门进来。”   姜敏点头,“你命人悄悄看着虞青臣。”   “看着?”   “看着他别闹出事。”姜敏停一停,半日道,“也别叫人害了他。”说完打马入府。   东平王萧承威立在花厅里,急得原地转圈,看见姜敏跟看见活菩萨一样,“殿下。”   “为何来此?”   “殿下。”萧承威道,“辛简部买通契合部,同契合部合并借道东北南下,眼下已破然谷。”   姜敏用了一刻才消化了这个信息,“然谷关险要坚城,事关中京安危,东平军敢不用命守关?”   萧承威扑通一声跪下,“臣万死——臣御下无方,无能之至。殿下,然谷关以南千里平川无险可守,再不设法迎击,中京危矣。”    第51章 要什么   晴天霹雳的消息传来,燕王府众连夜齐聚。薛念祖道,“陛下连日昏睡,每日不过二三时辰清醒——大事近在眼前,殿下万不可此时离京。”   薛焱摇头,“然谷关既破,辛简部距离中京比殿下的燕王军还近,若不设法迎击,兵临城下,殿下空有中京城又如何?”   “竖子何意?”薛念祖指着儿子骂,“殿下眼下绝对不能离京。中京城已是万事俱备,殿下一走内禁卫无主可奉,举大事时,我等如何是好?崔喜将军既已秘密入京,即便东平王无能,何不命崔将军北上迎敌?”   “崔喜去未为不可。”姜敏终于说话,“可陛下不知崔喜秘密入京,必命我北上迎敌——难道抗旨吗?”   “殿下不能走。”魏钟道,“即便陛下降旨命殿下北上迎敌,殿下大可明里奉诏,暗暗留在中京——命崔喜将军北上拒辛简部于小湟江,只要守住小湟江,等殿下中京大事一定,立行支援,如此可得两全。”   姜敏沉吟一时,“阿兄以为如何?”   “西堤家训——先国后家,先君后臣。”魏行俭道,“国家危难,殿下无论如何不应拘于中京,当首赴国难。”   魏钟满脸不赞成,但他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反驳西堤少主,半日憋一句,“殿下不可过于迂腐。”   “正道而行不是迂腐。”魏行俭一口驳回,“辛简部此番会同契合部一同南下,契合部凶残早有耳闻,所过之处人烟断绝,北境狼烟四起,百姓苦不堪言,此时首赴国难才是为天下计之英主——避居中京者,不得民心,如何得天下?殿下北击辛简部,退敌之日,便是天下臣民奉主之时。”   薛念祖急得口不择言,“有什么用?等中京归晋王,民心再大,比不过一纸遗诏。”   “那就不许叫姜玺拿下中京。”姜敏立刻决断,“能够就近调动的只有三千御林军,等我引御林军北上,中京戍卫不足为惧,中京城便只有京畿戍卫一支强军,薛将军——”   薛念祖腾地起身,拱手待命。   “静观其变,不论赵晋二王做何周张,守住中京不动,不许任何人出京——你听魏郡公调遣。”魏行俭为西堤少主,虽不任职,却有西堤郡公封号。   “是。”   姜敏转过头,“阿兄。”   魏行俭也站起来,拱手而立。   “我不得不走,中京只得交与阿兄。我与崔喜必定阻敌于小湟江,若我处不成事,阿兄可劝陛下下诏命南郡诸军北上勤王。”姜敏说着又笑起来,“应不至于此。只是,这次注定要对不住阿兄了——叫阿兄独守危城。”   魏行俭一掀袍角跪下,“殿下北赴国难,臣安守太平,有何危险?臣惭愧。”埋首道,“臣必固守内御城,奉遗诏,待殿下南归。”   姜敏点头,四顾一回,“中京交与诸位。”   不等众人说话,薛焱抢一步道,“我不留中京,我随殿下北击辛简部。”   “好。”姜敏点头,“等你立功。”   燕王府夜会还没散,皇帝旨意就到了——竟然连天亮都等不到。旨意痛述辛简部伙同契合部,绕道南侵的无耻,又大骂萧承威之无能,最后聊聊数语,命燕王统御林三千,沿路整合各州府驻军,北击二部联军。   旨意一出满城哗然。姜莹有中京戍卫在手还算镇定,姜玺垂头丧气过来,“敏敏保重。”   姜敏随便哄他,“阿兄宽心,陛下近来精神甚好,说不得t等我凯旋,尚能请父皇亲自为我劳军。”她想一想又道,“朱鸾甚好,阿兄既送了我,留与我做个亲兵也罢?”   “一个侍人只管拿去,敏敏再有喜爱的,阿兄再与你寻上十个八个亦是小事。”   “消受不起,这个就使得。”姜敏送走姜玺,转头便命魏钟,“出京便杀了他——日后晋王问起,就说乱军丛中身中流矢而亡。”   “是。”   薛焱立刻出城整军,原本秘密入京襄助燕王夺位的崔喜也转道北赴小湟江。姜敏入宫陛见。皇帝半死不活地躺在御榻上亲自见姜敏,“国家危难,全仗敏敏,你母亲泉下有知,必当欣慰。”   “臣职责所在,敢不尽心。”姜敏磕头道,“陛下保重龙体,圣体康泰才是万民之福。”   皇帝点头,又往里叫一声,“拿来吧。”   帷幕从里间打开,虞青臣低头出来,手里捧着一只长条匣子。皇帝道,“朕刚命拟的,你拿去,暗暗握在手中,日后新帝继位,论理必当施大恩于你,如若没有,你有了这个千秋百代不叫你吃亏——去吧,不必谢恩,这是阿父给女儿的。”又道,“你送燕王。”   虞青臣道,“是。”   姜敏恭恭敬敬磕三个头,默默退下,出凤台皇帝寝宫。虞青臣在前引路,姜敏跟在他后头走。她心事重重,初时还不留意,越走越觉荒僻,站住,“你带我去哪里?”   男人不回头,修长的脖颈衬着朱红的官服,日光下白得夺目,“臣有话想同殿下说。”   姜敏不动,“有话就在这里说,宫禁中随意乱走,你也是放肆得很了。”   男人转过身,日色中冰雕雪铸一样,盛夏的日光照在他身上瞬间失去所有温度,“殿下此去不知几时回,同臣说句话又如何?”   “我凭什么要同你说话?”   男人站着,忽一时笑起来,“殿下难道怕我?”   “我怕你?”姜敏脑瓜子都嗡了一声,“你是个什么东西能叫我害怕?”   “那不就是了——”男人道,“殿下同我走吧。”   “我不怕你也未必跟你走。”姜敏不动,“旨意拿来,虞总管再会吧。”   “殿下究竟在怕我什么?”   “我——怕你?”姜敏气得要笑起来,“你有什么值得我害怕的?”   男人不再同她多说,转过身便走。姜敏原地站着出了半日神,终于还是跟上。男人转过四五重殿宇,到一处尤其金碧辉煌的大殿前停下,推门而入——   敬天殿。此处是皇家祭祀之所,寻常只有新年大典,新君继位,又或帝后大婚时才会打开此殿。眼下正值盛夏,不年不节,除了一早洒扫的侍人,连经过的猫都不见。   来这里做什么?   姜敏停住,忍不住好奇,终于还是跟进去,掩上门。男人长跪于天地尊师像前,在漫天油烛灯火中仰面凝望,神像低眉垂目,慈悲地同他对视。   姜敏站着,“旨意在哪里?”   “案上。”   姜敏转头便见明黄的圣旨放在神像前贡案上,走上前展开来,聊聊数行字——孟州全境及然谷关以北由燕王统辖,赐丹书铁券,燕王爵位自姜敏以下,世袭罔替。   孟州全境及然谷关以北——就是萧承威的地方。如今全被辛简部和契合部占着,打赢了不用皇帝发话也是她的,打输了谁都不要想——拿别人家的饼赏赐,算盘打得倒是圆转。   “烧了吧。”   姜敏有一个片时没有听懂,等明白过来如被雷击,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说什么?”   男人磕三个头,起身到姜敏身前,从她手中抽走圣旨。姜敏还不及反应,男人指尖一松,圣旨落入神像前硕大的黄铜香炉,哧地一声响,一明一暗间薄绢织就的圣旨化作灰烬。   姜敏难以置信道,“虞青臣,你可知在做什么?”   “我当然知道。”   姜敏盯着他,慢慢退一步,身体后倾倚在神案上,“为何烧了圣旨,虞总管看不惯我独自享此圣宠?”   “此事于寻常人是圣宠,于殿下——”男人冷冷道,“只是羞辱而已——殿下当有天下,不当拘于北境为王。”   “你同我说这等话——”姜敏忍不住笑起来,“姜玺可知道么?”   男人盯着她,“殿下何必提起晋王,我同晋王——从来就没有干系。”   姜敏皱眉,“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话?”   “当然。”男人道,“我有此一生,从未有一日如眼下一般清醒。”他一瞬不瞬地望着姜敏,“今日旨意是秘旨,陛下口述于我,命我传旨,眼下旨意已经烧,亦不会记档,此秘旨出陛下之口入殿下之耳,除了我,再无一人得知。”   皇帝命姜敏永镇北境——不论谁拿到这份旨意,除非二王尽死,后嗣无人,否则燕王永远不能指望大位。姜敏终于收了轻佻的笑意,严肃地盯着眼前人。男人晶莹的面上一丝情绪也没有,今日所为若非深思熟虑,便当真疯癫了。   男人上前,撩袍角往她身前跪下,语气平静得像在讨论今日大暑,“殿下若不能得承大位,臣——有死而已。”   “此事同你有什么关系——”姜敏一滞,“你疯了?”   “臣没有疯。”男人道,“臣同殿下说过,绝无一日不利殿下,殿下忘了吗?”   姜敏罕见地感觉难以招架,低头盯着足边一片清砖地,半日吸一口气,“你要什么?”   男人抬头,怔怔地望着她。   “你以身家性命助我,你想要什么?”姜敏不等他说话便道,“你告诉我——否则无功不受禄,你若无所求,我亦不敢受。”   男人笔直地跪着,定定地看着她,“我要什么——殿下都可给我么?”    第52章 舍不得   姜敏从未有一日感觉这个男人如此棘手,勉强道,“你且说来听听。”   男人一直盯着她,许久垂下眼皮,极轻声道,“我心里想的眼下不能同一个人说,日后若能有机缘再求殿下吧——只盼到那时殿下能允我。”   他分明什么也没说,姜敏却隐秘地放下心来,敬天殿里浓重到骇人的压迫感倏忽散了,姜敏深吸一口气,“使得。我记得今日允你一事。”   “臣——”男人埋身下去,磕头道,“谢殿下隆恩。”   两人都不说话,敬天殿悄寂下来,姜敏转头望着天地神佛慈悲的神像,重拾镇定,便觉疲累不堪,倾身坐下,脊背抵着大殿朱红的山柱,“姜玺难道待你不好吗——你为何投我?”   男人抿唇,“殿下仍然信不及我。”沉默一时道,“是不是我不肯直言心中所求,今日便不能取信于殿下?”   姜敏原本没有那个意思,但听他这么说,也不肯反驳,“你要什么?”   “既然如此——”男人跪得笔直,“臣求殿下——允我一事。”   “你说。”   “晋王送与殿下那个叫朱鸾的。”男人寒声道,“请殿下杀了他。”   “朱鸾?”姜敏要想一下才记起他说的是谁——姜玺埋在自己身边的钉子,押在手里使阴招磋磨数日,虽一时唬得不敢同姜玺说实话,为免后患,预备出京杀了——但他这么说,姜敏却不想告诉他,“为什么?”   男人不答,“请殿下杀他。”   “你总要告诉我缘由。”   “那厮是晋王埋在殿下身边的暗哨,殿下杀他需要什么缘由?”男人没想到她连这都不肯答应,激愤道,“殿下难道舍不得吗?”   姜敏一直盯着他,此时忍不住笑起来,“即便我就是舍不得他又如何?”   男人如被雷击,定定地看着她,“朱鸾是晋王的人,他在殿下身边,是奉了谋害殿下的晋王教令,眼下是晋王有求于殿下,朱鸾才蛰伏不动,难保日后如何——殿下难道由他去?这么个东西殿下都舍不得杀,他有什么好的?”他忽一时提高音量,厉声道,“他有什么好——值得殿下冒险留他?”   “悄声些。”姜敏扑哧一笑,“别忘了这里是敬天殿,你在宫里——便无人听见,还有天地尊师在上。”   男人发作半日只换得这一句,心中激愤越发无法遏制,“我怕什么——有死而已。”   “你不想活,我还想呢。”姜敏哧笑一声,“还跪着做什么,过来。”   男人怔住,迟疑半日终于动了,慢慢移到姜敏身边。姜敏倚着山柱坐在地上,见他站在身前不动,抬手攥住他手腕,用力拉扯。男人膝上t发软,不由自主依附过去,挨她坐下。   姜敏指尖触及男人皮肤便皱眉,“你怎么出这么多汗……”抬手覆在他面上,“这么热……你是不是中暑了?”   男人摇一下头,“天气炎热,我没事。”   姜敏当然不信他,转头方见男人满面淋漓的汗珠,颊边近鬓角处混了粉渍,变作斑驳的泥泞——因为要入宫当差,此处罪印用厚厚的粉遮掩,因为他生得尤其白皙,此处敷白粉也与别处肤色无异,寻常不能察觉——   只是眼下被大汗浸过,变得狼藉。   男人初时不察觉,见她一直盯着自己才如梦初醒,抬手掩在鬓边,立时沾了一掌湿重的粉渍。夏日暑热,敬天殿烧着香炉,原就热得不寻常,男人臊得身如火灼,一颗心便跳得跟疯了一样,惊慌失措,仓皇抬手,遮住有罪钱的半张脸,“殿下别——别看了。”   姜敏不出声。   她的视线有如实质,利刃一样剜着他。男人在她的注视下不受控制地哆嗦起来,“别……”他哀求着,掩着面,用力将自己藏起来,“你别看……”   姜敏仍不说话。   男人哀求一时不得结果,手足并用向后缩去,指尖碰到大殿深重的帷幕,如获至宝,缩起身体隐在帷幕后头,将自己完全遮掩起来,“殿下——求你别看。”   “外伤而已。”姜敏盯着疯狂摇动的帷幕,冷笑,“你这么在意?”   帷幕后的人沉默一时,咬牙道,“旁人我管不着……殿下不能……殿下……你不能看。”   “为什么我不能?”   男人瞬间销声,分明盛夏,帷幕后的人发了寒疾一样,不住地抖。   “出来。”姜敏道,“躲在里头做什么?你不是要杀朱鸾么——我不答应,换一个。”   “为什么要换?”男人忽一时激愤,帷幕揭开,“殿下舍不得朱鸾——因为他生得好吗?”   姜敏道,“我原本打算杀了他——你既这么说,我只得改主意。”她盯着他道,“换一个。”   男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什么,凶狠盯着她,沉重地喘着气,“殿下什么意思?”   “就是你听见的意思。”姜敏语气平平,“朱鸾的命我留下了。你换一个。”   男人双目出火,带着钩子一样恶狠狠地盯着她,“那么个东西你都不肯杀,我换什么——你能答应吗?”   “是——除了杀人。”   男人脱口叫道,“不论什么都答应?”   “不论什么。”   大殿里瞬间安静,男人从齿缝里,一字一顿地,极用力地挤出三个字,“你骗人。”   “你不如试试。”姜敏道,“不试怎么知道?”   这是一个极大的诱惑,如果成真——男人闭一闭眼,从魔幻的引诱中拾回神志,假的,不可能成真的,她连那个男伎都舍不得,怎么可能听他?   “虞青臣?”   男人怔怔坐在原地,心中天人交战激得他大汗淋漓,终于那个“可以试试”的念头被隐藏的巨大恐惧击碎,心中欲念被烈火焚尽,剩一把虚弱的残灰。男人低头,“如此,殿下恕我吧。”   “恕你?”姜敏意外道,“恕你什么?”   男人抿一抿唇,难堪地低头,“就是前夜……我是吃多了酒……失态了……”他嗫嚅着说完,竭尽全力做出理直气壮的模样,“殿下既什么都能答应,那你恕我。”   姜敏怔住。   男人等一时不得回应,仅存的一点笃定迅速烟消云散,喃喃道,“骗人……你果然骗人——”   “骗你做什么?”姜敏无语,“都说此事不要再提了。”   “不提——”男人固执道,“殿下恕我吗?”   “你这人简直——”姜敏大不耐烦,“你当皇家诸王是何等样人,我若要认真降罪,还有你在此处同我胡言乱语顶嘴的余地?”   “殿下是——”男人控制不住哆嗦起来,“殿下难道没有怪我吗?”   “闭嘴。”姜敏恼怒道,“叫你不要再提。”   男人终于懂了,便身随心动,膝行数步跪在姜敏身前,“我自知下贱身,若非酒后失态,怎么敢冲撞殿下?殿下以宽仁待我……我必当报答殿下……”   姜敏一时无语。   男人陷在尤其深重的自怜自怨中,笔直跪着,怔怔道,“殿下恕了我,我什么都听殿下的,即便现在叫我去死……我也乐意——”   “虞青臣。”姜敏打断,“你什么都听我的?”   “是。”男人怔怔道,“我以下贱之身羞辱殿下,殿下但有吩咐,有死而已。”   姜敏目光停在男人鸦黑的鬓角,粉渍被热汗冲刷,罪印宛然,“那你不如猜一猜,我想叫你做什么?”   男人毫不迟疑道,“陛下天命已至,就在眼前,殿下为天下共主,所缺不过是一纸遗诏——我为待诏总管,可为殿下谋定此事。”   姜敏盯着他,慢慢笑起来。   男人在她的注视中不安地动一下,“殿下笑什么——我说错了么?”   “错了。”姜敏笑道,“完全错了。”   男人慢慢慌张起来,“殿下难道不要?殿下若不要……那我在做什么?”   姜敏盯着他,眼前人仿佛末世降临,像一片孤悬的叶,只需她一个答案,他便要坠下,从此粉身碎骨,化作灰烬,不复存在。“我当然要。”她停一停,“但我现在想的是另外一件事。”   “什么事?”   “前夜你一个人——”姜敏盯着他,“在那里哭什么?”   男人如被雷击。   “你既然什么都听我的,你告诉我。”   “我——”   姜敏一直盯着他。男人数度张口,哑口无言,没能挤出一个字,哀恳地叫,“殿下……”   姜敏正待说话,忽一时侧首,凝神听一时,“有人来了。”握住男人手臂,“躲起来。”   男人被动地被姜敏拉着走,跌跌撞撞避到神像后头。姜敏将他推在角落,自己蹲在他身前,“来了,噤声。”   “殿下——”   姜敏抬掌按在他唇间,只一碰便觉男人面上烫得惊人。二人离得这么近,姜敏才见他不知出了多少汗,连白皙的脖颈都覆着一层细密的汗珠,仿佛玉瓶凝露,出奇动人。姜敏用力调转视线,偏转脸。   男人以为她嫌弃,不安地向后移动身体,瑟缩道,“只是有点热。”   殿门“呀”一声从外打开,便听脚步声四下走一圈——应是查看有没有人躲藏。不一时女人的声音道,“你说的就是这个地方?”   来人竟是姜莹。    第53章 笼络   姜敏心中一动,忽一时身畔细微响动,男人头颅后沉,沉重地仰起脸,艰难喘气。他在外头就因为暑热和大悲大惊有中暑症状,神像后空间狭小,又加倍闷热——怕受不住。   姜敏抬手搭在男人额上,便沾了一手热汗,稍觉忧心,贴在他耳畔道,“外头来的是姜莹,你忍一时。”   男人在她掌下情不自禁地闭一闭眼,“嗯”一声。   “是这里。”外间另一个人查看已毕,终于说话。是个男人的声音——姜敏认识,中京戍卫都督,赵王王君徐宿。   姜莹道,“很好。暑尽祭天由我主持,正好行事。到时候百官齐聚,时机和地方都很好。”脚步声起,她应是又在殿内走一遍,赞不绝口,“好,非常好——声名狼藉的东西,再给他添一层,亦不过是身败名裂得更加彻底。”   姜敏心中一动。转头见男人仰面靠在佛像后壁上,雪白的脖颈用力抻着,汗出如浆。她握一握男人的手——滚烫。只得退一点,伸手支在神像上,多留一点空间给他。   外间徐宿忽道,“燕王从来就不是陛下心中人选,不但此番辛简部南下,便是日后殿下登基,都要靠燕王外御强敌,殿下不但不应针对燕王,还应善加笼络——承位后,燕王是您的国之柱石。”   “姜敏年纪太小,陛下信不及她——做个疆王到头了。她一走,京畿都督王灿是我门下,再加上你的中京戍卫,中京武备尽在我手,只需拿到遗诏,一切尽在掌握。我观陛下——遗诏上未必是我。待诏司三总管要有一个在我手中。”   徐宿在外道,“以我等之排布,祭天日虞青臣难逃身败名裂——陛下即便不情愿,也只能换人。待诏司只要有一个总管是我们的人,由他持诏宣旨便是。”   “虞青臣——”姜莹重复,冷笑道,“身败名裂t都是便宜他——叫他入十八层地狱才能解我心头之恨。”停一时,“就是这里,到暑尽祭天日,将虞青臣绑来,同那个不听话的昭仪一同剥光了扔在这,满朝文武瞧见,我看他还有什么脸面做陛下的待诏总管?”   姜敏分明听见,情不自禁低头,男人靠在壁上,极其漂亮的双目大睁着,恍惚地看着她,仿佛在看着世上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姜敏被这样的目光看得难过非常,挽住男人肩臂,将他拉近。   便觉肩上一紧,男人抬手搭在她肩上,汗湿的身体斜斜倚在她怀里,亦是烫烫的。姜敏只觉腔子里的一颗心激跳不住,勉强宽慰,“不用怕,姜莹做不成的。”   男人“嗯”一声,他心下悲喜难言,只觉身周一切如泥沼黑暗,下一秒就要将他吞噬。他想要看清她的眉目,便拼尽全力支起脖颈。姜敏正低头,这个错身之间,男人双唇又一次拂在姜敏唇畔。   紧   姜敏只觉脑中嗡一声响,等她再一次拾回神志时,发现自己正低埋着头,男人紧闭着眼,抬手勾着她——不知从谁开始,但此时他们确实在亲吻,唇齿交缠,裹在一处,狭小闷热的空间弥漫着两个人沉重粘腻的呼吸,空气濡热潮湿,仿佛能挤出水来。   男人完全沉迷着,全然地忘我,他仿佛已经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只知道攀着她,贴着她,喉间唔唔有声,姜敏根本不敢贸然同他分开——叫姜莹听见男人恍惚的叫声闯进来,倒也不需姜莹费力筹谋,立时这人便是死路一条。   姜敏喘一口气,只觉贴着自己男人的身体有潮湿而淋漓的汗意,混着他沉重的喘息——当真跟话本里描述的蛇精一般模样。   总算男人臂上脱力,身体往下坠落,被迫同她分开,姜敏隐秘地松一口气。   男人目中漫出滚烫的泪。他只觉正在失去,无法挽回,无奈而沉重地阖上双眼,却在视野消失的那个瞬间,感觉自己被她极轻地抱住,来自同类的体温叫他欣悦非常,便放弃一切挣扎,放纵自己倒下去。   姜敏看着他仰面向后,头颅堪堪抵在乌黑的石壁上,白皙修长的颈项被石壁暗影衬得如玉雕更加精致。男人喘着气,渴望地凝视她。   姜敏视线停在男人枯涩的唇上,苍白,没有血色,像要凋零的叶,却诡异地充满致命的吸引力。她这样看着他,身不由主俯身过去,世间的所有在他们相触的瞬间尽数消弭飞散,只有男人微凉的鼻息混着苦涩的泪意,同她唇齿相依。   等她终于抽身时,男人失魂落魄地倚在乌黑的石壁上,双目定定地凝视大殿极高的穹顶。他茫然地看着那里,像在看着一个硕大而无边的梦境。   外间二人还在絮絮地说话,听话头应是在商议绑了人从何处进,隐在何处,如何动线能更加顺畅地叫进来祭祀的外臣一眼看见二人苟且。   男人怔怔地听着,慢慢厌倦地闭上眼。姜敏看着他,男人垂着头,脱了水的活鱼一样,奄奄地,没有精力地昏晕着。   姜敏见他情状危殆,抬手摸他的官服领口——早被热汗浸得透了,湿而重。便去解他官服革带,男人有所察觉,拼命睁眼,不及说话便被姜敏一手掩住,无声道,“噤声。”贴在男人耳边道,“你要中暑了。”握住男人挣扎的手,除去湿重的官服,掷在一边。轻而薄的中单湿得能攥出水,绳索一样绞在男人身上,勾勒出的人类的躯体消瘦苍白。   姜敏俯身,扯开湿透的中单领口,往两边分开。清新的凉意如磅礴的海风,透肤而入,男人沉重地吐出一口气。   外间二人还在商议。姜敏从未有一日如此时感觉姜莹如此聒噪,等终于捱到二人离开,男人热得连汗都没有了,皮肤干燥而滚烫,怎么喊都不醒。   姜敏走出去,取神案上贡着的清水回来,托住男人脖颈倚在怀里,灌入男人口中。男人被凉意所激,慢慢拾回神志。姜敏道,“你中暑了,喝些冷水。”   男人抬头,抻着颈子,在她手中一气饮下一钵凉水。姜敏又用帕子浸了冷水擦拭男人面颊。男人喘一时,抬手阻拦,“我没事……殿下别忙了……”   姜敏放下心,“没事了就回去吧。”   男人“嗯”一声,翻转身体,蜷在她膝畔。他幻想再一次依附她,可是脱离那个狭小闷热的空间和强敌环伺的危机,他没有理由也没有勇气。便只能蜷缩着,仿佛不经意地,让一点额角谨慎地贴在她膝畔——男人闭一闭眼,这么一点隐秘的碰触,能给他说不出的安心。   姜敏盘膝坐着,低头看他,便见男人乌黑的眼睫下漫出水意,滑过颊畔,坠入鬓角,又疏忽消失。“不会有事的,姜莹不过一个蠢货而已。”   男人不答。   “如今天气暑热,你既不舒服,官服可换作纱的,中了暑气不是玩的。”   男人点一下头,仍不说话。   “回去吧。”   “殿下。”   姜敏正待起身,闻言身子一沉,又坐下。   “殿下也以为我……”男人贴着她,轻声问道,“声名狼藉吗?”   “当然不是。”   “当真?”   “……当然当真。”姜敏抬手搭在他濡湿的鬓边,指尖覆在乌黑的罪印上,“你这人……我们——”她稍觉尴尬,“你怎么还有疑问?”   “殿下。”男人道,“你要离京么?”   “明日启程。”   “求殿下保重。”男人轻声道,“我在待诏司,必不会辜负殿下。”他翻转身体,仰着脸,怔怔看她,“我必不会辜负殿下……殿下能不能——”   姜敏初时欢悦,见他神情凄惶,稍觉不对。果然男人小心翼翼道,“殿下能不能再——抱抱我?”   姜敏皱眉。   男人见她迟疑,心中三分惶惑瞬间爆涨,如潮水将他完全吞没。男人口唇发颤,“不……能吗?”他强忍难堪,“我必不会辜负殿下,殿下都要走了——只此一次,最后一次,我真的不会——”   “虞青臣。”姜敏盯着他,“你以为我——”她完全说不下去,“是在笼络你吗?”   “不是……当然不是。”男人紧张地动一下,“殿下怎会如此屈尊?”   “你也知道是屈尊?”姜敏大怒,“你一个撮尔小吏,值得我以身相诱?”猛地站起来,“你以为我为了笼络你,在敬天殿同你——”   男人仓皇起身,怔怔坐着。   “你这厮竟敢如此——”姜敏勃然发作,口不择言骂,“我笼络你——你配吗?”   男人坚固的壳被她一语击碎,难堪和羞耻如潮水涌入,将他完全吞没。男人在绝望和辱骂中只觉无地自容,简直想寻个地缝钻将进去,只能木木跪着,向她哀声求饶,“殿下,我没有——”   “你没有什么?”姜敏原地转过一圈,“我燕王府兵精将勇,辖军百万,幕僚以千百计,为我谋事之能人志士数都数不尽,你是个什么东西——用得着我亲自笼络你?”   “殿下——”   姜敏骂一时,足尖一转,自己走了。    第54章 虞暨   出殿扑面清新的凉意,抬头漫天繁星——在敬天殿厮混半日,竟已天黑了。姜敏识海油然而生的“厮混”二字搅得心烦意乱,脚步不停疾疾出宫。   足足走了半里地稍觉泄愤,理智回归——宫门下钥,自己倒容易,虞青臣怎么出去?那厮虽不识好歹,但若叫人察觉深夜逗留宫禁,少说一顿廷杖。   姜敏慢慢止步,正自踌躇时,夹道出一名内侍引着小队内侍经过,领头一个看见姜敏迎上前行礼,“殿下。”   内宫车马总管徐菁。   姜敏站着,“你留一下。”   “是。”徐菁应了,摆手命内侍们离开,殷勤道,“殿下回京多日,竟不得一日拜见——今日奴婢得幸,给殿下磕头。”   “我明日出京,携侍人往敬天殿烧香,竟耽搁了,眼下宫门下钥——”   “这个容易。”徐菁立刻道,“奴婢传个轿来,档上不记便是。”   姜敏点头,“你亲自带轿去敬天殿。”仍然转身回去。敬天殿殿门紧紧锁着。姜敏心中一动——宫禁已落,内侍巡宫第一处便是这里,难道虞青臣已经回去了?   这个念头她心中只过一下便否决——虞青臣中暑虚弱,爬起来都艰难,一会工夫独自离开,没那么大本事。抬手拔下发簪,往锁眼一撬一掀轻易开锁,悄步入内。   敬天殿烛火彻夜不熄,天地尊师神像一t如先时,甚至连地上濡湿的水痕都在——却不见人。姜敏四下里走一回,就在她几乎就要放弃寻找时,鬼使神差绕到神像后头,便怔在当场。   男人勾着头,四肢紧缩蜷在那里,身上一如先时只裹着一身湿透的中单,连姿态都没有半点改变,仿佛她仍然跪坐着在他的身前——两个人相依相偎,一同躲避姜莹。   男人有所觉,慢慢仰首,看见她,双唇翕动,哆嗦着,却没说出一个字。姜敏看着眼前人,就像看着无能为力又无法脱离的困境。   二人一立一坐,一高一低,隔着敬天殿隐约的檀香,凝视着彼此。   “虞青臣。”姜敏道,“起来,回去。”   男人如梦初醒,手掌在石壁上撑一下支起身体,还未站稳膝上一沉,身体如被拉扯,倾身便倒。姜敏本能探手,男人脱力的身体随势前倾,情不自禁扑在她肩上,冰冷的双臂勒在她身后。男人贴在她颊畔,“殿下……”   姜敏不答。   “我不是那个意思……”男人道,“我只是害怕……我什么都能给殿下……只要我有,都是殿下的……我只是害怕殿下不信我……怕殿下嫌弃我……我已是下贱之身……不能见容于天地,只求能够得报殿下大恩——”   “行了。”姜敏骂一句,“闭上嘴。”拉着他出来,往蒲团上坐下。姜敏仰头看着神像,走到案前,拧一把香点了,插在贡案香炉里,转回来磕头,“天地尊师在上,弟子今日孟浪了,待弟子返京,必得重塑金身,以赎今日之过。”   男人屈膝坐在蒲团上看她动作,听到“孟浪”二字,瞬间面红过耳,便连眉心都像着了火,便也伏身跪下,默默磕三个头。移到姜敏身边坐下,“可是殿下从未信我。”   “你说反了。”姜敏仰面盯着神像,“我从未有一日疑过你。”   大殿里悄寂无声。许久,男人咬着牙,一字一顿,“你又骗人。”   “骗你我有什么好处?”姜敏嗤笑一声,“你可知我为什么从不疑你?”不等他回答便问,“当年你离京流放,一直在白节?”   男人低着头,“……是。”   “可曾去过旁的囤营?”   “没……没有。”   姜敏无声地骂一句“骗子”,又问,“你既然在白节,可认识魏昭?”   “魏昭——认,认识。”男人渐渐招架不住,“都是过去的事,殿下别问了。”   “你既然认识魏昭——”姜敏根本不听,加重语气,“你可认识虞暨?”   男人怔住,慢慢蜷起身体,前额几乎要抵在膝头,怕冷一样,“都是过去的事,都过去了,殿下……别问了……”   “你就是虞暨。”姜敏断然道,“魏先生临终前把你托付给我——魏先生托付的人,怎么会为我所疑?”   男人猝不及防被她连环数问砸得头晕目眩,缩着身体,两臂紧紧抱着自己,不堪重负的蜷着。姜敏盯着他,“只是我仍然不懂——你明明可以来燕王府寻我,为什么不肯来?”   男人喉间发出一声崩溃的呜咽,双手掩面,弓身下去,面容尽数陷入屈起的膝头,“殿下,都过去了……别问了……你别问了……”   姜敏沉默。   男人渐渐收声,崩溃的呜咽变作断续细碎的哽咽。敬天殿诡异地静下来,除了偶尔经过一点风声,不闻一丝响动。   殿门在外叩动,“殿下。”   “进来。”姜敏应了,除去自家薄绸斗篷搭在蜷着的男人身上,拉高兜帽完全遮盖住男人泪痕狼藉的脸。   徐菁带人抬着轿子入内,便见燕王殿下立在殿中,斗篷裹着瘦削的男人,弓着身体缩在地上——不知是谁。说不得便是燕王的哪一个相好,她久经深宫,懂得何时闭嘴保命,便只垂手侍立。   姜敏握一握男人的手,“回家。”   男人垂头丧气的,任由她拉着上轿,入轿厢便自己蜷在角落里,勾着头,只不言语。姜敏同徐菁交待几句,上轿挨他坐下。   软桥出敬天殿。姜敏看着沮丧的男人,俯身过去,拉住他的手。男人一滞,猛地抬头。姜敏在男人的注视中一点一点分开修长的手指,把一小块坚冰放在男人掌心,“徐菁刚拿过来的,凉快么?”   男人心中酸楚,勉强挤出一点鼻音应了,五指手拢,如珠似宝地,用力握着那小块坚冰。不一时出内御城。齐凌在外等着,徐菁斥退轿夫才走上前打帘子。齐凌眼睁睁看轿中出来一个兜帽遮着的瘦削的男人——竟是个旧识。   姜敏站着,“今日事叫我听见一字,可知后果如何?”   徐菁扑地跪下,“奴婢是殿下的奴才,敢多言一定必是不想活了,殿下打杀便是。”   姜敏便看齐凌。齐凌从袖中摸出一只银锭子,“今日事多谢姑姑。”徐菁千恩万谢磕头。   姜敏登燕王车辇,半日不见人来,隔窗道,“愣什么,上车。”车帘一起一落间,男人悄无声息登车。姜敏问他,“你住哪里?”   “小井坊。”   姜敏向外道,“去小井坊。”   “是。”   车辇在暗夜中辘辘前行,燕王车辇比那小轿阔大数倍,男人远远避在角落,低着头,神经质地不住地摩挲着手掌间可怜的冰块。姜敏瞟一眼男人掌间已薄到透明的一片浮冰,抬手指角落处的冰桶,“你若喜欢,那里还有。”   男人指尖一颤,浮冰应声坠地,慢慢融作一滩透明的稀薄的清水。   姜敏把冷壶里的茶分一盏,递给他,“你如今究竟是哪个名字?虞青臣——还是虞暨?”   “虞暨。”男人低头接了盅子,怔怔道,“虞青臣早就该死了,我以身替父抵罪……难道不能换一个自由身吗?”   “能不能的——不在旁人,全在你自己一心。”姜敏一语带过,果然便改了称呼,“虞暨,你手里有魏先生书信,为何不肯投我?”   “殿下不是说——燕王府庙小,容不下我这尊大佛?”   姜敏不想此人要死不活还能顶嘴,忍不住笑起来,“是这样么?”   “殿下明知道不是的。”男人垂头丧气道,“是我自己没有那个福气。”   姜敏不答,“你既是虞暨——魏昭应是你义弟?”   “是。”   “那你应在白节见过我。”姜敏飞速把前后都连起来,“为什么躲着不见?”   “没……没脸……”男人道,“我一个流放的罪臣,有今天……没明日,不知还能活到哪一日,殿下军务在身,即便见了面……亦是拖累殿下,我……既没脸……也不敢……”   姜敏心中一动,难怪当日魏昭一个草原罪民,居然知道她要寻南王庭——原来背后是他。也怪自己粗心,当时居然没能察觉异样。   “没脸?”姜敏冷笑,“脸——脸面是个什么东西?有什么要紧?你就不怕死在白节,根本没有一个人知道?”   “我那时总想着……死便死了……”男人蜷缩着,两臂用力,伶仃地抱住自己双臂,“也没有人在乎。”   姜敏一滞,偏转脸望向车外,也不肯说话。静谧的空间里只有车轮辘辘作响,男人半日聚起勇气,“殿下——”   姜敏转头。   “当日在白节,是殿下的药救了我……”男人道,“没有殿下,我早就不在了。”   因缘巧合,当日她以为虞青臣死了,才把百转固神丹都给了魏昭——谁知最后仍用在他身上。   男人轻声道,“我欠殿下的,数都数不清。只得用这条命来还。中京大变在即,殿下要信我——我奉义父遗命,虽然没脸入王府拜见,殿下信我——我永是殿下的人。”   “我明日离京。”姜敏道,“姜莹说的话你也听见,中京于你可算危城。你若害怕,可随我一同北上。”   虞青臣当然没有走。此后许多年,姜敏都在后悔,早知如此,无论如何不该任由他留在中京。    第55章 端阳   时令走得飞快,转眼就是端阳。端阳是大节,按例休朝三日。第一日宫里开大戏,因为皇帝尚未大婚,宫中少人,便命众臣尽数入宫看戏。在京的官员上至诸王诸相,下至无品小吏齐聚。   戏台子搭在御园当间,正对一碧楼,一碧楼是一幢朱漆画楼,有二层高,按惯例由两院阁宰辅陪伴皇帝——眼下便是内阁赵仲德和辅政院代宰辅林奔。   楼下御园另开出数十席,官员们按品级就坐。御膳房拾掇出数千新鲜粽子,烫了雄黄酒挨席送上,另有御药房特意做了避暑避毒的紫t金锭子药,小香囊逐个分装了,散发给与宴众人带回家广播皇帝恩德。   戏台子上唱着灵符济世,锣鼓齐鸣。一时湖上丝竹,园中笑语,热闹不堪。这都是年年走过场的工夫,姜敏心不在焉地听了一出,便有些不耐烦。   赵仲德察言观色,“此处有臣招呼着——陛下乏了,不如回去歇息。”   姜敏欣然应允,举杯道,“如此辛苦赵相。”三人一同举杯饮尽杯中酒。姜敏站起来便往外走。林奔撂下盅子跟上,“臣送陛下。”   姜敏不答,拾级下楼。君臣二人一前一后下一碧楼,满院臣吏见皇帝同辅政院宰辅一同现身,七零八落站起来,恭送皇帝。   姜敏止步,“佳节难得,明日又无朝事——众卿今日务必尽兴,当不醉不归。”   一众臣吏风吹倒麦浪一样跪倒在地,同声道,“臣等叩谢陛下隆恩,恭祝吾皇千秋永固。”   姜敏受了礼,“都起吧。”出御园往凤台去。林奔跟在后头道,“陛下既嫌吵闹,不如臣传个琵琶去凤台伺候?”   “罢了。”姜敏站住,“你不必跟着朕,今日园子里许多人,赵仲德老迈,一个人如何应付?”   林奔听皇帝话里竟然有怪罪的意思,心下一凛,“是,臣这便回去。”转头看着候在园外的徐萃迎上来,伺候皇帝一同走了。立在原地出一回神,自回御园。   皇帝走了,赵仲德便下一碧楼与众人同坐,他是内阁宰辅官职最尊,便在首席上坐了首座,另数十席上官员排着队,流水介走上前给宰辅祝酒。戏台上演着打斗戏,那武生一连翻出十数个筋斗,底下喝彩声此起彼伏——   台上台下热闹到极处,简直沸反盈天。   即便到这般田地,林奔一现身,仍然立刻叫人察觉,户部郎官郑有田第一个看见,高声叫,“林相来了——”起身急急迎上,“林相预备端阳大节劳心劳力,今日安排如此丰富,陛下也高兴——总算不辜负林相连日辛苦。”   林奔笑一声,“都是份内应当的。臣子为陛下当差,敢不尽心吗?”   “林相忠直为国,谁人不知?”郑有田恭维着,把林奔往里头让。沿路众官吏无不起身施礼,园子里此起彼伏地叫着“林相”。   赵仲德极轻地冷笑,自握着盅子吃酒,安坐不动。郑有田陪着林奔走到首席,次座的户部尚书郭明玉便起身,“林相这里坐。”   “郭尚书不必客气。”林奔口里应着,却站着不动,眼睛只盯着赵仲德的坐处。赵仲德跟没看见一样,自斟自饮,又拾箸夹菜吃。   工部尚书刘岁也起身圆场,“林相同赵相挨着坐,倒好说些体己,下官等换个地方。”   林奔冷笑,“刘尚书也客气了,我是哪个牌面上的人,如何敢同赵相一处说体己?”   “说得很是。”赵仲德立刻接过话头,“端阳宴依例当按品级落座,林都督虽然风光——只怕今日也坐不了首席吧?”   坐不了首座还能说赵仲德资格老,连首席也没资格——林奔僵立当场,一张脸开了颜料铺子一样,红一时白一时紫一时的。郑有田道,“赵相忘了,便是内阁首辅,见相王殿下也要执臣子礼。”   “相王殿下?”赵仲德站起身,转头四顾,“恕老夫眼拙了,相王殿下何处啊?”   郑有田一滞——皇帝尚未大婚,哪里来的相王殿下?虽说相王从来都是辅政院宰辅本人,可眼下这不是还没成事么?他被赵仲德僵在当场,半日挤出一句,“是卑职说错话,林相为辅政院宰辅,同赵相同为朝廷一品大员,如何坐不了首席?”   “辅政院——代宰辅。”赵仲德加重语气,“郑有田,你可知何者为‘代’?代者——非是也。当今辅政院,哪有什么宰辅?不如等当真做辅政院宰辅,再到老夫跟前说话——日子长着呢,不急这一时吧。”赵仲德说完,举杯一仰而尽,掷了盅子,扬长而去。   二人起争执时,戏台就停了,满园官吏看着两位大佬你来我往地打嘴仗,噤若寒蝉,半声不敢出。林奔一言不发,看着赵仲德出了御园,俯身拾起他掷在地上的盅子,倾身往他的位置坐了,“赵相久居首辅,忽一时有人要强过他,应是不能习惯,诸位不必管他,亦不许学他。”便道,“戏怎么停了?接着唱,诸位举杯——陛下有言,今日不醉不归。”   众官吏恢复活气,七零八落举杯同饮,丝竹又起,方才的小纷争仿佛从来不曾发生过。郑有田立在一旁赞叹,“林相好气度,卑职敬林相。”   林奔点头,同他吃过一杯,“不足挂齿——无有胸襟,如何为相王?”   他这一句声音不高,却也不算小,邻近数席尽皆听得一清二楚。见林奔公然胸有成竹以相王自居,无不凛然。便有人窃窃议论——   “林相乃陛下近臣……他如此,陛下心意已定?”   “未必。陛下北征回朝,至今已有二月,若心意已定,如何仍是代宰辅?赵相敢当着众人下他的脸,说不得先已探知陛下心意。”   “原说的上巳节遴选宰辅,因着陛下北征,赵相同林相在中京城打饥荒,陛下命林相代宰辅——当时虽是权宜之际。陛下回京也该大定了。”   ……   郑有田已经回自家席上落座,听见便骂,“朝中何人不知相王兼辅政院宰辅。林相既掌辅政院,必定为相王,有何议论处?”   魏昭同他一席,“你也知道是由相王兼辅政院宰辅,相王在先。从来没听说辅政院宰辅兼任相王——怎敢如此笃定?”   郑有田一滞,“板上钉钉的事。”   “未必吧。”魏昭轻声冷笑,“胸无点墨敢称相王——只怕难了。”   内阁次相刘轨斥道,“悄声——叫人听见成何体统?你是内阁的人,辅政院的事少插话。”   刘轨是魏昭上官。魏昭起身应了,“相王殿下不是说有胸襟么——听见也罢,正好叫我等瞧瞧是何等胸襟。”   林奔早听得分明,咬牙半日终于忍不下这口气。便身子后仰,跷足而坐,抬手指着自己案上空了的酒盅,高声叫,“魏昭过来倒酒——”   辅政院宰辅公然使唤内阁学士倒酒——满园哗然,众人唬得酒也不敢吃,你看我我看你,园子里又悄寂下来。   刘轨便皱眉。魏昭道,“下官内阁的人,辅政院的酒只怕倒不了。”   “魏昭——”林奔脸色骤变,拍案道,“你怎敢公然违我之令?”   魏昭站起来,“下官何处违令,请林相指点,下官实在不能得知啊。”   “不知?”林奔咬牙,一字一顿道,“我说,你——过来与我倒酒,现在,即刻。”   “林相还是见谅吧。”魏昭道,“下官在内阁当值,不归辅政院统属,等林相往内阁任职,再命令下官。”   眼前人有恃无恐,神色刁钻,满脸看他笑话模样。林奔热血上头,勃然发作,“我乃当今相王。”   户部尚书赵举起身,“请林相慎言——陛下尚未大婚,朝中何来相王?”   “赵尚书言之有理,还请林相指点——”魏昭道,“朝中何来相王?”   满园悄寂,众臣吏目光从二人身上走过来又走过去——今日露怯,明日哪里还有脸面见人?林奔咬牙狞笑,“自有一日叫你知道朝中谁是相王。”扬声叫,“来人——”   内御城是皇家内院,由相王领辅政院统内禁卫——当今既无相王,便由辅政院代领。林奔一发话,佩刀禁卫呼啸如风冲入御园。   林奔道,“魏昭不敬上官,咆哮御院,杖责三十——现在便拉下去,与我打。”   众官吏听见,一个个唬得面白如纸。魏昭高声叫,“我乃内阁辖官,不归辅政院管,敢打我?”   “御园归我管辖,你咆哮皇家御园,我不能打你?”林奔嗤笑一声,“现在知道害怕了?晚了——”摆手,“与我拖下去。”   众禁卫按住魏昭,眼见就要拖他下去赏杖,刘轨只得进前一步,还不及替下属出头,众官中一个人越前道,“住手。”   刘轨转头,来人穿一袭琥珀色圆领袍,束茶色躞蹀带,虽然身形瘦削隐有不足,却面貌秀丽身如修竹,只是神色冰寒如冰雕雪铸——   皇帝北境待诏虞青臣。   旁人或不识,刘轨却是个认货的——此人身上衣料,是御衣坊配着西域新贡来的赤霞石料调出来的新色,用来织染衣料出色如琥珀剔透,穿在身上衣随身动,有如活物。此色对用料和定色的要求高得出奇t,御衣坊不知染坏了多少匹丝绢才勉强试出一匹,可以说百里成一。   皇帝还没穿在身上,此人居然已经用作常服。    第56章 赌气   刘轨见虞青臣为魏昭出头,便坐回去——此人在北征时为皇帝待诏,是个临时差事。论理回京当交了差回衙。但皇帝好似忘了这回事,既不免他临时待诏之职,又不命他入辅政院待诏司当职。因为没有衙属,既不上朝,也不当值——就将就这个虚衔做着,如今已做了二个月,每日居家也罢了,不时还有太医登门,比封疆耆老们的架子还大。   刘轨皇帝近臣,知道得比旁人更多,有他在——魏昭吃不了亏便是。   虞青臣同魏昭的关系,朝中人知道的不多,林奔恰好便是其中之一,见他特意为自家兄弟出头,冷笑,“虞待诏今日高兴,竟肯屈尊同我等一处吃酒?”   虞青臣全作没听出他语意中的讥讽,“今日端阳,林相何必动气,不如罢手,各自过节也罢。”   “罢手?”林奔指着魏诏,“这厮丧心病狂,我凭什么要罢手?”   虞青臣道,“林相命魏相斟酒,虽于情理无碍,却不合礼法。林相与魏相虽同朝为官,却不相互统属,魏相既不愿,另传侍人便是。”   “另传人?”林奔故意点头,“既如此,你替他倒,你给我把杯中酒斟满,今日我便饶他一回。”   虞青臣极轻地冷笑,“见谅,下官在北境负伤,既拾不得杯,亦倒不得酒——伺候不得林相。”   “杯都拾不得,如此沉重?既如此——”林奔狞笑道,“笔也握不得吧,你这个待诏还能当差吗?”   “自然当差。”虞青臣道,“握笔如握剑,必是不同,下官酒虽倒不得,写字却还算流畅。”便懒怠同他多话,转头叫一声,“魏昭过来。”   魏昭挣一下,内禁卫居然一齐放手,没一个阻拦。众人视线跟着魏昭移到虞青臣身后。虞青臣瞟他一眼,“与我回去。”   转身便走。   林奔勃然发作,“愣什么——还不拦着?”   内禁卫众人面面相觑,便有一人走到林奔身前,附耳说一段话。林奔怔住,银牙咬碎,却只能看兄弟二人一前一后出御园。   虞青臣在前走,到一清湖岸柳头下停住,“你今日何故招惹林奔?”   “那厮以相王自居,我看不下去。”魏昭道,“惹了他又怎的?那厮是个什么新鲜东西——他能做相王,我名字倒过来写。”   虞青臣道,“相王兼辅政院宰辅,林奔既已做着宰辅,以相王自居虽然轻狂,亦在情理中,何必同此蠢人做言语争执?”   魏昭道,“旁人不知,我难道不知?在陛下心中,当今相王必定是阿兄——阿兄在场,那厮敢以相王自居,阿兄忍得了这口气,我断断忍不了。”   “你休胡说。”虞青臣面上一僵,半日道,“谁说相王必定是我,你……你不要自以为是。”   “陛下是如何待阿兄的,我又不瞎。阿兄若不是相王,便不会有相王。”魏昭道,“我不懂阿兄行事,事已至此,何不同陛下商议早下旨意入宫。阿兄如今这样,名不正言不顺,每拖一日,便受辱一日,为何竟——”   “魏昭。”   魏昭怔住。   虞青臣转过身去,面向一清湖无边碧波,“我早年追随陛下,陛下厚待于我,都是出自情分——不要再为我争相王,相王归属,只在陛下一心。”   魏昭盯着他背影,“既然如此——阿兄每夜出入凤台,算什么?阿兄同陛下这样——若最后不入宫,同伎子何异?阿兄怎能受此奇耻大辱?”   虞青臣被“伎子”二字砸得心神摇晃,视线都稳不住,半日勉强道,“你说我也罢了,怎敢连陛下一同编排?再……再胡言,出去休说你是魏肃公子弟。”又道,“不论什么,都是我的事,同你不相干——回去罚抄魏肃公家训三十篇,好生清醒。”   “阿兄?”   虞青臣心潮激荡,额上青筋暴起,突突直跳,厉声道,“还不走?”   “是。”魏昭应一声,无声冷笑,自走了。   虞青臣留在原地,脑中“伎子”二字魔音一样缭绕。不知在一碧湖立了多久,久到两足酸软头颅疼痛,才慢慢收敛,便往外走。一直远远候着的内侍见状,急忙迎上前相扶,“虞大人脸色不好,回凤台吧?”   “我没事。”虞青臣抬手推开,“不要跟着我。我今日回府。陛下若问起,就说——我家中有事,明日……或后日,等家中事了再入宫来。”说完沿着一碧湖岸往外走,过一碧桥出内御城。内外御城占地极其阔大,男人孤魂野鬼一样走多半个时辰,终于看见外御城上金光灿灿的三个字——光华门。   守门禁卫阻在门上。男人从袖中掣一块玉令持在掌中,禁卫退一步,“大人要出宫——可需我等备轿?”   男人跟没听见一样,摇摇晃晃地走。出外御城便是皇帝潜邸未央坊,遥遥相对是自家府邸。男人走到门上,守门家丁看见自家大爷回来倒唬一跳,急急上前接了,“大爷怎的今日回府——”   男人漠然道,“这是我家——我不应回吗?”抬手掀开他便往里走。   等总管虞诚听见消息赶过来时,男人已经到内院门口。虞诚眼睁睁看着自家大爷梦游一样,直挺挺撞上门帘子,被垂着的门帘阻一下,身体倾倒又倚在门框上。   虞诚发出一声惊叫,急赶着上前扶住,“大爷今日怎的就回府了,不是在宫里伺候——”   “我为什么在宫里?”男人只觉扎心,厉声道,“我又不是宫里的人,我凭什么在宫里,这里才是我家,我为什么不能回来?”   虞诚莫名挨骂,一个字不敢多说,挽住手臂扶他起来,“大爷累了,躺下歇一时。”   “出去,滚。”男人一掌推开,“都不许进来烦我。”摇摇晃晃入内。因为他久不回府,内宅连清扫都少,桌案地面都浮着一层薄薄的灰。   男人完全没有精力顾及,扑身摔在卧榻上。黄昏的内室悄寂无声,像没有生命的枯山野岭,被这个世界抛弃。男人恹恹伏着,放纵自己被强烈的自弃和自厌完全捕获。   伎子。他当然不是伎子,却说不出有什么不同——见不得光,见不得人,不被提及,不被认可,浮灰一样积在那里,没有用,完全没有用处。   男人怔怔地,看着最后一线光明从窗边消失,东窗变作浓墨一样的色彩,又慢慢变得明亮,艳阳下光芒四射,明亮到不能直视,又渐渐暗下去,直到又一个黄昏和黑夜从他的生命经过。   外间不时有人说话,男人都不肯理会,直到那个声间在院中响起——   “在里头?”男人听在耳内,便如枯木逢春,立刻涌出哭泣的冲动。   “是。”虞诚的声音在外回道,“大爷回来便睡下,奴才们怎么呼唤都不肯叫进。”   “不是说他家中有事么?”皇帝道,“是不是虞岭臣又闹什么?”   “这……这个……奴才不知。”虞诚道,“大爷没提,昨日回来就睡下了。”   皇帝的声音在外道,“朕去看看他。”   “是。”虞诚道,“奴才们预备了热热的吃食,一忽儿送来——”   “不用。”皇帝道,“我带他入宫。”   入宫——他为什么要入宫,凭什么入宫?男人心里一个声音,一句一句地反驳,却说不出口。他分明厌恶至极,没有用的视线却像被钉住一样死死盯着门口,又在她现身的刹那绽放出刻骨的欢悦。   姜敏俯身入内,抬头便见男人支着身体,渴望入骨地望着自己——身上仍是昨日端阳节的衣裳,靴也不曾脱。这人应是就这样把自己撂在卧榻上,便生生捱了一日夜。姜敏止步,“你怎么了?”   男人心里一个声音——不要理会。身体却像有了自己的意志,用力张口,又在下一时察觉无能为力,发不出声音,说不出一个音节。   姜敏皱眉,走到榻边,便觉肩臂一紧,男人扑过来,双臂死死抱住她,脸颊便贴在她颈畔,喉间格格有声,像什么受了惊的困兽。   姜敏被他一触越发皱眉,身子一沉顺势坐下,一手挽在男人腰上,另一手便贴住男人前额。有新的凉意透肤而入,男人沉重地闭眼,便觉无声的水意不受控制地涌出来,漫过灼热的眼眶——总是这样,没有用的样子。男t人心灰意冷地想。   “你不舒服怎么不说?”姜敏任由他扑在自己怀里,掌心贴住男人发烫的脖颈,一下一下慢慢摩挲,“虞岭臣又闹出了什么周张——把你气成这样,连话都说不出?”   男人在她掌下,便觉游荡的灵魂重获归处,用力摇头,拼命从刀割一样的喉间挤出一句,“相——王——”   姜敏侧耳,仔细分辨,“你说相王?”便点头,“昨天的事我听说了——你叫魏昭安生些,少招惹事端。”   皇帝居然怪罪魏昭。男人怔住,不顾一切地挤压着肿痛的声带,“林奔……会是相王吗?”   “林奔?”姜敏道,“怎么可能?”忽一时福至心灵,“你躲我两日,就为这个赌气?”   男人被她戳破,还不及羞愤,烧得发木的臂间“啪”地挨了一掌。姜敏道,“你想知道不会来问我?糊涂。”   男人分明挨了打,却变态地欢欣鼓舞起来,转过头埋在她颈畔。他恍惚听见灵魂复苏的声音,便终于再一次感受到来自于躯体的一切——晕眩,疼痛,焦渴,烧灼,和难以为继的崩溃。他在最后的神志中听见皇帝吩咐道——   “传轿,带他回宫。”    第57章 缺失   男人再一次睁眼时,视野中是熟悉的繁复的千秀万春织锦帷幕,帐顶悬着剔透的水晶帐钩和数个避毒香囊——是了,还是端阳节。男人用力搜索昏睡前的记忆——她带他回宫。以自己如今之不济,不知睡过几日,节说不得都过完了。   男人用力支起身体,指尖前抻,想要去挽低垂的帷幕,却始终差着寸余。下一时帷幕从外揭开,男人猝不及防,同来人四目相对——是个面生的白衣僧人。   男人骤然在皇帝寝宫见外人,顿觉身上有如野火燎烧,臂间乏力坠下来,喘一口气,“何……何人?”   僧人年纪很轻,举手投足自带一段风流。他立在帐外,好奇地看着他,“你不认识我?”   男人怔住,“我与大师曾有幸相识吗?”   “我不是出家人,不用这么叫我。”僧人挽着眉毛,大惑不解寺盯着他,“当真不认识我?”   男人茫茫然,摇头。   “不认识罢了。”僧人立在榻边,“你侍奉陛下,日日同陛下一处,心有所愿,求她便是。陛下必是依你——何至于把自己熬成这样?”   男人不想他交浅言深至此,艰难道,“大师说何等话。我没有……眼下一切已经……很好……”   “这话还是拿去哄陛下吧。”僧人摇头,“你虽然不认识我,我却认识你——你心里想什么,我怎能不知?”   男人难堪到极点。他甚至想扑过去,放下帐子将自己完全遮蔽——但此人能出现在凤台,必是皇帝近臣,不能失礼,只能垂着眼,躲避他的视线。   “当日中京宫变,你还记得些什么?”   男人艰难道,“废帝趁陛下出京,以‘不可一日无君’为由自立为王。陛下败二部联军,奉先帝遗诏回京承位……便是中京宫变。”   “此事公告天下何人不知?”僧人皱眉,“你为待诏司总管,应当知晓更多才是。”   男人沉默,“我早早被困,不能知晓更多。”   “早早被困?”僧人诧异道,“你被困莲花台前后——难道忘了吗?”   “我因为被困……有些混乱……不很清晰。”   僧人摇头,“遗诏是你亲自带出来——总该有印象?”   “遗诏……”男人混乱起来,“什么遗诏,陛下这么年轻为何要立遗诏?”   “我是说先帝。”觉空道,“先帝薨逝前立储,你为待诏司——”   “觉空。”脚步声起,皇帝走进来。僧人还不怎样,男人隐秘地松一口气,恢复一些活气。   僧人起身,合什施礼,“陛下。”   “谁许你进内殿?”姜敏瞟他一眼,“你这和尚当真是越来越放肆。”   “陛下不在,臣想着寻一本书——谁知内殿有人高卧,贫僧不得看一眼。”觉空有恃无恐,也不害怕,笑道,“陛下总算回来了。”   “出去等着。”   “是。”觉空往外走,临到门口回头,便见皇帝侧身坐在榻边,一只手搭在男人额上,拇指一点一点捋过男人紧锁的眉心,像在哄他。   等觉空走远,男人终于从混乱中拾回神志,“陛下,这位大师是——”   “卧佛寺觉空,我今日寻他来,有些事交待。”姜敏一语带过,“他可同你说什么?”   “……中京宫变。”男人茫然道,“陛下,我是不是忘了什么?”便强忍难堪道,我怎么会忘记……是不是我做了尤其丢脸的事?”   “没有,你只是冻得病了。”姜敏道,“大病之后记忆不全。”她不欲再说,拉着他的手握在掌心摩挲,“昨日为了什么赌气?”   男人怔住。   “要不是虞诚唬得来禀我——你打算在你那间屋子里闷几天?”姜敏道,“憋死自己也没什么用——既有烦难,何不来寻我?”   男人难堪至极,“是我想岔了……一时钻了牛角尖。陛下恕我吧。”他说着话支起身体,向她慢慢倾身过去,便贴在她颈畔,鼓足勇气道,“陛下……我总这样在宫里,我算什么?”   姜敏扑哧一声笑起来,“今日这是怎么了?”   男人怔怔道,“我以前……不敢问……我声名不好,不敢连累陛下。陛下一战定北境二王,收服天下。我却是——”他强忍着焦灼,“是废帝旧臣……名声也坏,只能悄悄地藏在宫里,不能连累陛下。”   姜敏漫不经心地挽着他的发,“既然如此,现在怎的又要问我?”   “我……可能变了。”男人道,“便是阴沟里的老鼠,尝过了好滋味,亦是没法子再走回去的。陛下,我只怕……也回不了头了。”   “那就不必回头。”姜敏转头,极轻地亲吻男人发颤的眼皮,感觉薄薄的眼皮下眼珠震颤,“以后你就名正言顺在凤台便是。”不等男人说话道,“你还有一点热,再睡一会。”   男人攥住她衣袖,“陛下?”   “我还要同觉空安排些事体。”姜敏又亲吻他一下,“端阳节不宵禁,你争气些,晚间要是不烧了,我带你赶药市做耍去。”   男人在她掌下点头。直到皇帝的背影从殿门处消失,他才发现自己又一次轻易被她宽慰——什么也没能问出口。   名正言顺在凤台,什么是名正言顺?   觉空坐在书架子下翻书,见皇帝过来,起身合什行礼,“陛下。”   “叫你来商议,你倒自在得很,趁朕不在,连朕内宫都往里闯。”姜敏道,“便不提西堤家训,卧佛寺有你这么放肆的和尚吗?”   “臣不是和尚,臣只是被迫剃发。”觉空第一百零八遍重申过,又道,“陛下命臣收虞青臣入臣这一支,臣不能来看一眼?”   姜敏有求于人,便不肯说话。   “西堤收外人入族虽然不合规矩,臣等总能想出法子排除万难。”觉空停一停,“但我观此人,未必愿意做魏氏子弟。”   “为什么?”姜敏道,“一个人两次被撵出家族,难道还有留恋么?”   “只是臣的一个猜测,陛下可自己问他。”觉空道,“我西堤才俊辈出,选不了一个相王——还要劳动陛下给西堤塞一个外姓人。”   姜敏冷笑,“相王出西堤,难道还不乐意?”   “臣等怎敢?”觉空道,“相王出西堤自是陛下隆恩,臣等再不懂事,也不可能不知道以陛下之尊,为相王寻个好出身易如反掌。”他话锋一转,“而且阿俭必会答允——当日中京乱局,阿俭能够夺遗诏在手,应是欠了他。”   “你知道什么?”   觉空摇头,“阿俭一直不肯说。”便往里努嘴,“陛下何不问他?”   “你都知道他记忆不全了。”姜敏不高兴道,“我若能问出来,还需问你?”   “当日宫里就他们二人,一个不肯说,一个忘了——”觉空摇头,“想不到陛下富有四海,想要知道一件事居然这么艰难。”便道,“我这便回去。等他的族身玉契做得,陛下让他往西堤宗祠磕头认祖便是。”   “命他们快着些。”姜敏道,“朝里为了个相王,脑浆子都快要打出来。”   觉空很想吐槽“你早干什么去了”,没敢,只含蓄道,“此事宜缓不宜急,陛下原本也是缓缓行事,为何此番北境一战归来,突然如此急迫?”   姜敏一滞。当日自己手持遗诏攻破中京时,虞青臣被废帝锁在莲花台不知多久,人都冻得僵硬,数度危殆,全仗孙勿妙手勉强活命,且落下两个至今t未能痊愈的旧疾——   但凡心绪不稳,又或劳累,又或受寒,便会发作的极其沉重的寒症——和缺失的记忆。   男人不但不记得中京城破前发了生什么,连自己离京前同他有过的少得可怜的曾经都忘得七零八落。姜敏登基,为免刺激他寒症发作,遵医嘱刻意远着,叫他静心养病。   谁料一切打算全在北境一战化作齑粉,两个人瞬时便成干柴烈火不可收拾——便不说虞青臣有没有能耐离了她,便连她自己,自诩为帝者不可夺志,亦不能离了他。   这些话没有一句能同外人说。姜敏一语带过,“相王长久虚悬,于天下不利。”   觉空便知此事不可转圜,想一想道,“上回同陛下提的妖僧,陛下可有定夺?”   “你不用管。”姜敏道,“且等一时,时机到了,朕必定叫他死无全尸。”   觉空一滞,“那厮假作出家人祸乱诸王相内宅已是铁证如山的事——何需再等?”   “不急。”姜敏道“朕要处置两个人——这妖物来得正是时候。”便冷笑,“相王何等身份,如今谁都能来插一手,谁都敢公然议论——不叫他们睁眼,以为朕当真纵着他们。”   觉空不敢问她处置谁,辞行出去。姜敏仍回凤台,便见男人蜷在被中,面容尽掩,只有一把青丝拖于枕外——自莲台归来,便落下这个毛病,睡时如雪季避冬之兽,将自己藏得分缕不露。   姜敏坐下,揭起一点锦被,男人苍白焦灼的面容便呈在眼前——不知陷在哪一次的噩梦里,鼻翼翕动,双唇打颤。被命运的风暴摧残过无数次的枝干,那么渺小,却仍然顽强地存在着。   男人有所觉,睁开眼,恍惚地看着她。   “又梦见什么?”   “冷……”男人道,“铁链……结冰了……很冷……”他说着,慢慢不可遏制,扑过去伏在她肩上,“陛下,你别留我一个人。”他喃喃道,“我一个人……不成的……”    第58章 入阁   端阳三日休朝刚过,官员们还没从休假的惫懒中恢复,皇帝旨意下发,砸得众人精神矍铄炯炯有神——皇帝登基以来第一次叙功终于来了。   此次北境一战逼退辛简氏,擒北境二王,朝廷自先帝晚年懒于政事致国家隐隐分裂,终于又一次回归天下归一的太平格局。便不说此次功勋,姜敏自做燕王时起,因为接连征战,已经累三场大捷未曾叙功——第一捷北进击退辛简契合二部南犯联军,第二捷逼退废帝收复中京,第三捷此次北境平定二逆王大捷。   叙功的事内阁早就拟了折子,期间在京诸王相议了不下数十回,连三疆诸王都知会过,故尔最终下发的版本虽重要,但其实并不出意外——   第一等三朝元老赵仲德和西堤家主魏行俭,各封一千三百户,第二等行军大将军常斯明、徐坚、薛利川、宇文敬和燕王谋臣魏昭,各封一千户,第三等是行军将军薛焱、崔喜和燕王谋臣刘轨,各封七百户,第四等是武将刘据、姜嵬、窦御、魏钟、齐凌和朝廷财臣郭明玉,各封五百户。   这些人除了赵仲德,多半是燕王时就跟随皇帝的勋臣,无一不曾为皇帝大业立下汗马功劳,无一不以为自家呕心沥血功勋卓著,无一不以为这点封赏配不上自家功劳。   与此同时,皇帝下旨,夺废帝封爵共计十三人,夺废帝封赏计三十人,减封赏一万五千户。这也罢了,反正都是废帝封的,夺就夺了。但皇帝仍然不肯罢手,又命夺先帝外戚封赏共计八十人,共计五万户——这些人原本就是皇家亲眷,除了富贵和特别有脸面,别无长处,被夺爵夺封其实无反抗之力,也不会有人帮他们说话,只怕亦是夺便夺了。   在这当世一等一的喧嚣吵嚷中,另外三道任职旨意虽然更加重磅,却几乎连议论的人都缺得很,毕竟各家自顾不暇,管不了别家的事——   旨意林奔任辅政院宰辅,成为正经两院宰辅,那个“代”字终于无了。内阁两相相继外放——首先是自燕王时就为贴身近侍的学士魏昭着任蔚州都督,从皇帝近臣变作外放疆臣,另一个是大学士,次相许婉儿为芮州都督。一直以来悬悬无名的皇帝近臣虞青臣着任内阁大学士,与刘轨同为内阁次相。   旨意洋洋洒洒数千字,在端阳节后第一次大朝上由待诏司总管姜礼君宣读。姜敏看着一众人反应不过来的脸,笑道,“为图公允,朕命此旨意悬于昭阳殿外,众卿可自行观阅,如有疑意,不必奉折——三日后大朝,可当廷呈述。”便命罢朝。   回凤台时,远远便见虞青臣倾身伏在躺椅上,垂着头,目光投在凤台之下一碧河一清见底的水流中,面目愁苦,目光发直,不知琢磨什么。眼下暑气已浓,分明日焰热烈如火,照在男人消瘦的身体上却连一点温度也透不出,冷而薄,仿佛一片浮冰,一触即散。   姜敏走近,探手贴住男人因为苍白而青筋分明的额——晒了这么久,居然只有一点暖意,“这么热的天,躺在这里不怕中暑吗?”   男人冷不防被人碰触,初时惊怔,等看清来人立时掩不住欢欣,一骨碌坐起,扑在她肩上。姜敏原本立着,被他一坠索性顺势坐下,感觉男人面颊贴在自己颊边,抬手拢在他消瘦的臂上,“孙勿说你服了药,要睡一日,怎的就醒了?”   男人怔住,许久才轻声道,“今日端阳复朝,陛下自然是要去的。我再不济,也是懂道理的,陛下何必——”他渐渐说不下去,便埋首下去,面容尽数掩在她颈畔,用力地呼吸着皇帝身上温暖的人世间的气息。   “谁叫你一个人总是胡思乱想……”姜敏只坐了一忽儿便觉晒得慌,“在看什么?”   男人一言不发,只摇一下头。姜敏目光停在一清河面田田的莲叶和低伏的莲苞上,心知肚明,却刻意地不去追问,“回去吧,热得很。”推开他,自回凤台。   文阁案边堆着一人余高的卷宗文册,案上还摊着数本,朱笔鬼画符一样做着批注。姜敏坐下,随手取一本翻开,是内阁和辅政院的卷宗,朱笔批注的部分都是疑问。姜敏初时只是随便翻,渐渐看得入了神,倒来了兴致,转头见男人跟进来,倚在山柱边定定地盯着自己,“你看什么?过来。”   男人慢吞吞走近,在她身畔坐下,原想正襟危坐,身体却不受控制,仿佛拥有了自己的意识,被人抽了筋骨一样,软弱无力地搭在她肩上。拼尽气力,抬手掩上卷宗,“这个东西陛下看不得。”   “为什么?”   男人倚着她便觉神思倦怠,勉强撑住沙堤入海一般飞速涣散的神志,“都是废帝手里的事,如若彻查,朝中只怕无人可用——废帝为帝年余,人人都有亲族家眷,威重强权之下,被迫依附是无奈之举,未必尽是佞臣。”   “道理都懂,那你还特意要来看——口是心非的人。”   男人闭着眼睛极轻地笑,“陛下是看不得的,臣却是不能不看的。”   “又为什么?”   “臣既辅佐陛下,怎么能不知哪些是墙头草,哪些是可堪大用之人?”男人喃喃道,“等臣看完装箱,陛下命人于昭阳殿前一火焚之,可安朝臣之心。”   姜敏目光停在殿角堆着的七八个朱漆金锁木箱子上,个个都有一人长,半人高,忍不住咂舌,“这些都要看完?”   “嗯。”男人抬手指一下,“不用很久……那边都是看完的……还有三日,够使了。”   姜敏此时才发现另一边殿角还堆着三个敞开的箱子,里头的卷宗明显翻过,又重码回去。她一时无语,“这么多你记得住么?”   “能。”男人应一声,“看一遍……不用都记……有问题的也没有那么多……”   即便如此,全部都看一遍也是疯狂得很了。姜敏竟无语凝噎,“你好歹收敛些,别把我们虞相累死在凤台。”   男人其实已经半梦半醒,闻言抿着嘴笑,“臣为陛下愿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最后四个字的尾音糊作一片。姜敏感觉肩上发沉,便抬手将他掩在膝上。男人睁一下眼,又阖上,翻转身体掩在姜敏怀中,感觉她的手极t轻地捋在自己发间,像三月的风拂着自己,全无忧惧,他只觉安心无比,便放纵自己陷入黑暗的沉眠。   姜敏低头,视野中是男人白皙纤细的脖颈,尖削锋利的肩臂,和蜿蜒下去瘦得可怜的一段腰线,夏衫轻而薄,勾勒出的双腿修长——男人伏在那里,当真同绘本里的蛇精一般模样。   姜敏拢着他,感觉他睡沉,便慢慢移到枕上,取一条斗篷搭在他身上,便走去外殿,“徐萃。”   徐萃从后殿出来。   “传孙勿。”   “是。”徐萃应一声去了,不多时回来,皇帝正坐在外殿案边批折子,“陛下乏了,奴婢备了茶点,陛下用些?”   “等虞青臣醒了再上。”姜敏朱批一笔,摊在旁晾着,头也不抬道,“虞青臣几时醒的?”   “陛下刚走一忽儿……还不足半个时辰。”徐萃道,“陛下不在,虞大人很难睡沉——这么年轻,怎至如此。如今朝中太平,赶紧好生将养。”   姜敏不答,“他醒了在做什么?就在外头晒太阳?”   “怎么能呢……”徐萃道,“案卷司送的那么些箱子,看了一早上,后来累得趴在案上睡着——奴婢想着大人入睡不容易,便没去惊动,谁知才一刻,不知怎的惊醒,便一个人出去在大日头底下晒着——怎么劝都不肯回。”   二人正说话,内侍在外道,“孙院正来了。”   姜敏道,“进。”便把折本推往一边。徐萃上前,把批过的另外拢作一匣。   孙勿走进来磕头,“臣请陛下圣安。”   “旨意看到了?”   “是。”旨意虽然才发下去不足一个时辰,中京城的勋贵们已无人不知——同这位陛下装傻纯属自找没趣,孙勿便笑着回道,“陛下一纸诏书搅得中京热闹非凡,臣怎能不知?”   姜敏道,“都说什么?”   “自然都在议论咱们陛下英明神武。”孙勿打趣一句才又正色道,“这话不是拍陛下马屁——陛下封赏许多,朝廷封户却有减无增,委实英明——”   “朕叫你来就为听这些?”姜敏打断,“朕今日看虞青臣仍是那样,你莫同我说些瞎话——他当真做得了阁臣?”   “无碍。”孙勿道,“虞大人身病三分,心病七分,心病已入膏肓。陛下宠他,什么都做得——若有一日失宠,后果不可预料。”   姜敏怔住。徐萃同孙勿是北境的交情,忍不住道,“你这院正好歹也是个大夫,怎的说些玄乎其玄的话?”   “寻常大夫还医不了这位大人——不信或可一试。”孙勿应一句,又向姜敏道,“陛下只管宽心,但有陛下支持,虞大人入阁断然无碍。”   “你这院正说话信不得。”徐萃道,“你不是说服了药能睡一日,不足半个时辰就醒——哪有一句信得及?”   孙勿故意四顾一回,“虞大人何在?”   徐萃一滞。   孙勿敛了嬉笑,“虞大人能从莲花台捡回一条命,已是死过数回的人——被药浸透了的身子,药物的作用早已是微乎其微。但凡心病能痊愈,能保无碍。”   “若不能呢?”   孙勿看着皇帝的脸,“如若不能,只怕不能叫他失了陛下恩宠。”    第59章 董献   姜敏批完折子仍然回文阁,这半日不闻动静,以为男人仍然昏睡未醒,谁料进门便见他正伏在案上用功。   此时已经入夜,凤台点了灯烛,数不清的烛火把内殿照得金碧辉煌。男人消瘦的身影在漫天烛火下,一半伶仃,一半固执,说不出的动人。姜敏看着他,慢慢入了神,索性退一步倚在壁上,一瞬不瞬盯着他——   男人无所觉,手里的卷宗翻得飞快,一目十行地翻阅,间或停一下,用朱笔圈点过,只有极偶尔的被他另外提笔记在册子上。   耳畔极轻地一声,“陛下。”   这一声呼唤打破眼前幻境。姜敏如梦初醒,退一步将身体隐入黑暗,“怎么?”   “胡延王给陛下的端阳节礼,前回说遇上黎水水枯,迟了数日入京。”徐萃道,“刚已经到了。”   胡延王名姜姒,是姜敏姑母的嫡女,姜敏堂姐,正经的皇家宵亲,出生便封王——因为不是皇帝这一支,略次一等,封了双字王——胡延,镇南岭。   姜敏转头,男人一无所觉,仍在飞速翻阅——这厮说了三日看完,当真不是胡涂时说的梦话——虽然辛苦,却比前日端阳奄奄一息地摔在榻上等死的模样强。   姜敏转身,“命人送些茶点。”   “是。”徐萃想一想,“大人才刚好了一点,不如奴婢劝他着早些安置?”   “你能劝得了他?”姜敏笑一声,“随他去吧——惦记着差事,总比惦记什么心事强。”   二人出来,往凰台去——自从虞青臣在凤台伴驾,皇帝在宫中见外臣便去凰台,避免撞见。胡延王总管季溯正等着,看见姜敏扑地磕头,“奴才胡延王府季溯,请陛下圣安。”   “起吧。”姜敏坐下,“你们殿下可还好?”   “托陛下的福,我们殿下一切都好。”季溯又磕过一个头才起来,笑道,“陛下北境大捷消息传来,我们殿下高兴得吃了一夜酒,要不是藩王无诏不得入京,我们殿下只怕立时就要赶回来。”   姜敏扑哧一笑,“她这是在怨朕呢?”   “我们殿下绝对没有这个意思,陛下这么说,奴才回去是要被打断腿的。”季溯马屁拍得过了头,不敢再继续,“这回的节礼是我们殿下亲拟的单子,一样一样过目才命装箱。”便从袖笼子里抽出一个礼单子,双手捧着。   徐萃走来接了,奉与姜敏。姜敏扫一眼——一眼望不到头的金珠玉器,随手撂下,“下月姜姒生辰,朕命徐萃也预备了东西——你来得正好,亲自押回去,省了朕打发人奔波。”又笑,“你回去同姜姒说——中京城刚打过仗,朕没她这个南境王阔绰,莫嫌弃。”   季溯立刻恭维,“陛下这话折煞臣下——陛下记着我们殿下,我们殿下做梦亦是欢喜的,更不要说还有赏赐,必是好生供起来,寻常不敢用的。”   姜敏便问,“可安排下处?”   “都安排了。”徐萃道,“就在京畿驿站。”   “自家人不必麻烦。”姜敏便道,“未央坊旧宅空着,给他住两日——日后姜姒来,也住未央坊。”   这说的是皇帝为燕王时居所。季溯立刻跪下,“奴才怎么有脸居陛下龙潜居所,就在驿站也罢了。”   “脸面不是给你的,是给你们殿下的。”姜敏道,“左不过就半月工夫,去吧。”便往外走。   “陛下。”   姜敏站住。季溯琢磨一时,斟酌道,“陛下得空,好歹看一眼,人是在三千数里挑出来的,我们殿下一个一个看过,只挑出这么几个,都是依着陛下喜好——我们殿下说,求陛下务必信得及她。”   姜敏不答,自走了。徐萃跟过来,“礼单奴婢看过,南岭富庶,胡延王这回可是大手笔。”   “自先祖时南岭就是皇家内库进项,姜姒当然懂。”姜敏想一想,“他说的人是——”   “胡延王给陛下挑的人。”徐萃谨慎道,“虞大人在,奴婢没敢叫去凤台,都在外头候着——八个,陛下看一眼,总要留上一二个,总不好叫胡延王以为失了圣心。”   “朕难道怕她多想?”姜敏便往外走。刚到外殿八名素衣男子迎上前,亦不知是不是姜姒教导过,竟不磕头,拱手施礼道,“陛下圣安。”   姜敏被阻住去路,便止步,眼前数人尽皆身形飘逸有如修竹,皮肤白皙,面容秀丽——放眼望去无一不是下颔尖削,脖颈纤长,窄腰劲身,虽然视之不盈一握,却劲力暗蕴。   姜敏目光从八个人身上逐一掠过,目光所及,众人有如风吹麦浪,无不低头。姜敏有一个片时的恍惚,目光游走,在最右一个面上停下,“果然下了工夫。”便道,“与季溯同去未央坊。”便往外走,走两步顿住,指尖点着最右一人道,“这个——等过半月入宫。”   徐萃一惊,转头见那人垂着头,面貌身形说不出有甚么与众不同处。正疑惑,那人跪下,“奴才叩谢陛下隆恩。”   他这么一动,便露出耳廓上清晰的一枚朱砂痣,衬在雪白的皮肤上,有如雪地红梅。徐萃恍然,问他,“你叫什么?”   “回姑姑——奴才名董献。”那人道,“殿下有言,入了宫便是陛下的人,死生都由陛下,何况名姓?请陛下赐名。”   “什么朕的人?t”姜敏冷笑,“就叫董献。”   便仍旧回凤台。书阁里灯火如初,男人甚至连姿态都没有半点改变,只有手边案上多出来一份茶点。姜敏走去,指尖碰一下——已经凉透了。   男人连身边多出一个人都不察觉,兀自翻阅。姜敏抬手按在男人掌上,止住动作。男人累得恍惚,慢慢仰起已经僵滞的脖颈,挤出一个薄薄的笑,“陛下。”   姜敏盯着他,数度濒死留给男人难以恢复的出奇苍白的面庞,脆弱的脖颈上分明的暗青的血管,没有血色的唇,和嶙峋的锁骨——没有这些,他便同凰台那些人一样的,一样的秀丽健康,一样的少年的动人。   男人被她目光注视,竟紧张起来,眼珠震颤,仓皇地左右移动,“陛下怎么了?”   “好早晚了……”姜敏道,“休息。”   男人如释重负,“后日大朝,这些就都要烧了……陛下容我,就两日,很快的。”   姜敏看着男人白得可怜的面庞,转头看着还未启封的数箱卷宗,“罢了。”   “不能。”男人道,“哪里有半途而废的道理……陛下歇息吧,我很快的。”   姜敏无法,“那你吃了饭再去。”   男人“嗯”一声,“是。”   姜敏正待起身命人送热食,男人一手攥住,“天气热,冷的正好,我吃这个就使得。”便去吃冷了的茶点。姜敏坐在一旁,目光如影随形,只是跟着他。男人垂着眼吃东西,慢慢生出甜蜜,克制不住笑意从唇畔漫开来。   “你笑什么?”   男人不答,越发笑个不住。   “不说罢了。”姜敏站起来,“虞相忙吧,我走了。”   “陛下。”   姜敏站住。   男人收敛笑意,眉目仍是极欢悦的模样——眼前的人看上去明媚而轻盈,即便早在五年前,姜敏亦不曾见过这样的虞青臣。   “陛下好歹赏我口热茶。”   姜敏不动,刁钻道,“我为什么要管你?”   “因为——”男人眨一下眼,他生得极好,目光流转间有着说不出的动人的诱惑,带了钩子一样,钩得人心痒痒的。姜敏在这个恍神中便什么也没听见,“你说什么?”   男人怔住,忍不住又漫出极轻的笑意,他恐怕再笑姜敏尴尬,强行忍住了,“因为我是陛下的人。”他说,“陛下难道不管我?”   “我的人……”一夜间第二次听见这话,姜敏极轻地叹一口气,慢吞吞回去,抬手勾住男人下颔,目光停在耳廓上那枚朱砂痣上,“是……你是我的人。”   最后一个字尚在齿间,男人只觉耳畔一痛,等他明白发生什么时,心尖发颤,如被万虫啃咬,又是难堪又是依恋,更聚不起半分气力,“陛下。”情不自禁向后仰倒。   姜敏齿列停在男人耳畔,感觉他的身体稀泥一样一直往下坠,恐怕受伤,只得松口,顺势一手挽在他臂间——便见男人仰着脸,抻着颈子,黑琛琛的眸子迷茫地看着自己。   “……陛下。”男人叫着她,他仿佛也不是要说什么,只是不住地,反复地叫着她,“陛下。”   姜敏扣住男人脖颈,另一只手从鬓边略略粗糙的一小片皮肤掠过,便倾身过去,极轻地吻在那里。男人怔住,身躯发了寒疾一样打着颤,最后一线清明如薄烟随风消散,放任自己沉浸在甜酒一样的浓稠的恍惚里。   等二人终于分开,男人发现自己瘫在地上,不成形状地伏她怀里,一手勾着她的腰,一手搭着她的肩,无骨一样,勾着她。姜敏低着头垂着眼,正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   男人同她对视,“那里有什么吗?”   “哪里?”   “就是这……”男人抬手,指尖搭在自己鬓角,“陛下总是……”他稍觉难堪,便一语带过,“这里有什么吗?”   “以前有。”姜敏道,“现在没有了。”   “什么?”男人困惑地皱眉,“……我忘了。”   “不打紧的东西,忘了就忘了吧。”姜敏拉他起来,“我回去了,虞相忙吧。”   男人被动地坐起来,抬手攥住她一角衣襟,“陛下——”   “你若不看那些——便同我一处回去。”   男人依依不舍地收手,“不能……那些都要看完的,陛下回吧。”   姜敏往外走,忽一时又退回来。男人正坐着发怔,见她回来双目清亮。姜敏道,“中京近来事多,人繁口杂,无事不要出凤台。”男人尚不及说话,皇帝已经转过身,便消失在灯影深处。    第60章 我欠他   朝日一早姜敏起来,榻边仍然空无一人,便向徐萃道,“又是一夜不睡——他疯了么?去,给他收了。”   “虞大人已经看完,就在刚才。”徐萃道,“卷宗正在装箱,一忽儿直接运去昭阳殿。”   姜敏闻言起身,披了寝衣,踩着木屐子入文阁去。进门便见内侍跪着,把卷宗装箱加封印,又往外搬。这等吵嚷中,男人竟然伏在案上睡死过去。   众内侍看见皇帝,立时无声跪倒。姜敏摆手示意轻声,走近见男人面白如纸,眼下分明一小片乌青的暗影,憔悴不堪的模样,“虞暨。”   男人一动不动,口唇微掀,“不用……就要好了……”   姜敏无语,攥住手臂强拉他起来,“回去。”男人稀里糊涂应了,踉跄着起身,“要上朝——陛下怎么来了?”   姜敏不答,拉着他往内殿里走。   男人茫然四顾,“陛下,朝服送来吗?”   旨意还没发,所以虞青臣还没有正式入阁——便有三日闲暇,却被他缩在凤台文阁熬了四个大夜,把自己熬得不成人形。   姜敏道,“旨意才三日,你的朝服御衣坊还没做出来,今日不必去也罢。”   “那怎么能行?”男人站住,“便不入阁,为臣者没有缺席大朝的道理。”   姜敏同他说不通,拉着他跌跌撞撞到内殿,推在榻上,“还有一刻,你躺会。”   男人苍白的面上浸出隐约的欢喜,挣扎着坐起来,“我坐会儿就使得。”说话间身体倾倒,斜倚在床柱上,“陛下,臣此番收获颇丰——不辱使命。”   姜敏不理他,走出去吩咐,“送膳。”再回来时男人眼皮下沉,这么会工夫竟然又睡过去。姜敏叹一口气,走近拢住男人脖颈,手腕一带,男人身体随势前倾,便伏在她怀里。   姜敏站着抱了他一时,抬手抽去束发的玉簪。男人瀑一样的黑发失去束缚,便坠下来,铺满瘦削的脊背。姜敏将他移回枕上,黑发随着动作蔓延出去,衬着男人苍白的脸,像是毒藤依附而生。姜敏盯着他,又拢上薄被。   徐萃送膳进来。姜敏示意噤声,走出去道,“耽搁了,再迟要误时辰。”   徐萃便伺候皇帝换朝服。姜敏临要走,又转回内殿,倚门看时,男人一动不动伏在榻上,与其说是睡沉,其实倒更似昏晕,“命孙勿过来看脉。”便去上朝。   叙功的旨意悬在昭阳殿外,朝臣吵嚷数日,因为皇帝不许具折上书言此事,俱各憋住一口气,打叠出十分道理,等到大朝时据理力争。姜敏在众臣瞩目中登朝堂高坐,“今日议叙功事,诸卿如有异议,可尽舒胸臆。”   众人虽各有想法,但能做到这等官爵,无一不是人精,自不肯做这出头鸟——半日无人动作。姜敏正待说话,武官中一人出列,“陛下,臣姜嵬有奏。”   姜嵬是皇家宗亲,覃州都督,封定山王,资格既老,爵位又尊——   “奏。”   “臣自北境追随陛下,陛下封户,臣原不敢有异议,只是魏昭为何在臣之上?”姜嵬抬手一指正中魏昭,“魏昭不过一草诏文人,何故封千户?”   姜敏四顾一回,“诸卿可有附议?”   朝中静默。赵仲德便看吏部尚书赵举,赵举跨前一步,“陛下,臣户部赵举,附议——封户当以赴战为国者为先,魏昭为谋臣,即便立功封户,不应在诸将军之上。至于越过薛焱将军和崔喜将军,更是无稽之谈。”   有了第一个,后头的再无阻碍,不一时七零八落的,文臣中出列五个,武将中出列十三数,同声道,“臣附议。”   魏昭立在阶下,气得哆嗦,但皇帝不发话,没有主动为自己发声的道理,只能强忍着,直憋得一张脸猪肝色——暗暗记下这些站出来的人名。   “知道了。”姜敏虚应一声,“叔父还有疑意吗?”   姜嵬见皇帝语意松动,以为来了机会,立刻道,“臣自燕郡便追随陛下,数年军中勤恳效力,不敢说功勋卓著,亦无一日敢懈怠,如何只得最末一等?封户事t小脸面事大——求陛下明鉴,臣实在丢不起这个人。”   姜敏道,“朕同叔父宗族血亲,朕之所有,无一不可为叔父所用,遑论封户?只是军中述功议勋,需有依据,赏罚不明如何对得起为朝廷血战之将士?”慢慢语意转厉,“当日叔父中京为臣,因不喜王君同赵王交恶,又因为勋田之争同废帝分崩,投奔燕郡不过无奈之举——朕尚未同叔父议论当日收留之德,怎的叔父倒同朕先议论归附之功?”   姜嵬没想到皇帝如此不给脸,面上青一时紫一时,半日憋不出一句话。姜敏还没完,“至于军中功劳,叔父北望山大败于辛简氏属部——名不见经传的参隼部,这一部朝中众卿何人听闻其名?三千将士跟随叔父,尽皆死难,叔父单骑只身逃回燕郡。自此之后,叔父一直为朕侧翼,行撩敌支应之事,苦劳虽然不少,功劳却很难说——封户五百有何冤枉?”   这话已经不是不给脸面了,简直有点过于扎心了。姜嵬半日回不过神,众臣见皇亲定山王殿下都吃了明亏,一时间噤若寒蝉,瞬间息了为自家喊冤的心气——罢了,定山王丢了脸人家还是皇叔,自己丢了脸说不得连官都没得做。   便转了心思,盯着高封的,拉下一个是一个——可是千户以上,赵仲德三朝元老,魏行俭不但出身西堤,又是奉遗诏助皇帝登基的功臣,剩的要么斩将,要么攻城,不嫌封得少就不错,难道还能说人家封得多吗?   魏昭便成众矢之的。   “旨意虽然为内阁所拟,却无一不是按朕的意思拟。”姜敏道,“击退辛简契合部联军,苦战年余,魏昭屡献计谋,朕为统帅怎能不知?此次叙功一十六人,勋臣二人,武将一十二人,谋臣不过区区二人,众卿还有不足?”刻意盯住出列的赵仲德,“赵相有异议?”   赵仲德心念电转,“臣从无一日以为魏昭封爵过甚。臣以为——此三场大捷第一功当归陛下,臣愧不敢受功。”   众人的心气被老赵一记马屁打得烟消云散,七零八落走上前回道,“陛下居功至伟,臣等愧不敢受功。”   姜敏坐着受了,“为帝者没有议军功的道理,众卿无需如此。”停一停又殷切询问,“诸卿还有疑意者,可畅所欲言。”   说一句你怼一句,尊贵如定山王,权重如内阁首辅都吃了排头,谁还敢多话?朝上鸦雀无声。姜敏满意道,“既然众卿皆无异议,即日起便不许再枉加议论。赵相——”   赵仲德越前一步,“臣在。”   “发旨,三日后通传诸州诸县。今日之后再有议论者,降三等使用,无等可降者,罢官。”   “是。”   姜敏又道,“抬上来。”   众臣便见内侍来来回回抬了数十口红漆箱子,俱各打着密密的封条。姜敏道,“今日既然述功,另一事一并了了。此为废帝时所存卷宗,记录朝事定策议论诸事,废帝既死——当一火焚之。”   定策议论就是皇帝做各类决策时各位大臣的发言,原本是没有对错的,可那位皇帝不仅自己成了废帝,还跟当今皇帝打过一场——这里记录的东西简直就是众人的百官行述,记录在册的黑历史。   当真一把火烧了,此后便再无人知晓——许多人隐秘地松一口气,生出劫后余生的庆幸。   殿外架起一个火堆,点燃火焰,箱子瞬间陷入火海。姜敏站起来,“回去勤谨当差——都散了吧。”便往后走。刚转过后殿,身后疾呼——   “陛下。”   姜敏站住。   魏昭气喘吁吁冲过来,扑地便跪,“陛下庇佑之恩,臣铭记在心,臣为陛下——愿百死不辞。”   “起吧。”姜敏便往里走,一直到一清湖畔,众臣连影子都看不见才站住,“你既来寻朕谢恩,便是你自心知,以你之功不值千户。”   魏昭一滞,“既如此,陛下何故——”   “你同虞青臣为手足之亲,他的身份在那,述不得功,便都与你了。”姜敏道,“他只得你一个亲人,朕总盼你们相互扶持。”   魏昭心下冰凉,双唇发颤,半日挤不出一个字。   姜敏道,“你去蔚州是朕的意思,离京后好生作为。”不等他谢恩便自走了,去南书房。南书房外等候陛见出京的官员立了满院。姜敏逐一见过,勉励一二,便已近黑。   回凤台虞青臣竟还睡着,面目焦灼,不时辗转,极难受的模样。姜敏走去坐下,掌心贴住男人前额,男人在她掌下慢慢宁定一些,头颅沉倒又睡过去。   徐萃走进来。姜敏道,“孙勿看过了?”   “是。”徐萃道,“说是累坏了,煎了极重的安神药——命务必睡上一日。”   姜敏点头。她这一日亦是劳累过度,自去洗浴,回来挨他睡下。男人有所觉,睁眼定定地看她,手足并用攀附上去,前额抵在她心口,又睡过去。   姜敏拢着他,二人连体婴儿一样一同陷入沉眠。再醒时满室漆黑,犹在深夜,便见男人双目清亮,正隔着黑暗一瞬不瞬地凝视着自己。   “你——”   男人猝不及防,回避地垂下眼皮,身体却依附过去,双唇贴在姜敏耳畔,“今日大朝议,我却高卧一日……求陛下信我吧,我仍是有用的。”   “日后有你劳累的时候,今日没什么。”姜敏道,“你都料到了,就是魏昭——封得高了。”   “陛下不应如此。”   “我总记得魏昭为了给你偷药被条壮汉按在地上打。”姜敏道,“你难道不报恩吗?”   男人难堪道,“我欠阿弟的,我自会处置,怎能叫我拖累陛下——”   “你不是我的人么?”姜敏扑哧一笑,便俯身吻一吻男人深锁的眉心,“你既是我的人,你欠他,便是我欠他。”   男人还未感受欢喜,便被更大的恐惧和酸涩完全吞没,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来,“我什么都能没有,陛下——只求你别离开我。”    第61章 扁食   旨意下发数日,众人从封户的争吵中清醒,才发现内阁和辅政院变动极巨——辅政院有了正经宰辅,内阁去二入一,新入的次相还是当日废帝宠臣。   这事放平常必要被弹劾到头秃,然而众人在可议论时被自己的封户吸引注意,又有封千户的魏昭集火,期间还有不知哪里放出来的百官行述的消息勾着——最后总算焚毁了。等想起虞青臣一事时时机已过。朝议结束皇帝亲口说“再有议论,降等使用,无可降者,罢官”,谁还敢多言?   居然便叫虞青臣轻松入阁,接替许婉儿为次相。内阁二位次相都是皇帝在燕郡的亲信,如今突兀的来一个废帝宠臣。但皇帝有话,没有违逆的理。许婉儿心中不满,不敢多说,只僵着脸草草做过交接,礼也不施,扭头便走。   上官这么个态度,下属自也一样。许婉儿是文事次相,虽然比武将温和,却更加讲究风骨,所辖二学士四参政要么出身大族,要么皇帝燕郡旧部,自有依仗,无一个好相与。   内阁在鸾台治事。魏昭特意起个大早交过差事,同共事们话别,都说过话往内殿寻虞青臣时,已至饭时,进门便见虞青臣独自一人坐在案边翻阅卷宗。   “阿兄这是在看什么?”   虞青臣抬头,“你来了——入夏雨水不断,怕已成灾,我寻了历年雨雪志记载,做些预备。”便道,“过来坐。”   魏昭走近俯身扫一眼,“这等事体何不命参政初阅,再命学士小结,阿兄再看?”   虞青臣一笑,并不答话。魏昭心知肚明,便道,“寻常人无法罢了,阿兄有陛下作依仗,何不立威?敢以下欺上,给些颜色——再不肯听,撵出内阁便是。陛下这么疼阿兄,必定依着阿兄的。”   虞青臣慢慢敛了笑意,“这话休要再说。为臣者当守臣子规矩,你此去蔚州治事难道亦要时时挂着陛下恩宠?”   魏昭不答。   虞青臣又道,“总把陛下恩宠挂在口边,叫人轻视我们不算什么,连累陛下声誉,我们成什么?”   “我?”魏昭怪叫一声,“我有甚么恩宠?”   “你越过刘轨,同常斯明将军同封千户。”虞青臣道,“常将军何等人?围歼契合部三万众,又擒杀刘奉节——你与他同功,难道没有陛下恩宠?”   魏昭满怀怨气不好同他说,拢起笑意,“罢了,当日若不是阿兄定要留在中京,陛下未必用我,哪有今日——我全托阿兄的福。”便道,“午时了,我陪阿兄出去吃饭吧?”   虞青臣稍t一迟疑。魏昭道,“阿兄难道还要回凤台?我刚看许婉儿入宫寻陛下辞行,阿兄此时过去撞上,不是叫陛下为难么?不如与我同去。”又道,“阿弟此一去蔚州,不知何日是归期,阿兄难道不陪我吗?”   “如此——咱们走吧。”便收拾卷宗。   魏昭站着,等他起身一同出去。二人出鸾台,魏昭道,“阿兄上值,不好去远——就去平康坊吧。阿兄久不归,不知平康坊有一户煮的好扁食,酸香可口,再烫一壶酒,甚美。”   平康坊是虞青臣府邸所在,同皇帝当日燕王府所在未央坊隔待相对——确实近便。虞青臣点头,“使得,只我下午还要上值,酒就不陪了。”   “阿兄恁地扫兴。”魏昭想一想又道,“今日罢了。明日我做东,请内阁众人一同吃酒——一则作别,二则阿兄借这机会,同众人亲近。”   “作别倒罢了,亲近却是多余。我既入阁为次相,难道依靠他们同我亲近来立足?”虞青臣倨然道,“总要叫他们知道魏肃公传人手段。”   魏昭张一张口,没挤出一个字。   兄弟二人便往平康坊,果然有一户常记扁食热闹,寻了临窗的座头坐了。吃食还未上来,外间一片声吵闹,便见三名白衣少年前后入内,“店家,要一雅间,要八个人的。”   店家见三人一水的薄绸圆领袍,躞蹀带上明珠玉珰,富贵到极处,殷勤道,“小店做扁食——却无雅间。”   当先一个嫌弃道,“雅间都无,如何吃得——另寻地界吃食也罢。”   另一个道,“此处声名极显,虽简陋,应能吃得——难道回去,厨下做的早就吃絮了。”   又一个便附和,“此间离未央坊倒近便,再若吃不成,等总管回来,又要嫌我等乱走。”   虞青臣听到“未央坊”三个字转头,便见三人无一不是面貌绮丽身姿秀长的少年,恍然有似曾相识之感——   “阿兄?”   虞青臣回神,“嗯?”   “阿兄看什么?”魏昭循着他目光看去,便见三名富贵少年拣了座头,就在一座之隔临窗处。打量一时笑道,“这是哪府里的面首竟然公然行经闹市?”   虞青臣皱眉,“悄声……胡说甚么?”   “我必不看错。”魏昭果然降低音量,悄声道,“面貌秀丽的少年常见,生作一般风格的——还是三个,少有。如此少年富贵至此——”   店家送扁食来,魏昭收声,等人走了又道,“若不是哪家面首,我连碗一同吃了。”   “休管旁人事。”虞青臣道,“吃饭。”   那边三人也坐着,果然行事极恣意的模样,言语声不时传来——   “未央坊虽好,门户却深,每每想出去寻些乐子都要命人备马,便叫总管知道——叫人气闷。”   “吃食亦是不能畅快,新聘的厨子,做甚么都是一股子胡麻味——叫人厌烦。”   ……   虞青臣听着,指尖一顿,便停下,“陛下的燕王府,竟有人居住么?”   “怎会?”魏昭略略吃惊,“那是陛下龙潜之所,封印都是辅政院特意打的——一直恭敬封着,怎么可能有人居住?”   虞青臣沉默,半日笑道,“是我想多了。”二人一同吃过饭,便在平康坊外作别。魏昭道,“等我做东时,阿兄好歹赏脸来。”   虞青臣不答,自回鸾台。刚到鸾台阶下,参政王斯急迎出来,“大人总算回来——陵郡消息,陵水洪堤危急。”   “折本呢?”   “事发紧急,大人不在,刘相又往京畿大营,许相回来听见,拿着往凤台急禀陛下去了。”   虞青臣齿关一紧,拧身便往凤台去。徐萃看见是他,也不去禀报,只道,“许大人刚到。”侧身让他入内。   虞青臣拾级而上,便听里头许婉儿的声音,“陵郡沿陵水以上,溏、湘、溶三郡暴雨已有半月,洪堤只怕难以支撑。废帝时洪堤决溃酿成大灾——原本指望今年水势弱,入了冬再修筑固堤,是臣的过错。”   “怨不得你。”皇帝的声音道,“朕登基便是大战,你便想修,郭明玉也无银钱与你——以为能将就过了今年汛期,不想如此无运。”沉吟道,“若雨势渐弱,还有机会,否则洪堤难守。”   许婉儿道,“此事需视情形机变处置,寻常官员四郡郡守难以调度——陛下,虞青臣虽是能臣,却无治水之能,又初入阁,处置不便,臣愿亲往陵州代为处置。”   里间没了声音。   虞青臣道,“臣内阁虞青臣——求见陛下。”   许婉儿不想虞青臣这么快就来,竟不见内侍禀报便在门外报名,心中一动。难道外间传言虞青臣虽为废帝宠臣,其实亦是陛下宠臣——这么离谱的传言,竟是真的?   姜敏侧首,“进来。”   虞青臣低头入内,便见皇帝坐在自己前日翻阅百官行述的桌案处,宽袍大袖,姿态散漫地倚着。一案之隔处许婉儿正坐于前,殷切地盯着皇帝。   姜敏瞟他一眼,把手里的本子掷过去,“回来了?这个你看看。”   听这话头,应是已经知道他午间离衙吃饭的事——皇帝消息之便捷,匪夷所思。虞青臣定住神,握在手中,一目十行掠过——大意是四郡暴雨,陵水水位接近堤顶,请求从邻近诸郡征调民夫加固洪堤。   虞青臣合上折本,“洪堤去岁初溃——连日暴雨,再若如此,溃堤只是时日问题。”   许婉儿转头——这等晦气话谁敢在皇帝面前说,这位要不是缺根筋,便是圣宠到了极点。果然皇帝半点不见生气,“那当如何?”   虞青臣道,“臣阅地志,或可于溏郡白沙坡主动破堤,以百里之滩蓄此洪水,保下游洪堤平安。”   姜敏还没说话,许婉儿怒道,“如今洪堤未破,何不加固洪堤?”   “许大人既不知洪堤去岁初溃,如此暴雨,如何捱得过陵水冲击?”   许婉儿一滞,“若雨势转弱——”   “难。”虞青臣一个字否定,向姜敏道,“陛下,臣入阁来阅遍历年陵水沿线雨雪记志,以历年之记数,此时应未至雨水最盛时,若冒险等待,万幸成则罢了,如若失败,后果难以设想。”   姜敏仍不说话。   许婉儿道,“溏郡虽人口不多,一县之地至少亦有万户,尚不知白沙堤如何?这些人当如何安置?谁能劝动他们离乡他往——虞相此言,难道静等此处遍地浮尸吗?”   “臣已查过,白沙坡有户四千八百三十二。”虞青臣跪下去,“臣愿往赴陵水,沿路堪察,如若不保,臣愿往白沙坡行破堤迁民之事。”   许婉儿也跪下,“虞相初入阁,料事未必精准——臣愿往赴陵水,视情形处置保堤之事。”    第62章 今日   内殿悄寂无声。皇帝不发话,许婉儿跪着不敢抬头。虞青臣却从伏身处仰起脸,恳切地看着姜敏。姜敏一言不发地盯着他,男人目光宁定,又重重点头——   “都起来吧。”姜敏闭一闭眼,“婉儿已是芮州都督,再赴陵水不合适——你仍去赴任。虞青臣——”   “臣在。”   “朕命你为此行巡使——代朕处置陵水汛期水政,总督陵水沿线溏郡,湘郡,溶郡,陵郡民政。”   虞青臣埋身下去,“臣遵旨。”   姜敏沉吟一时,又道,“为治事便利,四郡军政一并由你总管。”   许婉儿忍不住劝阻,“虞相为文事宰相,总管军政只怕不合规矩。”   “代朕总督有何不合规矩处?”姜敏斥一句,“,若果然要人为破堤,不掌军政谁有能耐迁民他往?”又往外叫,“来人——叫郭明玉即刻过来。”   郭明玉朝中财神,叫她来,皇帝这是铁了心了。许婉儿心知此事已成定局,却实在忍不住,“虞相无处置水事经历,陛下三思。”   姜敏道,“虞青臣前回治陵水事时,你还是燕王中书。但无所查,不可妄言——朕没教过你吗?”   许婉儿是皇帝心腹,已不知多久不曾挨过骂,闻言立时磕头认错,“是。臣——孟浪了。”   “出去,好生办你的差。”姜敏打发了许婉儿,等她走远才瞟一眼跪着的男人,“此事吃力不讨好。即便有功,亦是扰民无数——逃不过挨骂的差事,你当真要去?”   男人盯着她,“当年陛下亦可不离中京的……陛下若是不走,哪里还有废帝之祸?”他的语意慢慢变得极轻,跟梦呓一样,“陛下,臣真是……不想走。”   姜敏自他主动请缨便积攒的满腹怨气瞬间被这三个字打得稀碎,“过来。”   男人膝行近前,绕过桌案停在姜敏身畔。姜t敏见他久不近前,伸手一把攥住男人襟口。男人一滞,放松身体,随势向她扑跌过去,跌坐皇帝身前。   姜敏目光从男人半露的白皙胸脯一凉而过,被突兀支着的锁骨刺得双目生疼,便抬手扣住男人脖颈,“既要走,又惺惺作态说甚不想走?”   暑热天气,皇帝掌心发烫,触在男人寒凉的皮肤上,如烈日灼肤,透骨烧髓,男人打叠起三分清明,勉强道,“臣自是不想走的……魏肃公教导无一日敢忘……臣怎敢因一己之私置君上于不顾……”   “说得好。”姜敏冷笑,“你不是问朕——朕待你是否因为魏肃公?”   男人怔住。   “却正是我要问你的——”姜敏语意转厉,“你如此不要性命为朕,是因为魏肃公遗愿,还是因为忠心君上啊?”   男人每个字都听见,却是半日连不到一起,困惑道,“陛下……说什么?”   “魏肃公忠君——”姜敏冷笑,“你这么不要命,便为报答他?”   男人终于听懂,被离别的焦虚笼罩的躯体瞬间觉出一丝活气,隐秘的生机从枯败的灵魂中生出根须,生出枝叶,躯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伸展开来,将他覆盖。他小心抬手,柔和地捧住姜敏面庞,“陛下竟也需要——”   姜敏皱眉。   “需要——”男人盯着她,颤声道,“臣的心?”   一语惊醒梦中人。姜敏直到此时终于察觉——即便贵为天子,自己在听说他要走时的反应,同寻常人亦没什么区别。她稍觉难堪,尚不及说话,肩上一沉,男人合身扑在那里,微凉的面颊抵在自己颈畔,“我的所有都是陛下的,我可为陛下去死——我以为陛下早就知道,原来我从没同陛下说么?”   姜敏不答。   “我不想走……”男人道,“我不想离开陛下……我一个人……活着难得很……”有柔和的亲吻落在姜敏耳畔。姜敏闭上眼,感觉男人的唇在她面上游走,慢慢移到唇上。她情不自禁张口,身子后倾,仰面倒下。男人依着她,便同她一处滚在地上——   二人唇齿交缠,气息交织,宛如一体。空气中弥漫着衣裳的窸窣,和不知是谁的,哭泣一样粘腻的鼻音。   “陛下。”徐萃在外道,“郭尚书来了。”   姜敏勉力回神,低头见男人双目轻阖,哆嗦着,口中呜咽有声,犹自沉迷模样——用力喘一口气,“命她等着。”掌心扣住男人脖颈,将凌乱的喉音尽数堵在唇间。   时间变得扭曲而破碎。等姜敏终于能够说话,男人陷在她颈畔,无骨的藤一样沉默地附着她。   “你该走了。”   “我——”男人忍住崩溃的冲动,“我不想走。”   “亦只此一回了。”姜敏拢一拢男人汗湿的发,“以后莫再逞能。”沉吟半日才道,“此一行注定要挨骂。你尽力而为吧——对得起良心便是。”   “我对得起陛下。”男人纠正,“陛下信我,便没什么可怕的。”他说着话,又凑到她颊边磨蹭,“我记着今日……便能一个人活很久……陛下等我。”   姜敏情不自禁侧首,将脖颈完全暴露给他,任由他在那里放肆亲吻,“我等你难道才这一回……”说着又道,“你已经入阁,此行若能有所建树……既是我的人,回来便做相王……”   男人不知听懂没有,仍然像做梦一样呢喃,“若我此行不能成事……陛下还要我么?”   “若不成,必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做不得官了。”姜敏握一握他的手,“入宫做个侍君……伺候朕吧。”   男人慢慢睁眼,定定地凝视她,“臣——遵旨。”他原就生得极好,这样专注地看一个人,便如静海无波,滔天惊澜尽在其中,叫人情不自禁想要深潜入内,揭露他,打碎他,叫他原形毕露。   姜敏强行忍住又去亲吻这个人的冲动,“你该走了。”抬手掀开他,用力偏转脸。   男人起身,郑重跪下,“臣——这便去了。”他等一时没等到皇帝声音,抬头见她不肯看自己,心生失落,只得默默退出去。等他梦游一样回到自己府中,却见刚封了户的齐凌大将军正等着,“你怎么来了?”   “自是奉旨而来的。”齐凌道,“陛下命我带三百内禁卫与大人同赴陵水,太医院沈副院随行,旨意命我二人与大人同行同止——”便笑起来,“虞相如此圣宠,真是羡煞旁人。”   郭明玉在凤台外等了小半个时辰才得入内,入内便见皇帝坐着,魂不守舍模样。她从未见皇帝如此,一时心惊,“陛下脸色不好,可是受了暑热?”   姜敏定一定神,“无事。”又道,“倒茶。”   “是。”郭明玉倒了热茶奉上,“陛下吃一口。”停一时才道,“陛下命臣来,可为陵水之事?”   “还有钱吗?”   “难。”郭明玉叹一口气,“先帝手中便有不足,废帝又是那样——陛下登基又是大战,无一日将息。”又振作道,“只需熬过眼前,以陛下之德,有三年之功,必是盛世格局。”   “算过么——需用多少?”   郭明玉从袖中掣出一个折本,双手奉上,“水事陛下早有预料,命臣拟的单子——臣方才剔出来陵水用项,都在这里。”   姜敏握在掌中看一眼,皱眉,“这么多——便把姜姒送的内库算上也不够什么。”随手掷在案上,“北境军事,和民事保命的钱不能动,旁的不论哪一项先支过来用着。”   郭明玉为难道,“军民二项都不能动——难道动内廷和朝廷开支?”   “动不得?”姜敏不耐烦道,“先支过来用,过半月朕补与你。”便摆手,“去吧,叫林奔来。”   郭明玉应一声退走,出去传人。姜敏正盘算,林奔进来磕头,“陛下。”不等皇帝说话便酸溜溜道,“臣有日子不曾入凤台,竟有些生疏。”   虞青臣住凤台时,没叫外臣走动——姜敏不以为意,“妖僧查得如何?”   “那厮勾连官眷打探陛下身边诸事,已是实证如山。”林奔道,“只是近日臣审废帝旧臣,对妖僧还有收获。”   “什么?”   “那厮早在废帝之时便出入宫廷,深得废帝信赖——审出来的话头,居然是给废帝献了一副绝世神卷,城破时废帝亲手焚化祭与上天。”   “做甚?”   “上达天听。”林奔讥讽道,“既然能达天听——如何落得中京城破举火自焚的下场?”   姜敏冷笑,“旁人看着笑话一则,说不得姜玺还以为自己死了便得登极乐呢。”   “陛下圣明。”林奔忍住笑,“正是这个意思。”   “什么?”   “妖僧献的神卷,说是以火焚之可达天听——可在主人百年后携之往登极乐,肉身登仙。”   这话已是离谱了。姜敏皱眉,“姜玺出身皇家——什么画卷不曾见过,为何轻易被人哄骗上当?”   “臣已审过数人。”林奔道,“说得神乎其神,依他们的说法——画卷有一壁之巨,绘诸神降世降妖图,其间走兽飞禽花草树木,一任事物同活的一般无二,尤其那妖物,非但鲜活如生,还艳丽有如妖鬼,连江川河流都自生光辉,仿佛有神明主领。”   “活的妖物?水还放光?”姜敏便骂,“放屁,哪里有这等东西?”姜玺虽然同自己争位,毕竟兄弟,被个江湖骗子哄到这等不堪田地。“不必等,去拿下。”   “是。”    第63章 妖僧   姜敏一早起来,“徐萃。”   徐萃入内,“陛下怎的早醒?”又道,“奴婢记着时辰不会误——陛下再睡一时。”   “睡不着。”姜敏问,“可送来么?”   “是。”徐萃道,“一个时辰前刚到,五百里加急送过来的。”便走出去,捧一个朱漆木匣给她。姜敏接了,“去预备浴水。”等徐萃离开,用铜匙打开,简陋一页折纸卧在金碧辉煌的匣子里,看着有些格格不入。   姜敏握在掌中,慢慢读过,事无巨细说了陵水沿线诸郡水势及物资储备,和处置打算。姜敏飞快扫过,目光停在最后一句上——   臣心念陛下,刻骨入髓。臣旁无所惧,只身在外心如漂萍无所依附,每每辗转反侧,不得一安,臣乞陛下哀怜,赐臣二字。   聊聊数十字,姜敏来回看了三遍,握着折子往案边,竟没有在原折子上批复,另外取一本洒金折,朱笔勾出两个字。   徐萃走回来,“陛下,浴水得了。”   姜敏把折本放入匣中锁上,交给她,“现在便命五百里加急送往溏郡。”   徐萃从未见皇帝批复如此迅速,心中不安,“可是虞相在陵水有事?”   “是朕有事。”姜敏应一句,自往浴房方向去。t走两步又顿住,“前回姜姒送来——朕点了一个,董什么,命他进宫。”   “是。”   这一日是大朝,姜敏近午才回,入凤台便见男人一身薄薄的绸衫,拱手恭立阶前。姜敏瞟一眼,“谁许你入凤台?”   徐萃一滞,走上前道,“之前在凤台,奴婢以为——”眼见皇帝神气不善,“奴婢孟浪了。”   “远宫十三台寻一处暂住——闻诏入内。”   “是。”   姜敏盯着他,“你叫什么?”   “回陛下,奴才名董献。”   “董献。”姜敏点一下头,命徐萃,“给董献收拾,明日一早随朕出宫。”   “是。”   第二日姜敏仍然醒得很早。徐萃知道她在惦记什么,入内不等相问便道,“没到呢。”又劝,“寻常督抚也没有一日一折的道理。听闻四郡累日暴雨,虞大人说不得就在堤上,拟不得折子。”   “是在堤上……罢了……”姜敏沉默半日,“更衣——叫董献过来,随朕出宫。”   “是。”   林奔带内禁卫等在内御城外,见皇帝带个男侍出来,只略略瞟一眼,“陛下带他同去?”   “怎么?”   “没什么。”林奔立刻转了辞色,含笑道,“瞧着竟娇滴滴的,恐怕去不得辅察司狱。”   姜敏转头问董献,“会骑马吗?”   董献见御辇停在一箭地外,想说不会蹭个同辇,又恐怕惹恼皇帝被撂在此处,“殿下教导,六艺都熟的。”   姜敏点头,便自俯身登辇。林奔分一匹马给董献,御辇往辅察司去。姜敏在司衙下车,林奔原想着奉一回茶,被一口回绝。三人直入司狱。   辅察司狱在地下,是审案的地方,为图震慑,既黑暗又阴湿,刻意营造人间地狱的格局。董献被阴风一扑便忍不住退后一步,“怎的到牢里——”一语未毕被林奔冷冰冰一记眼神扫过,唬得闭嘴。   姜敏道,“在这里记住你是哑巴,一个字不许说——否则此处明日便是你之住处。”   董献瑟瑟发抖,“奴才不敢,奴才在这必是哑的,一个字也不说。”   “叫个人——”姜敏命林奔,“带他去见废帝余孽。查问那些人同他的往来情形,抄录了与朕看。”   “往来?”林奔一滞,“臣看他都面生,那些人只怕更无相识。”   姜敏瞟他一眼。林奔立刻收敛,“臣命辅察司都督王忠树亲自带他,一个字都不会漏。”果然命人带董献出去,又殷勤相问,“陛下要亲自审那妖僧?”   “带路。”   “是。”林奔应了,引姜敏在司狱七回八转走一时,到一处极隐秘的讯室。开门便见刑架上悬着一个人,死样活气地耷着脑袋。   扑面一股难以言喻的腥臭。   姜敏退一步。林奔忙打扇子,又使眼色,狱吏抬了雕花椅安置在那人身前数丈。姜敏掩面入内,倾身坐了。那人勾着脑袋一动不动。   林奔便使眼色。狱吏提一桶水,兜头倒在那人身上,那人一个激灵醒来,睁眼便见油烛下坐着个年轻女子,面貌秀丽身材细挑,衣着虽然并不繁复,却透着尊贵。又见林奔垂手侍立在旁,便笑起来,“陛下。”   “无色。”姜敏道,“你见过朕?”   此人正是混迹京城的妖僧无色,闻言笑道,“今日之前没那福分——陛下盛颜天威,贫僧一见便知。”   “你算什么僧人?”姜敏冷笑,“你入的哪座寺,拜的哪位师,度牒何在?”   “我心中有佛,如何不是僧人——陛下所言之物不过俗世拘束,贫僧为人自在不受那些东西拘束。”   “花言巧语。”姜敏道,“就是个假僧。朕今日来不是同你说这些——你惑乱官眷探问朕之宫闱,所图者何?”   “贫僧——”   姜敏目光一凛,“再以僧人自居,打断他的腿。”   “是。”林奔拱手相应。   无色一滞,“陛下何必生气。”果然改口,“既在俗世厮混,所图不过富贵二字——我一心想为陛下效力,故尔探问陛下之喜好。”   林奔立刻啐他,破口大骂,“你这厮诱惑官眷,做的腌臜事体自己没点数,你是个什么货色竟然敢言为陛下效力?”厉声道,“还不老实交待?”   “交待了,你又不信么……”无色道,“你都知道我能诱惑官眷了……同她们厮混有什么意趣。”便看姜敏,“自是同天下最尊贵的女人一处,才是人生至乐。”   姜敏盯着他,虽被拘得狼狈,确实能看出皮相俊美骨骼优越,“你今日见了朕,还敢有这想头?”   “没有了。”无色老实道,“陛下真龙天子,能为天子犬马已是三生有幸,不敢多有枉想。”   “你勾连过哪些府上官眷?”   “我都招了。”无色道,“我皮肉嫩,没吃过苦,刚进来就都招了——莫打我便是。”又道,“我这皮相若打坏了,得多可惜。”   林奔懒怠理他,从袖中抽出一纸折页,递给姜敏,“确是招了,名册都在这里,臣看过,用得上——这么个不成体统的腌臜东西,陛下回宫吧,臣来处置。”   姜敏翻着名册,确实都是些想要处置的极肥的猪崽儿们。慢吞吞道,“你勾连高官重臣,怎么能只为床帏间事——这不合道理。”   林奔七窍玲珑心,语意即刻便转,“陛下所言甚是——这妖物乃废帝宠臣,如今以床帏间事遮掩,所谋者必巨。臣一时疏忽竟差点被他哄骗。”   无色眼见话峰不对,感觉大祸临头,“不是,我说的都是实话,我是给废帝献过一幅神卷助他登仙,如今他都死了,我还能谋什么?”   “你想谋什么,自然要你来交待。”姜敏一语带过,摆手道,“去——备丹砂画笔,一应绘画用物。”   林奔领命退走   无色眼见只剩自己和年轻的皇帝二人相处,便起心思,“陛下想——”   “你少乱想,还能保个全尸。”姜敏冷笑,“你为废帝献过一幅神卷,绘与朕看。”   无色一滞,“神卷早同莲花台一同祭天,如何绘得?”他心中一动,“陛下也需此神卷登仙?”   “你说呢?”   无色不是个蠢人,前后琢磨一时,断然摇头,“陛下不至于此。”   “你果然哄骗姜玺。”   “怨不得我。”无色无奈道,“当日北边有外敌来犯,南边洪水滔天,八方州郡奉诏者十无一二,废帝诏令不要说中京城,便连外御城都出不了,实在苦闷。他自己亦知北边军事一了陛下必定入京,到时候只有死路一条,便想谋个后路。我随便编个登仙的法子,他就信了——这我也想不到。”又道,“陛下不知,废帝实在可怜,每日吃不下饭,睡到半夜每每被噩梦惊醒。我看着他,觉得做皇帝也没什么意思——”   “即便他是废帝,也轮不到你议论。”姜敏打断,“你在废帝一朝,可认识阁臣虞青臣?”   “谁?”无色摇头,“我就是为废帝安排登仙的,阁臣不认识。”又道,“见过一个老头,姓赵。”   牢门在外叩响。   “进。”   林奔进来,后头跟着两名狱吏,抬着一张巨大的画案,并朱砂石青胭脂藤黄一应画料,另外大篓子里还装着排笔染笔一应画笔,和碗碟等物,另外一卷重绢。   姜敏站起来,“三日后,朕要看画。”不等无色相应,便往外走。林奔疾步跟上,“陛下要那厮画甚么?”   姜敏不答,“这三日不许打他,吃喝只管拣好的给。”又道,“名册拿来。”   林奔立刻展开捧在手里,狱吏奉一支朱笔。姜敏原地站着勾几下,“这四个朕还有用处,口供问来秘折给朕——旁的审完具明折,从内阁上奏。”   林奔一眼便瞧见死敌赵仲德名字边没有朱笔痕迹,欢喜道,“臣——遵旨。”   姜敏撂了朱笔,自出衙狱回宫。徐萃等在阶下,奉一个匣子给她,“刚到。”姜敏接在手中疾步入内,使铜匙打开,仍是一本素折,皱巴巴的,应是浸过水又一路阴干了,墨迹亦有水洇过的痕迹,只六个字——   臣必不辱使命。   落笔凌乱,笔峰都是虚的。    第64章 宫禁纵马   入夏陵水沿线连日暴雨,陵水暴涨。皇帝命内阁次相虞青臣代皇帝巡使,处置水务。虞青臣只用了一日二夜便走完了溏湘溶陵四郡所有洪堤。   第三日命在溏郡白沙坡破堤蓄洪,迁白沙坡内诸户往邻县居住,一应吃食供给由官府承担。众人不肯走,虞青臣传令所有离乡者原有田地免三年税赋,水过后淤田垦荒之新地永免税赋。   白沙坡总共不足五千户,按离乡顺序,前五十户不论户中人口数量多少,每t人赏银一两,前一百户赏银五钱,前五百户赏银三钱,前千户赏五百钱,即便是前二千户,亦有一百文赏钱。   初时无人相应,终于有破落户胆大,反正在家亦是穷困潦倒,索性第一个离乡,一只脚刚踏过官府衙地一家人便拿了白花花五两纹银。消息比长了翅膀的还跑得快,一时各家诸户忙不迭地收拾行装,生怕慢一步没得银钱,不足两日白沙坡便搬得七七八八。便命溏郡衙吏挨家逐户搜拣,走不动的抬走,不肯走的一律绑走。   虞青臣奉旨出京抵达陵水第七日天尚未明时,白沙坡破堤,陵水涌入。白沙坡往下各地洪堤压力骤减——各州府得喘息之机,征集劳役加固堤坝。   七日间虞青臣累得七死八活握笔的气力都缺。姜敏再一次接到他超过五个字的五百里加急已经是第十日清晨,写了洋洋洒洒数千字讲述经过。姜敏其实早已知道首尾——毕竟给皇帝密折的人多,虞青臣握不动笔,还有壮如牛的各州都督。   便仔细打量笔峰——落笔稳定,应是缓过来。不枉破堤之后死过去一样昏睡了一日夜。没把齐凌吓死。   姜敏收了折子,仍然另取新折写一行字,锁入匣中,命加急总往虞巡使驻跸处。   虞青臣此行一应诸事无一件不出格,花费又极巨。朝臣忍了数日,听闻破堤时弹劾的折本雪片一样飞到姜敏案前,指责虞青臣沽名钓誉,夸大水势,虚耗银钱,惊扰百姓,毁伤民田无数——   这是早有预料必定要捱的骂——毕竟谁也不敢说死再不破堤必定是决堤的下场。姜敏收了,一率码在案上,既不翻看,亦不发回,只盯着林奔审着的妖僧案。   无色早在废帝朝便有盛名,毕竟他做的神卷废帝朝臣无人不知,林奔以无色密谋造反为废帝报仇的名义缉拿无色,审过三轮无色交待个底掉——供出指使他的朝廷官员数十,三品以上就有三个,内阁首辅赵仲德,吏部尚书赵举,和巡盐都督李益明。   消息一出,举朝震动。林奔以辅察司守备将犯案众人尽数归案,押在辅察司狱问讯审理。审过五日,除了无色频繁出入这些人的内宅,没有密谋造反的证据。   皇帝便以妖僧胡乱攀扯为由,不再问弑君的事,只斥责往来妖僧的过错,又命定了案的一律放回家——高高举起轻轻放下的架势。   这些人养尊处优,虽未受刑,但在辅察司这种艰苦地方早已苦不堪言,闻言一个个认了私德不检往来妖僧的小罪过,争取回家。   刚回去高兴不过一日,皇帝下旨,朝廷官员勾连妖僧实在可恨,命抄没家产,削职为民——众人懊悔不已,却已晚了,毕竟为了出狱,口供签字画押一应俱全。林奔带辅察司吏奉旨抄家,这一抄不得了——牵连出皇帝登基以来第一宗贪墨大案。   光赵仲德和赵举叔侄二人库中存银便叫人咂舌,更不要说朝廷数十年盐官李益明,数十年累积家财之巨,堪称富可敌国。   林奔于大朝议日具明折上奏,皇帝听闻气得当着众人掀了桌子,命赵李二族全族家产抄没,赵仲德赵举李益明三人斩首。赵氏一族念其祖上功勋,不再牵连族人。李益明家中男丁流放女子为奴——   妖僧案牵连月余,到此审理定结。   郭明玉挪给河工的钱,亦在此案定结时回笼——便暗暗咂舌,皇帝说借半月果然便是半月。不止如此,只怕连入冬加固河堤的钱都富富有余。   内阁无首,只有次相刘轨一人主事。陵水沿线半月前雨势平稳,已渐渐显出弱势,最紧急时刻终于平稳渡过,只等入冬无雨时坚固河堤——皇帝下旨命虞青臣回京,旨意陵郡都督兼河务总督,全权处置陵水河务。   虞青臣一个纸糊的身架子,不分昼夜劳累四十余日,全靠一口气提着。缴了差事回京,这口气泄了,刚到礼城便病倒,烧得糊里糊涂。   齐凌急奏入京。姜敏看一眼便皱眉,“去传旨——让孙勿立刻赶去礼城。不许他再走,留在礼城养病。”   “是。”徐萃走去传了旨,回来道,“陛下,林相来了。”   “叫进。”   徐萃出去,不一时林奔走进来,手里捧着一个卷轴。姜敏瞟一眼,“那厮终于肯画了?”   “是。”林奔道,“原说三日交画,那厮推三阻四,一时头痛一时脚痛,一味地只要求见陛下——若不是陛下命晾他半月,还不知要被他拿捏多久。”   “性命都在人家手里,想作什么妖?朕若不要画,怕的就是他。”姜敏抬手,接了卷轴,慢慢展开。   林奔笑道,“还是陛下英明,臣有时候真是愚笨——”眼见皇帝面色渐沉,后头的话便不敢说,“怎么?”   姜敏飞速拢起卷轴,“这画你看过?”   “没有。”林奔唬得摆手,“臣是懂规矩的,陛下要的东西,陛下不发话,臣怎敢私自翻阅?”   姜敏握着卷轴,沉吟一时,“你现在就去传董献,一同去辅察司狱。”忽一时又转了念头,“你不必去了,朕带董献同往——凤台外备马。”抬头见林奔站着不动,“愣什么——还不滚?”   自从赵仲德倒台,林奔简直春风得意,突然被骂得怔住,应一声“是”,转过身跑了。姜敏定一定神,重又展开卷轴,重绢之上一副诸神降妖图——   四方罗汉金刚怒目,指着地上无边原野,原野上花草如生荆棘林立,其间无数人面蛟身的凶恶妖物,旁的面貌不清,当先一个却是眉目分明骨骼清晰。姜敏盯着画中人,只觉一颗心砰砰乱跳。   “陛下。”徐萃在外道,“董献到了。”   姜敏吐出一口浊气,把卷轴收了,放入密阁内,又合上锁头。出殿便见董献垂手侍立,日色把白皙的耳廓照得透明,红痣愈加分明。姜敏瞟一眼,“跟着。”   凤台下备两匹马,姜敏跃上一匹打马便走。董献从未见有人在宫禁纵马,今日跟着皇帝,自觉成为宫禁纵马第一人,又多一件日后吹牛的谈资,欢欣不已,笑道,“殿下若知奴才竟在内宫骑马,只怕要羡煞。”   姜敏心事重重,一言不发。   “今日是什么日子,怎的还有人在内宫骑马——”   姜敏不耐烦起来,“放什么屁,闭——”一语未毕,抬头便见一箭之外一人乘在马上,大睁着一双漂亮的眼,困惑又茫然地盯着自己。   河工四十余日,男人变了许多,一如当日从囤营归京时模样,粗粝,消瘦,更加坚韧。   姜敏尚未觉出欢喜,便见男人目光一瞬不瞬地凝在自己身侧。她此时才后知后觉情形尴尬,便命董献,“你回去。”   董献一滞,“陛下不是要出宫——”   “还不走?”   董献跟随皇帝数次,虽不怎么和蔼可亲,却少有如此阴晴不定时候,唬得不敢说话,拨转马头,仍往内宫回去。   姜敏一松缰绳,纵马近前,“虞暨。”   男人不答,视线停在极远的红墙深处。姜敏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董献策马远去的背影还未消失。她完全知道男人在想什么,“你莫乱想——随我回去。”便探手去握男人手臂。   男人抬手躲避,“臣——”他停了许久才续上,“臣回来缴旨。”又道,“既见过陛下……臣……回去了。”不等姜敏说话拨转马头往宫外去。   姜敏看着他乘在马上,梦游一样左摇右晃地往外走,忽一时如被刀斫,折身下去,便摔下马,仓皇间抱住马颈才减缓下坠之势,便摔在地上。   马匹受惊,原地踏步,前蹄扬起,眼见一下要踏在男人心口,姜敏抬手一记鞭梢扎在马颈上,那马仰颈长嘶,沿夹道疾奔而去。   姜敏一跃而下,“虞暨。”   男人挣扎着要爬起来,却抵不住晕眩,身体左右摇晃,又要摔倒。姜敏单膝跪地,一手攥住手臂,另一手用力按在男人脑后,让他抵在自己颈畔。   只这么一触便是一惊——滚烫。折本说他病得厉害,竟无一字虚言。病到这般田地不知养病,急着跑回来。   男人被她一拢便跟抽了筋骨一样,稀泥一样软倒下去,耷在姜敏颈畔,他被焦灼和绝望完全笼罩,只觉身如飘絮没有归途,天地之大无立锥之地,“陛下。”他叫着她,“你不能——”不能什么却说不出口,只沉重地闭一闭眼,“我t想回去。”   姜敏拢着他,感觉男人烧得枯涩的额贴着自己,“你已经回家了。”   男人身体僵直,喃喃道,“我要回去。”   姜敏正打迭言辞,忽一时肩上剧痛,有烫得惊人的湿润的吐息隔过轻薄的纱衣打在那里——她骤然被他撕咬,强行忍住推开的冲动,“跟我回去。”   男人仍无一字,只是死死地,拼命地,像要夺取性命一样疯狂地咬她,从盈满血腥气的唇齿间挤出一句,“我要回去。”    第65章 会死的   姜敏重复,“跟我回去。”   “不。”男人咬牙,“我要回家。”他一掌掀开她,忽一时发作,厉声叫,“我要回家——”   姜敏皱眉,便站起来。男人哆嗦着,气喘吁吁地扶住朱红的宫墙支起身体,“臣回去了。”一只手撑着宫墙,一步一顿地往外走。   姜敏立在原地看着男人伶仃的背影,这人早在中京城破时就已经是个病人,挣扎着活到现在。顶着看不到头的苦雨在河堤上与民夫同住同食,四十三日不分昼夜,事了竟不能忍耐一日,从礼城单骑疾驰二百里回来见自己——   姜敏紧走数步,拦在男人身前。   男人低着头,缩着肩膀,抵着墙根往前磨蹭着走,视野中出现皇帝织绣繁复的一小片衣襟,站住,便仰起脸,身体扭转抵在红墙上,迟滞地看着她。   “你走错了。”姜敏盯着他,“你应去凤台。”   男人双膝发软,指尖掐住墙砖才勉强撑住身体不倒,烧得艳丽的一双唇不住发颤。   “随我回去。”   男人神志涣散,只本能地摇头。   “我正在查一件旧事,董献——就是刚才的人,是用得着的人。”姜敏道,“不是你想的那样。”   男人终于说话,“查……什么?”声线抖得跟凌空悬丝一样,颤个不住。   这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叫他知道的。姜敏道,“等我查明白告诉你——”   “骗人。”男人盯着她,从齿缝中挤出一句,“什么用得着的人需陛下把他放在燕王府,又放在宫里?”   姜敏一句“你怎么知道”冲到口边,险险收回去。她久居人上,被人如此质问颜面尽失,忍着恼怒道,“你这是病糊涂了,同我回去。”   男人低下头,“臣君前失仪……”便道,“臣回去……等过些日……再来给陛下磕头。”   姜敏放弃,“你骑我的马。”打一个呼哨命马近前。那马漫步近前。姜敏握住男人手臂推他上马,感觉衣衫下男人的皮肤烫得惊人,“我带你回去。”   男人埋着头伏在马上,“不。”他说,“臣自己走。”便偏转脸,留一个黑发的头给她。   姜敏退一步,往马腹上拍一掌。御马载着昏沉的男人,小跑出宫。姜敏招一名内禁卫,“你去——送他回去,看着他入府再来回话。”   “是。”   男人走了。姜敏原地立一时不知当往何处,魂不守舍回凤台。徐萃等在阶下,“董献同陛下出去,又独自回来,可是冲撞陛下?”   姜敏如梦初醒,“董献不能留在宫里,但他朕还有用,转往未央坊燕王府旧宅——罢了,你寻个不起眼的住处,让魏钟看着董献,不许随便走动,不许他跑了。”   便不说皇宫是皇帝私宅,便普天之下亦是王土——听姜敏话头,竟要躲着什么人的样子。徐萃反应不过来,“如何不能在宫里?”   姜敏被她问出恼羞成怒的窘境,发作道,“朕说如何便如何——恁的多话!”   徐萃跪下,“奴婢多嘴。”   入夜时林奔入宫,“辅察司等了一日不见陛下,可是有甚么变故?”   “朕正要寻你。”姜敏道,“那个无色要单独拘起来,今日起,没有朕的旨意,不许一个人见他,也不许一个人同他说话——包括你。”   “是。”林奔拱手应了,又道,“陛下,内禁卫来报,今日有人持龙禁令驰马闯了内外两重宫禁。值守禁卫见令竟然任由他出入,实在没有把陛下安危放在心上,臣已下令彻查闯宫人——”   姜敏侧首,“知道是龙禁令——你想查什么?”   “是。”林奔万万没想到马屁拍在成腿上,“臣不知陛下竟然下赐龙禁令,以为令牌失窃——”   姜敏愈加不耐烦,“朕赐令还需向你禀报?”   林奔唬得跪倒在地,飞速辩解,“臣负责宫禁安全,有人持龙禁令闯宫,而且还是公然纵马闯宫,臣心中不安——不能不问。”   “你不知龙禁令是什么,亦没有分寸。”姜敏完全失去耐心,“如此不知轻重,管不了宫禁,不必你操心了,出去将内外宫禁交与魏钟——由魏钟为内禁卫都督。”   说话间便失了权柄,林奔懊悔不已,见皇帝心绪不佳不敢哀求,默默忍了,招心腹过来,“你去打听清楚——今日持令闯宫者何人。”   姜敏捱到半夜,终于忍不住披衣起身,命人备马,乘夜往平康坊去。自从中京城破虞青臣在生死间挣扎数月,虞府上下除了虞氏老宅带来的虞诚,早被换成皇帝的人。   姜敏毫无阻滞进入内宅,差点同出来的虞诚撞个正着。虞诚忙磕头,“这半夜——陛下怎的来了?”   “跑什么?”   “奴才心里着急。”虞诚道,“我们大爷病得厉害,想入宫求个恩典,请孙院正——”   “孙勿出京了,明日才能回来。”姜敏道,“不是命御医来了么?”   “白日大爷醒着,不叫人看。”虞诚紧张地搓手,“现下只怕得再劳动——”   姜敏闻言拔脚便走。入内便见男人埋在枕上,闭着眼睛不住辗转,不时抬手撕扯衣襟,仿佛要挣脱甚么束缚。姜敏抢上前,“虞暨。”   男人一无所觉,犹自辗转。   “虞暨——”姜敏加重语气,“虞暨——”   男人听不见一样,勉力从齿缝中挤出一句,“不能。”又叫起来,“不能——”衣衫在他的撕扯中散了一半,男人指尖掐在颈上,姜敏此时方见他心口脖颈处尽是指尖抠出的朱红的血痕。男人仍不餍足,昏沉间拼了死命地用力,指尖陷入青白的皮肤,所过之处朱痕斑斑。   姜敏见他如此自毁,瞬间瞳孔紧缩,攥住男人手腕将他制住。男人拼死挣扎,直挣得肌肉僵硬青筋暴起,未知多久终于泄力,头颅沉倒仰在枕上,手足震颤,小幅度地哆嗦。   姜敏拢住他,将他拉入怀中,感觉男人滚烫的体温熏着自己,独自一人时飘泊不定的神魄便在这一刻终一落回实处。便偏转脸亲吻男人烧得枯涩的额,“虞暨。”她吻着他,叫着他的名字,“虞暨。”   男人在她的亲吻中慢慢平静,睁开眼,盯着她,“陛下不要我……”又道,“会死的。”   姜敏听得心下剧痛,“莫乱说,你永是我的人。”又低头吻他,“是我的。”   男人沉重地垂下眼皮——做梦吧,只有梦里有这样出格的甜蜜。他放纵自己沉溺在这样扭曲的黑暗里,积累的绝望与崩溃变作滚烫的泪涌出来,漫过没有知觉的皮肤,变得冰冷。不能醒来,醒来什么都没有了。“不能——”他在荒无人烟的绝境中无声呼喊,“不能——会死的……”   姜敏唇边尝到苦涩的眼泪的滋味,便扣住脖颈将他分开一些,男人烧得绵软,软弱无力地抵在她颈畔,干枯的唇不住哆嗦着。   “陛下。”内侍在外道,“御医来了。”   “进。”   虞青臣单骑回来,沈矩留在礼城,孙勿又被姜敏打发去礼城,来的是个面生的中年御医。进门见皇帝倚在榻边,男人没有骨头一样倚在皇帝怀里——虽不相识,既在虞府,必是内阁虞相。他少有陛见时候,无甚城府,惊讶便挂在面上。   姜敏瞟他一眼,“谨言慎行。”   “是。”御医应了,一撩衣襟跪在榻前。姜敏托着男人烧得绵软的手。御医抬手枕过,擦一把汗道,“微臣斗胆,想看一看。”   “看吧。”   御医近前一步,仔细打量男人面色,又掀开眼皮用烛火照一照。退一步道,“大人虚亏高热,又因受惊过度所致神府不属,若安心静养数日,不受刺激,略能好转。”   又是个说不出缘由的病症。姜敏不答,“开方吧。”   “是。”御医应了,退出去。   徐萃在外叫,“陛下。”   姜敏听得皱眉,将男人移回枕上,走出去,“做甚?”   “祖制陛下不可在宫禁外宿夜。”徐萃道,“若陛下执意在外,内禁卫只得来此宿卫——只怕……有碍物议。”内禁卫守在平康坊,叫人瞧见,便什么都藏不住了。   姜敏沉吟一时,“既如此——让内禁卫过来驻防。”   “陛t下?”   “朝服车辇都送来。”姜敏道,“朕从这里上朝。”不顾众人惊慌,自己掀帘入内。只离开这么一会工夫,男人又在枕上辗转,疯了一样掐抓自己脖颈,雪白的皮肤红痕密布,灯下看着竟有些可怖。   姜敏用力制住他,掐着他叫,“虞暨——虞暨——”   男人眼睫震颤,艰难睁眼,怔怔地望住她,“陛下……不要我了……”   “没有的事。”姜敏道,“不会,永远也不会。”说话间倾身上榻,扳住男人消瘦的肩膀将他拢入怀中,“你不要胡思乱想。”   男人埋在她心口,怔怔道,“我走得太久……陛下有更好的……不要我了……”   “我不是在这里么?”姜敏抬手抚着他嶙峋的肩臂,“你睁开眼就能看见。”   男人乏力地阖上重若千钧的眼皮,“陛下不能……我会死的。”怔怔重复,“会死的。”便在她柔和的抚弄中慢慢昏睡过去。   姜敏定住心神,此时方见他衣衫如旧,腰带勒着,除了给他脱了靴子,连发髻都束得同宫中时一般模样——虞诚这厮实在没有照顾人的能力。   姜敏拢着他,一只手解了腰带,拆了发髻,又除去沉重累赘的外裳。男人昏沉中极轻地吐出一口气,宁定一些。徐萃送汤药,见状一言不发放在案上,指一指,又退出去。   男人刚睡下,姜敏便不肯唤他,仍如病重时一般,自己含在口中哺给他。男人恍惚睁眼,感觉被她亲吻,便陷入甜蜜的模糊中,连苦涩也觉不出,只挣扎着低喃,“不能……我会死的……”    第66章 秦王   男人病中极不安稳,每不过半个时辰便挣扎,闹得姜敏亦不曾睡好。刚在天近明时囫囵睡了一个时辰,便听徐萃在外极轻地叫,“陛下。”   姜敏侧首,男人蜷着身体伏在自己身畔,两颊飞着诡异的红晕,烧得口唇发颤。低头贴住男人前额——仍烫得厉害。她不能放心,却不能不走,只得给他拢好锦被,极轻地走出去。   徐萃见皇帝穿中单走出来,强行忍住惊诧,“此处毕竟太简陋,不如带大人回宫。”   “等他醒来再说。”姜敏由她伺候着更衣洗漱,“这府里没个像样的人,你留下——只不许同他说些有的没的。”   “是。”   姜敏收拾妥当便乘御舆入宫。皇帝驻跸平康坊,内禁卫驻军便封了道路,除了虞府,别家住户只得从自家后门改道绕正昌坊和仁肃坊出入。消息比长了腿还快,这边朝议刚结束,那边中京城已是人尽皆知——难怪连续高升,原来这位内阁次相早已是皇帝入幕之宾。   片刻间虞青臣出身缘由便传得飞起——早在前朝时便向皇长女姜莹自荐枕席,被姜莹扒了外裳淋一头热汤撵出来,又走通废帝门路,混到阁臣——这么个声名狼藉的人,不知有甚能耐,居然又入了当今皇帝的眼。   各种猜测不堪入耳,传得飞起。   姜敏下朝回来,进门便见男人双手被极宽的布带缚着,勾着头昏在榻上,黑发凌乱,铺了满枕,白皙细瘦的脚踝以一个奇怪的姿态拧着——像是在挣扎中骤然昏死过去。   御医见她进来扑地跪倒,“陛下恕罪——臣等无法,只得如此。”   姜敏走近,低头便见男人指尖血痕宛然,抬手掀开一点衣襟,心口处亦是如此,昨日还只是朱痕,今日已破肤见血,一片胸脯没个完整处。   姜敏摆手,“怨不得你——去看孙勿回来没有,回来让他即刻过来。”便拆了白布,因为束缚已久,男人挣一下,却仍是以那别扭的姿态昏着。姜敏低头,眼前人满面干涸凝固的冷汗,黑发被汗液粘在颊畔颈边,鬼藤一样攀着他。   像是一只布满隐秘裂纹的玉瓶,就要碎了。   姜敏抬手,掌心贴在他额上——滚烫。一日夜过去,热度没降下去,倒仿佛更高了。姜敏倾身拉他起来,将男人发烫的身体拢在怀里,“你别这样……”她说,“别这样。”   男人手足震颤,从惊怔中醒转,感觉自己被她抱着,初醒时紧绷的身体又松驰下来,沉重地搭在她颈畔,“陛下不要我了……我会死的……”   “不会的。”姜敏抬手,捋着男人汗湿的发,“我永在你身边。”   男人怔怔地,“……是谁?”   “什么?”   “他是谁?”男人筋疲力竭,竟然连珠炮一般质问,“他好看吗?他为什么入宫?他凭什么跟着陛下?”   姜敏一时无语,索性将他分开一些。男人失去拥抱便陷入极度的惊恐,不受控制地又要抬手去撕扯心口。姜敏攥住男人手腕,一字一顿道,“我只有你。”   男人怔住。   “从五年前一直到现在,我只有你。”姜敏道,“我心里只有虞暨,你不知道吗?”   男人闻言,脖颈向后沉倒,视线凝在她目中,像在分辨言语的真假。渐渐绷得笔直的身体泄了力,便哆嗦起来,止不住地打着寒颤,指尖拂在她腕上,雨打过的细枝一样,无力地垂着。“莫……”他几乎要哭起来,“莫哄我……”   姜敏道,“你是虞暨,你不必管任何人的事,我只有你。”   男人终于不能承受,双目慢慢失焦,身体便坠下去。姜敏急忙攥住,男人摔在她怀里,手臂坠下来,砸在榻沿,砰地一声闷响。   外间徐萃乍着胆子道,“陛下——刘相求见。”   刘轨居然追到这里——不见是不成的。姜敏低头,男人昏着,因为烧得厉害,张着口,用力又艰难地喘着气。留他一人亦是不成的,便将心一横,“叫进。”将男人推在榻上,放下帐子。   刘轨入内磕头,“陛下。”   “怎么了?”   “臣惊闻陛下驻跸平康坊,乞望陛下即刻回宫。”刘轨低着头道,“朝中物议沸腾,于陛下,于虞相实在不利——即便陛下不计较物议,陛下在此驻跸,平康坊百姓要如何出入?”   姜敏根本没想到这一层,闻言一滞。   刘轨抬头,“虞相长久陷于流言之中——陛下如此,实在是雪上加霜。”   姜敏理亏,一言不发。二人两相僵持间,帐中有衣裳窸窣之声,混着微弱的一声哽咽——男人的声音在内,尤其痛苦模样。姜敏转头,顾不得刘轨在侧,探身入内。   男人垂着头,昏沉地叫,“……疼。”   姜敏初时惊慌,总算记起这人遍身血痕,必是疼痛,看样子并不十分糟糕——至少没有自毁动作。安抚地握他的手,“就没事了。”男人在她掌下慢慢宁定,复归安静。   刘轨在外听得清白,等皇帝掀帘出来又苦劝,“虞相既得陛下恩宠,入宫便是——怎么能放肆至此,纠缠陛下驻跸于他府上?”   姜敏招架不住,“虞青臣病着,不能移动,朕来此——也不是他的意思。”   “如此陛下更应速速回宫,宫中医药总比此间便捷。”刘轨道,“朝臣不知虞相病症,必会弹劾虞相藐视君上。”   “……朕今日便回。”   “虞相陵水一行其实居功至伟,陛下原可厚赏,如此一来倒要避嫌,陛下委实不该如此。”刘轨道,“大功无赏,实在可惜。”   姜敏向来行事恣意,被刘轨进谏初时因为理亏尴尬,挨了半日骂倒变得皮实,眼下也没什么值得她顾忌,索性便道,“他与朕一体,原就不必赏赐。”   刘轨一滞。   “你去——拟诏。”   刘轨心中生出不祥的预感,果然皇帝道,“虞青臣为阁臣行事有矩,进退得宜,襄助朕躬,卓有功劳——册秦王。”   秦王是诸王封号中最不同的一个——由王君独有。这与辅政院宰辅的职衔大不相同,从来只有王君能做秦王。一般由秦王兼任辅政院宰辅,所以尊相王。偶然也有例外,祖例便有秦王长于军事,兼的是北郡都督,那一位秦王便尊督王。   虞青臣已是内阁次相,又册秦王,内阁首辅早晚是他囊中之物。比祖制定的相王还要高出一级——毕竟内阁不同于辅政院,正经辅臣,不是给皇帝处理家事的。   刘轨没想到今日苦劝,劝出一个王君,他自燕郡便跟随姜敏,心知这位认定的事必无圜,便道,“臣遵旨——恭贺陛下喜得王君,伏愿秦王殿下早复康健。”   姜敏说出口,只觉天地尽宽,“就由你作册封使,安排册封事宜。去吧——你今日进谏,实出公心,朝廷有你这样的直臣,是朕之幸事,着进一级,册辅国公。”   果然——懂得闭嘴的人运气不t会太坏。刘轨就便沾光,更没什么可说,“臣谢陛下隆恩,必定尽心竭力,为陛下分忧。”便低头退出去。一直走到平康坊门口才如梦初醒——   秦王就这么定了?林奔早以相王自居,这么一来,他那个辅政院宰辅岂不是成了笑话?   姜敏拢了帐子,转头便见男人醒着,强撑着烧得粉意融融的眼皮,失神地望着自己。便道,“你听见了?”   男人迟滞地点头。   “听见便同我回宫去。”姜敏四顾一回,“当日分府我便同你说——这地方不必收拾,你住不成。”   男人一言不发,慢慢支起身体,攀援过去,嘴唇便贴在姜敏颈畔,“陛下是不是被我吓到?”   姜敏就势拢住他肩臂,感觉男人因为烧热不时寒颤,便抱得紧些,“是。”停一时又笑,“原来你知道……你这人,既知道病中吓人,莫再这样。”   男人怔怔地贴着她,“我总是生病……很是寻常,竟能吓到陛下么?”   姜敏忍不住,“虞暨,你这是在得意炫耀么?”   男人一言不发埋首过去,面庞完全隐在她颈畔,“是有些出乎意料。“我竟能吓着陛下……总是陛下吓我——陛下不要我,我定是要死的……”   姜敏偏转脸,嘴唇在他眉峰落下一个吻,“这次罢了,以后别再这样。”   男人被她亲得发颤,困惑道,“我回来便入宫去寻陛下……还用了龙禁令。陛下怎地在这里——”   果然——没有记忆。姜敏不答,抚着他发烫的脖颈,“你烧糊涂时吵着要回来,我只得同你一处。”   男人听着,他陷在刻骨的疲倦和烧热中,便连欢喜都像隔过一层蒙布,模糊,又麻木,“真的?”   “是。”姜敏有所觉,“你四十五天没好生睡觉了,睡一会儿,我带你回宫。”   男人“嗯”一声,又问,“陛下怎么知道?”   “不是只你一人给我写折子——”姜敏抚弄着男人消瘦的肩臂,“我还知道你两回落水——”   男人已经陷入恍惚,小声应道,“我没事……不冷……那里没有冰……”   姜敏见他此时并无防备,乘势追问,“冰在哪里?”   “冰……”男人几乎睡着了,“到处……四面八方……都结冰……结冰了……柴火……要柴火……”最后的尾音糊作一片。   姜敏指尖用力,“四面八方都是冰?”逼问,“中京城什么地方四面八方都是冰?”   男人悄无声息,睡沉了。   “虞暨。”姜敏叫他,甚至想摇醒他,终于在目光停在男人青筋分明的消瘦的颈项时忍住。   罢了,来日方长。    第67章 玉契   皇帝在平康坊虞青臣府夜宿的事一日传遍朝野,御史台监察院连内阁六部诸臣,摩拳擦掌,预备弹劾折子,静等三日后大朝日递上——皇帝说不得,虞青臣不过一个阁臣难道还说不得?   这边弹劾折本才草了一个标题,那边内阁次相刘轨亲自拟旨,待诏司用印,平常要走一二日繁琐程序的旨意不足一个时辰便发下——   虞青臣册秦王。   虽然还没有特别提及大婚,但这是板上钉钉的事,秦王封号特别,又是单字王,当今皇帝并无子嗣,除了王君谁能受得起?这是一个极其鲜明的讯号——皇帝登基两年,因为战事屡次耽误,终于要大婚了。   旨意一出,得了消息的朝臣默默收了弹劾折本——没有皇帝的示意主动弹劾秦王,还是新晋秦王,跟指着皇帝本人骂有什么区别?   便偃旗息鼓。   旁人还能暂时忍耐,林奔几乎要发疯——他打从正式出任辅政院宰辅便以相王自居,死敌赵仲德倒台后更无遮掩,朝中趋炎附势之人投其所好,处处以“相王殿下”称呼他,眼下这生硬一巴掌扇在面上,要如何见人?   消息传来,林奔立身不稳,跌坐在地,面色如死。侍从上前相扶,“相爷莫惊,陛下仍是疼您的,不然怎会叫您做着辅政院宰辅——旁人一世也做不上的。”   “说得是……我还是辅政院宰辅。”林奔定一定神,忽一时道,“陛下只说册封秦王,没说要大婚,也没说定他就是相王……陛下从来没说他就是王君——”   “相爷。”侍从见他魔怔,忍不住打断,“必定是他。一个外姓人封着单字王,还是秦王,不是王君是甚么?前回相爷让查持龙禁令策马闯宫的——就是他,应是从陵水回来,持令去见陛下。”   “是他?”林奔慢慢冷静,忽一时笑起来,“他手里有龙禁令?原来如此,早该看出他来——难怪他一个废帝旧臣,不入廷狱,那时还以为陛下给魏昭脸面,错了,全错了——”咬牙道,“还早。一个废帝旧臣,天残地缺的东西,我不信他没有破绽。”   “相爷?”   “来日方长。”   ……   姜敏倚窗而坐,目光投在一清湖无边莲田上,等刘轨说完才问,“都是些什么反应?”   刘轨低头斟酌措辞,半日道,“臣——”   “假话你就不必说了。”   刘轨一滞,硬着头皮道,“秦王殿下为流言所困,陛下亦是知道的。”   话说得含蓄,意思却明白——就是没什么好话的意思。姜敏道,“可有具折弹劾者?”   “无。”刘轨道,“内阁原接了两个动作快的——听闻旨意又亲自走来拿走,说是回去润色。”忍不住笑,“只怕这一润色,要润到告老还乡时候。”   姜敏冷笑。   刘轨道,“陛下圣心既定,流言便不足为虑——可命林相即刻着手,朝中再有枉议秦王殿下者,由辅察司规训。眼下当务之急,应早日大婚,行册封礼。”   皇帝大婚之后才能进行王君册封,否则即便秦王封号与众不同,册封之前,再高的规格仍然只是一个封号。   “册封礼第一件便是祭祖,敬天殿还算近便,朕母族可是在西堤。你看外间那日头——现在行册封礼,跟要他命有什么区别?”姜敏道,“等一时。”   “是,可是秦王殿下情形不同一般。”刘轨道,“殿下长久深陷流言,若只有封号,无有册封——群臣揣摩圣意,说不得弹劾又要群起而上。”   “只能等着。”姜敏想一想,“朕还没有问你,你对朕今日之意可心存褒贬?”   “臣不敢。”刘轨立刻跪下去,“臣为陛下家臣,秦王人选当由陛下圣心独断——不论谁为秦王,臣只为陛下效死。”   说到这种程度都不肯夸一句刚封的秦王殿下,刘轨心里想什么,亦是很清楚,刘轨都这样,朝中议论可想而知——姜敏道,“你能这么想也算明白,去办差吧。”   刘轨埋身磕头,视野中皇帝一点裙摆掠过,消失在凰台殿外。刘轨松一口气——这一关算是过了。只是日后侍奉那位秦王殿下,难关还在后头。忍不住摇头叹气,出宫回府。   姜敏转往殿后,从一碧园回凤台。徐萃迎上,“如此暑热陛下何必奔波——凤台阔大,就在偏殿见人,也不碍的。”   姜敏转入回廊,“你记着——今日起,没有朕的旨意,不许任何人入凤台。凤台宫侍要再挑一遍,不曾在燕王府侍奉过的不留,嘴不紧的不留。”   “遵旨。”徐萃应了,“陛下也太过小心。”   “你不知里头那位秦王招了多少恨。”姜敏冷笑,“落在他们手里,不落个剥皮抽筋都算和善。”又问,“如何?”   “还没出来。”徐萃道,“奴婢在外头听着,初时还有声音,现下安静许多——应是好多了。”   姜敏不答,自掀帘入内,内殿没有用冰,又垂着帘子,竟然比外头还要热三分。姜敏一眼看见男人伏在榻上,衣襟堆在腰际,白皙消瘦的脊背上数十枚银针,暗室中隐隐生光。   孙勿坐在一旁,见皇帝进来也不行礼,只做一个悄声的动作。姜敏悄步走到榻沿,这么热的天,男人半点汗意也无,肩臂处皮肤浮着一层薄薄的胭色,一看便知仍在烧热中。男人埋着头,乌黑的眼睫湿而重,低低地垂着,枕上洇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应是泪。   姜敏悄声问,“怎样?”   “陛下也看见了——降不下来。”孙勿道,“可再多用针他也受不住了。只得等一时,针过督脉,再从任脉入针。”   督脉在脊背,任脉在心口——眼下这是连一半都还没有做完的意思,时间竟用了多半日。姜敏看着昏晕中眉目焦灼的男人,“他这样……再用针受不住吧。”   “也只得受着——再烧下去,陛下刚册的秦王殿t下便要换人了。”孙勿盯着案上燃香,等最后一寸燃尽便起手,撤去银针。   男人疼得哆嗦,艰难撑起汗湿的眼睫,摇晃的视野中有姜敏关切的脸庞,便如逆旅中人终于看见故乡灯火,抬手叫,“陛下——”   却没发出声音。   姜敏握住,只一触便觉掌中男人的身体干燥枯涩,体温高得惊人。尚不及言语便觉肩上一沉,男人竟爬起来,扑在她身上。这么一个动作气力用尽,烧得绵软的身体贴着她,他说不出话,喉间格格有声,像在张惶叫喊,却没有人知道他在说什么。   姜敏拢住男人滚烫的肩臂,安抚道,“你要说什么?你已经是秦王了,永不会离开我——从今以后,你永不会一个人。”   男人摇头,只是凶狠地掐着她,他想要说话,张口却是哑然。   姜敏道,“你想问什么?董献?”   怀中人瞬间身体僵直——   果然。   “一个案子里的人物,忘了吧。”姜敏想一想,“你再把他记在心里,说不得我便当真纳了他做侍君。”   男人掐着她,指尖用力到打颤,指甲深陷在她臂间,这个瞬间他像是要掐死她。   “你已经是秦王了。”姜敏忍着疼,笑道,“甚么人都记在心里,秦王殿下难道不累么?”   男人想说话,想反驳,仓皇间却只发出一连串奇怪的嗬嗬的喉音,畜类一样。他被汹涌而上的羞耻和委屈完全淹没,却不能分辩,只能张着口,不顾形象地,崩溃地痛哭起来,直哭到身体绵软指尖乏力,终于阖上眼,放任自己完全陷入黑暗的泥沼。   姜敏一直拢着他,搭着他的指尖觉出潮湿的汗意,便扣住脖颈将他分开,男人耷着脑袋,沉在她掌间,没有意识的身体仍在不时不自禁地干噎。姜敏仔细打量他,面上满是狼藉的泪痕看不出什么,白皙细瘦的脖颈却分明漫着一层汗意。   姜敏抬手贴住男人前额,转头急叫,“你来看他——是不是降下来了。”   孙勿打从他二人说话便避在一旁,闻言走近,骈二指贴在男人颈畔诊过,又翻起眼皮查看,“是……在发汗了。”他放下心,又忍不住吐槽,“早说过殿下是药浸透了的身子,医药用处有限,全是心里的病——陛下早点来,臣也不必胡乱忙碌这半日。”   “胡说甚么。必是你用针见效了。”姜敏问,“还用针么?”   “殿下已在退热了,还用什么针?”孙勿道,“无事了,静养吧。”自收拾家伙事儿走了。   男人仰面倚在姜敏怀里,片时便似水里捞出来一样,过高的体温骤然消退,男人瑟瑟地缩着,不时寒战。姜敏用锦被裹着他,一只手柔和地拢着他发颤的指尖。   男人渐渐安静,陷入沉眠。姜敏放下心,倦意上涌,倾身躺下,就着相拥的姿态,同他一处睡过去。   醒转时深暗的天幕悬着漫天星子。男人醒着,睁着眼,一瞬不瞬盯着窗外。   “明日你去西暖阁。”   男人一惊,慢慢转头。   “西暖阁有一面墙的圆窗,卧在窗下,漫天星子在咫尺之遥,便如置身九天行宫,是你喜欢的。”姜敏盯着他,“不记得了?”   男人张口,喉间挤出破碎的一声,“我——”   “罢了,你别说话。”姜敏抬手搭在他颈上制止,便在细瘦的颈项处摩挲,“我待你如何瞎子都瞧出来,一个不知哪里的外人能把你激成这样,说出去要笑死人的。”   男人咬牙,面上露出羞愤之色,“什么……外人?”   “就是一个案子里的人,如今却不能告诉你。”姜敏指尖虚虚地扣着他,笑道,“我说了,你再记在心里,我便当真纳了他。到那时,秦王殿下莫后悔便是。”说完翻转身,“睡觉。”   闭着眼等一时,果然身畔男人依附过来,前额抵着她的脊背,“不……不能纳……他……”   姜敏忍着笑,“等你大安了,玉契应也到了……咱们便行大礼。大礼过去你就是王君,总不该再胡思乱想了。”   “玉……契……是什……么?”   “殿下养病吧,不敢劳殿下操心。”姜敏闭着眼睛笑,“时候就知道。”    第68章 为何聘臣   犹是夜深时分,姜敏说完便睡过去,半梦半醒中听见身畔隐约窸窣,“怎么不睡?”   像是害怕吵到她一样,内殿立时销声,瞬间静下来。姜敏倒操心起来,翻转回来——男人蜷着,贴在她身畔,二人之间刻意隔出小半个手掌身位。   姜敏问,“做甚?”   “想……挨着陛下。”男人道,“又怕吵着陛下。”他烧热退去,恢复一点,虽然仍沙哑,总算能说话了。   窸窣声原来他自己一个人纠结时闹出来。姜敏侧身,支着头颅看他——半敞的衣衫下男人的身体瘦得可怜,一眼掠过空荡荡的,像是一片虚弱的浮影,吹口气能散了。乌黑漂亮的眸子却是尤其充盈的,充盈地盛满了她自己的模样。   姜敏只觉自己应是入了魔怔,只看着他便觉酸楚,“怎不唤我?”   男人难堪地动一下,“陛下睡了。我只是……”喘一口气才道,“一个人艰难得很……”他说着话,指尖颤动,想要碰她,又压抑地掐在褥间,“陛下离我近些吧……”   姜敏抬手,掌心搭在他肩上。男人被她一触便心满意足地闭上眼,喃喃道,“陛下……再近些……”   姜敏握住肩际将他拉近。男人掩入她怀中,面庞完全陷在她颈畔,“我一个人……是不成的……”   他们分明只有方寸的距离,只缺一个拥抱,这人便是这般伶仃模样——姜敏叹气,“你这样……当日在陵水是怎么过来的?”   “忘记了……”男人怔怔道,“不止那时,现下便叫我重回昨日,亦是不能够的……阴沟里的老鼠,吃过一口好的,便回不去了……”   姜敏沉默地拢着她。   男人在她怀中仰起脸,“陛下是不是嫌我烦了?”他咬着牙,艰难道,“我必是会得寸进尺的,必是会……越来越叫人厌烦的。陛下——”他得不到回应,心里惊慌,语气却变得锐利,“陛下在想什么,是不是厌烦我了?”   “是挺烦人。”姜敏笑一声,赶在男人发作前道,“我是在想,你病成这鬼样,要怎么去西堤?”   “去西堤——”男人应接不暇,“做什么?”   姜敏道,“依祖制,成礼后才能册封,册封第一件叩拜父母宗族,敬天殿就在中京还算近便,可我母亲出身西堤,你不去么?”   男人听得清白,瞬间只觉旧世的崩塌和新世的欢悦一同涌上来,打得他手足无措,“当真要成礼……怎么能……陛下不叫我一个人……不成礼也使得……”   姜敏皱眉,“不成礼也使得,什么使得——你难道没想过同我成婚么?”   “怎能不想……我当然是想的。”男人咬着牙道,“可我这样的声名,便在梦里想,都很是艰难,我——”   “封王的旨意已经发了,秦王是做什么的,你当真不知道么?”   男人怔住。   “你这人真是——”姜敏扣住他肩臂,讥讽道,“惺惺作态。说甚么不成礼也使得,若我当真不成礼,你是不是又要寻死觅活地吓唬我?”   一语诛心。男人白皙的面上洇出一层鲜艳夺目的霞色,难堪到了极处,连抬头都需要鼓足勇气。他掐着自己,强迫自己不回避,“陛下说的是,我就是惺惺作态,陛下不要我,我定是要死的——我这样,能吓到陛下么?”   姜敏一瞬不瞬盯着他,闻言忍不住笑起来,指尖沿着男人尖削的下颔捋过,“你当然能吓到我——”她说着话,指尖陷在男人微凉的发间,慢慢地捋着,“你莫胡思乱想,我们定是要成礼的。”   男人在她的碰触中身不由主地哆嗦,分明置身于海洋一般巨大的欢喜中,过度的不真实却让他只能感觉惊恐,“我什么都没有……陛下……为何聘臣?”   姜敏听见这话,恨道,“到今日了,你还在问这个?”抬手五指分开扣住他脖颈。男人有一个瞬间的呼吸停滞,克制着本能不去挣扎,只大睁着眼,怔怔地盯着她,“陛下告诉我吧。”   姜敏握一下便松开,“不如你来告诉我——当日你连姜莹都去求了,为何不肯求我?”   男人回避地垂目,“陛下久居燕郡……我那时不识……有眼不认泰山。”   “这话只好哄你自己吧。”姜敏哼一声,“那年除夕你知我是燕王,宁肯到t先帝跟前自请抵罪也不肯求我——若先帝不是一时心慈,判你个斩首,你还有命在?”   男人埋着头,一声不吭。   “命都要没了,也不肯来求我。”姜敏扣住他下颔,迫他同自己对视,“为什么?”   男人分明陷在她掌握之中,竟变态地觉出欢喜,抬手勾在她颈后,“陛下难道不知么?”   “什么?”   “我宁愿死……也不能叫陛下看不起……”他仰着脸,笃定道,“我根本不怕死,我死了陛下总能记得我……若我去求了陛下,至多做陛下的一条狗……”男人无声摇头,“我不。”   “你要我记得你……”姜敏重复,忽一时福至心灵,“难道你那时就——”   “是。”男人道,“我那时心里就只有陛下,我不能做陛下的狗。我要做——”他勾着她,借一分力撑起身体,痴迷地亲吻她的唇角,“陛下心里的人。”他慢慢地吻着她,梦呓一样地念叨,“白节也是一样……我便死也不能去投陛下……我有用处……陛下就会记得我……记得片刻亦是好的……死有什么可怕……我不能在陛下心里……我不如去死……”   姜敏强行攥住三分清明,掩在男人唇上打断,“什么时候的事?”   “什么?”   “什么时候——你心里只有我?”   “梅花……”男人痴迷地凝视她,“陛下给我梅花……是我平生第一次……”后面的话他没有再说下去,只是沉默地扑在她肩上。姜敏身不由主仰面躺倒,一句话到口边险险没敢说出口——好险那日手边有一枝梅花。   忍不住默默吐槽——一枝梅花就被人拿下,这人会不会太容易了?   ……   觉空一早入宫,走一时只觉道路不对,便站住,“你这内侍带路都不对——凤台要往东。”   “对的。”内侍站住,含笑解释,“陛下命去凰台。”   觉空稍一琢磨便知底里,“要去凰台你去,我定是去凤台的——请陛下留在凤台等我便是。”   内侍一滞,“奴才如何做得主?”   “你去回禀便是。”觉空道,“我虽这么说,却不敢直闯凤台——自然要陛下应允的。”   “如此您稍候。”内侍打一个拱便去了。约摸一盏茶工夫回来,“陛下请您去凤台。”便在前带路,笑道,“大师真得陛下圣宠——从未有人敢像您这样要求,还叫陛下允了。”   觉空不答,到凤台阶下施礼作别,便入内殿。姜敏正坐在案前批折子,听见声音头也不抬道,“阿兄好大架子,朕的安排都不肯听。”   “暑热时节,陛下为见臣特意从凤台到凰台——臣实在不能忍心。”   姜敏扑哧一笑,“阿兄怎知朕在凤台?”   “陛下命臣去凰台,不就因为秦王殿下在凤台么?”觉空笑道,“殿下不爱见外人,可臣又不是外人。”   姜敏搁了笔,走到案前坐下,“阿兄难得来一回,用过饭再走——预备了阿兄爱吃的莲叶冷淘,今日还有荔枝酥山。”   觉空原要回绝,听到“荔枝”二字改了主意,“臣谢陛下赏饭。”便把袖中的东西取出来,隔案奉上。   姜敏接过,翻一下,“这是玉契——族身应也得了?”   “是。”觉空道,“记在父亲名下,如今同臣是兄弟,同陛下亦是表亲了。只是殿下声名太显,不好易名,仍然记作青臣——等殿下大安,走一回西堤,往宗祠磕个头便成了。”   “魏青臣。”姜敏盯着玉契上的名字,满意点头,“这个好。”   “陛下可同殿下提过此事?”   “还没有。”姜敏道,“自陵水回来便卧病,原想叫他歇上半月,他又不肯,白日往鸾台理事,夜间总作烧,人都虚亏了——这等事不必同他商量。”   “陛下好歹提一回。”觉空道,“以臣所见,殿下未必乐意认宗——若不同殿下商议,说不得另外生出枝节。”   姜敏原是极笃定的,闻言倒不那么拿实,正等说话,内侍送冷淘来,便停住。所谓莲叶冷淘,以绿豆和面,模子抠出碧绿的莲叶形状,煮熟过凉,配冰,淋上小料——夏日吃着清新爽口,犹是相宜。   觉空咂舌,“冷淘做出这等意趣,还得是在宫里。”便告个罪,自拾箸吃饭。   姜敏转头,“里头也送的这个?”   “殿下还没醒。”内侍道,“也吃不得这个——孙院正不让用冷食。”   姜敏点头,便也吃饭。二人一时吃毕,内侍又呈上荔枝酥山——底下铺冰,上头盖酥,辅以切碎的荔枝小块。觉空大呼畅快,飞速吃完一盏,“臣今日不来,倒要错过,不知陛下有此等好物——陛下好歹记着臣。”   “昨日才送来的,原想给阿兄送去——就这么巧,阿兄竟要过来,便留着等阿兄。”姜敏站起来,“阿兄难得入城,必有友朋需见,不必陪朕了。”   “陛下这是在撵臣。”觉空也起身,“臣确是有事,如此等见一见殿下便去。”   “这次罢了。”姜敏道,“昨日半夜烧得厉害,眼下都还没醒——不见他今日连鸾台都没去?”   觉空道,“殿下根骨不足,还需好生将息。”又道,“等大安了,仍需走一回西堤——回来才好公诸天下。有西堤魏氏在后,物议应能消减。”   姜敏不答,“眼下酷暑,便在宫里亦是七病八灾,等能走动,还不知要到何时——不如简便些。”   “阿俭虽然为族长,但我族中耆老名宿也实在众多,人不露面便做西堤子弟,难以服众。”又道,“当年魏肃公在白节还收了一个,陛下知道的,就是如今的魏昭都督——阿俭命一并补了族身玉契。阿俭的意思,二位一同去,一并开祠认宗。”    第69章 早死了   姜敏仍然摇头,“性命要紧,再等等。”便起身同觉空一同出去。送走觉空回来见男人倚在案边,手里握着刚送来的玉契。盛夏时节男人只拢着件薄薄的青绸氅衣,赤着足,散着发,衣袖随着动作堆在臂间,露着线条秀丽的白皙的手臂和消瘦的双足——   举止超逸,实有魏晋之风。   姜敏退一步倚在门上,含笑盯着他。男人又看了一时才察觉,怔住,“陛下在看什么?”   “自是看你。”姜敏走近,“你在看什么?”   男人一见她便身不由主依附过去,扑在她肩上,手臂绕到身后,拢着她腰线,“我醒来不见陛下……竟慌得很……就到这里来寻陛下……”   姜敏掌心在他颈上摩挲——微凉,热度退了。侧首吻在他耳廓那枚朱痣上,“阿兄进宫来,刚陪他吃饭——你一日没吃东西,饿不饿?”   男人被她亲吻便觉欢喜,闭着眼睛任由她施为,沉迷中间或发出一点粘腻的鼻音。未知多久终于寻回一丝神志,“玉契是觉空大师送来?”   “甚么觉空大师?”姜敏道,“是我阿兄——难道不是你阿兄?”   男人怔住,唇边漫出笑意,“总要等……正式拜见过,才敢这么着。”便道,“陛下不该为难……为难阿兄……我声名如此……怎么能入西堤,使不得。”   姜敏不答,“甚么声名?”   “陛下……”男人道,“我什么不知道……”   自从旨意下发,姜敏一面命林奔约束,一面刻意地控制他行踪,每日只在凤台和鸾台间转——应不至于当面听见甚么流言。便道,“没有的事。”   “我都知道……”男人重复,“我什么都知道。”停一停才又续道,“我不在乎……我若在乎……活不到今日。我有陛下,他们说什么都是不怕的。”   姜敏沉默。   “我虽不在乎,却不能连累西堤。”男人道,“魏肃公是我义父,亦是我恩师,不能报答已是惭愧……怎么能以西堤数百年清名为我庇佑……陛下不能这样。”   枉费自己日日同他厮混,竟不如觉空看他精准。姜敏抚着男人消瘦的脊背,“魏昭也要入族了。你和他都是魏肃公亲传子弟,何必如此拘泥?”   “阿弟不一样。”男人道,“阿弟自幼流落白节,已不知父母是谁,是魏肃公收留他,阿弟名姓都是出于魏肃公,他归西堤,在情理之中——阿弟身世可怜,我却是有父母宗族的。”   你那宗族还不如没有。姜敏总算忍住,“福祸相依——魏昭身世可怜,却也正因如此才得了机缘师从魏肃公,习得文韬武略,为朝廷一方大员。”   “我同他不一样。”男人只是摇头,“我不能。”   姜敏道,“便不说你两度被逐出虞氏家门,即便你仍在t族中,虞氏一门于你亦难有助力。你若不要,日后不论甚么只得自己顶着——可想清楚了?”   “想清楚了。”男人应了,停一时又道,“其实还有一个缘由。”   “什么?”   “我不想借旁人的光。”男人道,“君子立世,当从心从志,不能逾矩——断没有躲在家族后头的道理,更没有躲在高门显贵后头的道理。”又道,“我就是虞暨,这是不能改的。”   姜敏沉默地听着,“早知如此,倒不麻烦两位阿兄——西堤数百年名门,这事其实难得很,阿兄费了许多工夫。”   “陛下这样为我谋划,我心里欢喜。”男人缠在她颈边亲吻,“陛下说过——你心里只有虞暨。我总记着这话……不能就这样改了……我就是虞暨……若换了名姓,以后陛下不肯认我了……我怎么活……”   姜敏被他吻得意乱情迷,闭着眼极轻地笑,“这才是你不愿意的缘由吧……甚么君子立世……尽是些瞎话……”   男人勾着她,二人一同滚倒在地上。夏日衣衫轻薄,厮混半日乱七八糟地缠在一处。男人想要坐起,又被绞缠的布料扯回去,索性躺下,又倚回她颈畔,“分不开了。”   姜敏闻言睁眼,见二人衣料缠在一处,“除了便是。”   “不。”男人道,“不分开。”   姜敏终于听懂他在说什么,抬手拢着头发,“赶紧起来吃饭吧。殿下每日这么着,不累么?”   “不累。”男人抵在她颈畔,蹭一蹭,“能永远这么着才是好。”   ……   赵仲德倒台,内阁便只得两位次相。虞青臣以废帝旧臣身份入内阁原是不能服众的,册了秦王,又在陵水一战成名,虽然仍有非议,但长于内政诸臣谁能不懂虞青臣陵水一行的含金量。能进内阁的人必然没有蠢的——便口里不说,心里亦是服气。   刘轨虽同为内阁次相,但他是皇帝家臣,早在燕郡便跟随皇帝,正儿八经的皇帝心腹,他知道虞青臣深得皇帝宠爱,索性便事事以他马首是瞻。朝中一阁一院两首辅——但凡长眼睛的,都知道至此已成定局。   皇帝大婚,册秦王,刘轨为册封使,命钦天监拈五个日子送呈御览,皇帝挑了小半月,定了小阳春成礼册封。这其实是预料中的事——西堤在南,小阳春既不炎热,又不寒冷,正宜远行。   皇帝婚仪需预备的极其繁琐,日子一定刘轨便忙得脚不沾地,内阁诸事一应推与虞青臣。先时还存了点看笑话的意思,不过五日便心服口服——这位虞相的能耐深不见底,说不定行军打仗才是他正经施展处。   能做秦王,靠的原来并不只是皇帝偏爱。   时日一转便是中秋。三日节休,皇帝因暑热太过,不肯举宴,只命做了时令月饼分与众臣便作罢。皇帝不庆,诸阁院自然是要庆祝的。刘轨为册封使,早十日便往龙兴之地北三郡祭天告祖,不在中京。   内阁只得由虞青臣主持中秋节庆。姜敏听到消息时正倚在水阁纳凉,闻言笑道,“殿下过一时还要回府,原想着过节安生陪我三日,想不到竟比我还忙。”   说话时男人正倾身伏在她膝上,“回去做什么——不能不回去么?”   “刘轨祭天回来便要往王君宗族问礼,你住在宫里算怎么回事?”姜敏道,“既不肯入西堤,便只得去高泽——借这个机会同族人有所缓和,亦是好的。”   “他们早已经撵了我,我不去,我没有什么宗族。”男人道,“我是陛下的人。”   “成礼后不来往便不来往。”姜敏道,“问礼总还是要有的——难道叫刘轨往宫里来问礼?还是去高泽吧。”又笑,“你成一回礼,把人家刘轨忙得脚不沾地,记着好生谢人家。”   男人便知事已成定局,沉默地埋在她膝上,一言不发。姜敏便随他去,自己拿匙一匣一匣地开秘折。男人半日才缓过一点,“那我走了。”   “少吃酒。”姜敏不抬头,“命齐溪跟着。”   齐溪是特意挑的内禁卫,差使只一件——跟秦王出门。男人站起来,皇帝正在低头看折子,他不敢纠缠太过,默默退走了。姜敏等他出去便收了东西,自己往暗阁里取了画卷,命徐萃,“伺候更衣,备马——让董献去辅察司狱等着。”   董献被徐萃养在中京一处私宅。徐萃闻言,“还以为陛下把他忘了,终于要见他了。”   “不是见他。”姜敏纠正,“带他见一个人。”内阁中秋节庆,不闹个通宵都算克制——正是时机。   便换了寻常装束,内禁卫跟着往辅察司去。到地方董献果然等在门上,林奔却不在司里——辅政院亦在节庆。姜敏命狱吏,“你带路——朕要秘审无色。”   狱吏忙引着二人去秘牢,又搬椅子。无色被拘了二月,虽未挨打,苦头却没少吃,早被关得精神涣散面如土色,看见姜敏跟看见救星一样,“陛下要什么,但说便是——这地方不是人呆的,我实在受不住,求陛下放我走吧。”   姜敏握着卷轴,轻轻一展,画卷落下来,“这便是你献与废帝的神卷?”   “是。”无色道,“陛下要看,我熬了小半月画出来。就是这个,一丝儿也不带差的。”   姜敏点头,指尖点着领头蛟身妖物面容,“这个也是你画的?”   “画都是我画的,这个当然也是。”   “朕看这一张人面栩栩如生,是当真确有其人,还是你胡乱画的?”姜敏盯着他,“想清楚再回话。”   “有其人。”无色道,“祭天务求虔诚,原拟的每一妖物都有人面,只是后来时间紧急,只挑出来为首的一个——陛下命我绘当日献与废帝的图,我便依照当日情形绘的,当日的画就是这样。陛下若要完整的,我可——”   姜敏一语打断,“何人?”   “我不认识。”无色被问得一滞,“我照着记忆画的。若不是记性好——”   “你画他,他在做什么?”   “就……被我画……能做什么?”无色莫名其妙,“陛下想寻此人?”   姜敏不好说得太过,便叫,“董献进来。”   铁门从外间打开,董献走进来,垂手侍立。姜敏道,“过去给他看你的脸。”又向无色道,“你看仔细了——当日画的是不是他?”   “不是。”   姜敏心中一动,“你看过再说话。”   “不必看。”无色笃定道,“画里那个早就死了,这个可还活着呢——怎么可能是他?”    第70章 城破   姜敏正同崔喜,齐凌和魏昭商议攻城,薛焱带着个人进来。姜敏瞟一眼,“什么人?”   那人道,“下官薛思恩,薛都督部下军校。奉薛都督之命秘密出城与殿下送呈书信。”   是薛念祖部下,难怪薛焱带进来。姜敏了然,抬手做一个接的动作。薛焱连忙上前,双手捧着书信奉与姜敏。姜敏接在手里,“你们都督在城里还好?”   “是。”薛思恩道,“我们都督假意归附皇……呃,归附逆帝,逆帝对我们都督还算客气——只是近宫十三台不肯再叫我们都督接近了,由逆帝皇后亲自掌握。”   姜敏便看书信,越看越是皱眉,撂在案上,“遗诏既然已经公诸天下,阿兄为何仍然不肯出京?若姜玺狗急跳墙,阿兄有个好歹——我如何同西堤交待?”   帐中寂静下来。半日还是崔喜道,“魏郡公身份贵重,逆帝除非疯魔,应不敢如何——只是中京已是危城,战事一起兵刃无眼,确应谨慎。”   “姜玺都要死了,还怕疯魔吗?”姜敏站起来,“薛思恩即刻入城,告诉魏行俭我即将破城——命他现在,即刻,马上出京,今夜前。”   薛思恩半日挤出一句,“我们都督不知劝过多少回,魏郡公定是不走的。”又道,“魏郡公有言,他以西堤之名代先帝公布遗诏,他留在中京是法理使然,他若走了,世人不能见法理,只能见心虚,他绝计不走。”   崔喜道,“先帝崩逝时二王火并,赵王身死,逆帝以‘国不可一日无君’承位。其时殿下同辛简契合二部交战正烈,虽然是以大局为重,但外人看在眼中,已是默认殿下认可逆帝之法统。”   姜敏一滞,半日不吭声。崔喜便知劝对地方,又道,“如今要推翻逆帝法统,需有能取信天下之人持先帝遗诏,召四方诸王讨伐逆帝,回归正统——眼下中京城里,能做此事的,除了魏郡公,只有赵仲德。姓赵的从来明哲保身不肯惹事。魏郡公一走,殿下师出无名便成逆贼,怎能如此?”   姜敏道t,“阿兄已将遗诏公诸天下——我奉先帝遗诏入京讨逆,如何会成逆贼,阿兄如何再滞留中京危城?”   “殿下——”崔喜苦口婆心地劝,“魏郡公只身出逃,逆帝若掐个‘假传遗诏’的罪名,殿下当如何应对?”又道,“殿下手握重兵,大势尽归,北击二部联军又尽收天下民心,如今殿下所缺无非“法统”二字。魏郡公手持遗诏在京,他便是殿下之法统。”   姜敏道,“没有便罢了,总不能让阿兄拿性命去换。”   崔喜一滞,硬着头皮苦劝,“魏郡公出身天下清流之首西堤魏氏,一言定天下的存在。我断言逆帝绝不敢杀魏郡公,不杀还能叫有心人对遗诏真伪存疑,杀了便坐实遗诏是真,便要坐实公然违抗先帝遗命——他不敢。”   “总不能为一虚名冒此大险。”   “如何是虚名?”崔喜道,“魏郡公为的是殿下法统。”   “什么法统?等我拿下中京城,铁骑之下,我谁敢同我枉议法统?”姜敏飞速决断,“薛思恩回去,传我的话,命魏行俭即刻出京,再不走,日后莫来见我。向薛念祖传我将令——”   薛思恩啪地一声站得笔直,拱手听命,“卑职在。”   “传令。内禁卫即刻兵分四路,一路往远宫十三台护卫先帝遗孀,二路往敬天殿,法祖殿,护卫宗庙家法,三路往魏国公府护卫魏郡公,第四路往鸾台保赵仲德无事。   “是。”   “若不能兼顾,记着——”姜敏沉吟一时,“敬天,法祖二殿和国公府不可有任何差池。”   “是。”薛思恩应了,见姜敏别无二话,“卑职即刻入城知会薛都督即刻安排——殿下放心,万无一失。”   姜敏一直等他出去才道,“让京畿的人都进来。”   便听铠甲碰撞混着脚步声近,帐帘掀开,三员大将引着数十名将校入内,“殿下。”   “魏郡公传先帝遗诏——逆帝绞杀赵王,逼死先帝,以天命自居,自命为帝,如此倒行逆施,人神共怒,天地不容。去岁因北御二部外敌只能容他祸乱京城,如今强敌既退,怎能不讨?”   众人拱手,“我等愿奉燕王殿下为主,共讨逆贼。”   姜敏站起来,“传令——”   众人啪地一声站得笔直,附耳静听。姜敏便道,“刘存煦引京畿左卫五千,夺长宁,朱雀,含光三门。牛千绩引右卫五千,夺安定,玉祥,尚善三门。薛存礼引骁卫五千夺文昌,尚勤,尚俭三门——今夜子时起事。此六门驻防稀松,你等夺门后城门紧闩,禁止出入。京畿戍卫自都督以下,不论是谁,从命者引其一同讨逆,不从者,斩。”   众军拱手,齐声应诺,“遵命。”   姜敏转过头,“齐凌。”   “在。”   “你引燕护军八千,夺西侧尚德门——给你一个时辰,夺门焚烟为号。”   “是。”   “薛焱。”   “在。”   “命你引燕骑军三千,夺东侧永安门——我也给你一个时辰。”   “是。”   “崔喜跟着我。”姜敏道,从正面强攻中通门。各处夺门俱以焚烟为号。“她说着话,目光众人面上掠过,“诸君,讨逆还朝乃国之大义,我等禀承大义,何敌不克,何功不夺?封爵立姓便在今日,恩荫子孙便是今时。”   众人闻言振奋不已,举起刀兵,高声叫道,“克敌——夺功——克敌——夺功——”   先皇离世时姜敏北上御敌不在中京。中京三支禁卫,内禁卫薛念祖虽早投了姜敏,明面上还是皇帝的人,中京戍卫都督是姜莹王君赵宿,京畿戍卫三总管虽然也是早投了姜敏,但都督王灿是姜莹门人——不论从哪里看,姜莹在京占尽先机。   谁知竟阴沟里翻船,被姜玺占了内御城门,趁姜莹入宫探病打了埋伏,姜莹被一刀斩首,赵王府满门被杀。皇帝听见消息厥过去,当场死了。   姜玺虽然掌握宫禁,却找不到遗诏,逼问待诏司总管,接连勒死两个也没能问出传国玉玺下落,最后一个虞青臣入司时日尚浅,又是自己人,只得罢了——硬着头皮以“先皇口谕晋王继位”和“国不可一日无君”为名登基。   如此先天不足,便是不祥的预兆。   其时姜敏正在东北境同辛简契合二部激战,战况不明,众臣便都顺势归附姜玺。姜玺做着皇帝,虽因南边洪水说不上顺心,但起码还像个皇帝的样子。八月后北境战事初见端倪,朝局立刻转了风向。   先是西堤魏氏少主魏行俭大张旗鼓公然入京,上呈先皇遗诏——旨意明言由燕王姜敏继位。其上传国玉玺朱印分明,辩不了一个字。而且这遗诏通传朝野也罢了,竟然在大朝上以清流之名当众奉与姜玺,要求姜玺遵从先帝遗愿,还位燕王。   姜玺勃然大怒,以妖言惑众之名缉拿魏行俭,押在监察院待审。这一缉拿便捅了马蜂窝子,姜敏听见,持传国玉玺,以讨伐“绞杀赵王逼死先帝之大逆罪人”之名举兵南进。所过之处,各地州府望风归附。   姜玺慌得一比,召刘奉节窦玉川入京勤王,被燕王大将徐坚和常斯明堵在北境寸步不能进。又召各地州府入京勤王,诏书倒是下了,三日间竟然连中京城都没能出得了。   直到此时姜玺才如梦初醒——内禁卫,中京戍卫,京畿戍卫必然有一个已经暗暗归附了燕王。姜玺顿觉风声鹤唳,身边都是反贼。想换人,怕立马就死,可若不换,又不知未来死在哪一日。   如此惶惶不可终日过了五日,燕王兵临城下。攻城之战于子时开启,不过一个时辰中京十二门尽归燕王。皇后赵丽姝高呼“养士千日用士一时,”,亲自领中京戍卫于中京诸坊同入城的燕王军殊死搏斗。姜敏恐怕毁伤京城,不准骑兵参战,只命京畿戍卫与之缓缓缠斗,足足打到傍晚才将中京戍卫主力灭得七七八八。   姜敏引军入内御城,刚走到城下便见昭阳殿莲台燃起冲天大火,姜玺身着龙袍,在众目睽睽中从莲台高处一跃而下,投身火海。   独善其身的内阁首辅赵仲德终于现身,以百官之首的名义引内阁六部,辅政院三司,各督抚,各部院一众官员长跪于昭阳殿前迎接王师。亲自草拟三千字折本,言辞恳切,请燕王殿下上承天命,下恤百姓,不辞劳苦,登基为帝。   姜敏不接,以“入京讨逆当功成身退”为由拒绝。赵仲德再次上书,再次不接,再乞,再辞,三辞三让之后,姜敏勉为其难,在新年第一日被迫登基为帝——   废帝一朝历时九个月零三天,到此终结。   这些都是后话。姜敏攻破中通门入城,纵马到未央坊前时,外御城内杀声仍未止歇。她只瞟一眼便转向一街之隔的平康坊,“你阿兄的宅子就在那里?”   “是。”魏昭道,“殿下怎知我阿兄住那?”   姜敏道,“外头传的——说你阿兄深得逆帝宠信,赐宅平康坊,一个阁臣,同诸王诸相一个待遇。”   魏昭脸一黑,“殿下莫听外头乱说,我阿兄是个傻的,只知道为民谋利,但凡存了旁的心思,谁不知天命早归殿下,怎么肯替逆帝接手陵水那个烂摊子?现在还在河堤上给逆帝卖命?”    第71章 莲台   魏昭见姜敏并无恼意,眼下时机合适千载难逢,翻身下马跪地,“阿兄只是一时为逆帝所用,卑职敢保他绝对没有附拥逆帝之心,求殿下恕了他。”   “只是一问,起吧。”姜敏道,“姜玺为帝,为之所用的人也不算少,总不至于个个都是逆臣贼子,慌什么?入冬是枯水时节,堤上的事不用一直守着,你回去就给你阿兄写信,让他速速回京,等议过,无事此事便揭过。”又道,“林奔在近宫十三台,他读书有限,你去看着,要紧文书和印玺不能毁伤。”   “是。”魏昭见她确实没有牵连的意思,便放下心,磕头道,“卑职现下便去。”转身走了。   魏钟跟在后头,“近宫十三台久为逆帝所制,都是皇家宫寝,打老鼠不能伤着玉瓶儿,薛都督想要活捉逆帝,只怕还要些时辰。”   “姜玺不会被薛念祖活捉的。”姜敏道,“再怎么不济亦是姜氏子弟,怎能落到活捉?”又问,“阿兄可寻着?”   “还没有消息。”魏钟道,“林奔入城第一件便控制了监察院,上下搜遍不见魏郡公——早前殿下命魏郡公出城,说不定已经走了?”   “但愿走了。”姜敏说着,又摇头,“必在城里,肯听我的他t也不是魏氏少主了。”正说话,外御城门从内打开,早在过午时中京城中激战已停,只有内外御城犹在困守。此时已经入夜,薛念祖衣甲上隐约有血迹,持刀走近,单膝跪于姜敏马前,“殿下,近宫十三台已经得手。”又道,“逆帝仍然困守昭阳殿——莲台起火,请殿下令,可否强行攻之?”   “起火?”姜敏皱眉,“你同我去看看。”   “是。”薛念祖召一匹马,刻意落后半个马头,一路一路道,“自从逆帝杀赵王承位,近宫十三台便不许我等插手,城门战事起时,末将便命强攻近宫十三台——只是昭阳殿国家重地,不敢用重兵器。”   姜敏问,“可知为何火起?”   “尚不知底里。”薛念祖想一想,又道,“近来逆帝同一妖僧走得极近,传言妖僧献神卷于逆帝。卑职听着流言,说什么神卷焚之可达天听——若传言无误,说不得便是在焚烧这劳什子神卷。”   姜敏听得皱眉,“烧幅画能叫莲台起——”话音未落便见东天火起,几乎燎了半座城。暗夜中黑红的火焰卷着木料的残渣和零星的火星漫卷上天,眼前殿宇陷入一片火海。   薛念祖一惊,“那是昭阳殿——莲台?”   “你说这是在烧画?”姜敏飞速道,“再烧下去内御城都要不保,即刻命人全力救火。还有,守住昭阳殿所有出口,姜玺只要现身便拿下——不许伤人,我要活的。”   “是。”薛念祖应一声,打马疾走。   姜敏停一时,亦打马入内。刚走出丈余,魏钟惊叫,“殿下看那边——”   姜敏转头,便见火舌尚未吞没的莲台莲花顶上一个人慢慢现身,暗夜中乌黑绣金的皇袍随着雪风烈烈起舞,火光照亮来人面庞——正是姜敏久不见的二哥姜玺。   姜敏急道,“他要做什么?”   “这是——”魏钟唬得面色如土,“殉城”二字到口边不敢说。便见楼顶那人张臂仰首,长声大笑,高声呼叫,“天要亡我——非我之过——”笑声到最尖利时纵身一跃,便如落叶离枝,没入火海。   姜敏应声闭目,许久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去——看还能不能救,若死了,要体面收敛。”   “是。”魏钟应了,打马便走。   中京在手,姜玺身死,不论怎么说,一切已尘埃落定。姜敏勒缰驻马,目光落在莲台跳动的暗焰之巅,竟在这个瞬间生出言辞难以形容的伶仃和空寂,散马缓缓往莲台去。   过夹道便听喊声四起,宫人来来往往,乱着灭火,大火中梁柱崩塌,木屑四溅,不知什么人在尖声哭叫,不时有受伤的人从殿内搀扶而出。火光把此处殿宇照得亮如白昼,人间炼狱一样乱作一团。   随从便劝,“此处实在不成体统,逆帝既已身死,殿下不如回王府暂——”   “怎么就死了?你看见了?”姜敏不顺心,转头便骂,“没看见起火?你们就站着干岸看着?”   随从莫名挨骂,终于记起死的那个是人家亲哥,灰头土脸应一声“是”,引燕王随侍同宫人一处救火,只留两名随侍护卫殿下。   姜敏少入中京,宫人几乎不认识她,奔走救火时不时同她身畔掠过,时有磕碰。随侍忍不住劝,“殿下回吧,有事魏将军定会通禀的。”   姜敏正待要走,见里间宫侍用旧门板和春凳等物抬着白布盖着的尸首出来,便避往一旁。随侍抢一步拦在前头,不叫殿下沾上晦气。姜敏乘在马上看着他们搬运死人,便见一张门板上白布覆着的人头颅一偏,她心中一动,“停下。”   火场吵闹,这一声连燕王随侍都没听见。姜敏一提马缰上前,隔在宫侍身前,“叫你停下。”   宫侍虽不认识燕王,但外头打仗,眼前人红袍金甲腰悬宝剑,贵气逼人模样,忙撂了门板跪下去,“将军饶命——死人晦气,恐怕惊着燕王殿下,总管命奴等拉去宫外烧人场去。”   “烧人场?人还没死就拉去烧了?”姜敏斥一句,便下马近前,倒转鞭梢撩起白布一角,稍一瞩目便是瞳孔紧缩,撂去马鞭伸手揭开白布。   男人卧在门板上,满面烟尘,黑发凌乱。大雪天气身上只有一袭薄薄的绸衫,衣料却极佳的,火光映照下下流光溢彩如蕴星光,却薄得可怜,隐约可见劲韧修长的腿部线条。赤着的足和一段小腿早冻作青白色,趾间冰凌未销,便连脖颈和连指尖都有残余的冰渣子——   这是虞青臣。   中京一别,再见竟是如此。姜敏勉强定住心神,指尖哆嗦着掠在男人鼻间,没有气息。她心跳骤然停滞,指尖触在男人心口——隐约还有一点暖意。便压在他心口处用力摩挲,转头叫,“叫孙勿——快!”   战事一起恐怕燕王有伤,孙勿一直随侍在姜敏身侧。闻言疾奔上前。姜敏急道,“心口还是热的——救他!”又加重语气,“救他——绝不能死!”   孙勿早在燕郡便随侍燕王,第一回听见这么不讲理的命令从她口中说出来,心知此人要紧,一句“只怕活不成”强行咽下,袖中掣出一条针带,指尖一掸十数枚细如牛毛的银针擎在指间,运指如飞,银针尽数针在男人冻得青白的足底。   足心诸穴原是人最为敏感处,眼下银针入体,男人全无反应,死了一样。姜敏立在一旁,入了定一样,一动不动,一言不发,沉默地看着孙勿施救。   孙勿换一枚针,足有婴儿半指粗细,握住男人足踝,掌心发力生生撞入足底涌泉,又起出来,足足三下,男人趾间终于有了微弱的蜷缩。   姜敏看见,欢喜道,“动了。”   孙勿当然看见,起身扑到男人身前,掀开轻如蝉翼的薄绸衣襟,运指如飞,便有数十枚银针针在心口,便低头瞩目死死盯着男人瘦得可怜的一片胸脯。时间走得尤其缓慢,未知多久男人终于头颅挣动,胸脯微弱起伏,恢复呼吸。   姜敏身不由主退一步,脊背抵在结冰的宫墙上,生疼。   “带去暖和地方,煮热参汤,热水,生火,要暖,不能再冻着——再不能冷着一点。”孙勿飞速说完,“我先回王府安排煎汤。”不等姜敏答允一跃上马,打马疾走。   姜敏定住神,“回……回燕王府——去个人,命徐萃速速预备。”随侍送大毛斗篷过来,姜敏接过,搭在男人身上,又抬手除去自己斗篷,连着先前的一处拢着他,将男人冻得青白的身体裹得密不透风,“快——回去。”走两步又命人,“你回去,方才那些人都要重新看一遍——还没死就拉去烧了,这是人能做出来的事?草菅人命的东西一律重杖五十,给我撵出宫去!”   孙勿回燕王府药庐,飞速抓出草药,喊醒睡得昏天黑地的药童,嘱咐过煎法,又马不停蹄赶去燕王内殿,进门便见男人平平卧在榻上,看不出一丝活气,身上裹着极厚的锦被。燕王坐在一旁,攥着男人冻得发青的一只手,不住摩挲。   燕王内殿冬日是要烧地龙的,原就不冷,竟然还烧了两个熏笼,热得外裳都穿不住。孙勿擦一把汗,掷去斗篷,疾步上前,伸手诊过,神经质一样道,“还有命在,还有指望。”又问,“参汤得了吗?”   “还在煎。”姜敏道,“给他噙了参片。”   孙勿闻言侧首,果然见男人齿间噙着薄薄的参片,参片色泽深暗,纹路极密——至少有三十年以上参龄。点头道,“大人其实已经呼吸断绝,殿下这是在同阎王挣命呀。”   “同阎王挣命,也要挣一回。”姜敏道,“不管怎样,他不能死。”   孙勿闻言沉默。不一时徐萃送参汤进来,孙勿便道,“扶他起来。”   姜敏侧身上榻,连人带被将男人完全拢在怀中,男人脖颈无力,头颅软软沉在姜敏颈畔。孙勿近前,伸手便掐住男人下颔,迫他张口,另一只手用银匙舀汤,抵住舌根强灌下去。到这般田地男人都没什么动静,只有咽喉被动滚动,被动地往下咽着滚热的参汤。   徐萃在旁捧着汤碗,忍不住道,“虞二郎不是早已出京去陵水?怎的还在中京?”    第72章 挣命   姜敏倚在榻边,拢着男人没有知觉的身体,内殿连枕褥都被烘得暖和,他的身体却仍然是冷t的,所幸呼吸恢复,不似先时悬悬欲断的模样,每一秒都像就要死去。   男人埋首陷在她颈畔,一动不动,若不是不论如何刺激呼唤都没有反应,他看上去仿佛只是睡着了。   孙勿道,“抓了药煎了热汤,需浸些工夫,不如将大人移去后殿?”   “不必。”姜敏道,“就在此间起居便是。”   孙勿走出去,不一时侍人抬着浴桶进来,来来回回地往桶里注滚热的水,药童又用大桶提着烧滚了的褐色的汤药,一同注在桶中。孙勿道,“殿下暂避。”   姜敏只得将怀中人推过去,眼见男人扑在孙勿怀里,因为脖颈无力支撑,头颅摇晃着左右沉倒,细瘦的两条手臂坠在身侧——任人摆布的模样。   姜敏看他这样,用力转头,自走出去。独自在门外站立一时,拿定主意,转回去,掀帘入内。孙勿正指挥两名侍人架着男人沉在药水中,听见声音转头,“殿下?”   “亦不必回避了,我就在这里。”   当今虽然不讲男女大防,但不是夫妻,浸浴这等私事总不该在旁。燕王这话的意思已是极明白——这位大人定然是要入燕王内闱的。等燕王登基,至少也是个侍君。   孙勿沉默,“应一个时辰,殿下既然在此,我去外头守着便是,若有危急,殿下唤我。”说完自引侍人退走。   姜敏立在一旁,低着头出神地盯着男人。未知多久魏钟在外道,“殿下。”   姜敏不耐烦转头,“做甚?”   “魏郡公到了。”   姜敏心中一动,转头见男人仍然无知无觉,完全深陷在墨褐色的蒸腾的浴水中,只露着白皙一段脖颈和湿漉漉的头,眼睫深垂,一动不动——除了还有呼吸,跟死去的人没有什么分别。   姜敏强忍不舍起身出去。魏行俭和觉空二人并肩立着等在门上。魏行俭看见姜敏便双目放光,苍白的面上漫出欢欣,“殿下。”便要拜下去。   姜敏挽住,“阿兄勿要多礼。”转头向孙勿道,“你进去看着他。”孙勿打一个拱,低头入内。   魏行俭不留意,只含笑道,“殿下筹谋数年,今日一举功成,恭喜殿下。”   “全仗阿兄扶持。”姜敏道,“阿兄入京,我一直恐怕姜玺大势已去狗急跳墙伤了阿兄——阿兄实在不该不听我言,留在中京,冒此大险。”   “殿下看我——不是全然无事么?”   觉空冷笑,“甚么无事,若不是魏钟都督打发禁卫来得及时,你已被逆帝连同莲台一同举火殉了,怎么敢大言无事?”   魏行俭瞟他一眼,“休得妄言。”   “何意?”姜敏皱眉,“魏钟遍寻监察院不见阿兄,以为避难去——竟然仍是被姜玺拿了拘在莲台么?姜玺为何要举火焚烧莲台?”   魏行俭道,“逆帝其实有些疯魔了,一个人死还不够,想要寻人殉——”   一语未毕,内殿方向“哗啦啦”一连片水响。姜敏面色骤变,留一句“出去等我”,转身疾步入内。掀帘便见男人双足收拢,水淋淋一只手掐在桶沿,难受得头颅转动,却只能强抻着颈子,发不出声音。   “虞暨——”姜敏叫一声,抢到近前,“他怎么了?”   孙勿紧张地擦一把汗,“应是恢复知觉。其实是好事,殿下勿慌。”一只手按在男人肩际,另一手没入水中,搭在膻中穴上处不住按压。   男人僵冷的躯体被混着烈药的滚热的浴水熏出活气,死去的知觉复苏,躯体被强行唤醒。曾经遭受过的刻骨的苦痛在冰山下苏醒,便如火山喷发,汹涌而上。他难受到了极处,却挣扎不得,如被绳索束缚,勒着口嚼——不能动,没有声音。   世界在他的苦痛之外运转,只有他独自沉溺沉海,坚冰之外听见他有人在叫喊——   城破了。   燕王入京了。   ……   燕王入京,姜敏回来了,他却要死了。   ……   姜敏攥着他,感觉掌下躯体渐渐紧绷,不足片时便如弓弦断裂,又软塌下去。姜敏低头,视野中只剩下男人罪印鲜明的半边侧脸,和滴着水的乌黑的发。急叫,“孙勿,他——气息是不是断了——”   “必是受不住。”孙勿应一声,扣住男人后颈,将他半边身体强抻出水面,保持呼吸通畅,取银针,接连针在心口,颈畔。又一刻工夫过去,男人微弱地挣动一下。孙勿松手,男人又沉入水中,头颅便搭在姜敏臂间。   姜敏悬着的一颗心落下,砸得心口生疼,抬手抚着男人湿漉漉的鬓发,神经质地念叨着,“没事……不会有事……不会死……不会的……”   魏行俭僵滞地立在门畔,眼睁睁看着姜敏跪坐在地,失魂落魄地拢着男人瘦得可怜的脖颈。男人头颅沉倒,软弱地搭在她臂间,黑长的发滴着水,水滴无声地坠在姜敏缂丝织锦的名贵的袍子里。姜敏一无所觉,只是跪着,埋着头,贴着他,两个人相依相偎,一同在生死间挣扎。   魏行俭勉强道,“我——”只说一个字便滞住,深吸一口气,“我二人在此不合规矩,出去吧。”便用力转头,自走出去。   觉空跟在后头,半日才打迭出言语,“皇家宫院众多,你是魏氏少主,再怎样也越不过你,何况眼下情形凶险,说不定一个不治——”   “此话休提。”短短一段路魏行俭已恢复镇定,只道,“莲台凶险,我性命是人家所救,怎能同他相争?”又道,“不许再提。”   觉空道,“先皇后虽然出身西堤,但后来同陛下交恶,宫变时皇后身死,叔父被贬斥出京至今下落不明,连累燕王失宠贬居燕郡,魏相也被一同发往燕郡避朝,终致早逝。族人蛰伏至今——燕王为帝,相王出西堤,是族里早认定的事,便是殿下自己心中也是有数的。如今不过多一个虞青臣,此人既无家族,又无功勋,你怎能见难便退?”   “相王出西堤……”魏行俭漠然道,“先皇后倒是出身西堤,不是仍然如此下场?不说我性命是人家所救,便不是,君心在人家身上,争有什么用?”又道,“强求到最后,不过是把先皇后经历重演一遍,不是我的,我不要。”   “可是族里——”   “族里有从龙之功还不足够?”魏行俭打断,“物盛则衰是天地常数——欠着些,只怕还能长久。”   觉空深知魏行俭,主意一定便无转圜,只能闭嘴。二人相顾无言坐着。足足半个时辰姜敏才出来,衣襟犹在滴着深褐色的药汁。魏行俭从不曾见她如此狼狈,只能偏转脸,全作不见。   姜敏勉强道,“阿兄久等了。”   “无事。”魏行俭问,“虞相如何?”   “还……活着。”姜敏定一定神,“虞青臣不是在陵水堤上么,怎么仍在中京?”   “应是逆帝命他回来的。”魏行俭道,“遗诏现世,传国玉玺行踪便藏不住,待诏司总管已死了两个,能秘密转送传国玉玺出京的便只有虞相——逆帝怎么可能放过他?”   “怎能不知?”姜敏道,“所以命他早出中京避难,为何回来?”   “说不得着了暗算,绑回来。”魏行俭面上露出惭色,“我也是在莲台看见,才知道虞相竟然不在陵水,竟然落在逆帝手里……”   姜敏勉强敛住恼怒,“我遇见他已是危殆——姜玺这是把他怎么了?姜玺为何自绝,莲台为何起火?”   魏行俭不答。   “阿兄?”   “等虞相醒转,殿下问他便是。”魏行俭摇头,“此事断不能出我之口——殿下见谅。”   西堤魏氏家训——君子立世不议人是非,不讥人之过,不誉人之能,不矜人所长。姜敏其实根本拿他无法,只得道,“我今日有些急躁,阿兄莫怪我——此一役阿兄居功至伟,敏敏都记在心里,阿兄累了,回府休息吧。”   “此为臣本分——殿下此言,臣如何承受?”魏行俭说着话便站起来。觉空想说话,终于没敢,便也站起来。二人齐齐行礼,作辞出去。   姜敏回去。虞青臣平平卧在榻上,已经换过干燥的薄绸氅衣,衣襟两边分开,孙勿立在一旁施针。孙勿出身医家,早年成名,姜敏自打认识他,从未见孙勿一日里给同一个人两度施针,更不要说数度。   孙勿收了针,拢了衣襟,搭上锦被。转头见燕王殿下在一臂之遥立着,忙解释,“殿下出去时大人气息停了片刻,只得如此。”   姜敏问他,“会死吗?”   “应……不至于。”孙勿谨慎发言,“最险是在莲台,既然熬过来了,必有后福。”   姜敏正待说话,外间魏钟道,“殿下,赵仲德和薛念祖二位大人t求见。”   “中京初破,诸事待殿下决断。”孙勿道,“我守在这里便是。”又道,“殿下便不去,我也要守在此处——大人如今气息不稳,离不得大夫。”   姜敏拿定主意,“如此——我便将他托付与你。”她说着话起身,郑重施一个礼。   孙勿唬得起身,还不及说话,燕王已经转身走了。他只觉一颗心砰砰跳,原地坐一时恢复神志,目光投在男人薄得可怜的胸脯上——难道不止侍君,竟是个贵君的格局?    第73章 忘了   燕王军入城,姜玺践火身死。赵仲德以百官之首伏请燕王登基。等三辞三让的流程走完,除夕已过。新年第一线曙光从天边浮现时,姜敏登基,改年号归义。因为北境二王不归,辛简部又在虎视眈眈,南方水患刚过百姓贫苦,姜敏命免去登基大典仪式,一任诸类精务简政,给百姓生息休养。   姜玺是自命为帝,新帝登基便命废姜玺帝号,废帝皇后中京破城时战死,二人只有一子,年九岁,新帝命不再牵连,封其子尚德王,姜玺夫妇仍然以亲王之礼下葬。   燕王府军校干部们毫无悬念补入院阁诸部,门阀世家各有沉浮不必细说,只有西堤魏氏最为瞩目,皇帝不等叙功,第一道旨意直接册封三个——先帝内阁宰辅魏煊封一等安远公,先帝内禁卫都督魏燐封一等忠肃公,魏行俭从三等郡公连跳五级封一等文靖公。前两个都当年先帝亲自贬出中京的,人也已经死了,不提。魏行俭这么一点年纪至人臣之极——引得朝野侧目,无不议论魏行俭必是相王人选。   西堤显赫,至此已到极处。   又命燕王禁军都督林奔出任辅政院辅察司总管,主持清理废帝遗孽,废帝旧臣自赵仲德往下,不论官职大小爵位高低一律纳入廷狱过审,废帝时期助纣为虐残害忠良的,准许上书陈情免罪。   虽然都入了狱,能得皇帝信任的,走一个过场便能出狱回家,剩下的要么老实上表陈情,要么扛住廷审——   除了虞青臣。莲台大火,昭阳殿近旁数重宫殿有损,近宫十三台乱成一锅粥,根本住不得人。皇帝仍在未央坊驻跸,无人知晓宫闱深处,废帝阁臣虞青臣非但不曾入廷狱一日,还一直与皇帝同居同食——只是他始终神志不复,什么也不能知道。   期间数度呼吸断绝,全靠孙勿施救。孙勿寸步不离在旁守着,直熬得眼圈发黑四肢疲敝。便到新年第一日皇帝登基,虽免典仪,但祭天祭祖召见诸臣的必要过场全部走完,也用了一整日。   姜敏回府便见孙勿的族侄孙凛守在廊下煎药,“孙勿在里头?”   “师叔睡去了。”孙凛道,“熬了这么些日子,实在累得不行。”又忙着解释,“大人无事了,臣在这守着也得。”   “他醒了?”姜敏应一声便往里疾行,掀帘见男人平卧在榻上,双目紧闭,张着口,艰难地喘气,额上垫着冷帕子。她看一眼便皱眉,走到榻边探手贴住男人脖颈——滚烫,“这是无事?”   孙凛道,“眼下烧热是寒症发散,已无性命之忧——陛下看着,是不是比前些日强?”   是比前些时浑身发凉气若游丝时强——至少像个活人。姜敏不言语,孙凛便道,“陛下放心,臣守在外间,这等热症臣能处置——师叔缓过劲就来。”他见皇帝无话,便退出去。   姜敏除去外裳,倾身坐下。这么些时日昏睡,只能强行灌些汤药,北境磨砺的一点可怜的根骨烟消云散,眼前人薄得可怜,仿佛碰一下都要散了。姜敏摸一摸湿巾子变热,另换一条冷的给他搭上。男人有所觉,昏沉中侧首躲避,姜敏握住男人下颔,不叫颊上膏药蹭在枕上。   男人皱眉,便睁开眼。姜敏猝不及防同他对视,这么长久的分别,第一次看见他的眼睛,她有一个片时的慌张,一时不知如何动作,只能僵滞地看着他。   男人怔怔地,艰难张口。姜敏问,“怎么了?”便附耳过去,男人枯涩的唇触在她耳廓,有粗粝滚烫的触感,姜敏仔细分辨——   久一点。   “什么?”姜敏俯身,掌心扣在他颈畔,安抚道,“什么久一点?”   过高的体温熏得男人睁不开眼,瞬间盈满苦涩的泪意,他在她掌下闭目,泪珠漫过他烧得发木的面庞。他强撑着一点意识,艰难道,“殿下……别走……这次,久一点。”   “我当然不走。”姜敏眼看着他的眼泪漫过药膏,混作一片泥泞——等会要重新上过。“这次是什么?”她说着心中一动,“上次又是什么?”   “就是上次。”男人勉强撑起眼皮,“我总是……看见殿下……殿下在那里……上次,我叫你……就走了……太短,太短了……”   “你总是看见我——”姜敏道,“这些天——你都能看见我么?”   “嗯。”男人喘着气,艰难道,“殿下……太短了……”   姜敏想一想,“你看见我时,我对你好么?”   男人怔住。   “竟不好么?”姜敏含着笑道,“那是我的不是。以后要对你好些。”便觉臂上一紧,男人骨节分明的一只手死死扣在那里,指尖掐作青白色。   姜敏正搭着他,感觉男人指节用力到战栗。转过头,男人掐着她,拼命地往上抬起胸脯,却不能移动分毫,白皙的颈项拉作一段僵硬欲断的线条。男人口唇发颤,双目通红,他想说话,急切中却只发出一片凌乱的喉音——额上的湿布巾随着动作坠在枕上,洇出一片深色水痕。   姜敏合身过去,拢住肩臂将他掩入怀中,感觉男人烧得火盆一样的面颊便贴在颈畔,他不是冷的,这么烫,有属于生命的温度。   男人贴着她,感觉自己被她拥抱,触感如此真实,是任何梦境中都不曾拥有的。他的视线没有焦距,怔怔地投在眼前虚空里,试探地叫她,“殿下?”   “怎么?”   “是……殿下么?”   “是我。”姜敏拢着他,掌心在男人瘦得可怜的脊背上不住摩挲,“我回来了。”   “殿下……臣……臣……”男人喉间僵滞,艰难道,“我没有辜负殿下。我拿……拿到了。”   姜敏被他一段话勾得一颗心坠入深海,又疼又苦,“我知道。”她用力地抱他,“我都知道。”   “殿下……我没有辜负殿下……”男人怔怔道,“我拿到了……拿到了……死也没什么——”   “不会。”姜敏打断,“你不会死的。”感觉男人吐息烫得惊人,“你烧得厉害,别说话——好了再说。”   男人摇一下头,喃喃道,“我没有辜负殿下……殿下……你记得我……莫忘了我。”   姜敏听在耳中只觉不祥,“莫说这些。”张臂将他扣紧一些,“先养病。”   “殿下……你莫忘了我……莫忘了……”男人重复,渐渐语意变弱,姜敏感觉肩上发沉,摸索着扣住男人脖颈用力将他分开,男人失去支撑,便坠下来,仰面沉在姜敏臂间,双目紧闭,早昏晕过去。   姜敏转头,“来人。”   孙凛早等在外头,听见里间说话不敢进,闻言入内,握着男人的手诊一时,“不打紧。”又道,“煎了退热的汤药,臣拿——”   “快着些。”   孙凛应声出去,不一时奉汤药入内。男人意识恢复,虽然昏着,远不似濒临死境时容易对付,察觉苦涩便不住躲避,却被姜敏死死攥着。男人挣扎间不得解脱,难受至极,便垂着眼睫,极低地哭起来。   孙凛看着他可怜,紧张地看皇帝。皇帝半点看不出让步的意思,“愣什么?”孙凛抿一抿唇,只得仍然灌他,等一碗汤药尽数灌下去,男人早熬得四肢瘫软,奄奄一息地仰在皇帝怀中,满面狼藉的泪痕。   姜敏看着,倾身将男人面庞掩入怀中,抬袖遮蔽,隔绝视线,“朕看他不似先时安静——面上的伤只怕要裹。”   “是。”孙凛出去,不一时提着药匣子回来。这么一会工夫男人已经净过面,平平卧在枕上,虽然消瘦又苍白,却半点看不出狼狈——内殿没有侍人,必是皇帝亲为。想明白这一层越发不敢言语,用银匙挑了药膏敷在男人鬓边罪印上,用薄巾裹好。   “今日正经新年,大节下的,难为你守着。”姜敏道,“出去寻徐萃,就说朕的意思——赏银五十两,玉璧五方,绢十五匹,缎五匹。”   孙凛扑地磕头,“臣职责之内,怎敢言赏?”   “你记t着,这是要紧的人——好生照顾,等大安了,朕还有赏赐。”姜敏挥袖,“出去。”   孙凛低着头退出去,恐怕里头病人有变,并不敢走,只守在廊下。因为皇帝命内侍回去过年,内殿除了孙凛,就只门上数名值夜禁卫。孙凛百无聊赖,只能倚着廊柱听风看雪,甚是凄凉。   总算后半夜孙勿提着灯笼过来。孙凛精神一振,“师叔来了。”   “如何?”孙勿往里看一眼,“可醒过?”   “是。”孙凛道,“醒过,只是烧得厉害,又睡过去了。”   “你观他言语如何?行动可有异样?”   孙凛一滞,“师叔何意?”   “那是鬼门关走过一遭的人,正经说都死了几回了,有个什么神志毁伤四肢不调不是寻常事?”孙勿哼一声,“那是要入宫的人,若治成那样,还不如死了干净。”   孙凛还不及说话,殿门从内打开,皇帝立在那里,内殿灯火在后,看不清面貌神气。孙勿瞬间只觉脊背冰凉,脖颈飕飕冒着寒气,跪下请罪,“臣言语昏聩——万死。”   “你进来。”   孙勿紧张地抿唇,跟着皇帝入内殿。掀起帷幕便见男人卧在榻上,双目大睁,定定地凝视虚空,不知在看着什么。   “你去看他。”皇帝道,“他好像忘了……”   “忘了?”   皇帝沉默一时,“好像忘了很多事。”    第74章 魏燐   帷幕离卧榻不算远,姜敏说话也没有刻意放轻,男人却跟完全没听见一样,没什么反应。孙勿紧张地看一眼姜敏,跟着她近前。   二人在榻边立了一时,男人眼珠转动,停在姜敏面上,却只是停在那里,像看着手边的一盏茶,一幅画,一面壁,一根矗立的廊柱。   孙勿陪他多日多少生出感情,恐他君前失仪惹恼皇帝,“陛下在此——”   姜敏转头,孙勿一句“大人怎不见礼”生咽回去。男人迟滞地眨眼,困惑地盯着眼前人。姜敏侧身往榻边挨他坐下,男人隐秘地动一下,分明是个回避的动作。   姜敏全作没看见,“大夫来了,你给大夫看看。”   男人不答,也没有动作,仍是睁着眼,一瞬不瞬地,满面疑问地盯着眼前人。姜敏俯身握他的手,男人要避,却仍被她握在掌中。他放弃挣扎,视线停在自己腕间,看着自己苍白枯瘦的手移到另一个人掌中,那人微凉的指尖搭在腕上,在那里停了很久——   这是诊脉。   来的人是大夫。   ……   “虞暨。”   男人悚然一惊,视线掉转,身边两个人变作一个,她仍在那里,虽是幻像,却比过往任何一次都有耐心,垂着头,定定地,怜悯地凝视自己。   “你饿不饿?”她说,“你还在发烧,吃过东西好生睡一觉,会好的。”   饿,发烧,睡觉。他陷在更深更大的困惑里——眼前人分明只是一个幻像,怎知他的困境?没有食物,疼痛,寒冷,疲倦——   下一时视线被动地摇晃,男人感觉自己被人搬动,便陷在柔软的衣料深处。他艰难地仰首,想要看清,视野里却只有那幻像柔润白皙的半边脸庞,和灯火下琥珀色的一点耳珠。   他被她拢着,有微凉的指尖拂在他烧得发木的颈畔。有坚硬的匙抵在他的齿列,他困惑的,没有动,便觉她的指尖扣着他,他在她指下被动地张口。温热的甜粥入喉,久饥的躯体等不到清醒的意识,迫不及待地往下吞咽。   食物携着甘美的滋味,和灼热的温度涌入躯体——这不是幻像,不会有如此真实的幻像。他挣扎着抬手,没有镣铐撞击的声音——他自由了,这世上会救他的,给他自由的人,只有她。   男人渐觉惶急,“殿下?”   姜敏转头,眼前男人的视线是实的,不似先时虽然盯着自己,却不知陷在哪一处虚空里。抬手挥退捧粥的孙勿,俯身拢住男人消瘦的肩臂,“是我。”   “殿下快走……”男人道,“皇帝等不了了……等不了胜战,他对你起了杀心……他要杀你……刀斧手……”他的声音忽然拔高,“走——有埋伏——”   姜敏一滞,臂间用力,更亲密地拥着他,“没事,都处置了。”又柔声重复,“已经安全了。”   男人过了许久才听懂,眼皮沉下来,喃喃道,“殿下,好冷……结冰了……”   姜敏听得分明,神经质地将他更深地拢在怀里,感觉男人发烫的吐息打在自己心口,定一定神,“吃过东西再睡。”转头看孙勿。男人“嗯”一声,神志昏聩地仰在她臂间。孙勿不敢多看,仍然喂他吃粥。男人应是饿得厉害,闭着眼睛不停吞咽——   渐渐餍足,便睡过去。   孙勿收了东西回来,便见男人完全陷在皇帝怀里,皇帝拢着他,一下一下安抚地捋着男人瘦得可怜的身体。便劝慰,“大人既已知晓饥饿,应要大安了。”   “他神志——”姜敏停一时,“神志不复,忘了的事,可有康复法子?”   “臣观大人只是病中昏乱,倒看不出忘事的模样,陛下可知晓大人忘记什么?”   姜敏一滞,半日道,“忘了——极要紧的。”   不肯说实话,又要医治。孙勿无语,便糊弄她道,“且先养着,等大人退了热醒转,臣想再想法子。”一个病人,什么瞒得了他?   但孙勿仍是失算了,直到虞青臣康复,他这个大夫也没能搞清楚他究竟忘记了什么。男人渐渐身体康复,神志却始终说不上清晰——在燕王内殿住着,竟然以为在自己家里,仍然一口一个“殿下”地呼唤皇帝。   皇帝也不纠正,完全由着他,不管从哪个角度,都能看出百依百顺的端倪。孙勿看在眼里,心里那个贵君的猜测更加笃定。   薛念祖带着人一个新年也不曾歇,赶在新年复朝当日拾掇完近宫十三台,跪请皇帝移宫。姜敏允了,便下旨,外放薛念祖往孟州任都督,魏钟接替薛念祖任内禁卫都督,中京戍卫改编成御林军,薛焱任御林军都督,齐凌任京畿都督——中京三支武装力量至此全部换成皇帝的亲信。   未央坊早年便只燕王一个大府,如今成了龙潜之地,燕王府一封,更无人往来,很是清静。虞青臣神志昏昏,长居此间养病,不论亲兄弟虞岭臣,还是义兄弟魏昭,无人知晓。   十五这日过节,中京暂停夜禁,中京府在御街上起了赏灯会,入夜时满城老少一拥而去,挤在一处赏灯。百官随侍皇帝立于外御城门与民同乐。戌初时又飞起鹅毛大雪,灯光雪影里中京城美不可言。   赵仲德走上前劝道,“今夜如此寒冷,臣等在此看着,陛下回宫吧。”   建议正中姜敏下怀,撂下众臣下城。魏钟带人跟随,悄悄往未央坊去。入内殿徐萃回道,“在阁楼。”   姜敏拾级上楼。掀帘便见男人伏在窗沿上,低着头,出神地望着足下长街灯火。姜敏除去斗篷,搭在男人肩上。男人转头,“殿下。”   “你才好了一日,留神冷着。”姜敏拉他进来,“灯节年年都有的,明年再看吧。”   男人被她握住,指尖不可遏制地打着颤,便被她松开亦不能遏止,只咬牙垂首,不肯言语。姜敏合上窗格,走回案边倒热茶,“今日做什么了?”   “没……下雪孙大夫不让起,躺了一日。”男人道,“我其实……无事的。”   姜敏道,“孙勿当世神医,你要听孙勿的。”   男人大觉羞惭,“我原……原不是这样……怎的落一回水就不中用……”   姜敏不答。在男人混乱的记忆里,他在陵水处置河务时被洪水卷入河中才致大病。至于姜敏为何出现在中京,男人浆糊一样的脑子根本理不清白——自从姜敏允了他不入宫冒险,他便不再问。   “落水也不是小事。”姜敏一语带过,试探道,“你在白节时,上元节也有灯会么?”   “没有。”男人道,“义父会带我和阿弟扎纸灯。我做的比阿弟好——义父很是喜欢,总是夸我。”他说着转头望向窗外,“义父若见过中京这么好的灯,便不会夸我了。”   “会的。”姜敏道,“他见过中京的灯。”   男人怔住。   “你在白节的恩师,义父,叫什么?”姜敏盯着他,“姓魏——魏燐?”   “殿下怎么知道?”   “魏燐出身西堤魏氏,是我母后族兄。”姜敏道,“他应已经告诉你们兄弟——不然魏昭怎么能拿着他的荐信往燕郡来投我?”姜敏盯着他,“荐的是你们兄弟——你为何不肯来?”   男人坐着,双手绞t在一处,在隐秘的地方掐作青白。怔怔道,“义父那时抱病……阿弟走了,总要有人——”   “病中不提。”姜敏道,“他死后,下葬后,你投姜玺都不肯投我,为什么?”   男人惊道,“姜玺已经自命为帝,这是在中京城……求殿下——悄声。”   姜敏偏转脸,半日续道,“魏燐出身西堤,是先帝内禁卫都督,他被先帝猜忌,逐出中京。母后因此同先帝交恶,魏燐以为是他行事张扬才连累母后,自请流放,隐居白节,遇上你和魏昭。”   “义父——”男人道,“是被逐出中京的——被先帝逐出中京?”   “是。”姜敏道,“他走时也是冬日,下了很大的雪,那年我刚八岁。”她说着抬头,盯着眼前苍白瘦弱的男人——那夜大雪,赵王府外,男人僵立雪中的模样,便如那年。   男人被她看得赧然,用力侧首,“我义父……因为何事被逐?”   “魏燐容貌才华风情都是当世一流,随侍宫禁之中。我父亲,先帝——总是不能对他服气的。”姜敏道,“先帝既疑心魏燐,又疑心母后,便对我也是心存疑虑——不然怎么会撵了我去燕郡?”   姜敏这一段话释放的信息量过于庞大,男人应接不暇,惊慌道,“殿下为……为何——”   “为何同你说这些?”姜敏道,“你不如猜一猜?”   “我不猜。”男人抿唇,半日道,“难怪……赵王无德晋王无能……即便如此,先帝仍然不肯传位于殿下,原来竟是这样——”他低着头,忖度一时,再抬头目光变得锋利,“先帝没有遗诏——没有拟过,没有人见过的东西,便是根本没有。只要有传国玉玺,便有先帝遗诏。”   姜敏登基遗诏怎么得来,她当然知道经过,男人为她做的事她早听魏行俭提过。但听说毕竟是听说,此时亲眼看着他为了自己下定谋逆的决心,只觉刺心。“我同你说这些,不是叫你——”便摇头,“你先养病。”   “殿下——”   “魏先生是看过灯的,不用你替他遗憾。”姜敏说着话便站起来,“你还病着,休息吧,我走了。”   男人应声而起,看着她转身,忽一时无法忍耐,“殿下。”   姜敏转身。   “殿下——”男人强敛的勇气摇摇欲坠,硬撑着道,“义父看过了,我还没——今日上元,可否一同观灯?”    第75章 陛下   姜敏转身,男人笔直立在身前,初看是笃定情状,其实面色苍白,目光谨慎,更兼身形消瘦骨骼分明,男人看上去像一个密布隐秘裂纹的玉瓶,只需一触便要碎作一地。她不知道男人说出这段话要聚集多少勇气,却能分明从他软弱的视线中看见——不能拒绝。   如果拒绝,说不定会死。   男人如今神志昏乱,灯市人杂,其实不能出去见人。姜敏知道不该答应,但她清晰地看见不能拒绝,只能放弃理智,点头道,“那便走吧——外头在下雪,穿暖和些。”   燕王府预备马车。姜敏既已登基,微服出行更加麻烦,预备妥当已是深夜。车行到外御街,人潮散去多半,虽然仍是人来人往的,却不算拥挤。   姜敏见男人面露困惑,“怎么了?”   “我府里——”男人道,“好似不同……”   那是燕王府,要是相同就出鬼了。姜敏糊弄他道,“赐府之后你就不怎么住,想是记岔了。”   “是。”男人点头,“其实还是特意挑的住处,最终也没怎么住过。”   “特意挑的?”姜敏其实猜到缘故,故意问他,“怎的特意挑平康坊?”   男人一滞,“以后同殿下说。”便撩起帘子观灯。姜敏对观灯全无半点兴趣,只隐在深暗处,盯着他看——莲台死里逃生,虽然不知发生什么,但魏行俭的沉默,虞青臣瘦得可怜的躯体,和至今混乱的神志,无不昭示废帝濒死的疯狂。   长街灯火隔过车窗映在男人面上,染出柔和的暖意,他应是极欢喜的,唇角含笑,双目清亮,盈满新奇的欢悦。高泽虞氏早年便迁居中京,虞青臣应是在中京出生长大,居然从来不曾观灯——是虞夫人不待见这个儿子,还是虞氏家风如此?   正出神,窗上极轻地叩两声,姜敏抬手制止。正琢磨脱身的法子,男人忽道,“殿下勿下车,我去买些灯纸。”   在男人如今的认知中——燕王悄悄潜回中京,不能叫任何人瞧见。姜敏正想避他,闻言欣然答允。等男人下车,也自下车,吩咐魏钟,“你跟着他。”自己转入暗巷。   魏行俭等在那里,见皇帝微服,便不肯行大礼,只一拱手道,“陛下怎么有兴致,深夜来观灯?”   “阿兄不也是深夜观灯?”姜敏看着他笑,“阿兄在此必定不是偶然,寻我有事?。”   “瞒不过陛下。”魏行俭道,“今日过节,原不该今日来叨扰陛下。只是赵相昨日亲至臣府,言道陛下拟命臣入阁。恐怕耽误下去旨意下发,便是覆水难收,只能腆颜乞见。”他说着停一时,“臣乞陛下——阁臣另选贤能。”   姜敏怔住,“赵仲德年老,阿兄以次相入阁,便是预备接替他——阿兄不愿意?”   魏行俭沉默,半日道,“原以为二位叔父总能还乡,谁知尽皆客死他乡,如今父亲年迈,母亲卧病,族中凋零——臣若入阁,便要长居京城。臣实在不能忍心。”便道,“陛下登基诸事繁杂,臣不能襄助陛下,实在心中惭愧。”   姜敏冷笑,“今日上元佳节,阿兄竟是特意寻我辞行来了?”   “臣实非得已。”魏行俭低着头,“原想着等到天下大定再走,眼下母亲病倒,不敢不回。”又道,“陛下初登大宝应用百家之才——过度偏疼西堤,其实不利天下。臣今以母病归家,实是善策。”   “舅舅也是这个意思?”   当然不可能。魏行俭沉默一时,轻声道,“父亲命臣入京襄助陛下,如今大事既成,父亲不应有所异议。”   不应有异议,那便是极有异议。姜敏道,“舅舅心中所想我怎能不知——阿兄如此避嫌,叫我难堪。”   魏行俭不答。   “若我依了阿兄,便不说百年之后如何见阿母,便是魏远公和魏肃公跟前,朕也无法交待。”姜敏道,“阿兄回吧,朕不能准。”   “陛下。”魏行俭这一夜第一次抬头,同姜敏对视,目光冷冽,如静水流深,“臣留中京,不利陛下。”停一时,“陛下就当臣在避嫌便是。”   “避什么——”姜敏说一半咽下,眼下格局,再装傻是当人家是傻子。   “陛下容臣回去陪伴父母,教养子侄。西堤人才辈出,才是朝廷之福。等——”魏行俭盯着她,许久才轻声道,“来日皇子出生,臣愿入京为皇子师。”   姜敏怔住。   二人正僵持,长街上忽然一片声吵闹。姜敏转头,便见灯铺前密密围着一群人,七嘴八舌地不知在议论什么。她看一眼便皱眉,正待往安静处说话,人群中男人的怕音尖利道,“你那阁臣是废帝手里的,当今陛下,还能叫你风光?”   姜敏心下一沉,转过头匆匆道,“此事容我再想想,阿兄先回。”转过身往长街奔去。隔着人群远远见虞青臣僵滞地立在灯铺前,手里握着灯纸竹笼等物。对面一人,叉腰俯身,指着他嚣叫道,“我要往辅察司叩官请见——这是废帝阁臣,不入廷狱也还罢了,竟敢逍遥过市,实在嚣张,完全不把官家放在眼里。”   姜敏皱眉,正待说话,内禁卫从长街尽头过来,飞速将围观众人连着半条街灯铺主人一同隔往一旁,只剩两个人相对而立。魏钟走近,“何事喧哗?”   那人扑地便跪,“官爷来得正好——我要叩官。”抬手便指虞青臣,“这厮是废帝阁臣,不知在何处躲避官府,官爷速拿他。”   魏钟已经看见人群外的姜敏,见皇帝面色不佳,唬得脸发白,咬牙狞笑道,“你个泼皮还想叩官——”便一摆手,“与我拿下。”   “官爷怎的——”那人要叫,内禁卫大步上前,卷个麻球塞住口,将他按在地上。那人一个字说不出,只能吱唔着怪声乱叫。   虞青臣怔怔立在原地。魏钟走近,正待说话,男人道,“你放了他。”   “那不过是一个泼皮无赖——”   “他是我阿弟。”   魏钟t怔住,紧张地看一眼长街深处旁观的皇帝,又紧张地看面白如纸的虞青臣,“大人说笑——”   “是我亲弟。”虞青臣道,“你放了他,我有话问他。”   魏钟只得拔了麻球。虞青臣盯着跪着的人,“虞岭臣,你说什么废帝,什么当今陛下?”   这话已是大不敬,魏钟转头,皇帝完全看不出半点插手的意思,只能硬着头皮听着。   虞岭臣“呸”一声,“你装什么傻——我一个工部郎官都被拿下狱,倒不见你虞相踪影,你既躲着不管我死活,那便躲久些呀,今日招摇过市,当我不会叩官吗?”   “什么废帝——”虞青臣说着,目光渐渐凌厉,走到近前叩住那人脖颈,用力掐着,“谁是当今陛下?”   他癫狂中用力极巨,虞岭臣被内禁卫按着反抗不得,瞬间被掐得直翻白眼,“疯……疯子——”艰难转向魏钟,“这厮不敬……陛下,不……不杀……吗……”他被掐得几乎快要升仙,恍惚中见一个人走过来,竟是城破那日万军簇拥中的燕王殿下——当今皇帝。他一时管不了真假,尖声高叫,“陛下救命——”   虞青臣听见,指尖一松,转头见姜敏从人群中走来。   “陛下救命啊——”虞岭臣终于能喘过气,“这厮是废帝阁臣,当街杀人,内禁卫竟不管,陛下救——”剩的话全咽下去——又被内禁卫堵住嘴。   长街众人听见这一连串的“陛下”,面面相觑,便七零八落跪了一地。   男人站着,定定地看着向他走来的姜敏。姜敏在他身前停下,俯身攥住他一只手,“走。”   男人挣一下。   “走。”姜敏道,“随我回去。”长街人众,马车停在远处,姜敏稍一忖度,拖着他避入暗巷。男人被她拉着,跌跌撞撞地走,“什么陛下……谁是陛下……”   姜敏不答,等黑暗将他完全吞没才停步,攥着他道,“姜玺已经死了。你——”她停一停,“你已经安全了。”   “死——”男人皱眉,惶惑地盯着她,目光凌乱,仿佛根本不认识眼前人,“姜玺死……陛下死了,我怎么——”停一时,“我也死了么?”   “没有。”姜敏道,“你很好,你同我在一处。”   “陛下死了……”男人陷入混乱,怔怔道,“那我也活不成……”他说着话,一把推开姜敏,摇晃着往前走,“不会叫我见着殿下,殿下回来了……我就要死了……”   姜敏站着,看他男人游魂一样地走,忽一时折身下去,便如青竹斩断。姜敏抢一步拦住,男人稀泥一样的身体便搭在她肩上,犹在不住地往下坠。男人昏然自语,“活……不成的……”   姜敏坐在地上,沉默地听着他乱语。魏钟赶过来,见此情状紧张道,“陛下交与臣,马车就在外头。”   男人不知被哪一个字惊动,竟然哆嗦起来,“不去……我不去……”   姜敏见情状狼狈,忙抬袖将疯狂战栗的男人完全掩住,“回宫。”外间平白闹过一场,灯市已收,长街清场,除了值守的内禁卫,空无一人。姜敏拢着昏乱的男人,车帘拂动间,分明看见魏行俭负手独立巷口,沉默地远去的皇帝车驾。    第76章 不能忘   姜敏从朝上回来时,西暖阁烧着数个炭盆,热得外裳都穿不住。男人卧在窗下,裹着数重锦被,双目紧闭,哆嗦着,不住喊“冷”。   姜敏掷去斗篷,大步走近,掌心搭在男人额上,滚烫,烧得鬼一样。便俯身拢住男人抖得邪门的身体,转头问,“孙勿何在?”   话音方落,孙勿捧着个银吊子进来,烫着只细长嘴的白璧玉壶。进门见皇帝在场,“且用驱寒酒一试,等缓过来再另外设法。”放下银吊子,拾壶到榻前,把玉壶细长的壶嘴抵在男人唇畔。   玉壶稍倾,滚烫的酒液浸入男人齿列。男人初时躲避,感觉温暖便如逢甘霖,抻着颈子迎合上去,昏乱中不管不顾探出双手胡乱抓握,直到双手扣住发烫的壶身才算作罢,掐着壶抵在齿间,如饥似渴地吞咽滚烫的酒液。   姜敏皱眉,“怎的如此?”   说话间男人已经饮下多半壶滚烫的药酒,瘫在枕上,鬓发凌乱,满面酡红,不成个人样——却总算不怎么喊冷,应是缓过来了。   他昏乱中不得章法,一壶酒至多饮下一半,另一半全洒在枕上。姜敏俯身拢住男人肩臂,拉他起来倚在自己怀里,示意徐萃换过打湿的枕褥。   男人软弱地伏在她肩上,“……殿下。”指尖神经质地在她臂上蜷缩,“殿下。”   姜敏握住男人滚烫绵软的手,“我在。”   男人安静下来,孙勿终于能够静心诊脉,足足诊了一盏工夫才松开,“不知缘故——说不得是心病。”   “什么意思?”   “臣眼下也拿不准。”孙勿道,“大人若再这样……且不用药,且等一时,若能捱过来——便是心病所致的幻觉。”   “捱过来?”姜敏无语,“说得轻巧。”便要起身。初一动腕上一紧,指节分明的一只手死死扣在她腕间——男人攥着她,攥着救命稻草一样。   “虞暨?”   男人悄无声息,只是死死攥着她。   孙勿见皇帝脱身不得,走到近前掀起男人一点眼皮,“没事,还糊涂着。”用力分开男人的手。   姜敏腕间骤然一空,指尖隐秘地颤一下,便背过手,发作道,“你自诩神医,病人若能自己捱过去,还要你做甚?”   孙勿冷不丁挨骂,只能跪下。   姜敏是趁着南书房议事间隙出来的,仍要回去。出凤台魏钟迎上来,“陛下。”   “什么事?”   “臣想讨个旨意,那个虞岭臣——”魏钟道,“虽不成体统,毕竟是大人的亲兄弟——想讨个旨意,如何处置?”   “什么亲兄弟?”姜敏便骂,“撵出去——不许衙门给他官做,也不许给他差事。”停一时又道,“别叫他饿死,发他五亩地,种地去。”   说到头,还不时因着是人家亲兄弟。魏钟想问“从何处批地”,皇帝盛怒,不敢触霉头——索性自掏腰包买五亩地罢了。   男人滚汤沸热地烧过三日夜,等他完全清醒已是第四日过午时候,睁眼便殿顶华丽的精雕藻饰,圆窗外白雪世界,天上仍然在撕棉扯絮地落着雪——分明是冬日景象,身畔却温暖如春。   男人生出恍惚,竟不能分辨身之所在。艰难转头,便见两名侍人蜷在殿角,勿自睡得香甜。虽然都是女子,却是圆领对襟,窄袖紧身,分明是胡服男装的式样。燕王久居北境,酷喜骑射,犹爱胡服,燕王内殿一任宫侍,不论男女,尽是骑射装扮——   不是梦。   昏乱中那些“城破了”“燕王回来了”的呼喊,应当是真的——燕王回来了。   这里是燕王府邸。   ……   男人艰难坐起,撑着榻沿支起身体。赤着的足踩在清砖地上,竟然是暖的——中京够资格拢上地龙的地方,除了皇家宫禁,只有三王内殿——不会错,这里就是燕王府邸。   男人深吸一口气,撑着墙壁往外走,初时只是疲累,推门被雪风一撞,便觉刻骨寒冷。只能咬牙强忍着,艰难挪到回廊尽头,刚出院墙,便听一个声音笑道——   “……伊庆春这回送的节礼竟又是良马五百,他以为陛下仍在燕郡呢。且不想想——这许多马,如何送来中京?送来养在何处?”   魏昭的声音——男人站住,阿弟来了,有救了。男人深吸口气,刚想出声呼唤魏昭过来相帮,另一人的声音道,“薛都督在孟州已接了,另挑了顶级好马送入中京给陛下。”   魏行俭的声音。男人呼唤的声音尽数咽下,僵立墙下,脊背紧贴着墙壁,若能有法子,他想将自己塞进去——狼狈到这般田地,不能被人看见,更不想被他看见。   却动弹不得。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从角门方向过来,一同止步,莫名地看着他,目光惊诧,像看着繁华盛宴里突兀闯入的褴褛的乞丐。   男人僵立着,羞臊到了极处,只觉通体火烧一样,连雪风扑在身上的寒意都觉不出。他背着手,指尖陷在墙砖里,足趾蜷缩,无措地立在那里。   魏昭疾行上前,扯下自己斗篷将他裹住,“阿兄怎的在这里?”   魏行俭当然知道虞青臣就住在凤台,但皇帝不公开,他不t好骤然公之于众,便闭口不言。此时见他衣衫单薄,赤足袒胸,黑长的发凌乱散着,像刚从榻上起身模样,即便到了这般田地,男人非但半点不显狼狈,因为肤色过度白皙,雪地里一如神侍超逸,又似露悬枝头悬悬欲落,有说不出的楚楚的动人——难怪叫皇帝迷恋。魏行俭隐秘地叹一口气,“阿昭带令兄回吧,下雪呢。”   “你怎么跑到这里——”身后一个人突兀地叫,“醒了怎么不叫人,叫我好找。”   魏昭循声转头,“孙院正。”见他直奔自家阿兄而来,恍然道,“阿兄原来竟然在孙院正处治病?”又道,“孙院正当真得陛下圣宠,竟能得陛下恩准,将医庐设在内御城。”   男人被“内御城”三个字惊得神魂俱震——此处竟不是燕王府,是内宫禁。而他居然这般不成体统行走宫禁,男人半日忍下羞臊,见礼道,“魏郡公。”   “魏靖公。”魏昭纠正,“陛下早册了魏少主一等文靖公。”又欢喜道,“阿兄想必还不知道——义父也册了一等忠肃公,坟茔要迁回西堤。”   男人怔住。   魏行俭一直盯着男人,见他神色昏乱,“阿昭——令兄还病着,回去再说话吧,莫冻着。”   魏昭如梦初醒,见虞青臣摇摇欲坠,随时都要昏倒的虚弱模样,“医庐何处——劳烦院正引路。”又道,“阿兄莫乱走了,我背你。”握住他一条手臂,倾身要去负他。   男人挣一下,“不。”便道,“你们来此必是有事,不必管我。”   “是。陛下召我等凤台议事。”魏昭道,“我同魏靖公相约同来——不急,先送阿兄。”   说话间内侍拥着一人远远行来。魏行俭看见,前行一步屈膝要跪,那人抬一下手,“下雪,阿兄勿多礼。”   男人听见,迟滞地转头,白雪世界一人缓缓走近,墨黑绣金的织锦龙袍,没有戴冠,束发,露着白皙修长的脖颈和平整的肩线——身姿窈窕,腰肢纤细,行走间动作舒展流畅,勃勃似梅蕊初绽。   是她,她回来了,她是新帝。   姜敏此时才看见他,眼见男人衣衫凌乱面白如纸,冰雪天竟然连鞋也不穿,骨节分明的雪白的足就这么踩在雪里,瞳孔猛地收紧,“你怎的在这?”   男人被她斥得一滞,倾身要跪,“臣万死。殿……陛下恕臣——”他早已是强弩之末,骤然被皇帝训斥,只觉视线摇晃,眼睁睁看着足下雪地飞速直逼到眼前——   耳听一人惊叫,“虞暨——”   男人只觉臂上一紧,被人强拉起来,视线稳定时目中是阁臣浅青的朝服和墨色的织绣。他的身体软弱地陷在魏昭怀里,魏昭在他耳边说着话,“陛下恕罪——臣阿兄实在病得厉害,陛下恕他一回。”   姜敏道,“孙勿带他回去。”   “求陛下恩典——容臣带阿兄回府养病。”魏昭抢在头里道,“孙院正医术虽精,他那病人多,臣阿兄这样——孙院正只怕难以周全。”   男人想要说话,口唇却似有千钧重,半点撑不开,隐约一点稀碎的喉音。便听姜敏道,“那便送他回去。”   “是。”   男人如沉深海,感觉自己被移到背上,拼尽全力睁眼,视野中皇帝立着,魏行俭随侍在旁,他看不清她的脸,不知她怎样看着自己——却也不必问,她一直以为他是落水狗,这一回狼狈到极处,必是连落水狗都不如的。男人垂头丧气地转头,视野里冰雪地面一时很近一时很远,慢慢从清晰变得模糊,终于什么也不知道了。   醒时魏昭在侧,“阿兄醒了。”   男人挣一下,魏昭看懂,便拉他起来倚在枕上。男人喘一口气,“我这是怎……怎么了?”   “陛下入城时在莲台救了阿兄,因为危急,留在孙院正医庐医治。”魏昭道,“我却不知阿兄在中京,若早知道,当早去探望才是。”   “莲台……”男人道,“我怎会在莲台?”   魏昭正同他拢被,闻言怔住,“阿兄竟忘了?”   “什么?”   “魏靖公御前进言,说阿兄在莲台救他性命。”魏昭试探地看他,“这等泼天功劳阿兄竟忘了?”   “我……救他?”男人摇头,“我不记得。”   “阿兄断不能忘。”魏昭飞速道,“陛下还未述功,西堤已经封出三个一等公来。魏靖公是西堤少主,这么点年纪,独拥泼天圣宠——必是要做相王的。他认了阿兄救命恩人,阿兄前程富贵便不可限量。阿兄断不能忘。”   “相王?”   “是。”魏昭见他不为所动,急劝,“阿兄是做过废帝阁臣的,若无人保,要入廷狱——我虽有功劳,眼下不过一个中品参军,便去求情,陛下未必听我。魏靖公却不同——他说一句话,顶我一车。”又道,“阿兄即便当真忘了,也不能同一人提起。”    第77章 吏部   魏昭说半日,见虞青臣只是怔怔的,以为病中虚弱,倒不好多言,只叮嘱,“遗忘的事阿兄万勿同旁人说,我自会替阿兄保密的。”   阁门从外打开,侍人侧身入内,北风卷着雪粒子随着侍人动作争先恐后涌进来。虞青臣冷不防被砸得片刻屏息,魏昭俯身给他拢紧锦被,“此间久不住人了,连棉帘子都没有——我命人挂一幅。”想一想又摇头,“罢了,此处府邸想是要挪出来的。阿兄病中,这冷的天,寻常屋舍如何住得——不如往我那里去。”   虞青臣怔住,“要挪给谁?”   “还不知——陛下登基,功臣们都还没封赏。平康坊紧邻外御城和未央坊,此处又是永德王旧宅,便是阁臣居住都算出格——废帝破格赏了阿兄,如今新帝登基,哪里还敢想?”   侍人捧着饭食过来。魏昭接了,喂他吃饭,“我早年投在燕王帐下,比阿兄多知道些。先帝三王,赵王一个色胚,晋王有大志无才能。陛下跟他们全无相似——陛下师从魏远公,与义父同门,以燕郡一地收北境八州和东北三郡,才干志向都是当世顶级的。如今刘窦二王在外,北境还有辛简部,正是我立功时候。”他一边说一边笑,“我虽然已经入阁,却只是中品参军,如何足够,总要做到内阁次相,才算不辜负咱们义父魏肃公一世英明。”   虞青臣一言不发地听着,吃过半碗粥便摇头不要。魏昭见他额上虚汗密布,使帕子给他擦拭,“阿兄且宽心,先养好身体,家里有我。若官中命腾屋子,阿兄只管去我那里——”忽然腕上停滞,“我记得这个地方有罪印……怎的不见了?”   虞青臣怔住,“什么罪印?”   “入囤寨第一杀威棒——烙罪印。谁能逃得过?”魏昭盯着他,“阿兄怎的——忘了?”   虞青臣迟滞地摇头,“我……不记得。”   魏昭心生疑惑,目光在他面上不住流连,好半日将信将疑道,“阿兄想是累了……歇吧。”便作辞回去。临掩上门时转头,见虞青臣平平卧在枕上,失了焦的目光投在虚空里,神思不属模样——   毕竟在病中,不能记事应是有的。   ……   魏昭走了,内室悄无人声。男人卧着,不敢闭目,稍一闭目被刻意屏蔽的前事便如潮水涌在目前——他蓬头垢面地,衣衫不整地,同个乞丐没有分明地,怪物一样出在姜敏和魏行俭面前。   没有体统,没有脸面,连为人的尊严都没有——每次都那么狼狈,这一次竟然连条落水狗都不如。   男人僵硬地,死死地撑住眼皮不能睡去,渐渐眼眶酸痛眼皮灼热,眼球疼得像要炸开。他无法忍受,双手掩面,放纵自己叫出声,“疼……好疼……”   虽然软弱——总算没有人瞧见,不会被嘲笑。   疼……好疼……   男人一个人捱了一时,又或是很久。有人走近,有人拉着他起来,拥着他。男人在摇晃的视线里艰难分辨,等看清来人忍不住哭起来,“殿下……”   那人仿佛在说话,男人嗡鸣的耳中却什么也听不见,只能不管不顾放声哀求,“你别嫌弃我……我还有用……我仍是有用的……”   他在恍惚中感觉她拥着他,柔和地捋着他干裂的躯体,疼痛消散,疲累便如潮水涌上。他拼死攥住最后一丝清明,挽着她,“你别嫌弃我。”   姜敏只觉臂间发沉,男人偏着头,终于睡过去。抬手搭在他额上——这么烫,难怪一直胡言乱语。她极轻地叹气,将t他移回枕上,掩好锦被。   男人昏沉中不住蹙眉,枯涩的唇张着,沉重地喘。   门打开,孙勿呵着寒气进来,见男人睡着了,一句“陛下怎的半夜出宫”咽下,走到近前仔佃诊过,悄声回道,“不打紧。”又道,“宫里盯着的眼睛太多——此处更宜养病。”   姜敏不答。   “大人心思沉重,陛下在侧,大人揣摩圣心,实在难以安养。”孙勿道,“留在此间更见从容——等身子大安,入宫也容易,做官也容易。”   说话时侍人送药进来。姜敏拉他起来,男人睁眼,依恋地叫一声“殿下”,姜敏“嗯”一声,喂他吃药。男人嫌苦,却不敢拒绝,强忍着往下咽。姜敏瞧见,等喂过药往他口中填一枚乳糖。男人含着,眼皮下沉,又睡过去。   姜敏盯着他,半日道,“那便留在这里养病。府里侍人都要换过——除了魏昭,旁人不许出入。”又往空着的门上瞟一眼,“此处简陋,好生拾掇。”   “是。”   出年节时日走得飞快,转眼便是端阳。魏昭在宫里领了宴回来,拾掇节礼亲自走去平康坊。进门便见虞青臣平平卧在榻上,怔怔地望着虚空出神。   他自莲台死里逃生,时常如此——魏昭见怪不怪。进门欢欣道,“阿兄瞧瞧我带了什么?”   虞青臣转头,眼珠移动,凝在魏昭身上。魏昭一提手中竹篓子,一样一样往外拿,“贡米粽子,紫金药锭子,荷包,菖蒲酒,五毒散,避邪的绳串子,扇子——这些都是宫里按例赏的,人人都有的。”他说着停住,郑重掣出一物,“阿兄看我这个鎏金银腰带子——陛下独赏与我的。”   虞青臣撑起身体坐直。   魏昭欢喜近前,把手里的东西给他——缂丝绒带,缝着薄薄的银板,金珠,玉器,日色下流光溢彩富贵夺目。虞青臣只看一眼便移开,“阁里差事如何?”   “且忙着呢。”魏昭道,“北境二王不知几时起事,必要时时盯着的。”   虞青臣点一下头,半日道,“盯他无用——刘奉节和窦玉川不会主动起事。你为参军,应当盯着北境辛简部。”   魏昭不以为意,“刘窦二王狼子野心,如何不会起事?”   “他二人原就是个疆王的出息,若非中京生乱,轮不到他二人自立——一时半会生不出自立的野心。”虞青臣道,“辛简部却不同,南下劫掠已成习惯,老王怕活不成了,等新王继位,不南下抢一回如何立威?辛简部如若生乱,刘窦二王必会趁乱局起事,那时——”   “阿兄恁地操心。”魏昭扑哧一笑,一语带过,“案上的东西都给阿兄。”握一握手中腰带,“这个我自留着了。”   虞青臣一句“不用”到口边又咽回去,含笑道,“如此多谢阿弟。”又道,“北境——”   “阿兄放宽心,有我呢。”魏昭便拉他,“端阳休朝,阿兄在家里闷了小半年了,同我出去走走。”   虞青臣想一想,点头允了,自去后间洗浴。魏昭便出去命人预备衣裳,不一时送来——浅朱色一领缭绫冰纹圆领袍,黑色卷云冠,乌黑的鹿皮靴子,另外铺着一条色泽通透的红玉板带,日色下玉色柔软,如暖波流动。   魏昭怔住,握在掌间,便觉蓦然生温,玉质细腻有如轻抚婴童。忙撂回盘中,便骂侍人,“好糊涂的东西——这些如何穿戴得?”   侍人怔住,“怎么?”   “废帝赏的东西,只得藏着,或变卖,或送人,都要极隐秘的,公然穿戴出去是等着砍头吗?”魏昭说着,便催促,“赶紧收了。”   侍人正待说话,里间门帘一动,虞青臣进来,魏昭指着盘中物告状,“阿兄府里侍人当好生教一教,犯忌讳的东西,怎敢预备出来?”   侍人委屈地叫,“大爷,奴——”   虞青臣只略略瞟一眼,“你听话收了便是。”   魏昭从柜中挑拣,半日才寻出一身简便的衣袍,薄布的幞头,帮虞青臣换过,口里道,“此间屋舍无人管辖才叫阿兄仍然住着,服饰用物不同,穿戴出去人人瞧见的,阿兄当谨慎。”   虞青臣笑一声,“阿弟如今,像个当家人了。”   兄弟二人拾掇妥当,乘车出去,往落影池闲走一时便是傍晚时分。魏昭道,“今日过节,外头吃饭,我请阿兄。”便拉着往妙音坊千秀万春楼去。   分明过节,千秀万春楼却是楼门紧闩,楼丁值守。魏昭心中一动,“瞧此间模样,必是有人包了——来头只怕不小。”   虞青臣对千秀万春楼并无兴致,“换别处便是。”招呼魏昭离开。还不曾走到街角,身后一人笑道,“二位既来了,怎的又要走?”   虞青臣转头,正是久久不见的张青青。魏昭不认识她,见她容貌艳丽衣着华丽,打一个拱,“这位是——”   张青青笑,“此间主人。”便往里让,“二位请进,贵客在里,命我请二位入内。”   魏昭兴奋起来,拉着虞青臣入内,刚转过回廊便听丝竹袅袅,雅乐动人。楼中馨香拂面,说不出的醉人。魏昭正目眩神迷时,耳听一人笑道,“在这里。”   魏昭循声仰面,二楼窗前一人倚窗而立,容貌秀丽,骨骼舒展,举手投足自有世家之风——魏行俭。   虞青臣看见他便觉羞惭,正想寻个由头作辞,那人身后又转出一个人来,着宝蓝缭绫圆领袍,绯红的朱玉带勒出腰线盈盈一握,黑发高束,戴卷云冠——虽是男装,分明是个美貌女子。   魏昭一滞,“陛——”   “今日微服。”姜敏道,“不必多礼。”便转回去,案边坐一时才见兄弟二人一前一后过来,目光从跟在后头的男人面上仔细掠过——恢复许多,虽仍然隐有病容,不仔细却看不出来,只是数月不见天日,越发白得出奇。   孙勿说得不错,平康坊是个养病的好去处。   魏昭走到近前行礼,“陛下同魏靖公怎的在此?想是今日高兴,来此过节?”   姜敏见男人拘束地立着,“在外无需多礼,都坐吧。”又道,“过节只是一件,魏靖公明日回西堤,来此送行。”   魏昭惊道,“魏靖公要回西堤?”   “是。”魏行俭玩笑道,“我久居西堤乡野,在中京城里实在住不惯,陛下宽仁,允我回乡将养。”   这段话信息量过于巨大,魏昭冲到口边的“相王”二字生咽回去,“魏靖公竟不回中京么?”   “西堤是帝师之乡。”魏行俭道,“日后皇子出世,若陛下瞧得起,说不定有福回京,为陛下教养皇子。”   姜敏嗤笑,“阿兄不肯助我便罢了,挤兑我做甚?”   “陛下手下能人辈出,怎能缺我?”魏行俭道,“眼前二位都是魏肃公亲自教导,都是国家栋梁之材。”又道,“阿昭不提,虞相一直抱病,今日看着也大安了,正是做事时候,不该赋闲。”   虞青臣道,“赋闲草民,不敢称相。”   “是我孟浪了。”魏行俭却不改,“虞相早在废帝时便为阁臣,入阁其实很是合适。”   这话大出意外,魏昭刚要插口,姜敏道,“阿兄荐的,必是不错的,阁臣如今却不缺——吏部还有个郎中的缺,便去吏部吧。”   皇帝这话一锤定音,魏昭暗暗拉虞青臣衣襟。虞青臣如梦初醒,“臣——谢陛下隆恩。”   魏昭一同跪下,“陛下因魏肃公抬举臣兄弟二人,臣等必长记魏肃公教导,为陛下死而后已。”   姜敏见男人面露倦色,“朕来过节,你们做些君前奏对的周张——无趣。回吧。”站起身便往外走。魏行俭跟着,四下无人时道,“不入吏部不识百官——如何做相王?陛下用心良苦。”   姜敏瞟他一眼,“阿兄又挤兑我。”   “虞相为人赤诚,陛下没看错。”魏行俭道,“日后陛下若有烦难,可命虞相入西堤——我有法子。”   姜敏站住,笑道,“这话是阿兄自己说的,我可记着了。”    第78章 当真   姜敏从辅察司狱出来,狱门边默立一时,抬手将画卷掷入燃着的火盆,便听“哧”一声大响,火苗蹿起尺余高,又瞬间灭下去。姜敏一直盯着卷轴燃烬,寒声道,“妖人无色,祸乱宫廷,残害忠良,罪无可赦——斩。”   董献正等在外头,见皇帝出来便要杀人,难免感叹世事无常。原是事不关己的事,却见皇帝突然转过身,目光生硬地凝在自己面上。董献瞬间心下冰凉,扑地便跪,“奴才什么也不知道,陛下饶命——陛下饶命。”豁出去疯狂磕头。   姜敏立着,低着头看他,半日拿定主意t,便叫一声,“来人。”   董献听她语气不善,以为自己死期已至,瘫在地上,瑟瑟发抖。狱守大步走到近前,“陛下。”   “命人将这厮押往伊州居住。”姜敏说完,转过头向董献道,“记着,再在中京露面——天下虽大,无你活路。”   “奴记着了。”董献捡回一条命,急急磕头,“奴今日便出京,即刻便出京,奴这辈子,便下辈子也不回来——奴谢陛下饶命。”   姜敏出辅察司狱已是夜间,中京夜禁,御街空无一人。内禁卫簇拥着皇帝散马回宫。期间遇见巡城值守的御林军,看见内禁卫唬得不敢近前,远远避着,跪地行礼。   凤台只有徐萃迎着,虞青臣仍未回。姜敏皱眉,“内阁怎的还没散?”   “应是高兴,过节么。”徐萃道,“殿下中途回来寻陛下呢,想是要禀告此事。”   姜敏怔住,“他中途回来?什么时候?”   “也就是刚出去一个时辰工夫便回来了。”徐萃道,“进门便寻陛下,不见陛下才又走了。”   姜敏除衣裳的手停下,仍拢回去,“内阁在何处过节?”   “因为殿下主持,不曾去远,就在北御街外仁政坊那个百花楼。”   中京宵禁只禁诸坊间,坊内是不禁的——耽误到深夜,说不得要到明早。姜敏道,“去吩咐车辇,朕去仁政坊。”便往外走。   夜深街市无人行走,车行飞快。此时已是深夜,仁政坊内烟火廖廖,只有百花楼仍然灯烛高烧,人声笑语直冲天际,热闹非凡。   姜敏命车停在暗巷,又命内禁卫入内探看情况。不一时回来,“殿下醉了。”   皇帝在此,寻常酒醉必定已经带回来。姜敏听得皱眉,倾身下车,往百花楼去,内禁卫唬得跟上。楼丁见衣饰夺人的一群甲士簇拥着一名年轻女子走来,唬得不敢拦,只道,“贵客来吃酒么?”   姜敏见楼中吵闹不堪,转头问,“在哪?”   内禁卫道,“内阁包了后院。”   “竟是内阁的贵客……实在失礼,只是客人们都走了,贵客这是——”楼丁眼见劝了无用,三两步蹿到前头引路,“确是都走了,只有——”   话音未落,便听一人叫道,“我不走——不许碰我——不走——”   姜敏闻声止步,“出去等着。”   楼丁还不及说话,被内禁卫攥住衣领,强拖出去,内院门在他眼前合上。   姜敏立在门边,便见齐溪攥着男人从内出来,男人醉得满面酡红目光散乱,细瘦的身体用力沉着,挣扎着不叫拖拽,口里糊乱地叫,“不走——我不走——”   齐溪已经看见姜敏,硬着头皮劝道,“夜已深了,大人们都回了,殿下回吧——”   “回什么?”男人叫道,“我回哪里——我就是个孤魂野鬼,没地方去——”又抻着颈子叫,“我就是个孤魂野鬼,不许碰我——我不走——”   齐溪见皇帝脸色难看,急出一头汗,索性不管,强拢着男人身体,半扶半抱地往外。男人醉得不能完全控制身体,悬在齐溪身上。夏日衣衫极单薄,衣料堆在臂间,男人细白的手抻着,指尖在半空胡乱抓握,溺水也似,口里仍在叫着,“我没有家——我不走——叫我死在这——死了才好——”   姜敏听得皱眉,提步走到近前。男人目光迷离,恍惚间看见姜敏,立时便将“不走”这件事抛诸脑后,不管不顾扑身上前,拢住她脖颈,醉得滚烫的面庞贴在她颊畔,“陛下……你怎不要我了……”他说一句便觉委屈难当,哭起来,“你怎不要我……你不要我……不如杀了我吧……”   男人悬在皇帝身上,齐溪只得松开他。男人醉得糊涂,失去扶持便稀泥一样往地上坠落。姜敏张臂挽在他腰际,发烫的体温漫过薄绸衫子熨着她。姜敏皱眉,“他吃了多少酒?”   齐溪不敢应,“劝了……却劝不住。”又道,“阁中大人也劝了……臣原想带殿下回宫,殿下只不肯。”   男人听不见,呜咽道,“你怎不要我……你不要我,不如杀我……我死了罢了……”   听这话还是愿意回去的——姜敏简直不想说话,“车在外头,你背他。”手臂一展将男人推过去。男人失了依恃,越发挣扎起来,“你不要我……杀了我……你现在就杀我……”   齐溪得了旨意便无甚顾忌,不顾男人挣扎,强揽着他往外走,男人不住地挣扎,发髻散落,黑发铺满脊背,轻薄的衣料皱作一团,细而瘦的腰线明晃晃地露着,一握即断的模样。   姜敏紧走数步,除去自己薄绸斗篷将他兜头罩住,男人在崩溃的挣扎中嗅到姜敏气息,竟安静下来。齐溪隐秘地松一口气,负着他疾步出去。   姜敏要走,忽一时转念回去,果然内阁参政孙轶在内。孙轶原避着,见皇帝过来急忙上前行礼,“陛下万安。”   “内阁夜宴不是散了——你怎的不走?”   “臣乃内阁阁臣,又是殿下下属,殿下酒醉,臣不能开解已是无能,怎敢独自离去。”孙轶道,“殿下心绪不佳才致酒醉,陛下勿怪。”   “他怎么了?”   “殿下原不肯饮酒。”孙轶答非所问,“内阁节宴只一个时辰便散。臣因未曾饮酒,留在此间相送同僚——不想殿下回来,才至此时。”   姜敏猜出大概,“你既知分寸,便当少言。”便把腰间悬着的玉璧取下,“这个赏你。”   “臣谢陛下赏赐。”孙轶接在手里,忽一时道,“殿下心中忧惧至深,应不敢同陛下明言,臣今日既听见——斗胆替殿下恳请陛下哀怜。”   姜敏不答,自转身走了。内禁卫早清了场子,姜敏独自穿过空无一人灯火辉煌的百花楼。御辇等在门上,她说一声“回宫”,倾身上车,入内头也不抬道,“今日闹够了?”   男人恹恹地倚在车壁一角,满面狼藉的泪痕,筋疲力竭地看着她。   “做什么吃这许多酒?”   男人不答。   姜敏骂,“疯子。”便转过头不理他,盯着车窗外不时掠过的人间灯火出神。未知多久,肩上一沉,男人灼热的体温熏过来。姜敏不想理他,却忍不住抬手拢着他。男人沉默地伏在她肩上,发烫的面颊贴着她,密密地依着。   姜敏抬手,柔和地抚着男人消瘦单薄的脊背,“今日又怎么了?”   “陛下……”男人轻声道,“你不能不要我。”   姜敏一滞。   “陛下若当真喜欢他……纳作侍君…也使得……”男人说着停住,半日才能继续,“可是你不能不要我……陛下不要我了……我定是……活不成的……”他说着话,手臂发力,死死勾着她,“我没有陛下……活不成的……”   姜敏听得皱眉,“我喜欢谁?”   男人摇头,“求你别说……”他咬着牙,艰难道,“陛下别说……我不想听他……陛下不要我……我活不成,我只得死了,我只——”   姜敏心头火起,扣住男人脖颈,强扼着将他从自己身上扯开,盯着他质问,“你在说谁?”   男人被她强按着,弯折下去,脖颈后沉,黑发下坠,被动仰着脸,怔怔地凝视她。姜敏目光在男人迷离的目间流连,只觉如深海勾人,半点移不开视线。男人原在惊恐中,见她这样心中一动,便眨一下眼。   姜敏心生警惕,便觉臂间发紧,低头,男人骨节分明的苍白的手掐在那里。她尚不及说话,视线猛地向下逼近,被他拽着滚在地上。   男人勾缠上去,两个人头颈交缠吻在一处。姜敏只觉唇齿间疼痛至极,隐有血腥味——这厮竟是在撕咬她,末日来临一样用力,像要咬死她。   姜敏抬手掐在男人颈上,“你疯了?”   男人被他扼得窒息,喘一口气,“恨不能当真疯了……疯了……陛下便不要我……我也不知了……”   姜敏道,“罪犯也要审过才能定罪——我几时不要你?”   男人躺着,衣衫早散开,薄得可怜的胸脯一上一下沉重地起伏着。他仰着脸看着她,半日狞笑道,“如此——陛下打算几时同我说?”不等姜敏答话,“总不能等我死了,才带他进宫吧?”   姜敏恼到极处,忍不住竟笑起来,“既是等你死了才带进宫的人,同你有什么相干?”   男人气得呼吸都停了一瞬,大叫一声便去掐她脖颈,“你杀了我便同我不相干了。”   姜敏侧身,手臂一转一掀,男人冷不防挨打,便摔在她臂间,黑发铺陈下双目血红,癫狂地盯着她。姜敏也不放手,凑到近前,抵在他目前道,“当真?”    第79章 罢了   男人呼吸停滞,白皙的面庞t憋作紫涨,颈上青筋暴起,双目血红,失智一样死死盯着她。   姜敏心中一动,一手拢住他双目,另一手在他心口处击一掌,厉声道,“虞暨——喘气——”   男人绝望的癫狂骤然打断,闭一闭目,吐出一口气,薄得可怜的胸脯沉重地起伏。姜敏又等一时才敢移开手,指尖在男人湿沉的睫上捋过,“你睡一觉。”便叹气,“明日再说。”   男人猛地抬手,用力将她掀往一旁,厉声叫道,“没有明日,你不要我,我还有什么明日——我还要明日做什么?”   姜敏看着他发作,忍不住皱眉。男人一直盯着她,见状心下冰冷,不顾一切叫道,“陛下嫌弃我了?我就是这样,我不成体统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事,我早已是这样,陛下今日才知道我——”   剩的话被姜敏一手掩住。姜敏按着他,“再说——叫孙勿搓个丸药,药哑了罢了。”   男人在她掌握中疯狂地转头,口中呜呜有声,却说不出一个囫囵字。   “你说你——好好一个人,怎的竟然长了张嘴?”姜敏忍住笑,正待攒些难听的言语,掌缘剧痛,转头见他张着口,拼尽全力咬着她。姜敏忍不住便想给他一掌,见他满面潮红目光癫狂,分明凶狠至极,却紧绷似离巢幼兽,又如惊弓之鸟。   忽一时心软。由他去吧——等发作过,只怕就恢复了。索性不动,由他去。   男人愤恨至极,齿列深深陷入她的掌缘,原是拼着捱她一掌的,却见她只是坐着,怜悯地看着自己。裂纹密布的心防在这样的目光中骤然倒塌,头颅沉倒,眼皮坠下,无助地陷入浓稠的黑暗。   姜敏盯着他,闹过一场,终于昏晕过去——侧着头,白皙的颈上青黑的血管,毒蛇一样盘着。轻而薄的绸衫绞作一团,男人瘦得可怜的躯体呈在身前,可怜虫一样蜷在地上,沉重地起伏——他像是一捧燃尽了的余烬,恹恹的,只有浓密乌黑的发生机勃勃,肆意地铺陈,蛛丝一样绞在他身上。   姜敏俯身,指尖慢慢探入男人鬓间,柔和地捋着他。男人身躯剧震,迟滞地睁开眼。   姜敏慢慢移身到男人目前,同他对视。   男人即便仍然深陷在这样前所未有的癫狂里,被她如此注视仍然不能克制,目光停在她嫣红一点唇畔,慢慢抬身,亲吻上去。   姜敏原在琢磨言语打破僵局,冷不丁被他如此亲吻,瞬间心下酸软——这人疯得数度想咬死她,只这么一瞬工夫又沉溺回去。便生出一个分明的笃定——他真的,很喜欢自己。   男人手臂勾缠上来,用力挽在她颈后。他闭着眼,放任自己完全陷在亲吻的欢愉中,神魂俱失的模样。   姜敏骂一声,“酒鬼。”便双手下移,张臂拢住男人细瘦的腰。男人就势起身,跪坐着依在姜敏身前,脖颈前伸,偏着头,辗转地碾着她的唇。   “我想你……陛下……”男人齿间略松,定定盯着她,“想你……你带着我……带着我……”不等回应又依附上去,仍旧痴迷地碾着她。   姜敏原是笔直坐着的,渐渐被他推得抵住车壁。她被他如此勾缠,最后一点残余的恼怒烟消云散。掌间男人的身体细而瘦,薄得可怜,发散的酒意把他熏得滚烫——他没有神志,只是闭着眼,本能地,左右辗转地,不住地,亲吻着他想念的人——   男人此时不似人类,更似甚么山中精怪。暗夜中独自散发着勾人的诱惑,引着她向他靠近。   姜敏在他的亲吻中闭目,黑暗中分明又一次看见那幅“神卷”——妖物青黑凌厉的扭曲的身体,男人雪白秀丽一如神侍的脸庞。柔和低垂的眼睫,像浸透了雨水,沉重的花枝。美丽与丑陋一同到了极致,刺得她双目生疼。   姜敏心软如绵,放松身体,任由他折腾。只双臂仍然拢在他腰上,不叫他沉跌下去。男人闹一时,渐渐酒意上涌,不能支撑,倾身伏在她肩上,“陛下。”又叫,“陛下。”   姜敏心事重重,一直清醒非常,闻言拥着他道,“累了睡吧,别闹了。”   男人的意识正在飞速苏醒,身体却完全被酒意浸染,不受控制,手臂坠在身畔。他只偏着头,软弱地搭在姜敏肩上,失神道,“臣今日……逾矩了。”   姜敏今日从他口中听见这两个字,实在忍不住,“你还知道逾矩呢?”   男人“嗯”一声,“陛下容着臣,臣心里都知道。臣总是听陛下的——陛下既喜欢他……让……让他进宫便是。”说着艰难地喘一口气,“陛下只不能不要我。”又道,“容我见一见……必是——极好看的。”   姜敏搭在男人单薄的脊背上,感觉他在隐隐发抖——应是酒意发散后的寒冷,扯斗篷将他裹着,“晚了。已经打发去伊州——此时只怕都出京了。”   男人怔住,车辇内寂静下来,只车轮碾着御街的辘辘声变得分明。就在姜敏以为他终于睡过去时,男人道,“陛下竟不喜欢他么?”   “殿下好歹有点良心。”姜敏道,“我若喜欢他,你怎能在此?”   男人沉默,半日难堪道,“是我钻牛角尖了……可是我控制不了……”语意间渐渐含了哽咽,“陛下……是我不好,可我控制不了。陛下总瞒我,我什么都想过,连千刀万剐的事都想过……我控制不了……”   “什么千刀万剐的事?”   男人埋在她颈畔,咬着牙道,“杀了他……杀了我……不中用的东西……不成器的东西……一无是处的东西,都杀了罢了——”   姜敏点头,“殿下必是想连我一同杀了。”   男人居然没有反驳。   姜敏道,“殿下今日咬也咬了,掐也掐了,只可惜功败垂成——下回若打算弑君,好歹带个兵器。”   男人一言不发。   姜敏便知自己猜对,越发变着法子挤兑他,“怪道殿下怎么也不肯入西堤,揣着弑君大罪,莫连累人家诛九族吧。”   男人难堪到极处,心灰意冷地闭目,“我是疯了——陛下什么都知道了,杀了我吧。”   “又来惺惺作态。”姜敏道,“殿下必是心里知道我舍不得,才敢这么说。”说话间扣住男人下颔,将他扳过来,侧首亲一下,“人都走了,莫闹了——我寻他是有个同你有关的案子,才瞒着你,再闹我当真要恼了。”   男人尚不及羞惭,“我?什么案子?”惊慌起来,“虞岭臣还做了什么?”   他叫喊着想要坐直,醉透了的身体却不受控制,往侧边重重摔去。姜敏拉住,男人旋身沉在她臂间,双目大睁,眼珠震颤,末日降临一样盯着她。   他的反应远出姜敏意外。姜敏忍不住,“怪道的总说我瞒着你,原来竟是你在瞒我?”   二人在黑暗中四目相对,男人数度张口,却是无言。姜敏见他惊慌失措又觉可怜,隐秘地叹气,“罢了,你是累了,改日再说。”   “虞岭臣借着我的名头,占人田土,拿人钱财,险些逼出人命……折子连内阁都不敢递……”男人说着,抬手掩面,无措地叫起来,“我有什么用……我凭什么做秦王……不中用的东西……一无是处……”   姜敏恍然,“所以你去辅察司狱提人,遇上董献了?”   男人沉闷地点头。   “人提到么?”姜敏不等他回答道,“内阁去辅政院是大忌讳,必是没提到。”自己在内狱审问无色,虞青臣到辅察司提不到人,只瞧见守在外头的董献,回宫又没见着自己——怪道的酒醉发疯。   “你以为我瞒着你在查虞岭臣呢?”姜敏了然,“我要查他随便打发个人便是,用得着我去查?你那不争气的兄弟值得我走一回辅察司狱?”便道,“你记忆不全,没法子,我去查莲台。”   男人瞬间僵滞。姜敏抬手搭在他肩上,柔和地抚弄,“虞岭臣的事易办,不值得你生气——倒是当日莲台,你还记得多少?”   “废帝恼怒,将我锁在莲台——若非陛下救我,我险些就冻死了。”   “应是这样——”姜敏含糊带过,“你自己还记得些什么?”   “冷……”男人说着,哆嗦起来,怔怔道,“结冰了,很多冰……铁链子……走不了。”他极用力地贴着她,“废帝已经死了,陛下还查莲台做什么?”   “殿下在莲台九死一生,总要问清白——才好给我们殿下报仇呀。”   男人一言不发,半日埋首,崩溃地哭起来,“陛下如此待我,我是疯了……我有什么用处……t一无是处的东西……没有用处……”   姜敏也不劝,悄无声息坐着,任由他去发泄。渐渐肩上发沉,男人声气渐销,变作零落的哽咽。姜敏抬手抚过男人濡湿的面庞,斗篷兜帽扯起来,将他完全盖住。   忘了罢了。    第80章 行事   虞青臣完全醒转的时候,撩起帷幕便见日影满窗——虽然已经过了正午,却仍是满目晶亮的日色。正是一日间最是炎热时候,凤台内苑连个行走的侍人也无。空而寂,路过的野风都不见一缕。   虞青臣坐直,夜宴时的衣衫不知所踪,散落地拢着件空阔的寝衣,大片嶙峋的胸脯和软弱的四肢袒露着,完全不成体统模样——他抬手拢住,束紧衣带。踩着木屐子出去。   一直走到凤台外殿都不见一个人。虞青臣正踌躇,徐萃进来,远远行礼,“殿下可算醒了。”又道,“内阁孙轶大人在外等了一个时辰了。”   虞青臣道,“请他进来——我去换衣裳。”   “陛下不叫旁人出入凤台。”徐萃道,“不如奴婢伺候殿下往凰台吧——陛下现也在凰台见人呢。”   虞青臣稍觉诧异,却不问缘由,点头允了。徐萃寻了件浅朱的轻罗氅衣,日居简便,也不另外束带。   孙迭正等得发木,抬头见男人衣袖飘拂款款行来,面貌秀丽,身姿夺人,浑似九天神侍——中京朝里有如此风骨的,除了秦王殿下,再无他人。便站起来,一拱到地,“臣见过秦王殿下。”   虞青臣走到近前挽住,“不必多礼,坐吧。”自往案前坐了。昨日醉中任性,诸事却都记得,赧然道,“昨日过节,带累参政在外陪我一个醉鬼,惭愧。”   孙轶坐下,“殿下何出此言——伺候殿下是臣之责。”盯着他关切道,“殿下昨日心绪不佳,今日可好些?”   好不了的,只是不敢再显轻易诸于外了。虞青臣摇头,“参政有事寻我?”   “是。”孙轶道,“殿下命臣查京畿夺田案,臣已查知底里。”便道,“苦主钱令山是京畿富绅,累世居住在京畿的南怀乡,耕读传家,据传怜贫惜老,邻里都称赞的。谁知叫那恶霸赵怀玉盯上。赵怀玉原想入京的——如今诸坊皆不得计,便退而求其次,在京畿谋个好地界落户。走了一回,看上南怀民风淳厚,想在那里置宅置地。就这么巧,他看上的便是钱家的风水好地,使钱要买,钱令山不缺银,不乐意,赵怀玉霸道惯了,定要强买,这就闹上。两家原势均力敌的,赵怀玉不知怎的走了令……呃,虞,呃,虞公子的门路。南怀乡的里正被虞公子说动,强命钱令山卖地。钱令山是个脾性极大的,当夜一根绳子吊在乡府门上,万幸经过的更夫瞧见救下——这便闹得民怨沸腾。想是知道殿下主内阁,不知谁给姓钱的出主意,一纸诉状直接投到辅政院。”   皇帝登基便下旨,为免乡绅豪富涌入中京,中京诸坊宅院如需变卖,买者需持中京职守或五年税凭,否则不论多少银钱只能租赁居住。赵怀玉想入京,买不得,不想租,所以看上南怀乡。   虞青臣道,“虞岭臣收了赵怀玉多少钱?”   “据姓赵的交待,应有三千两。”   “除了这一桩,虞岭臣还揽了些甚么事?”   孙轶见秦王殿下面白如纸,恐把他气出个好歹,到口边的话生咽回去,“臣尚未查知。”又道,“既无苦主相告——只此一桩也未可知。”   “一桩?”虞青臣冷笑,“这是遇上了气性大的硬茬,才把事情闹大了,忍气吞声的还有多少?不知所谓的东西。虞岭臣不过一个种地的破落户,南怀乡里正是朝廷官吏,为何听他使唤?”   孙轶一滞。   “你去——拿我的话问京畿府,问他,京畿府辖的里正们是朝廷的官吏,还是他虞岭臣的官吏,做甚的要听他虞岭臣使唤?里正不听朝廷号令,摘了他的官凭,打三十板子,撵回去种地,永不叙用。”   孙轶唬得站起来,垂手不语。   虞青臣不解气,又道,“去拟个协办传中京府,命中京府即刻缉拿虞岭臣。”咬牙道,“那不是个硬骨头,打他三十板子,还做了什么恶事,一日都能交待清白。”   好歹是秦王的亲兄弟,被中京府缉拿也罢,还被打三十板子——天下不知底里的人听说这事,秦王殿下脸面何存?孙轶想劝,终于没敢。虞青臣见他不动,“怎么?”   “殿下——”孙轶硬着头皮劝道,“刘相即将往高泽虞氏问礼,殿下命拿了虞……虞公子,高泽面上实不好看。”   “做下这等事,他都不嫌难看,我怕什么——去拿,高泽有意见,命他们来寻我。”   孙轶尚不及说话,转头见皇帝一袭朱红的轻罗裙,随便地挽着头发,好整以暇立在门边看他二人说话。忙转过去跪下磕头,“臣请陛下圣安。”   虞青臣听见,也站起来,“陛下。”   “好热的天气,殿下莫气坏了。”姜敏慢吞吞走进来,“坐吧。”挽住男人的手,只一触便觉冰凉——当真气坏了。用力握一握,“孙轶虑的很是,虞岭臣虽然不成器,但如今问礼在即,晚一二个月再缉拿也罢了。”   “不成。”男人道,“虞岭臣正是仗着臣有所顾忌,行事才无顾忌,再拖下去,不知还要闯下何等祸事。再者说了,虞岭臣酒色赌徒,早些缉拿只怕银钱还在,再晚了叫他输光,不知拿什么赔补苦主——即刻缉拿,才是上策。”   姜敏笑一声,向孙轶道,“朕不管你们的事,听你们虞相的吧。”便挥袖道,“办差去吧。”   孙轶不想皇帝亲自相劝都不中用,只得应了,打一个拱慢慢退后。到门边转身,见皇帝拢着殿下脖颈,强拉过来,隐约听见皇帝一声极轻盈的嬉笑,“殿下莫气出个好歹,不值当。”   孙轶心下一个激灵,一溜烟跑了。   男人僵坐半日终于慢慢松弛,放任自己倚在她肩上,“我不只是生气,我害怕。”   姜敏正挽着男人冰冷的手摩挲,闻言一滞,“怕什么?”   “天道昭昭在上——恶事做尽的东西,如何能得甚么好下场?”男人道,“我这样,如何做秦王——我……不配。”他说着咬牙,侧首掩在姜敏颈畔,重复,“陛下,我只怕……不配。”   姜敏不答,抬手搭在男人瘦削的肩上,沉默地捋着他,半日道,“你申斥了京畿府,处置了里正,拿了虞岭臣——处事这么公道,天道既是昭昭在上,必是都看见,怎会牵连于你?”   男人沉默。   姜敏劝一时无果,将他拢到近前,凑过去,双唇慢慢碾过男人光滑的前额。男人初时僵硬,渐渐沉迷,抵在她颈畔,仰面吮着她耳垂,粘腻地叫她,“陛下。”   姜敏并不答话,掌心抚着男人瘦得可怜的脊背,像在哄一只负伤的兽。男人渐失神志,勾着她,恍惚地叫,“陛下,求你……莫嫌弃我。”   二人正难分难舍,一人在外报名,“臣——庭州都督,伊庆春,叩见陛下。”   姜敏如梦初醒,将怀中男人推开,见他目光迷离颊生双晕模样,忍不住又亲他一下,“忘记传了人说话——殿下好歹醒醒,此间不是凤台。”抬手给他拢上散落的衣衫,忍着笑,“好歹是秦王殿下,叫人瞧着庄重。”   男人重拾神志,低着头,收拢衣衫起身,默然立在姜敏身畔。姜敏道,“进吧。”   伊庆春进来,抬头便见皇帝斜倚榻上,传说中的秦王殿下默立在旁,二人都随便穿着轻便的朱衣罗衫,衣饰简便,却华丽,更兼容貌秀丽夺人,宛然一对璧人。忙着见礼,又笑,“久闻秦王殿下风姿绰然,今日初见,非同一般。”   “伊都督过誉。”男人道,“伊都督不曾见我,我却不是第一次见都督。”   伊庆春一滞,“殿下这等品格,见之难忘——臣几时得见殿下?”   “你不认识他。”姜敏道,“他早年得罪赵王,流放去庭州,就在你地界。”   伊庆春吃一惊,“竟有这等荒唐事?”便道,“殿下既在庭州,如何不知会臣等?臣若见殿下,必定不叫殿下受流放苦楚。”   姜敏瞟一眼立着的男人,刻意道,“咱们秦王殿下是何等样人,即便是流放,自有他的法子,怎能轻易给你一个小都督脸面?”   伊庆春心中一动t——他久识燕王,上一个能叫姜敏如此亲昵的人,还是死了的魏远公。便收了轻视之意——这位秦王殿下圣宠之隆,难以估量。   男人被姜敏挤兑,手足无措,不敢言语。姜敏拉他挨自己坐下,“伊都督是自家人,不必拘束。”向伊春庆道,“你也坐。”   伊庆春侧身要坐,视野一角见男人被皇帝攥着,竟蜷起二指勾在皇帝掌心,只一瞬阔大的衣袖落下,把二人小情调尽数遮蔽。他全当自己瞎了,“前回辛简部南下,大败于曲水。回去日子过得极艰难——既无米粮渡过灾荒,又无银钱安抚诸部叶王,还有叔王辛简挞虎视眈眈。处事之难,可想而知。”   姜敏道,“是哪一个求到你门上了?”   “陛下料事如神。”伊庆春拍一回马屁,回道,“是胡刁儿。”转头看向一言不发的男人,“并非偶然,胡刁儿递信到庭州,还是因为殿下——她听闻旧识做了我朝秦王,想来殿下跟前讨个人情。”   男人道,“辛简部既已内斗至此——她是想归附陛下,请陛下册封辛简硅和她儿子?”   伊庆春一滞,一句真心实意的“殿下料事如神”生生咽回去,总算换个马屁拍上去,“殿下不愧久居北境。”便道,“胡刁儿确是想借着当年同殿下之旧谊,求陛下支持辛简硅,扫平诸部,立她亲子为王储。”   姜敏不答,转头问秦王,“你意如何?”   “不可。”男人道,“陛下上国之君,怎能听胡刁儿一个侍妾排布?辛简部即便不乱,陛下亦要取其狗命,何况自乱阵脚?”又道,“陛下非但不能册封辛简硅,还要册了他的死对头辛简挞,等他二人两败俱伤,便是陛下北击辛简部时机。”   姜敏扑哧一笑,“殿下行事,全然不顾旧谊?”    第81章 一处去   “臣为陛下之臣。”虞青臣僵着脸,漠然道,“臣同辛简贼虏有甚旧谊?”   姜敏转头问伊庆春,“如何?”   “秦王殿下所言实是谋国之策,甚妙。”伊庆春难得真诚地赞道,“辛简二王,辛简硅有法统,辛简挞有战绩,二人如今勉强能算个势均力敌。设若陛下果然册了辛简挞,叔侄二人便成死敌——永无回转的可能。等他二人打起来,陛下命一军北上,扰乱我朝百余年的辛简诸部,必定灰飞烟灭。”   姜敏不答,“再如何——也没有朕上赶着册封辛简挞的道理。”   “原是臣年老糊涂,竟然忘了。”伊庆春忙站起来,“辛简挞早前亦有投书至庭州,乞望同我朝联姻。”   姜敏瞟他一眼——什么忘事?必是看虞青臣同胡刁儿有旧交,碍着秦王,不敢理辛简挞。虞青臣也听懂了,低着头坐在那里,一言不发。   “辛简部饭都吃不上了,还联什么姻?”姜敏嗤笑,“想得挺美,梦里什么都有。”便道,“传旨——册辛简挞为大义王,赐天子剑,诸王旌旗。命鸿胪寺副卿孙义正携诏前往。”   拟诏是内阁差事。虞青臣闻言起身,“臣这便去办。”作辞出去。   伊庆春存着的私心被当面拆穿,心下忐忑,紧赶着拍皇帝马屁找补,等秦王走远道,“怪道的臣在北境挑许多人,陛下都不能看在眼里——秦王殿下这等品格,陛下瞧不上那些才是题中应有之意。”   姜敏不接这话头,话锋一转,“秦王主张册封辛简挞,你意如何?”   旨意都下了,必定不是问自己该不该封——伊庆春心念电转,“秦王殿下一心为陛下谋国,实是一片赤诚。只是胡刁儿为人狠毒,睚眦必报,臣在北境早有耳闻,殿下今日此议断其根本,需防着胡刁儿报复。”   姜敏哼一声,“岂止一个胡刁儿。”   伊庆春揣摩皇帝心意,“殿下行事虽然不留余地,但有陛下疼爱,百无禁忌。”也就是如今正得皇帝盛宠,若是哪日失宠,或不是姜敏为帝——死无葬身之地。   姜敏不答。伊庆春道,“臣这一年积攒的好马,赶着这回入京带来——陛下好歹赏臣脸面,留用了。”   姜敏笑一声,“朕在刘奉节窦玉川处得了名驹赤难和照夜归,不知比你带的如何?”   “陛下今日高兴,不如一并试试?”伊庆春道,“也给臣长点见识的机会,瞧一回西北名驹。”   姜敏抬身,日影夕沉,正是跑马好时候,大为意动。便站起来,“你随朕往京畿御苑。”   伊庆春欢喜道,“臣伺候陛下。”   姜敏去后头,换过一身浅碧色的轻罗骑装,束发,戴白玉冠,携伊庆春一同出宫。刚出凰台林奔迎面走过来,扑地行礼道,“臣请陛下圣安——陛下同伊都督往何处去?”   伊庆春赶着招呼“林相”,“臣从庭州挑了好马,陛下赏脸瞧去。”   林奔便道,“陛下有这等稀罕事体,竟不唤臣。”   姜敏仍往外走,随口道,“林相辅察司里案子多着呢,朕如何敢打挠?”   听着好似一句玩笑,语意中的凛冽分明可见。伊庆春忍不住侧首,果然见林奔面白如纸,垂手亦步亦趋跟在后头,“陛下此言臣如何当得起?辅察司在审着废帝旧臣。近来又添一桩新案,臣不敢自专,特意来请陛下示下。”   姜敏漫不经心道,“什么案子?”   “是京畿一桩夺地案子。”林奔说一遍案情,“钱令山的状子递到辅察司衙前,臣不敢不接。这夺地逼命铁证如山,臣便斗胆命拿赵怀玉——事关秦王殿下,又不敢处置。”   “你那里废帝旧臣还没审结,案子多。”姜敏道,“既事关虞青臣,案卷并人犯一同交与他,任他处置便是。”   林奔万不想皇帝如此偏私,“陛下,事关殿下亲弟,依律殿下当避嫌。”   “你都知道事关秦王亲弟了。”姜敏止步,“辅察司管不了民事,状子没入衙门前都是秦王家事——家事由秦王处置有何不妥处?”   林奔脸一白,“臣孟浪了。”   “秦王处置不当,你再来寻朕不迟。”姜敏道,“朕看你今日只怕无心赏马,回吧——将案卷人犯一同送给秦王。”   “是。”   伊庆春看在眼里,见皇帝脸色不佳,转圜道,“林相审废帝旧臣,见得多,凡事往坏处想,也是常事。”   姜敏道,“废帝身死,旧事追究太过,有伤天和——你这话倒提醒了朕。便依你,辅察司押着的废帝旧臣,到现在还没有实据谋害忠良大逆不道的,准具折陈情,内阁看过无事,不必再羁押,不得为官,贬黜为民。”转头吩咐,“去辅政院传旨。”   宫侍得了旨意自走了。   伊庆春一滞,皇帝这么说,得罪林奔已是板上钉钉,且全成了自己的锅,一句“臣不是那个意思”生咽回去——失宠的人,得罪便得罪,也不是得罪不起,“陛下圣明。”   到京畿御苑已是入夜。二人各引良马,纵马疾驰。足一个时辰过去,姜敏笑道,“还得是庭州马,甚么赤骓,甚么照夜归,声名在外,却远远不及。”   伊庆春听得满面红光,躬身道,“臣愿长居北境,为陛下御马之臣。”   姜敏笑道,“你长居北境罢了,世子难道跟你一样不思进取?”便道,“可命世子入京,为御林军校,同诸世家世子一同读书。”   伊庆春心下一凛,皇帝一句话便拿了世子为质。但当今皇帝手段他是见过的,确实不敢生甚么异心,心悦诚服跪下,“臣谢陛下隆恩。”   姜敏撂了缰绳,“好早晚了,你同朕一处吃饭吧。”   御苑早预备下膳食,见状呈上。二人一处吃毕,又送了百果酥山,伊庆春赞道,“眼下暑热难当,竟有如此佳品,妙哉。”   姜敏今日目的达成,“这个容易——厨子赏你带回庭州便是。”便站起来,“御苑离你官驿更加近便,朕回宫,你不必跟着了。”撂下众人乘马,踏月色回京。   到凤台已是深夜,进门便见男人倾身伏案,一动不动,案上饭食宛然,根本没动一点。姜敏走近,男人眼睫深垂,在白得可怜的面上打出一小片乌黑的阴影,竟睡着了。她神经质地抬手,覆在男人额上——温凉的。便放下心,指腹捋过男人淡白的唇。   男人挣一下,迟滞地睁眼,盯着她看了许久,仿佛终于分辨眼前人,惊声叫道,“陛下?”   “吃了饭再睡。”姜敏倾身坐下,“既知我去御苑,还等甚么?”话音未落肩上一沉,已被他扑在t那里。姜敏一手撑在地上支撑身体,另一手勾在男人细瘦的腰上,忍不住笑,“殿下好歹吃过饭再——”   剩的话全被掩在唇间。男人叩在她唇上,抻着颈子,头颅左右拧转,撕咬一样缠着她。姜敏初时还坐着,支不住索性放弃,仰面倒下,躺在清砖地上任由男人凶犬一样厮磨她。   终于男人消停下来,沉身跌下,便安静下来,贴在她颈畔不动。姜敏握一握男人消瘦嶙峋的肩臂,“怎么了?”   男人不答。   “做噩梦了?”   “我不做噩梦,也没有那么不中用……”男人摇头,轻声道,“只是看不见陛下,心里慌得很。”   “那不是更加不中用了?”姜敏忍住笑,“今日拾掇天高地远的北境疆王——不是你的主意?你慌什么?”   “知道。”男人点头,“便知道……看不见陛下……仍是慌得很。”他闭着眼,喃喃道,“有时候我总想……我怕是早死了……活着怎能这么好……我这等人,在陛下身边……陛下还信我……”   “休要胡言乱语。”姜敏坐直,抬手拢了男人散落一地的衣襟,掌心在消瘦的颈上拍一下,“去吃饭。”   男人慢吞吞起身,强忍下又粘上去的冲动,磨蹭着往案边坐下,“陛下。”   “我在御苑吃过了。”   男人不答,只叫,“陛下。”   姜敏一时无语,走去拾碗箸喂他。男人心满意足张口,吃不过两口便觉筋骨全失,身不由主抵在她颈畔,在她手中默默吃饭。   姜敏喂他吃完,抬手抚着男人消瘦的面庞,“殿下再这么着,日后离了凤台可怎么好——难道连饭也不吃?”   “离了凤台我必是要死的。”男人不以为意道,“死了还吃什么饭?”   姜敏听得不住皱眉,刻意玩笑道,“殿下说这话,想要赖上我,我可不上当。”   “不。”男人应一声,扭转身体勾住她脖颈,同她密密相贴,“我是认真的,我虽有父母亲族,但他们早撵了我。我有义父,却死了。我在这世上就是孤鬼一个,没有陛下,我早死了。若没有陛下,我也不想活。”他固执道,“我如今……死生都是陛下的。陛下不要我,同我说一声便是,我不必再费力活着——”言语间唇上突兀地一紧,被她钳在指间。   姜敏凑过去,“早晚必被我药哑了,你这厮才得消停。”   男人怔怔地望着她,灯下渐渐蕴出水意。姜敏看得心中一恸,忍不住倾身过去,双唇覆住男人濡湿的眼睫。男人随着她的动作阖目,越发依附过去,“陛下。”   姜敏尝到眼泪咸涩的苦意,推他道,“跑了一日马,我去洗洗。”便站起来,初一动被他坠住,“怎的?”   “我同陛下一处去。”    第82章 高泽   中秋一过,朝中又是诸事纷扰。庭州都督伊庆春入京陛见述职,提及废帝旧臣,以为辅察司过于苛责旧事有伤天和。皇帝深以为是,命辅察司即刻处置,有实据残害忠良的仍继续收押,等待秋后一同定罪。查无实据的一例释放,若愿意陈情既往不咎,不愿意的也不再羁押,削职为民,永不叙用。   这事旁人也罢了,独辅政院宰辅林奔闹了好大没脸——当日竭泽而渔,应押尽押,动则施以酷刑,得罪人无数,如今没能赶尽杀绝,还都放了。想取其林奔性命报仇的简直数不胜数。   却也无法,进言的是庭州都督,约等于当今北境疆王,想动他难于上青天——只得忍了。   刘轨为册封使从北三郡祭天归来,便打点往秦王族中问礼诸事,安排妥当朝上请旨。皇帝接了折子,御笔亲批九月初一高泽问礼。   旨意一下,快马送高泽。虞氏族中上下不论官职大小,在京在外,便连远京读书的一并收拾了,紧赶着回乡——相王出高泽,是祖上积的脸面,祖坟都冒青烟了。不论怎样都要回去共襄盛举才是。   八月二十五,秦王亲于凤台殿前请旨,皇帝当面批了,嘱咐,“早去早回。”秦王仪仗便从中通门出中京,奉秦王殿下往高泽去。   当日姜敏辗转半夜没睡着,披衣起身,往凤台内苑去,值夜禁卫俱在外职守,此间空无一人。宫禁夏夜静得出奇,姜敏独立庭中,抬头见丝绒一样暗蓝的夜空,其间星子密布,不时闪烁,油然生出孤寂感。   忍不住叹一口气,暗暗拿定主意——成礼后,不叫他独自出去了。正琢磨,身后脚步疾响,跌跌撞撞的,混着男人的疾喘。   姜敏皱眉转身,正待喝问来人,便见秦王殿下瘦削的身体穿越黑暗而来。她一时怔住,不及言语男人已至身前,携一身清凉的雾气,砸在面上。姜敏本能地抱住,男人合身掩在她颈畔,“陛下。”转过头疯了一样亲吻她,不住地叫,“陛下。”   姜敏双手勾在男人嶙峋的臂间,想问缘由,又觉多余,便道,“问礼你总要在场的。”   男人不答,只双目紧闭,没有章法地在姜敏面上胡乱亲吻着,不一时无声地哭起来,咸而涩的泪粘了姜敏满面。姜敏叹气,拢着他安抚道,“就这一回。以后不论如何,你总是跟着我的。”   “不想离开陛下……我不能离开陛下。”   姜敏双手捧住男人瘦削的面庞,“就这一回。”指尖柔和地从他湿漉漉的睫上掠过,“问礼要紧。”探身拾起男人冰凉的手,拉他往外,“仪仗停在哪里?”   “南怀。”   “好一日才走到南怀。”姜敏道,“天气炎热,缓行是命你将养,不是叫你任性连夜跑回来。”   男人站住。姜敏拉他不动,忍住笑意勾住男人脖颈,踮足往他额上亲一下,“回去吧。”   “陛下——”   “问礼回来,便能预备大礼了。”姜敏道,“殿下竟不想成礼么?”   男人其实都明白,只是心中不安到了极点,不顾一切跑回来,见过了只得回去,一步三回头往宫禁外去。   “等等。”   男人暗淡的目中骤然明光闪动,停在阶下,双目大睁,期冀地望着她。姜敏走到近前,“齐溪同你回来的?”   “是。”   “前回伊庆春送来的好马,就在马苑。”姜敏道,“让齐溪带着你。”便笑,“殿下莫骑马了,你身子不牢,受不得劳累辛苦。”   男人一滞,“哪里那么不中用。”说着要走,又被姜敏攥住。姜敏立在身前,口角含笑,侧首盯着他。男人顿觉腔子里一颗心突突乱跳,“陛……”一语未出,姜敏已经抬手,探入他衣襟。   男人惊慌起来,忍不住要哆嗦,襟口处骤然一空。姜敏二指拈着白璧一物,悬在指尖,要笑不笑道,“这个我暂且先收回——省得殿下再无故跑回来。”   龙禁令。   男人通体冰凉,抬手要夺。姜敏手臂一绕让一下避过,笑道,“殿下去吧——回来给你更好的。”   男人无法,只得依依不舍走出去。转头见姜敏一直倚门立着,一瞬不瞬看着自己,越发地难舍难离,却不敢回去,只得磨蹭着出宫了。   齐溪热锅上蚂蚁一样在外等,见他出来道,“天明前必得回去,仪仗不见了殿下,必要乱的。”   男人道,“走。”翻身上马。同齐溪一路纵马疾驰,堪堪赶在寅初时分回秦王渡夜的南怀驿站。   齐溪只合衣打个盹,便听仪仗声起,自收拾了,往驿站内院寻秦王,叩门半日不闻动静。他深知这位纸糊的身子,生恐有事,挑开窗阁一跃而入,果然见秦王殿下昏在榻上,头颅深埋臂间,两颊飞红,昏昏睡着。身上竟仍然是昨夜返京的衣裳装扮——必是回来躺下就不成了。   齐溪上前叫他,“殿下。”半日不闻动静,乍着胆子抬手碰一下,滚烫,唬得生生一个激灵,“来人——”   只叫一声腕上一紧,被秦王攥住。齐溪只觉扣着他的手火燎一样,枯瘦,“殿下怎么了?”   “无事。”男人睁眼,“莫乱叫……惹人惊慌。我常常这样,容我睡一觉……便好了。”   齐溪不敢违令。秦王烧得厉害,饭也不曾吃,勉强起身登上车辇,留一句,“我要休息,勿来吵闹。”便不露面。   仪仗一路往高泽。行至近午,一骑远远赶来,齐溪持刀策马阻拦,看清来人面皮一紧,翻身下马行礼,“都督。”   来人竟是内禁卫都督魏钟——齐溪上三级的顶头上司。齐溪仰面问,“都督怎来了?”   魏钟不答,“t殿下何在?”   齐溪不敢同他撒谎,“殿下昨日回来便有些作烧,不叫我等打扰,睡着呢。”   “谁在旁伺候?”   齐溪一滞。魏钟骂一句“糊涂”,撩了缰绳,倾身登上车辇。果然见秦王殿下卷一袭被,烧得昏昏沉沉,口里不住喃喃叫“水”,也不知一个人捱了多久,忙命兑了温水喂他。   秦王饮了水,睁着云遮雾罩的眼,“魏钟怎么……”便挣扎着要起,“陛下来了?”   魏钟道,“辛简挞册了大义王,遣使入京,陛下总需在场的——问礼这事,陛下在,也不合规矩。”   秦王怔怔听着,泄了力,便摔在榻上,“是……这不合规矩……”手臂一动扯被遮住自己,“命他们走快些……快去快回……”   “旨意定的九月初一。”魏钟道,“高泽不算远,殿下病着,缓行,来得及。”   秦王“嗯”一声,“我无事……你担着内禁卫差事,回去吧。”   “陛下命臣前来,伺候殿下往高泽。”魏钟道,“殿下宽心,问礼毕,咱们就回京了。”说完眼睁睁看着秦王殿下失魂落魄地睡过去。   即便车辇缓行,中京往高泽亦不过五日路程。秦王殿下烧了一路,热度虽不高,却缠绵,五日里除了汤药清水,只能艰难进些汤食。到得高泽熬得整个人憔悴不已,连洗尘宴也不露面,引得族中议论纷纷。   魏钟当然不管这事——总不能叫病着的秦王殿下挣命出去应付族中人情。   九月初一日凌晨,族长虞懋早早起身,庄重穿戴了,往祠堂烧香燃供,三番大礼行毕,告知先祖今日册封问礼云云。诸多繁琐流程走完天已蒙蒙亮,便往虞氏宗族外街去,族中上下人等俱衣着整齐,鸦雀无声等着。虞懋四顾一回,独不见今日主角虞青臣,皱眉道,“殿下何在?”   “没见。”虞峰臣道,“册封使总要过午才至,还有二三个时辰,殿下只怕且高卧着呢。”   虞峰臣是虞青臣兄长。虞恕膝下三子——长子虞峰臣,次子虞青臣,最小的是虞岭臣。虞岭臣收钱助人占地,被一纸诉状告到辅政院,皇帝命虞青臣亲自处置。虞青臣竟半点脸面不给,查完这一桩还不收手,另外打三十板子交待个底掉,虞岭臣远不止这一桩事,粗粗算过,收人银钱超过二万两——仍然关在中京府狱,等待秋后一同判处。   再等也无悬念,如此巨大的金额,即便皇帝看在秦王面上开恩,至少也是个流刑——此事通传乡野,原本因为虞青臣册封秦王而门庭若市贵客盈门的高泽瞬间门可罗雀。   秦王摆明不给高泽脸面,再来走动便是自取其辱,说不得还要触霉头——便都躲着。连原本正常往来的当地宗族里正也不肯露面,竟比虞青臣册封秦王前还不如。   虞懋早有不满,原想趁着问礼这事卖秦王个人情,缓和缓和,听见这话只觉秦王甩他脸面,忍气吞声道,“去——请殿下起身。”   “谁敢。”虞峰臣冷笑,“谁也没修得铜头铁臂,得罪了秦王殿下,板子挨得起吗?”   亲哥都这么说,虞懋只得作罢,重重叹一口气,引众人静立等候。九月天仍然热得邪门,众人散在阴凉处躲避。午初时分前哨过来通传,“册封使便要到了。”   虞懋命众人列长街等候,又道,“册封使要到了,去请殿下。”族人去了三四拨,只不见秦王殿下踪影,虞懋一时间怒从心头起,若不是人家有皇权在后,简直想撂挑子不干,只得忍着,顶着烈日忍着脾气等。   总算册封使仪仗到。刘轨下车近前,含笑扶起虞懋,“日后便是自家亲族,虞老何需多礼?”   虞懋道,“刘相奉旨册封,便如陛下亲至,乡民等怎敢轻慢?”便往里让,“乡民天不亮便开宗祠告知列祖列宗,刘相可往宗祠宣旨。”   刘轨四顾一回,“怎不见秦王殿下?”    第83章 问礼   虞懋冷笑,一言不发。刘轨心知有异,想囫囵带过,转头见内禁卫都督魏钟过来,远远立住,向他拱手施礼。   魏钟是皇帝近臣,官阶虽然次着他一等,却是正经封户功臣。刘轨在他跟前不敢托大,回礼,“魏都督怎的在高泽?”   “下官奉旨随侍殿下来高泽,来迎刘相。”魏钟道,“殿下连日劳顿,今日暑热,实在走动不得,只得由下官代殿下相迎。”   刘轨早知那位殿下是纸糊的身架子,见怪不怪道,“既是如此,速速问礼,好叫殿下早些回去歇着吧。”   虞懋原想在内阁次相跟前给虞青臣上点眼药,不想不止刘轨,京里来的两位朝廷大员无一人带出恼意——越发恼恨,又无计可施,只得默默忍了。   一行人走到祠堂,便见秦王顶着日头等在阶下——初看只觉瘦得可怜,走近便见面白如纸,颊生飞红,瘦弱可怜模样。   刘轨心下打鼓,疾行往他身前行礼,“今日暑热,殿下脸色不好,且回——此间有臣看着,必无碍的。”   虞青臣不答,“问礼吧。”   虞氏众子弟入祠堂,自虞懋往下,依长幼列序跪一地。因为人数众多,列序又繁琐,排布妥当已过去小半个时辰。刘轨一众人都排布清白才走到祠堂神位前头,展开皇帝诏书朗朗诵了——   无非说些虞氏一族如何靠谱像样,如何家风清正,虞青臣本人如何能干忠心,如何劳苦功高——皇家欲聘其为王君,如此云云。   这就不可能不答应。虽然如此,但装模作样的流程还是要走的。虞懋亲自主持,龟甲问卜——第一问天地,大吉,第二问祖宗,又出一个上上大吉。   祠堂闷热,刘轨百无聊赖地看着老头子走流程,渐渐走神到琢磨今日回京还是等明日一早。   两问已毕,第三问父母——虞青臣早年父母双亡,便由兄长代劳。虞懋唤了虞峰臣到神主位前,把旨意的内容又重复一遍,问他,“青臣已无父母——长兄如父,此桩婚事依峰臣之见可宜婚配?”   虞峰臣跪着,突然转头,目光挑衅地停在人群中笔直跪着的虞青臣面上。秦王殿下跪了这半日,一张脸白得鬼一样,仿佛转眼就要晕过去。   刘轨见虞峰臣神色不善,恐怕横生枝节办砸差事,走一步近前,加重语气,近乎威胁道,“虞氏子弟虞青臣才干容貌俱是上品,皇家欲聘为王君。虞青臣既已无父母,可由你虞峰臣代为相答——可宜婚配?”   “陛下欲聘,乡民等自然无话可说。”虞峰臣道,“可乡民仍然记着双亲有一事挂心,若不能圆了双亲心愿,即便今日乡民斗胆代双亲应了,百年后九泉之下得见双亲,亦逃不过被辱骂的下场。”   这是豁出去了——刘轨一滞,见秦王垂着头,事不关己僵滞模样。只得自己设法,硬着头皮问虞峰臣,“是甚的心愿?”   “乡民兄弟三人,三弟自幼体弱,最受双亲疼爱。”虞峰臣道,“当日母亲病榻之前,乡民答允母亲,看顾三弟直至终老。可如今——”他停一停道,“三弟无故下狱,至今仍然缉拿在中京府狱,乡民若全然不提异议,九泉之下实在不敢得见双亲。”   刘轨自做册封使,长久不在中京,不知底里,闻言道,“此事同问礼有甚关系,如何你无异议,便不得见双亲?”   虞峰臣道,“正因大人今日所问之虞氏子弟——当今秦王殿下,就是缉拿我弟之元凶。乡民自幼受圣人教诲,忠孝二字绝不敢违逆。陛下欲聘虞青臣,乡民不敢有异议。大人命乡民代呈双亲之意,乡民亦不敢违逆双亲擅自答允。”说着便砰砰磕头,“求大人,求族长,勿以此为难乡民。”   一段话把忠孝二字顶在前头,连治罪威胁都寻不到下手的地方——刘轨顿觉棘手,紧张地看人群中跪着的秦王。便见秦王殿下终于抬头,却是目光发直,魂不守舍模样,隐有恍惚之意。他知道秦王身上隐疾,恐怕闹出好歹,差事不济,回去必要被陛下斥责。强压惊慌道,“是否枉法自有衙门定夺,你什么意思?如何就知你双亲定然不允?”   虞懋忍了一日的恶气寻着出口——沾不了秦王的光,难道不能叫他难受?左右有虞峰臣在前作死,寻不到自己。   便故意叹一口气,刻意沉重道,“峰臣今日所言并非空穴来风。虞夫人生前确实同秦王殿下有所误会,两度逐了殿下出族——乡民等虽然苦劝,虞夫人至死不曾收t回成命。若虞夫人今日尚在,愿意与否,其实难言。”   刘轨原以为这回的差事手拿把掐——毕竟族里出相王,谁家不愿意?没想到这一族人竟是这么个格局,恼得笑起来,“本官奉旨问礼,平生初到高泽,大开眼界——原来这才是你高泽虞氏礼数?”   这句话威压极大,跪着的人惊慌起来,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虞懋忙撇清,“乡民等断无此意。刘相见了,问礼于天地祖宗,都是上上大吉——第三问在双亲,若殿下兄长应允,乡民等自是欢欣鼓舞。”   这便把锅甩给了虞峰臣。虞峰臣梗着脖子,混不吝道,“乡民不敢有违双亲,求大人放我阿弟回乡,设若阿弟平安,双亲怎不欢喜?”   刘恕揣摩轻重,心一横,自作主张道,“殿下亲族,怎会是作奸犯科之辈?你等放心便是,本官可拟手令,命中京府尹查清真相还你三弟清白。”   这话等于保了虞岭臣无罪,虞峰臣大喜过望,“乡民谢大人——”   “不可。”这一声出自一直悄无声息的秦王殿下。   一屋子人目光便凝在他身上。秦王跪着,虽然满面病容却半点不见慌乱,沉声道,“虞岭臣徇私枉法铁证如山,人证物证口供无一不全,至今未判,原是等秋日顺应天意——并非案子有疑。不论谁去复审都是一样。”   刘轨早听说这位殿下行事不留余地,原以为事关问礼他能让一步——起码今日让一步,以后再寻个由头处置,不要说虞岭臣,便是这一屋子人,又没长翅膀,难道还能逃了皇家的天罗地网?   没想到这位殿下脾气硬到这般田地,半点转圜不肯留,竟要当堂同这些乡民硬碰硬,除了各家难看,有甚好处——但事已至此,只得认了。刘轨隐秘地叹气,避在一旁。   虞峰臣听见,高声叫道,“岭臣可是殿下亲弟弟,他要是徇私枉法,殿下又是什么?”   话虽刁钻,却是人之常情。果然秦王不答,一言不发跪在当场。虞峰臣以为得计,“双亲疼爱三弟,你认是不认?”   秦王仍不言语。   “三弟羁押在狱,母亲若活着,当真能依了你?当真能允你入聘皇家?”虞峰臣道,“我是不敢代双应答允的。殿下有本事,自问母亲便是。”   话音未落,秦王站起来,“说的是,不必问。”又道,“虞夫人两度逐我出族,不是虚言——我早已不在虞氏族中,今日不该来此。”不顾众人惊呼,便往外走。   日影在外,照得秦王单薄的背影如吉光片羽,仿佛吹拂即散。魏钟眼见变起,紧赶数步抢上前相扶,被秦王挣一下用力摆脱,仍往外走。   刘轨眼见收不了场,转头便骂虞懋,“老而糊涂——殿下这样回去,不能成礼,陛下必定恼怒,你虞氏一族要死无葬身之地,求殿下回来还能有一丝生机——还愣什么?”   虞懋僵坐在地,闻言如梦初醒,爬起来便追过去,一路走一路高声叫,“殿下留步——殿下留步——”侧身张臂阻在前头,“殿下勿走,陛下旨意今日问礼,殿下走了,岂非违了陛下心意?”   秦王原一直不停走,听见“陛下”二字终于略微有了一点波动,便站住。   虞懋飞速劝道,“旨意已下,问礼便是大义,殿下这样回去,虞氏没脸是小事,伤了陛下颜面——万死难赎。”   秦王僵直地立在火烧火燎的日头底下,直觉通体滚烫,仿佛就要烧得融了,只僵立着,一言不发。   魏钟忍不住劝,“殿下好歹暂且忍耐一时——等礼成,不晓事的东西总有时机收拾。”   虞懋听得脸发黑,急忙摘自己出来,“相王出高泽,是乡民等天大的荣耀,我等怎能不愿意——都是虞峰臣那个糊涂东西闹的。殿下放宽心,我有法子。”   魏钟急问,“什么法子?”   虞懋道,“第三问既问双亲,虞峰臣有什么资格代答?我可问卜,请殿下双亲神位相答才是正经道理。”   魏钟心中一动,问卜就好办了,虞懋怎么敢问出个大凶出来——必是上上大吉。便道,“如此甚——”   “好”字还未出口,秦王道,“不必问了,她恨不得我去死——问什么?”   虞懋一滞,问卜什么结果还不是他说了算,但这话说实了有点难看。虞懋只道,“殿下放心,当年都是误会……虞夫人如今必定愿意。”   魏钟不等秦王拒绝,老鹰抓小鸡一样攥着虞懋便往祠堂里去,“快——误了时辰你当得起吗?”   秦王不动,只在原地僵立,忽一时转过身便往外走,扑到祠堂外街夺过马匹,爬上去,不管不顾往中京疾奔。    第84章 失踪   皇帝大婚在即,各州牧,各郡府,连着三疆诸王都活泛起来,虽然当今皇帝尚清廉,不敢公然搜刮民脂民膏,但挡不住官员疆王们想讨好的心——贵重的不能,别致的总可以。便搜心搜肝地四下寻摸,赶婚仪送呈中京,祝贺皇帝婚仪。   南岭胡延王姜姒却没这顾忌,人家原就镇着皇家食邑,税赋收成都是皇家的。眼见大婚在即,越发采买不停,东西流水介往中京送。   姜敏散了朝便被林奔缠着,再三劝着往衣京渡去。皇帝要来,皇家驿口便由内禁卫接管驻防。林奔陪着皇帝入内,便见阔大的渡品挨着停三条大船。姜敏止步,“姜姒这是把家底儿都送来了?”   “陛下大婚是大喜事——多少年才得一回,敢不尽心竭力吗?”林奔笑道,“胡延王恐怕陛下忙碌不肯来看,特意给臣写信,命臣一定请陛下过来——胡延王吩咐,臣不敢不听。”   “姜姒如今倒学会钻磨了。”姜敏笑一声,提步过浮桥登船,进舱便见满船珠玉,硕大的红漆箱装着。   林奔奉戳着胡延王朱红大印的礼单子给她,又一扇一扇掀了箱盖子。姜敏接了礼单,只粗粗扫一眼,便还他。漫不经心道,“既是皇家内库,你一个外臣来处置便大不合宜。应当交秦王——以前朕未议婚倒也罢了,等礼成册封,你在这个位置实在尴尬。”   林奔原想讨个好,不想被皇帝当面下脸,只觉面如火烧却通体冰凉,只垂手立着,一个字不敢说。   “你从潜邸便跟着朕,朕心里有数,不会亏你——”姜敏稍一沉吟,“刘奉节的弥州拆了三州,你去茂州做个都督,历练着,学些政务,西北初复,实是大有可为处——等日后出息了,再寻更好的地方。”   林奔简直要哭,跪下,“臣自入府便为陛下内侍,多年不离陛下左右——臣舍不得陛下,臣不想去。”   “辅政院说着好听,实是皇家总管。”姜敏从箱中取一柄剑,两手一分,便见锋刃如雪,扑面生寒,口里道,“你难道不想着光耀门楣,甘愿处理家事?”   林奔一滞。   姜敏双手一合,收剑入鞘,“这个赏你。”便往外走,“茂州久无上官,不可长久虚悬。你在中京得罪的人多,再留下去恐怕生事——你不必再等,即刻去吧。回头年下回京述职,朕等你立功的信儿。”   说到“述职”时,皇帝已经停在门上,止步,留一句“安生办差”,便踏上浮桥走了。林奔握着佩剑起身,梦游一样下船。   下属紧赶着上前,“恭喜林相。这一去便是封疆大吏,前途——”话音未落面上“啪”一声挨了巴掌。下属掩面,惊慌道,“林相怎的——”   “没眼色的东西,滚——”   下属唬得哆嗦,连滚带爬出去。   “回来。”   那人捂着脸瑟缩着回来,“林相还有吩咐?”   “陛下去何处?”   “齐都督亲自来请——陛下命伺候马匹,同齐都督往京畿大营去了。”   “齐凌什么东西,他都能留京——独我打发去西北。”林奔咬着牙笑,“飞鸟尽,良弓藏,如今用不上我了。”   那人是林奔心腹,忍不住苦劝,“大人这话从何说起。辅察司狱放了那许多出来,都同大人有仇。依卑职想头——出去避一时才好呢。”   “我怕他们?”林奔勃然而起,指着他骂,“不晓事的东西——滚。”   那人巴不得这声,一溜烟跑走了。林奔失魂落魄坐着,怔怔道,“避一时?我为什么要避?姓虞的仇人比我不知多到哪里——怎不把他扔去茂州?偏心……陛下,你好偏心。”   坐不知多久,直到身下青砖从滚烫变得发凉。林奔终于站起来,此时已是夜色深沉,闷了多日的中京城乌云t四合——要下雨了。   林奔打马回外御城鹭台——辅政院衙门在此。僵坐着出半日神,越想越觉不甘心,仍屏一股意气往内御城去,想往凤台哀求皇帝。刚到城门竟下起雨,打听了皇帝出城便没回来,必是留在京畿大营夜宿了。   这下没了着落,自知再在宫禁逗留也不过自取其辱,全是小丑之状——便仍回鹭台。刚到阶下宫侍道,“林相速回,陛下打发人往您府上说话,且等着呢。”   皇帝夜宿京畿还寻打发人回来寻自己,难道没有失宠?林奔立时精神一振,取了夜间办差的令牌便往外奔,跑一时掷了伞,冒着渐渐急劲的夜雨疾走。他心中惶急雨珠打在面上不觉寒冷,只觉畅快。   出外御城终于能够乘马。中京夜禁,御街空无一人,林奔有令牌无所顾忌,纵马往自己住的立德坊去。正是坊内夜市热闹时候,林奔一向不爱跟人挤,又急于回去,便仍往走惯的僻静暗巷走。到后洒街外巷时忽然闻到突兀的酒气,转头见一个人形蜷缩在墙根底下。   林奔不以为意,只掩鼻速速经过,越看越觉眼熟,心中一动,走到近前撩开乱发,扣住那人下颔,托起脸庞。眼前人双目紧闭,满面通红,身上冲天的酒气扑面而来——竟然是当今炙手可热的秦王殿下。   他不是去高泽问礼么,怎的出现在这里?   林奔往神志不清的秦王身上摸索一时,不见龙禁令。他是极聪慧的,稍一琢磨便知底里——这厮不知何故独自回京,夜间宫门下钥,皇帝不在宫里,没有龙禁令,没有皇帝应允,谁也不敢私自放他入内御城。只是不知这厮何顾不肯回府,流落在这里。   想是遇上什么不顺心,醉得人事不知。林奔抬足,重重往他腰眼上踢一脚,冷笑一声走了。到巷子口忽一时止步,一个危险又诱人念头油然而生——这厮独自回宫,独自在此间暗巷无人知晓,若不巧有个好歹,只能是天意昭昭,与旁人无涉。   没了这厮,陛下还要撵自己么?   ……   辛简挞使者入京,皇帝命安排京畿官驿居住。齐凌奉了秘旨要在这位使者面前从容耀军,闪瞎其狗眼。便同辖下军校商议,精心预备了骑兵槊兵步兵三轮演阵,打算趁雨夜装作不经意地在官驿附近施展,加以震慑。   等都安排妥当齐凌一早亲自入京请姜敏,“陛下且瞧天上云头,夜间说不得有雨,那厮出不得驿站,作不得耍,正好在屋里看我暴雨洗甲。”又道,“魏昭昨日回京,三阵都请他亲自指点过,必定不给陛下丢脸。”   “魏昭都外放都督了,还管你这闲事?”   齐凌厚颜道,“我同他是北境王府磨出来的交情,慢说是都督,便是再高三级的官儿,他也不能不管我。”   再高三级只能是相王,齐凌这厮全然口无遮拦,姜敏不跟他计较,便应了。原说散朝就去,谁知被林奔纠缠半日,傍晚时分才从衣京渡出京,往京畿大营去。   近晚果然下起雨来,入夜雨势渐急。齐凌引三军操练,雨水洗过甲胄乌黑锃亮,火把照耀刀锋似冰雪生寒,旷野中三军军容整肃,军士杀声震天,凛冽肃杀之意充斥天地。   姜敏由齐凌陪着,乘在马上,披蓑衣观看,到深夜操练完毕收兵回营,便往中军帐。齐凌引京畿戍卫军校陪皇帝宵夜说话。不一时官驿来报,说那使者听见声音,翻墙去偷看,这会子才回来,脸色发白两股战战,效果超乎想象。   众军校哄堂大笑。姜敏便站起来,“朕自登基许久不曾同将士们夜间操练,当真酣畅——京畿戍卫拱卫皇城,尔等职责在肩重任在身,不可有一日懈怠。”   众人站起身,拱手称是。   “夜深,都散了吧。”姜敏说着便往内帐去。众军在后一连片跪倒,“臣等恭送陛下。”   齐凌陪皇帝出来,“好早晚了,陛下在臣这里宿上一夜也罢了。”   “虽无大朝,明日南书房有议事。”姜敏便披蓑衣,“从你这里过去,定要碍事。”   齐凌只得跟在后头相送,“自打北境回来,臣久不见秦王殿下,殿下如何?”   “他?仍是那样。”姜敏道,“好一时坏一时的。毕竟死过一回,随他去。”   “殿下能从废帝手里死里逃生,当真不容易。”齐凌打迭着言语宽慰,“殿下有统军之才,再将养一二年大安了,平定北境,还要指望殿下。”   姜敏转头,“这话他同你说的?”   “是。”齐凌道,“当日平定窦玉川,臣同殿下相约扫平辛简部,踏平南北王庭。”   “他?他那纸糊的身架子,你指望他不如指望自己。”姜敏笑一声,便自登辇,“朕回去了。你得闲便入宫寻虞暨说说话,他一个人也寂寞得很。”   “臣遵旨。”   内禁卫簇拥着御辇回城。姜敏打熬一夜困倦厉害,倚在大迎枕上打盹。御辇在静夜中缓缓前行,忽一时一声高叫有如平地惊雷,“前头可是陛下御辇?”   姜敏惊醒,掀帘见魏昭淋得落汤鸡一样,惊慌失措拦在御辇前头。便皱眉训斥,“中京夜禁,你为大员当更守规矩,公然行走成何体统?”   魏昭不顾一切扑到近前,“陛下救命。我阿兄——秦王殿下,他不见了。”   姜敏足足过了一刻才听懂他在说什么,“你说什么?”   “臣受齐都督所托,为京畿大营排整军阵,今夜回京。过外御城门时遇见殿下。陛下不在,殿下不得入宫,却又不肯离开,便只守着。臣见殿下神情恍惚,恐怕出事,苦劝不得,强拉着往臣府中暂住。谁料臣只去买个宵夜工夫——殿下竟自己走了。”便道,“殿下神思不属,恐怕出事,求陛下救命。”    第85章 林奔   姜敏指尖一颤,不受克制地哆嗦起来,用力掐住车辇一点壁缝,“前日高泽问礼,虞暨不是应在高泽么——怎的突然回来,可有人跟着?”   “有人跟着就好了。”魏昭急得顿足,“昨夜臣过外御城时,阿兄……殿下孤身一人等在外御城门上,禁卫也不敢命他进去。臣万般苦劝不听,只说要寻陛下。天黑下雨,臣实在无法才强拉他往臣府上——谁知竟仍叫他走不见了。”   姜敏定住神,“来人。”飞速道,“去一个乘快马往高泽寻魏钟,让他速来御前回话。去一个往平康坊虞府,再一个往魏昭府邸——不论有没有寻见,即刻回话。”   内禁卫应了,各自乘马,飞奔而去。姜敏向魏昭道,“你随朕回宫。”又命御驾,“走快些。”   “是。”   御辇飞奔起来,往外御城疾疾奔去。刚到外御城门口,便见魏钟同刘轨一处立着,两个人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又是搓手又是转圈。姜敏看见他二人在此便寒了一半心,“魏钟。”   二人看见御驾,疾奔过来。刘轨小心问,“陛下,秦王殿下可回宫?”   姜敏悬着的心终于在这一瞬坠入深海,“虞暨当真一个人回京了?”   “……是。”魏钟简略说了问礼当日的诸般波折,“臣等命虞懋回去神位前问卜,虽波折,却也是妥了。不想殿下竟自离开——殿下的马是伊都督前月刚送来的庭州一等神驹,禁卫原是跟着的,不到一个时辰跟不上,落下了,便寻不着了。臣同刘相得了信急赶回来,也不知是不是走岔道路,只不见殿下。”   姜敏闭目,便道,“那便在城里。传旨,即刻起,中京十二门紧闩,入城不必管,出城每一个要查,内阁安排见过秦王的人守在城门——御林军会同中京府清查中京三十二坊。”说着目光从三名大员面上掠过,骂道,“找不到人,你们也勿来寻朕,自领罪。”   三个人扑地便跪,雨点打在官服上,朱红的绣线被雨水浸得褪出朱红,色料同雨水混在一处,鲜血一样漫开来。   姜敏撂了一群人自己回凤台。不到五更时分另两路的人来回话——找不到,虞青臣确实失踪了。姜敏思索一时,仍然出外御城,便往平康坊去。   秦王失踪,虞府被御林军控制,掘地三尺地找人。姜敏四下里走一回,往书房去,原想寻些字纸线索,却见里间十数口瓷缸,其间画轴林立。   姜敏恍然记起那日山匪袭府,吴蓁来禀时说的话——都是画,满屋子的画像,画的同一个人。取一轴展开来,画中女子容貌秀丽异常,神采飞扬,目蕴神光,更兼口角含笑,见之忘俗。   便t合上,再取一轴,仍是如此,只是笑意更浓一些。如此换七八轴,都是一般。在这间屋子里,他独自一人不厌其烦地描摹她的喜怒嗔痴,不同程度的喜怒嗔痴,许多甚至连她本人都无法分辨其间区别的喜怒嗔痴。   同精巧到极致的面貌相较,画中人衣饰极其朴素。姜敏甚至可以确定自己从来不曾穿过这等简便服饰——原来在他眼里从来没有自己的衣饰,只有她。   姜敏心下巨恸,不敢再往下看,仍然拢回去——虞暨若仍然清醒,或能自由行动的,必定入宫寻自己,不会在这里。“此间不许任何人进——都出去,秦王官邸也是你们胡乱翻得的?”   御林军莫名挨骂,灰头土脸退走。   姜敏出去,御林军都督薛焱亲自等在门上,看见她道,“臣已经命十二门紧闩,内阁派人守着,清点一应出城人等,诸坊那里也会同中京府尹搜索。陛下放心,殿下只要还在中京,必能寻着。”   姜敏不答,“年前山匪袭击虞府,贼首应当还未斩首,押在何处?”   薛焱不知皇帝为何突然提及此事,“确实还押着,判了斩首,等秋后处决——还在郊狱。陛下怎突然提起?”   “秦王回宫是他一时起意所为,若有人害他,害他的人也不可能有所预备,亦是临时起意。秦王到外御城已是深夜,中京夜禁,能遇见秦王的必是有紧急夜行令的大员。恨意深重到见了秦王就要打杀的程度,必不能是一日二日的事,早该有痕迹——自寻死路。”姜敏冷笑,“朕去郊狱。”   “是。如此臣伺候陛下——”   “你跟着朕做甚?”姜敏打断,“找人去。”走上数步记起一事,站住,“重点清查中京荒宅,尤其是废帝之后罢官荒废的。”   薛焱拱手听着。   “出京绝无可能。诸坊令今日起又都在按册子清查多出来的人——藏不了人。能暗自拘人的,只有中京荒宅。”   “是。”   “还有——”姜敏沉吟一时,“去命魏钟——责问昨夜两重宫禁值守禁卫,但有见过秦王的,拘来朕亲自问话。”   “是。”   姜敏又道,“所有两重宫禁值守都要审,问明昨夜宫禁何人进出——包括在外御城九台当值的大员。”   “是。”   姜敏嘱咐完,便策马往郊狱去。待斩人犯押在黑牢,近午时提了人出来,黑壮一条大汉,名叫李铁塔,吃了大半年的牢饭,居然仍然身强体壮。   姜敏哼一声,“好一身蛮力,却不知用在正途。”   李铁塔不认识皇帝,见这女子美貌娇艳,“你这女子是什么人,无故来这死牢做甚?”   狱吏便骂,“陛下在此,怎敢无礼?”   姜敏听得皱眉,摆手打发他,“都出去。”狱吏们只得出去,格外搬太师椅入内,请皇帝坐了,才掩上门。   “陛下?”李铁塔难以置信,“外头都传当今陛下杀神降世,刘奉节窦玉川一世英雄都叫你擒杀。你这模样——哪里像个杀神?”   “像不像的,你一会儿就知道。”姜敏坐了,“朕今日来是要问你,你在哪一支军里当差?”   李铁塔一滞,“我是山匪——”   “山匪?”姜敏冷笑,“中京左近哪里来的山匪,甚么山匪特意寻了中京发财?当日天下未定,朕不同你等计较,再不老实,朕活剐了你。”   今日之前,李铁塔见过最大的官不到四品,已然将自己祸祸到家破人亡田地——眼前这个是当今天子,一怒而伏尸遍里的存在。终于不敢撒谎,“我原是桃山县一衙役,因殴打上官革职,正没着落,中京城里来了个官儿,命我组这么支山匪队伍,做些打家劫舍的勾当。”   “京里的官儿——要你打家劫舍?”   “那自然是个幌子。”李铁塔只得交待,“我等非但不曾劫甚屋舍,初一十五,京里还送银子给我。我等只需听京里安排,有那些贬出中京的倒霉催的玩艺,装作劫财一刀杀了,算他时运不济。”   “都杀了些甚么人?”   “只知道名姓,却不知身份。”李铁塔道,“我等就求个发财——人家又把了银子,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么,杀便杀了。”   “都是些甚么名姓?”   “只记得一二个,旁的要么寻常要么太久……有个叫柳公铭的印象深刻。”   “怎的深刻?”   “杀的竟后悔了,是个好人。”李铁塔道,“求我等放了他家仆,只杀他一个便了——以自己性命换仆人性命的,唯独一个。”   “那是自然。”姜敏冷笑,“柳公铭当今大儒,天下士子师——因为不肯因朝廷变革荒废士子寒窗苦读,顶着骂名为废帝开了岁试,又守君子之德不肯言废帝之恶,才被定了附逆的罪。最是清贵雅正品性高洁的一个,贬出京不过权宜,早晚要请回朝里的——叫你杀了?”   “不是我,我不是故意的。”李铁塔无奈道,“我原也想放了他,谁知他气性大——求我放了他的仆人,自己撞我刀上死了。我也没法子。”   姜敏道,“入京打劫又是怎么一回事?”   “那个也差不多。”李铁塔道,“命我劫那大人出京,到外头一刀杀了。又说那大人身子不济,能在府里吓死他更是大妙。”便道,“我知道中京不是做事地方,不敢当真劫人,吓唬他一回便跑了,谁知——”说着怯怯看皇帝一眼,谁知遇上硬茬。   “你若交待中京指使你的人,朕可留你一条活路。”   李铁塔目中一亮,又飞速熄灭,苦道,“这个当真不能知道。我若知道——早早交待,也不至于判了斩首呀。”   姜敏其实已经大致猜到底里,便站起来,“自然有人带你去认人——你擦亮眼便是。”便出黑牢,到狱外道,“押了这厮往辅政院林奔府上,自大管事往下,一直到洒扫侍人,一个不许漏,命他逐一认人。”   “是。”   姜敏盯着白花花的日头,“去传林奔,命他即刻往南书房陛见。”停一时又道,“你带一支小队去传——如遇反抗,捆了押来,朕要活的。”   内禁卫一凛,垂首道,“臣遵旨。”   姜敏出了郊狱,马不停蹄往南书房去。魏钟早等在南书房阶下,看见皇帝迎上去,“昨日出入内外宫禁人等名册已经梳理清白。因是大朝,诸阁诸部诸王相都曾入昭阳殿。臣问过职守外御城禁卫,殿下回京叩门是丑初,丑中同魏相一同走。臣便往前后各查了两个时辰,因为已是深夜,宫门下钥,入宫禁者没有,只有两位大人深夜出宫,再就是卯初时分臣和刘相到得外御城门。除此之外,外御城别无旁人经过叩门。”   “深夜出宫是谁?”   魏钟紧张地抿一抿唇,“户部郭尚书,和辅政院林相。”    第86章 有人   魏钟一段话说完,见皇帝只垂首沉吟不语,“陛下,臣去传二位大人即刻御前回话?”   “郭明玉奉旨清理入冬北境军花销,非止昨日,已是忙了小半月——不必传她。”姜敏道,“林奔朕已命人去传,再过上一时怕该到了。”   魏钟一句“陛下为何传林相”到口边又咽回去,他同林奔同出王府,多少有点交情,便出言缓和,“臣审问时听值守禁卫言语,殿下回宫时神色甚是恍惚,殿下连日身上不好,说不得病中昏晕,再找一时应能——”   “你是说秦王病得昏在中京闹市无人看见?”姜敏勃然大怒,抬手叩在案上,“啪”地一声大响,“这满城的人难道都没长眼睛?朕命你跟随秦王,你都做了些什么?说这些难道还想脱罪?”   魏钟唬得脸发白,扑地跪下,“臣万死。臣一时糊涂,恐怕问礼不成耽误下月大礼,揪着虞氏老儿回去问卜,再出来时才知殿下走了——臣纵马苦追一路,不知是马匹不济还是道路不对,怎么都追不上殿下——臣有罪,臣万死。”   “你确实有大罪。”姜敏冷笑,“姓虞的一族老少不乐意罢了,皇家难道要哀求他们?少了张屠户,就吃带毛猪?”指着他骂,“好糊涂的东西。”   魏钟心知大祸临头,跪在地上瑟瑟发抖,一个字不敢多言语。君臣二人一个坐一个跪,俱各无言。不一时内禁卫走来回话,“陛下,林相奉旨任茂州都督,今日天不亮便从中通门出京了。”   姜敏腾地站起来,“带着谁?”   “回陛下,林相一人出京t,只带着个书童,各自乘马出去的。”好内禁卫道,“因为林相有旨意,又无车骑行装,中通门御林军便放他去了。”   姜敏咬牙恨道,“去追。”   魏钟终于见着将功补过的机会,立刻站起来,“臣亲自带人去追,必带活口回来。”   “速去。”姜敏摆手,又命,“来人,命内禁卫围住林奔府邸——现在就搜。”   “是。”   看眼下情状,虞暨多半就落在林奔手里,如今林奔独自出京,虞暨只怕已经遭他暗害——姜敏只觉一颗心突突直跳,站不得,坐不得,原地走了四五十遍,一时竟无可施之计。   总算捱到近午时,郊狱当差的内禁卫走来缴旨——李铁塔指认了林奔府上内务掌事,一个叫林肃中年人。便是他受林奔指使,安排李铁塔等众冒充山匪,暗里处置被皇帝暂时放过的废帝旧臣,和朝里同林奔不睦的大臣。   怪道的当日不等皇帝旨意,都去奉承林奔“相王”——酷吏做到这般田地,敢不奉承他的,只怕都被他暗暗打杀了。   姜敏恨得牙痒痒,冷静思索一时,命人,“林府上下所有人等一例羁押,分开来审,每个都要审——令其交待林奔平日常去的地界,不为外人知的私宅,妾室外宅,并私藏财物的去处。每个人都要交待所知——不许有遗漏,得了地界列了单子让薛焱带人按单子搜。”   “是。”   时辰走得飞快,不一时日影西斜,天已尽黑,再一时更漏声起——子时了。距离虞暨失踪,已有一日。依魏钟说法,那厮自那夜出京回去便病倒,捱了五日路程,在虞氏宗祠受了一日气,狂奔两日回京——再寻不到,即便林奔不曾动手,只怕也难有生机。   但愿能快点,再快点。   可若万一是她完全想错了——根本不是林奔,害那厮的另有其人,比如恰巧夜行的破落户,做的劫财杀人勾当——便全完了。此时走错的道路,浪费的时辰,全是那厮的催命符。   不对,还是林奔。林奔跟随自己多年,从来恃宠生骄目中无人,去茂州的事,她虽说的即刻就走,却做好叫他百般粘牙纠缠的预备——这次这么听话,不等收拾行装,天不亮就简从出京,必有蹊跷。   可是虞暨丑时回京,林奔应不知此事,他过了快一个时辰才出外御城,为何竟骤然遭遇?   姜敏不能克制脑中沸水开锅一样的胡思乱想,僵坐着,紧张地拈着棋盒里冰冷的白玉棋子,静室里哗啦啦一片响,搅得人心烦意乱。   徐萃在旁劝慰,“奴婢听着,陛下所虑已是万无一失,必有消息,陛下放宽心。”   “如何放心?”姜敏道,“万无一失不过马屁,谁能万无一失?”   徐萃一滞,“奴婢听着,陛下虑得极是——殿下应被囚在中京废宅。薛将军正带人找着,说不得今夜便有消息。”   “没有那么容易。”姜敏摇头,“中京官邸尽皆阔大,便不说数座废宅,便只一座,藏个人何其容易——便告诉了地方所在,一年都未必寻着。”   这话就很实在了。秦王一个纸糊的身架子,即便对头不肯亲自动手,塞在哪处废宅哪个地窖子,过三五日死透了,寻着尸首也要十天半月,还有证据问罪?   徐萃也不敢再劝,只在旁垂手侍立。   艰难又熬过一个时辰,外殿一片声地响。姜敏转头,“怎么了?”   刘轨进来,“陛下,立德坊一处宅邸起火。”   姜敏便皱眉,“怎么回事?”   刘轨答非所问道,“中京府寻宅邸主人问话,竟不见,才知只有两个看门的住着——同废宅无异。正好御林军盘问林府总管,意外知晓此处宅邸的主人——”他停一停,“竟是前头赵王。”   姜敏腾地站起来。   刘轨道,“当年废帝自立,灭赵王满门,房舍田产都已充入公中——却不想外间还有此处私宅。”便仰面盯着皇帝,“陛下,林相,不,林奔的官邸正在立德坊。”   姜敏便往外走,“薛焱可去了?”   “是。”刘轨疾奔着跟上,“原只命御林军襄助灭火,听闻其实无人居住,又是前头赵王私宅,薛都督即刻便带人赶过去。臣入宫时,御林军已将宅子团团围住,正在一寸一寸地搜拣——陛下放宽心,殿下若在那里,很快便能寻着。”他见皇帝一言不发,只是不住地走,又宽慰,“林奔自掌辅政院,拿了废帝旧臣无数,此处私宅必是有人暗地里献于他。若是他挟持殿下,藏在那里正正合适。而且——中京昨夜暴雨,草树湿润,荒宅论理不该在此时起火,必定有异。”   二人出宫,纵马往立德坊疾行,此时已是寅初,正是一日黑暗最为浓重时候,即便暑夜,亦隐隐暗生凉意。立德坊夜市都散了,民宅不见灯火,只坊市里间或一两盏灯笼亮着。   二人过坊市便见不远处灯火通明,御林军团团围着一处宅邸,火把油烛照得有如白昼。屋舍虽然不是贵族官员规格,却是肉眼可见的富贵,占地极广,坊市一条街占了多半条。   即便是在当年赵王手里,也是极其优质的资产了。   御林军见皇帝过来,扑拉拉跪了一地,“臣等恭请陛下圣安。”   薛焱得了消息赶出来,“陛下。”便道,“明火已灭,正命人寻着暗火逐一熄了。”又道,“陛下,此火蹊跷,此间宅邸只有一对夫妻门人住着看屋子,即便有火起,应当从屋子里烧起来。臣随火势清查,竟然是废园起火。”   “带路。”   “是。”薛焱引着皇帝往里走,“中京昨夜大雨,草树湿润,废园无人,如何能烧起来?”   “看屋子的人呢?”   “正在审。”薛焱道,“依他二人的说头,此处屋舍已有年余没有第三个来。”   姜敏站住,四顾一回,“此处屋舍极大,若有熟知道路情形的,从角门进来,他们两个能知道什么?”   “是。”薛焱道,“臣已命人押着继续问话。只是……此二人应不识林相……林奔。”   “当然不认识。”姜敏冷笑,“林奔虽蠢,贪下这等大宅还亲自露面,也蠢得没边了。”   姜敏越走越觉眼熟——此处应是姜莹私宅极受用一个,外间看着寻常富户,里间规格布局几乎同赵王府无差,连梅园都仿了一个,一般地种了满园的美人枝。   废园左近一进倒座被烧得七七八八,只剩个屋架子,御林军围着灭火。薛焱往里指,“此处别无花木,听管事说荒草足有半人高,现在已烧作一片焦地。”   姜敏看一眼,“这是马场。”便道,“先皇命三王可自设马场——朕长居燕郡便辞了,姜莹说她不喜骑射用不上,闹得姜玺也没敢设。想不到姜莹口里说得好听,竟在这里私藏这么大一个马场,便纵马狂奔也不在话下。”便问他,“可查到火起何处?”   薛焱摇头,“臣等刚清点到此间园子,陛下便到了。”果然一二百御林手持灯笼火把,一地里细细寻着。   姜敏看着,“此处如何藏人……”忽一时心中一动,“马场角落,应有水井,预备饮马之用。”   薛焱立刻转头命人,“你们四个各自带一支小队,清理马场四角,看有无水井之属。”   便有御林领命,四散而去。不过一盏茶工夫,便听东角一人叫道,“此间有井——”   话音方落,西角门又一人叫道,“此处也有——这个是旱井。”   薛焱精神一振,尚不及问,皇帝已经拔脚往西角门去,他迟疑一时跟过去,便见黑漆漆一眼方井,有十数尺宽,深不见底,扑面全不觉寒意,只有说不出的焦热。   姜敏探手入内,摸一把烧得焦黑的井壁,转头命,“拿梯子来。”便道,“火是从底下烧起来的。”停一时,“下面有人。”    第87章 再多些   薛焱听得一凛,暗道若有人在下引火,火势盛大至此,此人也必无生机。但他为人机警,连日见皇帝近臣因为秦王失踪挨骂,当然不敢触霉头,命人叫梯子,又点了无数火把近前照明。   此时正是黎明前夜色最重时候,旱井肉眼不见其底,火把照过去也光亮也被吞噬,不能抵达井底深处。御林军拿了长梯过来,薛焱道,“陛下勿急,臣即刻前往一探。”便手举火把沿长梯往下。   等薛焱到得井底,火把照亮,t姜敏才看清底下格局——此处旱井应是储存雨雪水预备浇灌草地用的,没有砌砖,四壁井底都只有黄土,井底汪着清亮一层水,泥泞不堪的模样。   薛焱四下探一时,仰面叫,“陛下,此间无人——”停一时又道,“火势确实是从此处而起——此处井壁火起前应当生有干草藤蔓之类。”   姜敏听得皱眉,便也沿长梯下井。足尖刚踏在井底便溅了满脚黄泥——此处泥土经年为雨雪积水浸泡,极其松软。井底空间并不算阔大,一眼便见确实无人。看样子火势应当是从井壁处起,沿枯草往上燎烧,井底仍然有残余的藤蔓之类。   薛焱往井壁上摸索半日,指尖停在鼻端仔细嗅那味道,“必是有人在此引火,井壁的野草上还泼了灯油助燃,才叫火势从此处烧出去。只是——”便四顾一回,“人在何处?”   姜敏抬手扣一下井壁,“应有暗室。”   薛焱如梦初醒,持火把照着井壁寻找,挨着叩击,只叩出三四尺远,果然在烧得焦黑的井壁处摸到坚硬一处,稍一叩动有金属之声。薛焱大喜,转头叫,“陛下。”   姜敏走近,探手在上摸索一时,不见机关。薛焱道,“陛下且让让。”拔刀近前,锋刃插入壁缝,使足了气力往上一挑一格,便听“咔哒”一声,铁门松动。薛焱退一步,倒转刀柄用力撞过去,铁门应声而动,便往内打开——   扑面一股森然的寒意。   薛焱全无防备,被那寒意迫得退一步。姜敏持火把走到近前,一言不发探身便入。薛焱连忙攥住,“未知里间如何,臣去吧,陛下不可涉险。”   姜敏已经笃定虞暨就在里头,想一想道,“朕去看看,有事呼唤,你不许擅自跟来。”   薛焱待要劝阻,皇帝已经俯身入内,进门只三步便是一个转角,火把照着皇帝的身影消失了。薛焱急叫,“陛下——”   “是个冰室。”皇帝的声音在内道,“无甚危险,你在外等朕呼唤——”   薛焱略略放下心,又忍不住焦急,不能跟上,只能原地等着,热锅上的蚂蚁一样乱转。   姜敏立在门口,盯着眼前硕大一间冰室,其间坚冰如磐林立——确是题中应有之意,中京夏日暑热,这地方既然是姜莹的私宅,以姜莹的脾性,怎会没有藏冰?   四下寒意瘆人,姜敏拢住斗篷,举火把四下里探过,不见一人。她原本是极其笃定的,到此时踏空,只觉心跳都停了数拍——虞暨不在这里,只是个误会。   又要往哪里去寻他?   不会。   姜敏打迭精神,火把照着坚冰逐一翻拣。冰室寒冷,她入内时间一久,渐渐火油耗尽,火把“哧”地一声,慢慢熄了。   姜敏目不视物,正待呼唤外间禁卫,耳听细碎一声响。她心下大喜,循着响声走到近前,隐约见冰室一角堆着的麻布堆头骤然倒塌,男人骨节分明的一只手坠在地上。   姜敏呼吸都停了一刻,扑过去三两下扒开堆头,男人蜷缩着在黑暗里,暗室中一双眼亮得惊人。姜敏甚至不需看清他模样,扑过去将他抱住,“你这厮——怎敢一个人乱走?”话未说完便是悚然一惊——男人的身体烫得惊人。   姜敏摩挲着男人热炭一样灼人的细瘦的颈项,“怎的烧成这样,你难受吗?”便把斗篷扯下来,胡乱裹在他身上,掐住他脸庞道,“你怎么样?”   男人被她扣着,如漂萍的神魄终于归位,欢欣又艰难地眨一下眼,口唇不住翕动,却发不出声。姜敏附耳过去,终于听见含糊一点气音——   陛下。他说,我又办砸了。   姜敏甚至没有听懂,便觉掌间重重一沉,男人脖颈软垂头颅沉倒,昏晕过去。姜敏就势跪倒,抵住男人滚烫的身体,张臂抱住他,“快来人——”   薛焱直等到一支火把熄灭都不闻后帝呼唤,自待心一横闯进去,听见这一声如逢大赦,抢入冰室。便听角落处皇帝的声音,“这里。”   薛焱使火把照过去——冰室一角堆着麻布堆头,应是取冰时铺垫所用。堆头已经倒了,散了一地的细麻布,皇帝跪在地上,怀里拢着个遍身泥泞的人形。男人勾着头,散着发,不见眉目,只能看见一段白皙惊人的脖颈,细瘦,仿佛握一下就要断了。   薛焱紧张道,“这……这是——殿下?殿下当真在此?”   “拿大衣裳过来。”姜敏镇定下来,“带他回宫。”   “是。”薛焱应一声便往外走,走两步又改了念头,转回来,一边走一边脱下外裳,展开来将男人完全裹住,指尖从男人细瘦的手腕拂过,被那惊人的温度灼得生生一个哆嗦,“冰室太过寒冷,臣背殿下出去。”便往前蹲下。   姜敏将男人推在薛焱背上,此时方见男人满身泥泞,外裳也不见了,黑发满是泥水,赤着的足也被厚重的黄泥裹着,指尖焦黑。便用斗篷将他兜头遮了——叫他这般狼狈出去,等这厮醒来知道,说不得要闹一场。便嘱咐薛焱,“今日事不许告诉任何人。”   “是。”薛焱被男人附着只觉披了条火毯一样,他心知眼下情状危急,便道,“臣晓得。”便疾疾出去,沿长梯攀援出井。   守在井上的御林军校眼见自家长官穿一身中单,负着一个人形出井,忙迎上去,“这是——?”   “熄了火把。”   军校一滞。   “叫所有人熄了火把。”薛焱提高嗓音,“你聋了?”   军校如梦初醒,果然命人熄灭火一应火把灯烛。废园立时变得昏暗,只有漫天星子隐约一点微光。借着这么点光影,那军校分明瞧见自家都督负着那个人形,疾往外走。跟随在侧的人越看越觉眼熟——竟是皇帝陛下。   军校一惊,转过身,全作自己瞎了。   薛焱乘黑暗带秦王登御辇,姜敏随后登车,“林奔府中人接着审问——旁的都收了。有人问今日事,只说秦王昨日独自往小卧佛寺烧香,今日已经回宫,全是误会。”   秦王狼狈到这般田地,确实也不能叫外人知晓。薛焱拱手道,“陛下放心,臣晓事的。”   姜敏道,“今日此间值守军校将士一例赏银五两,以慰辛劳。”便命御辇,“回宫。”   车帷从外坠下。姜敏点了灯,蜷在地上的男人四肢神经质地挣动,艰难撑起眼皮。姜敏凑近,“虞暨。”   男人仰着脸,怔怔看着她。姜敏抬手将男人泥泞纠结的发捋到耳后,露出白皙光洁的面庞,“你这厮……怎的把自己弄到这般田地?”   男人张口,只有喉间一点嗬嗬的怪音。姜敏俯身拉他倚在自己臂间,空着的手兑出一盏温茶,喂到男人干作一块硬壳的唇边。男人渴切地埋首,便抻着颈子,如饥似渴地下咽。数盏温茶入腹,男人头颅沉倒,抵在姜敏怀中,喃喃道,“我有陛下了……才敢……这么狼狈……”   姜敏正放盅子,闻言指间一颤,茶盅翻在案上。她也不去扶,拢住脖颈抱着男人头颅,俯身吻在他发烫的额上,“你这厮要吓死我——”   男人在她的亲吻中依恋地闭目,感觉她柔润的唇吻住自己干裂的躯体,不住崩裂溃散的躯体被她慢慢弥合,便又一次生出新鲜的生机。男人沉着眼皮,在令人安心的黑暗和亲昵中肆意地享用着她的爱怜——既是被她爱着,不论到哪种田地,没有放弃的道理。   男人深陷在她怀里,渐渐额上令人沉溺的亲吻消失,便恍惚抬手,攥住她,“别走……再多些……”   姜敏停住,“什么?”   “再多……”男人睁不开眼,喃喃道,“再多些……爱我吧……”   姜敏一滞。   “我什么都没有了……”男人早烧到可怕的程度,足不能移,手不能抬,目不能视物,魂魄无根地在即将分崩离析的残躯四周游离——早在莲台他就该死了,却舍不得。   他勾着她,放纵自己把不堪的心肠都剖白给她看,“什么都没有……什么都做不成……我只有陛下……陛下……再多些爱我……”   姜敏听得不住皱眉,“在胡说些什么?”她贴在男人滚烫的耳畔说话,指尖捋着他嶙峋的手臂,忽一时心中一动,恍然懂了,“你说什么做不成,什么办砸了——问礼?”   男人其实已经听不见人声,只在黑暗中不住喃喃,“再多些吧……”    第88章 阶下囚   孙勿酣眠中被内禁卫砸门唤醒,睡眼惺忪起来,几乎被内禁卫押t着往凤台,衣裳都是一路走一路穿着。进门不及给皇帝请安,抬头便见往高泽问礼的秦王殿下气息奄奄躺在枕上,满身泥浆子,好似刚从哪个地窖子里捞出来。   秦王失踪的事其实知道的人不多,孙勿一个院正,除了诊病不关心朝事,便连风声都没听见一星半点。骤然看见惊得瞳孔地震,“殿下这是怎的?”   皇帝循声从后殿转出来,居然也是满身泥泞模样,“应是冻着,你去看看。”   三伏天热得都在下火了——冻着?孙勿一时无语,走到榻前跪下,攥着秦王瘦得可怜的一只手诊了半日,“怎的又闹得危殆至此?”   姜敏立在一旁,“怎么?”   “殿下不止冻着,应已有数日不曾进食水——再耽搁些工夫,好歹要饿出个好歹来。”孙勿忍不住吐槽,“秦王殿下冻饿致病,如何对得起陛下盛世河山?”   姜敏一滞,“比莲台那一回如何?”   “那是强多了。”孙勿道,“症虽重,殿下求生之意却强烈——但凡病人有这一样,怎的臣都有法子医治。”便道,“臣给殿下用针压一压热度,等进了饮食汤药,再看情形。”说完等一时,不见皇帝主动回避,总算记起人家早年就不回避,如今都要成礼了,当然更不要指望。   便揭了秦王身上被污泥粘得干巴的衣衫,露出白皙单薄的胸脯,瘦得可怜的一段腰线。   秦王有所觉,昏晕中不住皱眉。他呼吸极重,胸腹处随着呼吸起伏深深塌陷——这样单薄的一个躯壳,看上去不要说魂魄,仿佛连脏腑不能在这寻到容身处。孙勿忍不住道,“等殿下醒转,务必要好生安养,否则——”剩下的话便不肯说。   姜敏不答,只沉默地听着。   孙勿取了针,轻车熟路针地在任脉入针。男人初时无甚反应,渐渐察觉疼痛,便哭叫起来,又抬手挣扎。姜敏走到近前攥住,男人勉力撑起眼皮,“陛下……”   “是我。”姜敏道,“孙勿在给你用针,你且忍一忍。”   男人听懂了,垂着眼皮,咬着牙,生生捱着——不时被疼痛激得不住地发抖,却因为连日不进食水,连喘息都觉疲累。姜敏攥着他的手,“是我粗心,你是不是饿了?”   男人半日摇一下头,又极轻地点一下——虞暨是多么要脸的人,如今太平盛世,闹到当着她的面承认饥饿。姜敏听着只觉酸楚,“既如此,孙勿在这里,我去给你拿些吃的——”   “不。”男人抬起湿重发沉的眼睫,“等一会使得,陛下别走,别留我一个人。”   他此时模样断然是不能叫外人入内的。姜敏正为难,孙勿听见,收了针道,“殿下既醒转,先用汤药——臣今日在外值夜,等会再来。”主动走出去传膳。   姜敏用锦被将男人裹住。徐萃送热汤食进来,姜敏连人带被裹紧,只叫他倚在自己臂间,另一只手从徐萃托着的玉碗中舀了热汤食喂他。男人虚弱至极,吃一口要停下喘一时,用下半碗肉羹,又服了汤药,终于激出一点微薄的汗。   男人筋疲力竭,埋在姜敏怀里,勾着头,不住地喘。姜敏隔着薄被摩挲他瘦得可怜的躯体,“你怎的会在那处冰室里?”   “我用灯油在外间引火,烧起来……不去里头躲着,我怕也要烧死在那里……里头太冷,躲在麻布堆头里,原想着火停再慢慢出去……竟睡过去……”   果然如此。姜敏低头在他滚烫的额下亲一下,“你这厮吓死我了——总算还能设法报讯,不然中京之大,当真不知要去何处寻你。”   “我必是要回来的……我好不容易才有了陛下……”男人重重地喘一口气,“怎能就这么死了?这辈子已拼尽全力,下辈子只怕再也不能够了,我便做鬼也要……要回来……寻陛下的。”他说着话,渐渐困倦难支,“陛下,我在那泥潭子里滚了许久……脏……”便挣扎着要起来,“陛下等我……容我洗洗……”   他高估了自己情状,只一坐直眼前骤然一黑,世界万花筒一样乱转,等视线终于稳定,才发现自己扑在姜敏肩上,静室里充盈着自己濒临死境一样艰难的喘息。男人听在耳中只觉难堪,“陛下出去等我吧……我……我一忽儿就好。”   姜敏拢着他,“不急,等好一点再洗也罢。”   “不能。”男人摇头,“我在那泥潭……腌臜得紧……不成的……”   “你还得谢谢那泥潭子。”姜敏道,“底下若非泥潭,就你这身架子,掉下去摔也摔死了。”   男人闭着眼“嗯”一声,固执道,“可仍是泥潭……腌臜得紧……不成……容我洗一洗……”说着摇头,恍惚重复念叨了十七八遍,渐渐神志全失。   再醒来入目水波荡漾,四周氤氲着蒸腾的雾气。自己崩裂溃败的躯体被发烫的热泉完全包裹。男人终于发现自己竟扑在姜敏臂间,便勉力抬手勾她,“陛下?”   “殿下醒了?”姜敏原本拢在男人肩际稳定身体,感觉他勾在自己颈上,便移到细瘦的腰上,不叫他溺水,“只得我伺候殿下了——殿下将就些。”   男人记起前事,仓皇道,“我是……我不是……”便埋首在她颈畔,“求陛下……莫管我吧。”   姜敏不答,感觉他仍是抖个不住,“冷吗?”   男人“嗯”一声,哆嗦着,轻声应道,“是有一……有一点冷。”   凤台汤泉是北御城天然地热,从来只有嫌热的,他却仍然嫌冷——应是烧热恶寒。姜敏在他额上抚一下,“洗过泥尘便回去罢,你烧得厉害。”说着握着巾子擦拭他身上泥尘。   男人只生生咬牙忍着。   姜敏帮他洗过,感觉他仍然抖个不住,便安抚地摩挲着他的躯体,“虞暨,是谁在对付你?”   男人摇一下头,一言不发。   姜敏道,“你自己知道,你是死了多少回才到今日,难道还要再留下害你的机会?”   男人仍不言语。   毕竟九死一生回来,又病着,姜敏不好现在苛责,侧首在他额上柔和地亲吻,“那以后再说,回去躺着。”便推他出水。   男人被她亲吻便觉眩目,仰着首,在她的亲吻中被动地发出一些粘腻的鼻音,犹自沉迷时,身体骤离热泉,顿觉骨髓生寒,瞬间冷得邪门,便缩在池沿,剧烈地震颤。姜敏看他一眼,取围屏上搭着的寝衣自己随手披上,另取一件将他密密裹住。   男人被她裹着,只一颗湿漉漉的头露在外头,发尾积蓄的的浴水落下来,滑过眼睫,坠入寝衣布料。男人望着她,“陛下,我有点冷……”   “回去吧。”姜敏用力拉他起来。男人站不住,摇晃着,视野颠倒,感觉身不由主地被动地往前走,刻骨的疲倦如潮水上涌,膝上沉得有千钧重,便想要扑跌在地,却被她强行攥住,如此跌跌撞撞走了一时,等崩溃的躯体终于有了依托,他只觉头痛欲裂,视野中金星乱转,不敢睁眼,只能闭着眼叫,“好疼啊……疼……”   姜敏飞速掷去湿透的寝衣,推他躺在枕上,用极厚的锦被将他完全裹住,命人,“叫孙勿——”   孙勿进来便见秦王湿淋淋地蜷在被子底下,黑发还在滴着水,眼前一黑,“殿下如此危殆怎的还要急着洗浴?”   姜敏自知理亏,只一言不发拿大巾子裹住男人湿发,隔绝潮气。   孙勿无语,掐着撬开秦王唇齿,塞一枚丸药。姜敏看着男人含了药丸,果然很快安静,“这是什么?”   “安神药。”孙勿道,“等殿下睡下才好施针。”在旁坐一时,等秦王睡沉,揭了锦被,往秦王细瘦的躯体入针。   行针应是极疼的,男人即便昏睡,仍是不住发抖,渐渐忍耐不得,头颅转动,闭着眼睛小声地哭起来。姜敏无法,只能握着他的手,沉默地陪在一旁。   孙勿完全不为所动,等针过任脉,又将秦王翻转过来伏在榻上,往督脉行针。男人服了药醒不过来,又动弹不得,只能瘫在枕上,任由摆布。   等孙勿收针,男人早哭得力尽神竭,双目虚阖,张着口微弱地喘。姜敏疾行上前,用锦被将男人完全裹住,抬手在他额上贴一下,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热度应是下了一些。   孙勿忍不住吐槽,“殿下病中糊涂,陛下好歹莫要事事都依他——病症重了,还不是殿下受罪。”便自出去。   姜敏俯身,贴在男人烧得发烫的耳畔道,“殿下可听清楚了——再任性,带累我也陪你挨骂。”   男人挣一下,搭在褥间的指尖不住震颤。姜t敏看懂,便将他枯瘦的手攥在掌心,另一只手捋着男人发烫的脖颈,“睡吧。”   男人极轻地“唔”一声,便睡过去。   姜敏在旁坐了许久,终于舍得起身离开。魏钟早在凤台外殿等得发木,见皇帝散着头发,极其简便地走出来,氅衣下隐约露着一点轻而薄的布料——分明寝衣模样。他已经知道秦王回来,猜测皇帝多半正同秦王厮混,垂着头道,“陛下。”   姜敏坐下,倒一盏茶自己饮了,“追回来了?”   “是。”魏钟垂手道,“林奔才刚过南怀,叫臣撵上,便带回来。”   “可说什么?”   “没有。只一直问臣为何拿他,问臣要陛下旨意。”魏钟道,“臣不敢同旁人胡乱言语殿下失踪的事,只得一应不理。”   “人在哪里?”   “内禁卫看管着,现在内禁卫值房。”魏钟见皇帝神气不妙,连忙解释,“毕竟还没问罪……也没革职,外头看着仍是朝廷大员——”   “他还想做什么大员么?”姜敏冷笑,“朕去问他。”便站起来。刚走到门口,徐萃从内出来,“陛下。”   姜敏见她过来便知里间有异,命魏钟,“押去廷狱,等朕空了亲自审他。”   只一句话工夫,林奔便从一人之下作了阶下之囚——魏钟一滞,想说话,皇帝早不见踪影。    第89章 活祭   姜敏一边走一边问徐萃,“怎么?”   “殿下看着像是——寒症犯了。”徐萃道,“奴婢不敢自专,陛下瞧瞧。”   姜敏加快脚步,转过帷幕便见男人蜷作一团缩在被中,筛糠一样地震颤,却死死咬着牙,一言不发。   姜敏抢一步过去。男人看见她便枯草遇甘霖,不管不顾抬身扑将过去,挂在她肩上,指尖绕去后头将她拢住,指甲深深地陷入她的脊背。“陛下怎的走了,陛下别走。”语意凄厉有如濒死。   姜敏安抚地搭着男人发颤的脊背,“没走。我在外头同人说话呢,你怎样?”   “没事……”男人摇一下头,“就是……有点冷……”   姜敏手掌上移,搭在男人细瘦的颈上——仍然烫得跟什么似的。命徐萃,“按方抓药煮滚了热的酒来。”   “是。”徐萃应一声便走了。   男人掩在她怀里,半日才听懂做什么,便摇头,“我不要酒……既是心病,等这回捱过去……说不得便就好了。”他说着语意一转,“陛下抱抱我……就像……像以前那样就好了。”   姜敏心中一动,合身上榻。男人一直勾着她的,便就着相拥的姿态同她一处掩在被中,如此亲密仍不餍足,越发地依偎过去,前额用力地抵在她颈畔,“你抱着我吧……我必能捱过去……”又道,“就像以前那样。”   “以前怎样?”   “以前……陛下抱着我,我就不冷了。”男人道,“外头下着那么大雪,我有陛下……是暖的。”   “哪里下雪?”   “外头……”男人寒症发作厉害,从骨头缝里丝丝地冒着寒气,他其实难受到极处,只有同她说些话才能感觉好些,便不住口道,“我手边就是窗子,那么大那么圆,下起雪便同月宫一样……我躺着看星子……它也看着我。”   这说的是西暖阁。姜敏沉默地听着,等他停下,摸索着扣住男人下颔,将他托起来,男人被刻骨的疼痛和寒冷激得眼圈通红,目中蓄满了泪。他原是自己悄悄忍着,眼下骤然暴露在她面前,顿觉羞惭至极,便用力侧首,埋入她肩际,“我只是有一点冷……捱过去……就好了……”   “虞暨。”男人埋着,姜敏视野里只有他黑发的头。她盯着依旧濡湿的黑发,“你是不是——想起来了?”   男人怔住,连恶寒震颤都停了,沉重的呼吸和战栗骤然止息,内殿悄寂下来。姜敏一直盯着他,见状凑往男人唇边,吻住男人病中发烫的唇舌。男人猝不及防,之前屏住的气息尽数打在姜敏齿间男人一时泄气,又被吻得目炫神迷,忍不住哭叫起来,“我是……不是……”   姜敏不言语,越发探首过去,男人剩下的言语在她的亲吻中变作含混的呜咽。宫帷深而重的暗夜,两个人亲密地交唤着气息,亲近到无以复加,四肢交缠,头颈交连,呼吸交换。他们已经觉不出彼此躯壳的边界,看不见灵魂的区隔。他们相拥着,烧作一团,融在一处,不分彼此,等待着在时间的剧变中变作同一捧劫灰。   男人哭了许久,渐渐四肢乏力,只平躺着,不能睁眼,不能移动,灵魂的归附叫他生出无尽欢悦——他再也不是没有人要的东西,他是有人要的,要他的人,也是他爱着的人。   世上还能有比这更叫人欣悦的事么?   即便眼下就死了,亦是大圆满。   ……   徐萃拿了药酒回来,刚到内殿外便听帷幕深重处秦王的声音——在哭,那呜咽声极轻,一时竟分不出痛苦还是释然,只是一直在不住地哭。   皇帝却始终没有声音。   眼下情状,徐萃不敢进去送酒,又不敢擅自离开,竟踌躇起来,只能僵立原地等。秦王哭了许久,渐渐销了声气,终于听见皇帝的声音,“可好些了?”   “嗯。”秦王应着,这一声又粘又腻,勾了蜜一样,“陛下抱着我呢……不冷……”   皇帝忽一时道,“既好些,便该同我说些实话。你是不是想起来了?”   徐萃听见,再留下去说不得要大祸临头,便捧着药酒悄无声息走远了。   姜敏一直盯着他,见他不言语,便知自己猜对,“什么时候想起的?”   “在那个冰窖里……”男人道,“外头火起的时候。”   他陷在冰里,外头有火。姜敏听得心中一恸,半日才能说出话,“都想起什么?”   “都有……”男人道,“陛下救了我,我一个人在陛下内殿……陛下陪着我……我们去看灯……”又道,“我记着,要给陛下做个灯……竟不中用,就忘了。”说着便攥住她一点衣襟,“等明日我就做出来,陛下也看看我做的灯。”   过去这么多,这厮竟然只惦记着做灯。姜敏无语,“秦王殿下——没有比做灯更要紧的么?”   男人闻言怔住。   “都记起了。”姜敏等不来他说话,便问,“你没有什么要同我说么?”   男人大睁着眼,惶惑地看着她,“什么?”   姜敏不答,指尖勾住濡湿的一缕黑发,“我分明叫你离京避难,你——”   “我既知道废帝要害陛下,当然要回来的。”男人道,“谁知竟不是我助陛下,竟然是陛下救我。是我不中用,这么要紧的事竟忘了。怎么能忘呢?我病着时候,陛下那样待我……我若都记着……便不会一个人熬了这么久……”他的声音渐渐变得沉闷,又苦涩,应是掩在衣料里,“陛下,我一个人……一个人熬了好久……有时夜间醒转……总觉得熬不住,夜……实在太漫长……”   姜敏记起虞府书房数不清的卷轴,心中酸涩,“难熬怎的不来寻我?”   “我忘了……我也不敢。”男人梦呓一样道,“陛下是天上的人……我从来不敢想我竟能有陛下……”他说着几乎又要哭,强行忍着,“我记不起了……怎么熬过来的……再叫我回去……只怕不能够了……再来一回,必是活不成的……”   “遗诏是你拟的?”   男人“嗯”一声,“我早就藏了传国玉玺,命人送与魏靖公——我是待诏司总管,原就是草诏的,遗诏是我亲笔,用了印,便是如假包换的先帝遗诏,谁也说不了什么——”   姜敏一手掩在他唇上,“悄声些。”咬牙道,“这等大逆不道的事,做便做了,还敢胡说吗?”   男人怔住。   “不许你再同任何一个人提起。”   男人悄无声息点头。   姜敏这才放了他,抬手将男人颊边散发一根一根捋往耳后去,“真的遗诏在哪里?”   “没有遗诏。”男人摇头,“先帝还不及立诏,晋王便在宫禁起事,杀了赵王满门,先帝听见消息昏厥,再也没有醒转过来。遗诏虽是我写的,却是天意。”男人道,“即便先帝当真有遗诏,我也必要烧了——”   “你快闭嘴。”姜敏打断,“安生些,上有天听,中有神明,底下还有人心,殿下好歹有点敬畏——做了便做了,还不闭上嘴。”   男人心中一动,“陛下这是恐怕我遭了天谴么?”   姜敏不答。   男人目光一直粘在她身上,见她这样心中一动,“陛下当真担心我?”便扑t身过去,双臂勾在她颈上。他二人原就极亲密地贴在一处,如此一来简直分毫不离。姜敏顺势拥着他,勉强道,“是,我害怕。”   男人听得怔住。   “天道有常,你这厮做下这等事——我怕你死了。”姜敏转过头,依恋地在他额上辗转亲吻,“你若当真有好歹,叫我怎么——”后头的话说不下去,全消失在二人相抵的唇畔。   未知多久,男人在黑暗中仰首,喘出一口气,“我早已是遭过天谴的人……那时候既没死,以后……应也不会了……”   “什么天谴?”   男人想要宽慰她,不管不顾道,“废帝想登天,做了祭天神卷,以百兽草木为牲,在坚冰封了三牲六畜虎豹狼禽活物作画,我也被他拿了做活牲——他想把我连着画里的三牲六畜一应畜生们一同烧了祭天,带他往生极乐。我既还活着……废帝只怕也登不了天吧……”   此事姜敏早已知道,听他亲口说出来简直心痛如绞,抬手掩在他唇上,“别说……”只觉喉头梗阻言语艰难,半日勉强道,“都过去了……你还是忘了吧。”   男人“嗯”一声,仍然埋在她怀里,渐渐困倦上涌,便睡过去。姜敏一直拥着他,等他睡沉,才悄无声息支起身体,便侧首看他——   眼前人历经消磨,瘦得可怜,因为皮肤过度白皙,又无血色,暗室中隐有浅青的色泽,浑不似人间活物。   姜敏越看越觉心惊,抬手搭在男人额上——仍在发烧,烫得厉害。平日他生病总叫她难过至极,眼下这样的温度却多少叫她心安——是活着的,这是属于活物的温度。   朝廷禁活人殉葬已有百年,姜玺不敢公然违祖训,装模作样说做什么“神卷”,其实就是用活人活牲殉他。男人一段话说的轻描淡写,姜敏却知道,为了叫那“神卷”色泽艳丽栩栩如生,三牲六畜都是活物冰封。男人因是画中主角,恐怕神情狰狞痛苦,还特意提前灌过迷药。   若不是魏行俭眼见废帝情状疯魔,猜不到他要做甚,悄悄喂虞暨吃了一剂保心丹,他早被冻死了。   男人睡着,又向她依偎过来,“陛下。”他叫着她,“你抱抱我吧。”   姜敏握住男人肩臂,将他完全拢入怀中,黑暗中两个人额首相触,便依偎着睡过去。    第90章 我才是   北境秋日极短,等暑热一过,再有三两场北风起,便就要下雪。郭明玉奉旨筹备北境军越冬所需物资,直忙碌到后半夜才离了外御城回府,囫囵睡过,天不亮爬起来洗漱,往南书房去。   刚到南书房阶下,便见皇帝文职管事齐仕谦立在阶下,看见她行礼,“下官命人往郭尚书府上知会,竟然还是落在郭尚书后头——今日南书房议事取消,郭尚书回吧。”   郭明玉一滞,“可知缘故?”   “陛下昨夜忙碌,刚刚才睡下,旨意今日暂停议事——若有急务,可往凤台叩殿。”   眼下无战事,再急也急不到叩殿吵皇帝睡觉的程度。但皇帝自登基,从来勤政,还是第一次罢朝。郭明玉难免好奇,“可知何事?”   郭明玉是皇帝心腹,齐仕谦实在不敢得罪,便含糊道,“应是陛下家事。”   郭明玉一听家事便不敢再问,仍然往鹂台户部当差。到鹂台便见郎官们交头接耳,只觉什么事发生,独自己不知道,便清一清嗓子,“都在说什么?”   郭明玉为人严肃,郎官们不必同她八卦,止了议论,拱手行礼,“大人。”   “怎的不说了——你们方才在议论什么?”   众郎官闻言面面相觑,听这意思,郭尚书竟是在同他们打听吗?便有一人乍着胆子道,“听闻昨夜内禁卫魏都督连夜出城,追了林相回京——廷狱已经有消息,林相竟然已经拘在廷狱了。”   郭明玉听得瞳孔地震,“林相——你说的竟是辅政院宰相林奔吗?”   “是。”   郭明玉半日反应不过来,“林相何故被拘?”   “不知。如今已经不是林相了。”便有郎官回道,“前日陛下旨意,林奔免了辅政院宰辅,改任茂州都督。昨日一早出京,半夜又被魏都督追回来。说不得连都督也做不得了。”   “这是——”郭明玉应接不暇,“究竟何故?”   郎官便扶她坐了,又倒茶,“事情虽然来得急,其实也不算意外,林相为人出格,旨意都没有,就敢以相王自居,他有今日实在是题中应有之意。”   “从来秦王兼辅政院宰相,林奔行事虽然孟浪,至多一个言行不谨的过错,申斥贬黜都使得——如何就入廷狱?他又不是废帝旧臣,只进去问话——他入了廷狱,还能出来吗?”   “只怕难。”郎官道,“大人不知,陛下亲谕,林相羁押期间不许见一个人,要等着陛下亲审。”   郭明玉听得一凛,收敛心神,“又关你们什么事——都去办差。”   众人哄地一声作鸟兽散了。   朝野上下议论纷纷时候,姜敏正在昏天黑地补觉——虞暨失踪前她便熬了一夜演军,得到消息马不停蹄停找一日夜。好不容易寻了人回宫,虞暨病得那样,简直片刻离不得人,总算到天明时睡沉了。   姜敏得一刻喘息,也自睡下。一入黑甜乡,便不知天高地远人生百岁,直到耳畔不住有人声吵扰才堪堪醒转,睁眼便见男人蜷在身畔,眼睫深垂,不住打着颤,张着口在说话,却听不出在念叨什么。   姜敏瞬间清醒,俯身贴住男人前额——滚烫。必是自己深眠过久,宫侍不敢入内打扰,男人烧热焦渴才致昏谵妄语,暗道一声惭愧,忙披衣起身,兑了温茶,拉他起来饮水。   男人神志昏乱,察觉清水不管不顾,闭目胡乱饮一气。姜敏拢着他,摩挲着男人枯瘦的脖颈,“实在对不住殿下……睡过了。”   男人听不见人声,焦渴稍减,一声不吭又睡过去。姜敏抱着他坐一时,仍然移回枕上。自披衣出去,掀帷幕便见外间夜色——还记得睡下时分明红日满窗,这是过了一日?   徐萃听见声音,“陛下?”   “你不知秦王病着,是要按时服药的——怎不唤朕?”   徐萃一滞。   “煎的药拿进来。”姜敏说着回去。男人睡过去,虽然一直作烧,呼吸却还平稳,便略略放心,仍然让他倚在自己臂间靠着。徐萃进来,姜敏用匙舀着,喂他吃药。   男人吃一口便受不住,不住蹙眉,醒转过来,看见她恍惚叫,“……陛下。”   “吃药。”   男人不敢拒绝,也更不敢躲避,只能忍着苦涩生捱着,总算吃完,又喂粥过来。男人吃两口更觉难受,忍不住叫,“陛下,等一时吧。”   姜敏撂了匙,“病着罢了,等大安,不吃饭可不成。”说着拈一枚乳糖填入男人口中。   男人含了,感觉过度的甜蜜在唇齿间漫开,又分明沁入心田,便心满意足地闭目,“我听陛下的。”   姜敏在旁坐着,一只手抚着男人鬓发,“睡吧。”   男人“嗯”一声,初初昏沉,记起一事,又强攥着神志醒转,“陛下。”   姜敏正勾着他一段发揉捏,“嗯?”   “问礼……只怕已被我搞砸了。”   姜敏指间一顿,“没有吧。”   “是。”男人道,“我母亲……虞夫人……必是不能答允的。我急着回来便想同陛下说——问礼是不成了,陛下可不能反悔,不能不要我。”   姜敏听得扑哧一笑,想用言语挤兑他,见他虚成这样又不能忍心,“册秦王的旨意都下了,再收回——朕不要脸面吗?”   男人烧得发木,竟反应不过来,“什么?”   “反什么悔?”姜敏凑近,往他眉间亲一下,“但凡你有点记性,当日破城怕就该成礼了——捱到今日,你不嫌久,我还嫌久呢。”   男人仍然没听懂,却被她亲得欢欣,他实在支持不住,克制不住要睡过去,呢喃道,“我定是不离凤台的……陛下若要反悔,将我掷出去吧……”   这话说的,同那年船上一般模样。姜敏忍着笑,“耍赖上瘾。”她一直在旁坐着,等他完全睡沉才出去,“来人。”   徐萃进来。   “更衣。”姜敏道,“朕要出宫——命孙勿入内守着。”   “是。”   姜敏换过衣裳,内禁卫跟着,散马出宫。魏钟吃过晚饭正要睡,得了消息赶去廷狱等着。姜敏看他一眼,“朕审林奔。”   “是。”魏钟应了,会同廷狱长一左一右簇拥着入内。廷狱其实是羁押有名有姓要紧人犯的,外间看着同寻常殿台无甚区别,一般红墙绿瓦,宫禁森严。   狱舍少有点灯,深而t暗。三人在夹道内行一时,廷狱长急走数步,取匙开一扇紧闩的铸铁门。魏钟道,“点灯。”   “是。”廷狱长便取油灯,魏钟从壁上取两支火把。二人一同走进去,伸手不见五指的狱舍有了光亮,便听窸窣的干草声,林奔厉声道,“魏钟——你来放我吗?”   魏钟一声不敢吭,灯烛之类布置好,另搬椅子,回道,“陛下请。”   姜敏拢着斗篷入内,抬头便见林奔蜷在狱舍一角,双足上着镣,栓在墙上。仍穿着锦绣常服,应是入狱时纠缠搏斗,发髻散了,黑发凌乱地披在身上——这厮早在燕王府便以美貌著称,即便如此狼狈,仍然艳丽动人。   姜敏往椅上坐了,抬头。   林奔骤见皇帝,喜出望外道,“陛下救我。魏钟这厮必是疯魔了,竟矫诏拿我入廷狱——”   “是朕的旨意。”姜敏打断,“朕命魏钟追你回来。”便侧首,“都出去。”   魏钟目光停在林奔没有捆缚的双手上,“陛下,臣还是留在此间吧。”   “都出去。”姜敏道,“朕难道怕他弑君?”   魏钟也只得退出去。林奔看魏钟磨蹭着不走,止不住地冷笑,等牢门掩上道,“魏钟那厮是哪个牌面上的东西,怎知臣同陛下情分?”   “什么情分?”姜敏盯着他,“还有么?”   这一句如晴天霹雳,林奔怔住,难以言喻的委屈和酸涩汹涌而上,“臣乃囚奴,十岁入府便追随陛下,没有陛下便没有臣,臣宁愿自己死,也不能谋害陛下——陛下说情分没有,叫臣情何以堪?”   “这朕当然知道。”姜敏道,“你行事骄纵狂妄,目中无人,不论阁老疆王,想训就训,想骂便骂——弹劾你的折子在朕南书房,装满一箱子,想看朕命人抬来与你。”   林奔气结,想反驳没敢。   “朕容你至今,让你做到宰相——一则是你虽狂妄,却无贰心,二则是朕不能不记着魏远公对你的疼爱。”姜敏说着停住,“今日既已为阶下囚,说说吧。”   “臣不懂。”林奔憋得满面通红,梗着脖子叫,“陛下疼臣,既是因着臣无贰心——臣对陛下忠心耿耿,为何竟然沦落至此?”   “你做了什么?”   林奔一滞。   “不必同朕装傻。”姜敏道,“朕可同你说,秦王朕已经寻着了,就在你的私宅的井里——你再想抵赖,没用了。”   林奔双目双张,瞬间面上血色褪得干净,“怎……怎的没死……”忽一时灵醒,“臣……臣不知陛下在说什么。”   “说来还得是你时运不济。”姜敏道,“你那园子里两口井,你趁夜随便寻一口推秦王进去,原想着必定就淹死——可惜了,恰好是眼旱井。”   林奔咬牙。   “你同秦王有甚冤仇,如此害他?”姜敏便骂,“你这蠢货——难道不知秦王有个好歹,朕必定追查,你跑得掉么?”   林奔仍然不言语。   “你有甚依仗,还是谁同你说什么——以为害死秦王,还能安然脱身,还能继续做官,还能领朕俸禄?”姜敏见他只不说话,“你可知朕为何亲自审你?”   林奔抬头。   “朕要脸面。”姜敏道,“你同朕一处长大,你做下这等事背叛朕,朕为天子,丢不起这个脸。”   “我没有背叛陛下——”林奔挣起来,厉声道,“我从没有背叛陛下——”   姜敏冷笑,“你谋害秦王,同害朕有什么分别?”   “他凭什么?”林奔一口顶回去,“我不服——虞青臣是个什么东西,他凭什么做秦王?”便道,“陛下既记着魏远公的好,便该记得我才是魏远公给陛下选的人,即便陛下看不上我读书少,我入宫做个侍君如何不能?陛下为了虞青臣撵我去北境,魏远公地下有知,只怕也要替我喊冤。”    第91章 饶他   姜敏坐着,一瞬不瞬盯着他。   林奔叫一时不见她有任何波动,恼恨至极,忽一时扑地大叫,他恼到极处憋得满面通红,目光凌乱,黑发遮蔽下的面貌虽仍然艳丽异常,却因为凶狠透出癫狂。姜敏一直等他发作完才骂,“不知所谓。”   林奔一滞。   “朕无一日打算纳你。”姜敏道,“即便没有秦王,你也不可能入宫——歇了你那些多余的心思,休要再自取其辱。”   这话半点余地不留,林奔面上青一阵白一阵,好半日勉强憋出一句,“魏远公——”   “你既以为魏远公疼你至此,尽可下去伺候魏远公。”姜敏打断,“朕不需你伺候。”   狱室安静下来,林奔跌坐在地,渐渐寻回神志,忽一时笑起来,“陛下命我入辅政院,原来是戏耍我吗?”   “若不是你撺掇辅政院三司同赵仲德打饥荒,战时朝廷折腾不起——朕何需命你做辅政院宰相?”姜敏冷笑,“若不是朕看着殁了的魏远公,早打杀了你,还容你狂到今日?”   “魏远公……原来是魏远公。”林奔竟笑起来,“陛下既认了我谋害虞青臣,陛下圣明,什么都对,辩解亦是无用,陛下又来此做甚?”   “因你就要死了。”姜敏道,“朕总要来看你一眼,省得你见了魏远公,还是个冤死鬼,朕不怕你抱怨,却怕魏远公地下有知不能乐意。”   林奔仗着皇帝长年疼爱,有恃无恐,话虽然说得凶狠,其实无一刻想过“死”字。听见这话面上煞白,瘫在地上,半日爬不起来。   姜敏站起来,“你敢谋害秦王,便该想到今日。黄泉之路盼你慢行。”便往外走。   林奔魂不守舍跪在地上,直到听见狱门叮当,终于如梦初醒,扑上前叫,“陛下——”   姜敏早等着他这一声,闻言站住。   “陛下饶命。”生死关头,林奔终于觉醒了对于活着这件事无尽的渴望,扎煞着手叫,“求陛下饶我……陛下看着我这么些年……我为了陛下,我什么脏事恶事都做了……就饶我一回……我只是猪油蒙了心,记恨秦王受宠,可我对陛下从来没有贰心,陛下饶我……饶了我吧。”   姜敏不答。   林奔见她不为所动,又转了方向,“陛下要杀我,因我谋害秦王。可是秦王不是分毫无损吗?我没想过要杀他,我是记恨他,想让他在井底下受些罪——过一二日即便他回来,也坏了名声,说不得陛下就不喜欢他了。”   姜敏退一步,仍然坐回椅上。   林奔看着方向对路,又道,“陛下且细想——我若想杀秦王,给他一刀便是,又或者一瓶毒药,他还能活到现在?臣虽不肯读书,却是多年辅察司总管,什么样的杀人法子没有,如何要推他入井?”   “因为你还想着脱身。”姜敏道,“秦王叫人杀了,你也收不了场,酒醉失足坠井才是他的好结局。左右若不把你那一府里的人逐一往死里盘查,谁也不能知道那里其实是你林相私宅。秦王深夜回京,独自醉酒,行至荒宅,失足坠井,自作孽死了,才是你给他排的一出好戏。”   林奔闻言一滞。   “自以为是——好蠢的东西。”姜敏看他神情便知自己猜对,“说说吧。”   “什……什么?”   “经过。”姜敏道,“从你出宫开始说。”   “陛下问这做甚……”林奔难堪道,“臣出宫回府,遇上秦王独自酒醉,躺在暗巷子里。臣看他独自一人,想着这事神不知鬼不觉——便……便想弄他一回。”   “酒醉?”   “是。”林奔道,“秦王想是不顺心,酒醉街头,醉得人事不知。”   “人事不知?”姜敏摇头,“绝无可能。”虞暨自从得了寒症,每每以烈酒缓解,若论酒量,少有人能同他比。即便酒醉也不可能醉得人事不知——便是上回吃多了酒耍酒疯,说到头那厮还是借着酒意要拿捏自己。   “确是如此。”林奔道,“臣回府见着他,想着无人,他又那样……就带他去荒宅。”   “你同谁谋划?”   “没有。”林奔见皇帝面露不信,急道,“当真没有。臣做这事自己也知道一个不好是要倒霉的,怎敢同人商量?秦王醉得人事不知死过去,只能由臣摆布——陛下不信,现下去问秦王,只怕他还未必知道那夜推他入井的是臣。”   姜敏低头沉吟一时,“你是说——你出外御城回府,在立德坊暗巷看见独自烂醉的秦王?”   “是。”   “可有从人?”   “没有。”   “马匹呢?”   林奔仔细回忆一时,“也不见。”   庭州上品名驹,最是认主,没有外力,应当不会离t开。姜敏听得皱眉,“那日朕在衣京渡命你即刻出京,为何到半夜才出外御城?”   “臣不想去北境——想着陛下回宫,哀求一二。说不得陛下被臣求着心软,便饶了臣。”   这才是林奔行事风格。姜敏又问,“既是如此,为何半夜出宫?”   “打听陛下宿在京畿大营……”林奔道,“宫门下钥,只得回鹭台,原想着在值房夜宿也罢了。陛下打发人往臣府上说话,臣才出宫回府——便撞上秦王。恐怕陛下问起,第二日一早……便出京了。”   “打发人说话?”姜敏重复,“你说朕那夜打发人往你府上说话?”   “是。”林奔道,“臣遇上秦王便没回府,忐忑不安。想是秦王失踪——陛下应也忘了此事。”   “朕没有你那么蠢。”姜敏冷笑,“被人耍了当刀使还不自知。谁同你说朕往你府上说话?”   “不记得……”林奔道,“是个内禁卫,不认识……”   “是谁?”   “臣……委实记不起。”林奔一滞,“臣自打听闻要往北境,心里慌得很,就——”   “万幸没叫你去茂州。”姜敏忍不住骂,“你去祸害一方百姓,倒成了朕的罪过。”说着站起来,“当”地一声大响狱门在外撂上。   留了林奔一个人不知皇帝是否饶自己性命,仓皇四顾。铁门在外打开,魏钟进来。林奔急道,“陛下可饶我?”   魏钟摇头,“不知——廷狱不许掌灯,我来取灯烛。”   林奔急得攥住他衣摆,“你我都是王府出身,你好歹往陛下跟前求求情,留我一条命——也是兄弟一场。”   “你快别说了。”魏钟忍不住白眼,“前日替你求了一回情,陛下到现在都不怎么答理我——回宫都不叫我跟着。”指着他恨道,“你这厮是不是疯魔了,怎么敢就打秦王主意?”   林奔咬着牙,“不过一个废帝旧臣,也不是第一回——怎知道陛下如此较真。”   “你这回是惹上硬茬。”魏钟忍不住,“秦王算什么废帝旧臣——要论同陛下的情分,你同我叠在一处,未必及得上人家一根手指头。”   二人正说话,狱吏走进来,“魏都督,陛下传你说话。”   魏钟一滞,忙撂了火把,一溜烟跑出去。到得廷狱外门便见皇帝立在漫天星子之下,仰面出神。便轻手轻脚走近,“陛下。”   “去传旨——命魏昭留在中京,等下月观礼。”姜敏停一停道,“你亲自安排——暗里盯着他。”   魏钟听得一凛,“盯着魏昭?”   “暗里盯着他——不许叫一个人知道,更不许叫魏昭察觉了。”   “……是。”魏钟乍着胆子,“魏昭毕竟是殿下义弟,若殿下问起——”   “不叫一个人知道——秦王不是人?”   魏钟唬得哆嗦,便跪下,“臣一时糊涂。”心下转了十七八个念头——魏昭倒霉,难道秦王失宠?可若失宠,下月又何必成礼?   “你不必有甚么乱七八糟的想头。”姜敏看一眼便知他在想些什么,“朕让你暗中盯着魏昭就是顾忌秦王病重。好叫你知道——暗害秦王的事林奔这蠢货一个人做不下来,魏昭逃不了干系。”   “魏昭?”魏钟失声叫道,“殿下是他兄长,他为何——”   “你只管办差。”姜敏打断,“此事叫一个人知道,你便同林奔作伴去。”   “臣绝计不敢。”   姜敏回凤台已是深夜。徐萃在外值夜,迎着道,“孙院正施过针,睡去了——陛下今日回得晚。”   “怎样?”   “施过针烧得好些了。”徐萃道,“只是不肯睡,一直等着陛下。”   姜敏除去斗篷便往里走。转过帷幕便见男人伏在枕上,睁着眼,怔怔地。便道,“殿下保重些,再熬得重了——人家孙勿府上才添了幼子,好歹叫人家回去看孩子。”   男人听见她便挣扎着爬起来,不顾一切扑将过去。姜敏紧走数步,堪堪抱住。男人合身扑在姜敏肩上,抻着颈子,偏着头,往她面上胡乱亲吻。姜敏原是立着,闹一时索性便同他一处滚在卧榻上。宫闱暗室满是二人粘腻迷离的鼻息,和唇齿的撞击的细声。   徐萃奉热茶到帷幕外,听见里间声气面红耳赤,索性退出去,命宫侍在外殿守着听呼唤,自己睡去了。   姜敏躺在枕上,掌心在男人颈上摩挲,热度不算高,却仍然没退,这么熬下去,不是久寿之相。正胡思乱想时,男人轻声问,“陛下寻魏昭去么?”   姜敏指尖一顿。   男人原本只是猜测,这一瞬间变作笃定,闭目道,“当年魏肃公流落白节,全因膝下有魏昭承欢,才能稍稍慰藉流放苦痛。义父在生时极其疼他的。陛下——饶他吧。”   姜敏不答。   “他虽然害我,可是当年——若不是有他,我也死了,现时早作白节一具枯骨,见不着陛下。”男人越说越觉心悸,探过去,发烫的唇贴在她耳畔,“陛下饶他性命吧。”    第92章 劫杀   第二日大朝,各部院禀了要紧事务,刘轨作册封使,详细汇报了大礼和册封诸多前事,一句话概括就是诸事俱备只等吉日到来。皇帝很是满意,褒奖几句,仍然命他接着筹备下月初一的大礼。   散了大朝阁院大臣又往南书房议些要紧秘事,等完全散了已经过了饭时。皇帝居然不留饭,起身道,“都去办差。”自己往凤台去。   刚到阶下便见魏昭等在殿门,姜敏止步。魏昭远远看见皇帝,疾行近前行礼,“臣请陛下圣安。”   “这热的天,在此做甚?”   “臣来探望阿兄……探望殿下。”魏昭仰起脸,“听闻殿下病重,臣实在不能放心——不想凤台竟不叫外人擅入,只得在此等候。”   姜敏避过这一句,“虞暨应还睡着。”便往里走。魏昭跟在后头,“臣听闻殿下为林奔所害——万幸无事。”   “这事你自己知道罢了。”姜敏道,“休同外人提起,皇家脸面,由不得玩笑。”   “是,臣晓事。”魏昭跟着走,又道,“林奔丧心病狂害我阿兄,陛下万不可轻饶他。”   姜敏不答,半日道,“林奔跟朕多年,又是王府旧人,他也是一时糊涂才做下这等错事,虞暨既然无事——下月是大礼时候,闹出周张反倒不美。”   皇帝这话竟是要息事宁人的意思。魏昭心中一动,殷勤恭维道,“陛下虑的极是。”   二人说着话入殿。皇帝完全没有叫魏昭回避的意思,掀帷幕进去,虞暨果然还睡着,双目紧闭,颊生红晕,气息奄奄的模样。   姜敏走过去,探手搭在男人额上,仍是烫的。男人其实并没有睡着,只是烧热难受,阖目躺在那里,他被她一碰便睁开眼,含笑道,“陛下。”   魏昭忙着上前,跪地行礼,“臣请殿下安好。”   男人吃一惊,侧首盯着魏昭,半日道,“你怎……阿弟来了。”说话间只觉臂上一紧,头晕目眩中身不由主坐起来,等视线稳定,才发现自己竟倚在她肩上。   姜敏坐在榻边,一只手拢着他,另一只手扯一条斗篷将他裹着。男人不想她在外人跟前也这样,难免窘迫,却因为实在烧得难受,抵不过心中软弱和渴望,索性放纵自己倚着她,偏着头定定地看着魏昭。   魏昭仰首,视野中男人面色苍白,身形消瘦,没有根骨一样倚在皇帝怀里,黑而长的发散在身上,发尾凌乱地在御榻铺了一地,衣轻而薄,散着的领口处露着纤细脆弱的颈项,突出的锁骨,分明凹陷的一大片颈窝——   这么个以色侍人的东西,居然是秦王。   魏昭心下冷笑,面上却半点不露,“听闻阿兄这回实在受苦了,可好些?”   男人尚不及说话,姜敏道,“你不见还病着么——好什么好?你也莫立规矩,坐着说话吧。”   徐萃听见,搬椅子过来布置在榻前。魏昭倾身坐了,“原想着回州里当差,陛下恩旨,命留下观礼——阿兄成礼是顶顶要紧的大事,臣自是要观礼的,原想豁出去赖在京里,不想陛下如此体贴臣下。”   男人听见,不安地动一下,想侧首看皇帝。姜敏只握一握他的手,“也不是只为观礼。”便道,“西堤魏靖公已经安排了你入族的礼,成礼册封以后我们也要去西堤祭祖,你正好同行——省得西堤两回折腾。”   原来如此。魏昭今日来是为探消息——如今已知林奔被轻轻放过,自己还要侍驾往西堤,还要入西堤魏氏。便彻底放下心,“臣入族是魏靖t公看着魏肃公,阿兄怎的不入?阿兄也是魏肃公正经义子,行了礼拜过的,魏肃公疼阿兄,只怕比疼臣更多。”   “我与阿弟不同,既自有名姓,不好劳动西堤。”   魏昭道,“高泽的事臣也听说了,高泽目无秦王,目无陛下,给脸不要脸的东西,阿兄何必顾忌?他们那样对阿兄,还能叫相王出高泽吗?陛下怎能同那此不长眼的货色作亲?”   男人一听这话瞬时血色褪尽,头颅嗡一声响,炸开了锅一样,疼痛入骨。姜敏有所觉,抬手拢在他脑后,将他面庞掩入自己颈畔,完全遮蔽了,抬头便骂,“你阿兄病成这样,同他说这些——把他气出个好歹,还有谁来偏袒你?”   魏昭唬得站起来,“是臣孟浪。”又道,“臣实在咽不下这口气——高泽如此欺负阿兄,如今竟要做相王宗族,享阿兄庇护。阿兄仁善,臣却不能就忍了。”   姜敏撵他,“行了,你快滚了吧。”   魏昭连忙作了害怕状,应一声“是”,低头往外走。到帷幕尽处悄悄侧首,便见男人双目紧闭,抻着颈子,前额用力抵在皇帝颈畔,瘦得可怕的颈上分明青筋突起,不住哆嗦——不过一句话就逼得要死要活的东西,能有什么作为?   这回虽然失手,好歹难关已是过去,有林奔顶缸,与自己无涉——魏昭无声冷笑,悄悄出去。   姜敏感觉男人抖得厉害,偏转脸,在男人发烫的额上极轻地辗转亲吻。男人渐渐平静下来,贴在她颈畔,极轻地喘。姜敏道,“魏昭故意说这话气你,你再上当便是愚蠢至极。”   男人“嗯”一声,“可是他说的……也不能算有错。”咬牙道,“虞夫人撵了我两次,三番五次羞辱于我,即便她于我有抚养之恩,如此这般,也早该还完了——我自己受她羞辱不打紧,陛下怎么能有这样一门不成样的宗亲?叫陛下受辱,我宁肯不做这相王。”   姜敏道,“你可知生母名姓?”   “不。”男人摇头,“只知是虞夫人侍女,唤采枝,也是虞夫人赐的使唤名字,作不得真。”   “姓氏呢?”   “不知。”男人越说越觉难耐,抬手搭在她肩上,嘴唇贴在她颈畔,发烫的吐息颤巍巍的,深一下浅一下撩着她。“我真是……枉为人子。”   “你出生她就被打杀了,若不是虞恕还在,虞夫人说不得连你一同打杀,同你有什么相干?”姜敏想一想,“高泽确实也做不得相王宗族,等成礼,命人迁你的族契入皇家,你一个人,不必留甚么宗族了,左右死了也要同我埋在一处的,有皇家祭祀,不必再受虞氏香火。”   男人怔住。   “你生母在虞氏既无名姓,赐姓魏,名字你自己给她拟一个,册秦国夫人。”姜敏道,“你不肯入西堤,便由你母亲替你入吧。”   男人听得目眩神迷,眼前万花筒一样乱转,等终于寻回神声,察觉自己仰面枕在她膝上,双手勾着她。姜敏俯身,侧着首,辗转地吻着他。他恍惚地睁眼,凤台穹顶繁复的藻饰瑞兽林立,悄寂地停在那里,无声地看着他——   活着真是太好了,幸好那时在那座坚冰里他没有放弃,活着太好了。   ……   皇帝大礼定在十月初一小阳春,刘轨原是一心忙碌大礼预备的,谁知秦王病倒,内阁无人,只得两边一同操持,每日忙得脚不沾地,又不敢抱怨——秦王病倒的缘由旁人不知,他难道不知道?若不是自己同魏钟被虞氏裹挟,秦王怎能被劫,不被劫又怎能病到今日?   只得任劳任怨做活,每每请安,还要赔笑脸请秦王殿下只管安心养病,阁里一切无事。秦王直到九月十五授衣假都过了才上朝,皇帝以大礼在即为由,仍然不肯叫他入阁当差——每日仍然躲在凤台安养。   大理寺立了案子查林奔,不足十日理出贪污钱财,私留房舍两宗贪赃大罪。皇帝下旨免了林奔茂州都督,家财尽数充归公家,林奔本人贬为庶民,流放庭州。   林奔恳求陛见,皇帝没理,却默许燕王府旧部去送行。九月二十日,齐凌,魏钟,连着宫里的孙勿和徐萃,都去送了盘缠。   齐凌骂了林奔糊涂,又宽慰,“伊庆春毕竟是咱们王府的老伴当,同你也是有交情的,你去了那里好生改了,有伊庆春在,你必定吃不了甚么亏——等十年八载的过去,好歹求一求秦王殿下,说不得就回京了。”   林奔冷笑,“我求秦王——他配吗?”便道,“我便老死在北境,断不肯求他。”   徐萃听见,骂他“糊涂东西”,仍给他打点金银等物,命他,“你不肯求,便在北境安生过日子,有了孩子总不能再留在那里。到时候要回京,知会我一声,你拉不下脸——我去求秦王。”   林奔一滞,气忿忿走了。   林奔容貌艳丽,魏远公当年拿他当燕王侍君养,才养成目空一切骄横之至的烂脾气,林奔做辅政院宰相,众人都以为他要做相王,谁知今日落得流放,押解北往。   众人唏嘘不已,打起精神回中京——再过十日,皇帝婚仪和秦王册封礼就要来了。   九月二十八,魏钟得了消息,慌张往凤台请求陛见。不一时徐萃出来,命进,“陛下去京畿大营了,殿下命你进去。”   魏钟拿不准该不该先禀秦王,事已至此,只得硬着头皮进去。时已秋凉,秦王身子薄,凤台已经烧了熏笼,秦王依在熏笼上,地上铺了一地的篾条扎纸等物,仿佛在做什么手工。   魏钟磕头,“臣请殿下安。”   “不必多礼。”秦王抬一下头,“我听徐姑姑说你看着火急火燎的,陛下不在京,说不得我能有法子。”   “这个——”   “不能说?”秦王停住,盯着他看一时,便笑起来,“不能罢了,你去京畿便是。”   “不是。”秦王虽然好说话,魏钟却知道得罪他跟得罪皇帝没甚么区别,左右这事早晚瞒不了他,便硬着头皮道,“罪臣林奔,刚到蒙州便被匪人劫杀——已死了。”   秦王怔住,“林奔死了?”   “是。”魏钟紧张地抿一抿唇,“说是山匪——”   “什么山匪?”秦王打断,低头坐一时,咬着牙道,“劳烦魏都督出去说一声——命人现在就走一趟大理寺,让大理寺卿许凛来见我。”   魏钟是内禁卫都督,受皇家管辖。即便是秦王,也不能使唤他,只能通过内阁次相的职务动用内阁管的这条线的人。魏钟便不动,“殿下只管吩咐臣便是。”   “也好,你去更加隐秘。”秦王勉强道,“劳烦魏都督现在便办两件事——第一件,劫人的山匪押解入京,拘辅察司狱待审。这第二件……”他说着停一停,“即刻羁押魏昭。”    第93章 结局   姜敏从京畿大营回来时,虞暨已经去了辅察司狱。她原要走,转头见地上撂着编了一半的灯架子,拿在手里看一是,倒是没有吹牛,看着出奇精巧——怪道今日推说身上难受,定要自己留在宫里,原来是为了偷着做这个。   毕竟那厮身上当真难受时,只会缠着不叫她走。   徐萃走进来,“陛下怎的不走了?”   “不急。”姜敏道,“叫他兄弟二人自先说清楚吧。”又冷笑,“以后也不会再有机会了。”便坐下。   徐萃便倒茶,“魏钟在外等着呢。”   “谁跟着秦王?”   “齐溪。”徐萃道,“前回他叫殿下独自回来,齐溪挨了魏钟好一顿训斥——陛下放宽心,他如今且谨慎。”   “叫魏钟进来。”   “是。”   不一时魏钟进来。姜敏点一下,“坐。”自己分一盏茶给他。   魏钟站着双手接过,告了罪,才慢慢坐了,拘谨道,“陛下,外头车辇都预备下了。”   姜敏不答,“林奔可有甚么遗言?”   “这个……”魏钟不想皇帝竟问这个,“应是没有。事发突然,贼人是直接朝着林奔去的,一刀封喉。臣只听当地官府回话说——”魏钟迟疑半日,“死了也没闭上眼。”   “你们送林奔出京,他可曾留了甚么愿望?”   “也没有。”魏钟迟疑一时,“徐姑姑命他去北境好生议一门亲,等有了孩子,求了陛下和殿下让孩子回京——臣看林奔,很是心动的。”   姜敏低头,半日道,“孩子是不会有了……林奔还有甚么亲眷在世?”   “应也……不会有了。若有,林奔做着辅政院宰辅,必定要提携一二的t。”魏钟道,“林奔囚奴出身,陛下知道他,当年魏远公在上千囚奴里挑了他,一则是因着他美貌出格,再则因着他孤伶,入了府,身家性命都是殿……陛下的。”   姜敏沉默,“他同朕一同长大,实是朕的伴当,他落得今日……是朕的不是,朕不该如此纵他。”便站起来往外走。   魏钟跟着,宽慰道,“陛下这么说,林奔便死了也当不起的,但凡他收敛些——茂州富庶,又是北境重镇,何愁不能建功勋?以后便是伊庆春也比不得他的出息。”   已是深夜。二人在外御城乘马,往辅察司狱去。典狱长引二人入内,一边走一边回道,“殿下同魏昭说话——隔着牢门的,陛下放心。”   姜敏转过夹道便见尽头处点着灯,男人坐在蒲团上,隔着牢门魏昭在里头也是一般坐着。二人四目相对,乌眼鸡一样盯着对方。   姜敏不便过去,“可有地方听他们说甚?”   “有的。”典狱长道,“陛下随臣来。”便引皇帝往后头夹道去,入一间值房,铁门深闩,“过这道门便是殿下说话的夹道。”姜敏入内,壁上一扇暗门,其上一眼暗窗,便见外间牢舍相对而坐的两个人。   魏钟道,“臣等在外等候。”拉着典狱长出去。   底下始终悄无声息,两个人参了禅一样一言不发。姜敏渐渐不耐烦,正待去催促虞暨回宫,魏昭突然道,“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你给我的水——刚入口便知。”虞暨道,“只是察觉也是迟了——你恨我至此,这等极品的迷药都特意寻来对付我。”   “怎敢给秦王殿下用迷药?”魏昭道,“那是千日醉,沾唇即化,药如其名,如饮千杯烈酒——秦王殿下尊贵,迷药这等下贱物事我怎么敢拿来与殿下享用?”便道,“殿下休同我吹牛吧,你若那时便知,回宫这么些时日,怎不同陛下告状?”   “陛下不需我去告状。”虞暨道,“陛下见事之明,早知道是你。”   “放屁。”魏昭道,“陛下以前确是圣明,眼下却被你迷得颠倒,行事混乱——陛下若知我对付你,怎能容我至今?”   “颠倒的是你。”虞暨摇头,“但凡你心智尚存,便该知道陛下对你一字不问,正是疑你至深。你张狂至此,以为做下的事秘无人知,恐怕林奔日后起复,旧事重提,再牵连你,竟出手杀林奔——自作死,你触了陛下逆鳞了。”   “休哄我。”魏昭冷笑,“我早年追随陛下,陛下若疑了我,早就打杀了——怎会一字不提?”   虞暨答非所问道,“我欠着你的救命之恩,自然是要偿还的。”   “你是说——是你替我求情?”魏昭听得怔住,忽一时哈哈大笑,竟笑得前仰后合,半日停不下来。虞暨一言不发,只定定地盯着他。魏昭笑一时,渐渐明白他说的都是真的——秦王正得皇帝圣宠,保自己一条命,其实易如反掌。   可是若当真如此,皇帝近日屡次三番抬举自己,说不得便是在迷惑自己,等待自己主动犯错——只要再犯一次,秦王登便想求情也不敢张口了。魏昭越想越觉脊背生寒,“你为什么替我求情?”   虞暨仍不言语。   “休得惺惺作态。救命之恩你欠我,我也欠了你。我不是陛下,你不必在我面前卖乖,没有用。”魏昭冷笑,“当年你那囤营起火,确是我救你,带你去了白节。可后来义父命你去投陛下,也是你把机会让与我。我走后,义父身死,辛简部劫营,你被劫往北境放羊看马受罪,算是你替的我——你的第二个罪印,原本应是我的。咱俩早就扯平了。”   “这个不能算。”虞暨道,“我当年不会去投陛下,不算让与你。”   “秦王殿下好一副圣洁嘴脸。”魏昭冷笑,“陛下便是被你这嘴脸迷惑吧。我不是陛下,休在我跟前做此周张——没的叫我恶心。”   虞暨沉默,半日道,“我根骨不济,在白节,在中京,便是后来出征壁城,我全仗你照料——救命之恩四字恐怕难以穷尽。是我欠你。”   “那不值什么,只能算我时运不济遇上你这一等人,你要记着也行。”魏昭停一停,“你若记着,那便好人做到底,放了我。”   虞暨不答。   魏昭便知他的态度,冷笑,“你这厮果然惺惺作态,口里说得好听,做的全是腌臜事——陛下既对你百依百顺,你去说和,陛下难道还要杀我?”   “你不该杀林奔。”   “为何?”魏昭刁钻道,“那厮推你入井,我替你报仇你不乐意?”   “林奔是陛下伴当,与陛下一处长大——他有罪,轮不到你处置。”虞暨道,“我欠了你,怎样我都能容你——你怎敢对御前的人下手?”   魏昭不屑道,“你想杀我报仇直说便是,事到如今还在拿陛下做周张,虚伪至极。”   虞暨同他说不通,只能当作没听见,“我早知你志向,如今你得了封户做了都督,为人臣已经到了极致,为什么要做这些,你有什么不满足?”   “我看着你便不能满足。”魏昭冷笑,“只有你死了我才能舒心。虞青臣,可知你有多招人恨,我只是给你吃一枚千日醉,撂在立德坊林奔必经的道路,他就知道要杀你——你不该想想,一个人怎么能如此惹人厌恶。”   虞暨盯着他,半日道,“我不懂——魏肃公在上,你我兄弟一场,你为什么如此恨我?”   “你还知道我是你兄弟?”魏昭忽一时扑近,双手掐在牢门冰冷的铁栅上,厉声叫,“我是你兄弟,你能除罪印,你不管我,你早有陛下门路,你不提携我,你自己要出卖色相勾引陛下是你的事,我不管你,可你凭什么踩着我的心血,踩着我的计策谋略,踩着我的功劳在陛下跟前卖乖——你就安生做你的弄臣,撒娇卖痴,讨好陛下,不好吗?你以弄臣之身入阁为相,挤了我出京。你要做相王,有本事去挤走林奔啊,挤兑我算什么——真是好一个兄弟。”   虞暨几乎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只难以置信地盯着他。   魏昭仍不满意,“当年你为废帝卖命,被陛下贬斥,我是如何待你的——我恨不得把家底都掏出来给你,陛下赏我一块点心我都要拿去给你吃。你同我有过半句实话吗?你暗地里同陛下眉来眼去,把我当小丑一样戏弄。你得陛下恩宠,为我说过一句话吗?虞青臣——你这厮人憎狗嫌,除了陛下一时被你这等两面三刀的手段蒙蔽,谁还拿你当回事?即便我死,你也不会有好下场的,你这种人——等着,自有天收你。”   姜敏听不下去,推门出去。两个人听见声音同时转头,同时惊慌。魏昭立时敛了凶恶之色,爬起来叫,“臣冤枉,陛下救我。”   姜敏走过去,停在虞暨身前,堪堪阻了魏昭视线,“你骂够了?可惜了,你多活的这半个月还是人家为你争来的——你若觉冤屈,九泉之下同林奔述说吧。”   “陛下——”   姜敏不管他呼唤,俯身握住男人冷得冰一样的手,拉他起来,男人挣一下不肯走,姜敏转头看他一眼。男人一凛,只得顺从,沿夹道出去。姜敏在前,男人任由她拉着,深一脚浅一脚,梦游一样跟在后头。   出辅察司便见空阔的御街,内禁卫一众人牵着马匹,等在一箭地外。男人挣脱手,自站住,退一步隐入黑暗。   姜敏转过身,警告地叫他,“虞暨。”   男人又退一步,便被辅察司殿暗影完全吞没,半点看不清面貌。黑暗中男人的声音道,“陛下听见了。”   姜敏不答,“夜深,跟我回去。”   “陛下是不是听见了?”   “出来。”姜敏道,“跟我回去。”   “今日才知都是我自以为是。”男人怔怔道,“错了,什么都错……”他渐渐说不下去,“陛下,我竟是那种人么?”   姜敏退一步,同他一处没在黑暗里,才见男人半边身体抵在石壁上,垂头丧气的模样。姜敏俯身过去,握住男人垂在身畔的手——入掌坚冰一样,冷得骇人。姜敏攥着他,“你是我的人,你好不好,我说了才算——管旁人做甚,我喜欢就行了。”   男人仰首,艰难道,“若陛下当真……当真就是被我一时蒙蔽——”   “你当我是什么?”姜敏气得笑起来,想一想便道,“若是那样,殿下便好生努力,使出能耐蒙蔽我一世,不就得了?”说着便用力拉他,“走了,同我回去。”强拉着他走出黑暗,穿过御街,自t己翻身上马,俯身向他伸一只手。   男人完全没有自主的意识,身不由主上马,身不由主向她倾身,无骨一样附着她,双手绕过去,扣在她身前,脸颊贴着她——斗篷是薄绸的,凉而滑,贴在男人火烧一样的面上,有清凉的触感。   男人贴着她便觉灵魂有了归附,“我只有陛下……我只有陛下了。”在寒冷的夜风里深吸一口气,重复,“我只有陛下了。”   姜敏分明听见,反手勾在男人冰冷的颈畔,“你有我就足够了。”便轻斥一声,马匹奋蹄,踏破一地夜色往凤台去。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02.com)的用户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